第5章 噩夢終會醒,最怕醒來再見噩夢
第5章噩夢終會醒,最怕醒來再見噩夢
1.
快五年了,一切想起來,彷彿就在昨日。
那天是邵佳恩的十八歲生日,天氣很好,有陽光有風,除了始終對她不冷不熱的盛北辰,她的人生已經不能更美好。
況且,盛北辰也答應參加她晚上的生日Party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激動了。
林珈儀和方洛洛陪著她一起去S市最好的美髮會所一人盤了一個精緻的髮鬢。
看著三個人完全一樣的髮鬢、相似的衣著,邵佳恩很滿意:「這才叫花開並蒂,一眼看過來,就知道我們三個是姐妹。」
「佳恩,你真的很像公主!」迪奧的小禮服穿在邵佳恩日漸發育成熟的身體上,特別好看。方洛洛由衷地讚美著。
「下次給你們穿。」有好東西共享一向是邵佳恩的風格,她經常和她們兩個共享衣服、飾品。
激動的方洛洛點頭如搗蒜,林珈儀淡淡地笑了笑。
那一日的前奏太美好,以至於後來的時間裡,她都不敢細細地去回憶,她只記得媽媽挽著爸爸的手穿梭在賓客之間,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喜悅。她記得那晚高高的七層蛋糕,爸爸媽媽一起握著她的手拿著長長的蛋糕刀一層一層地往下切。她記得盛北辰送給她一個禮物,白色的盒子,用香檳色的緞帶系起來,打著漂亮的蝴蝶結。她捨不得當著大家的面拆,一直抱著想拿回家后獨享喜悅。
於是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盛北辰到底給她送了什麼。
那天晚宴過後,長輩們紛紛告辭,年輕人們意猶未盡地在酒店三樓KTV的VIP包廂里繼續把酒言歡。邵佳恩倒追盛北辰的事情在這些年輕的世家子弟里幾乎無人不知,於是大家一邊打趣一邊漸漸地把敬酒目標對向盛北辰和邵佳恩。
還有人跟邵佳恩開玩笑:「放倒盛北辰,他就是你的啦。」
邵佳恩笑著抄起一個靠枕就朝那人扔了過去。
盛北辰那天倒是很給面子地笑了笑,別人敬酒他也不推辭。
歡樂的時光轉瞬即逝,等大家陸陸續續散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了,方洛洛已經被她的堂哥接回去了,包廂里只剩下醉倒靠在沙發上睡覺的盛北辰和有點飄然的邵佳恩,還有林珈儀。
兩個女孩一起連拖帶拽地把盛北辰弄到酒店門口,兩個人都累得夠嗆。
邵佳恩知道盛北辰住在哪裡,林珈儀問:「你知道他的車停哪裡嗎?」
邵佳恩環視了一周,盛北辰的白色賓利跑車停在遠離門口的馬路拐角處。
「我開車把他送回去吧,我沒喝酒。」林珈儀說。
「你把車開過來,我扶著他在這裡等你……」邵佳恩話還沒說完,林珈儀已經把扶著盛北辰的手放開了。邵佳恩被盛北辰的重量壓得一個踉蹌,兩個人差點摔在地上。
林珈儀趕緊一把扶住,她說:「我們還是慢慢地挪過去吧。」
把昏昏沉沉的盛北辰放進後座,扣好安全帶后,邵佳恩坐在了副駕駛座,扣好安全帶,林珈儀發動了車子。
夜色很美風很涼,本來就喝了點酒的邵佳恩在晚風的吹拂下沉沉地睡去。
夢裡的她在海上航行,突然船撞上了礁石,她整個人一震,一股巨大的力差點把她震飛了,又有一隻無形的手把她拉了回來,她感到有人在拖她,她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把拖她的人趕走,卻什麼都抓不到。
終於……一切平靜了,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噩夢終會醒,最怕醒來再見噩夢。
當她被呼嘯的警笛、嘈雜的人聲、驚恐的哭聲驚醒,看到眼前一切的時候,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臉,問自己是不是夢。
真的不是。
她看到車前擋風玻璃碎裂得像覆蓋了好多張蜘蛛網,她看到擋風玻璃上的斑斑血跡,她轉過頭,林珈儀在副駕駛座上,盛北辰在後座,都沉睡都嬰兒。
「小姐,請出示你的駕照,你撞死人了。」
五雷轟頂不過如此。
「我沒有駕照……」邵佳恩喃喃著,「可不是我開的車啊……」
「咔嚓咔嚓……」
旁邊快門聲不段,邵佳恩已經無力判斷他們拍照片幹什麼。
「請下車,還能走嗎?」測了酒精濃度后,一個警察幫她打開車門,另外的警察去叫醒了林珈儀和盛北辰。
「請跟我們去警局,你涉嫌交通肇事罪,我們現在口頭傳喚你去局裡配合調查。」
「不!」邵佳恩驚恐地大叫。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看見林珈儀和盛北辰也從車上下來,她大叫:「珈儀,你快告訴他們,不是我開的車,為什麼我會在駕駛座?」
林珈儀的表情和她一樣驚恐,她說:「佳恩,我都說了我們打車回去,這要怎麼辦?嗚嗚嗚嗚……」她傷心地哭了起來。
邵佳恩肝膽俱裂,她震驚地看著痛哭流涕的林珈儀。
林珈儀那悲痛欲絕的表情幾乎都要讓她疑心自己的記憶出了偏差,可是明明不是她,她根本不會開車!她也忍不住哭了,她沖林珈儀大聲喊:「你撒謊,是你開的車!」
盛北辰的酒也醒了,他看著眼前兩個痛哭的情緒激動的女孩,看看自己撞得不成樣子的車,再看到遠處的地上蓋著白布躺著的已經一動不動的人後,他的眼裡,浮起了濃濃的悲哀。
三個人都被口頭傳喚,邵佳恩情緒非常激動,不敢去警局,兩個警察一起過來拉她,她激烈地反抗。她太害怕了,為什麼林珈儀要這樣說,為什麼她只睡了一覺卻變成了嫌疑犯?
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警察看她激烈地反抗,拿出一副手銬往她手上銬。當手銬冰涼的觸感從皮膚上傳來,她忍不住一哆嗦。她突然想起什麼,她大聲對警察說:「麻煩你們幫我聯繫我爸爸,我爸爸是邵方安。」
2.
當天夜裡,三個孩子莫名失蹤了幾個小時,幾家四處尋找的時候,紛紛接到警局打來的電話。
全民新聞的年代,事件迅速發酵,當豪車、美女、官二代、富二代、我爸爸是×××,還有遇難者家屬抱著年幼的孩子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放聲痛哭這些視頻在網路上開始瘋狂傳播的時候,邵方安知道問題大了。
但是為人父,怎麼能死心,他一生正直清廉,恪守原則,但是此刻,愛女深陷囹圄擊潰了他所有的理智,他開始瘋狂地活動。
傳喚室里的邵佳恩情緒太過激動,以至於不能完整地表達。警察反覆給她做筆錄,並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
但是現在發現車輛的人證、物證都指向了她,無證醉駕撞死人,這不是小事。
第二天下午,當刑拘通知書拿來給她簽字的時候,她雙眼空洞地問:「我的朋友呢?」
「他們已經回家了。」一個小姑娘,警察終究是不忍心。
「我簽了字也能回家了嗎?」
看起來和邵父年齡差不多的警察沉默了。
邵佳恩不想去想,她根本沒看內容,疲憊地簽了字。
她真的好想好好睡一覺。
那個時候她不懂,簽下那個名字的那一刻起的往後四年多,她都沒有一個好覺睡了。
邵佳恩按司法程序被帶去醫院尿檢,年輕的警察拿著她的病曆本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戴著口罩的護士看著檢測結果非常不屑地看著她:「沒有懷孕。」
警察把她帶回了警察局,然後,一副手銬又拿了過來。
她驚恐地大哭大叫,但是沒有用,她還是被戴上的手銬,送往了看守所。
送去看守所的車上,年老的警察悄悄掏出自己的手機,對她說:「給家裡打個電話吧。」
邵佳恩一直記得他的樣子,像一個慈祥的父親,她接過手機,流著淚說了聲謝謝。
她撥通了爸爸的手機,還沒開口便已泣不成聲。她聽見爸爸在電話那頭說:「寶貝不要怕,爸爸會救你,盛家也會救你。」
她的淚水決堤而出,多少委屈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安慰。她不斷地在心裡默念爸爸的話,像催眠一樣給驚恐又期盼地給自己勇氣。
剛進看守所的第一天,她戴著手銬默默地看著警察在厚厚的一道道鐵門上刷門卡,按密碼,將自由一道一道地關在外面。
她被分到了102。
剛進去,厚重的鐵門「砰」的一聲在她的身後關上,門外送她來的警察說,衣服快點換好之後就背對她們面牆而站。
她愣在那兒,二十雙眼睛,空洞洞地看著她。
一個三十多歲的穿著1號囚衣的女人走了過來:「把衣服脫了。」
女人邊說邊從一個空床底下的柜子里抽出一套舊衣服:「把衣服脫了,去洗澡,把這個換上。剛進來都要搜身的。」
她沒動,女人不耐煩地催了一句,外面的警察等得也有點火:「快一點啊。」
她麻木地脫了衣服,女人皺皺眉:「還有內衣內褲。」
她領到了一個不知道是誰用剩下的塑料飯盒和塑料勺子,一根小得只能用手指捏著的牙刷,穿著不知道多少人穿過的公用的舊衣褲,被分到了最後一個床位21號,也就是最靠近廁所蹲位的那個床,如果她躺著的時候哪個上廁所的人沖水不注意一點,水都可能濺到她的臉上。
她的迪奧小禮服早已經成了皺巴巴的一團,被1號從鐵窗里塞了出去,外面等候著送她前來的警察撿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已經很深了,因為她的到來有些些許騷動的監室很快又恢復了森冷平靜,明亮的光線下並排躺在大通鋪上的二十幾個一動不動的人讓這裡看起來像一個太平間,她學著別人的樣子在狹小的空間里鋪好了褥子,躺了下來。
監室很高,幾個長條白熾燈不分白天黑夜地照著,其中一條正對著她的臉,刺得她只能眯著眼。靠近監室屋頂的透氣玻璃窗旁,常常有來來回回的警察巡邏,兩個大大的攝像頭像兩隻鬼魅的眼沉默地注視著監室的每一個角落。
她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一夜之間,天堂地獄。她幻想,也許明天早上一覺醒來一切都好了,爸爸就會來接她回家了。
但是沒有,只有爸爸請的律師第二天第一時間來會見了她,當她戴著手銬穿著囚衣被一個警察帶到了律師會見室,隔著鐵窗看見那個叫賀平的律師的時候,她終於明白,命運給她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要有多無奈,才會走到律師會見這一步。
她從雲端跌落,昨日的她紅酒盛裝,言笑晏晏,那多少美好還來不及品味,今日的她已是階下囚。
她不能見父母,不能見朋友,不能打電話,通信要受審查,唯一能看見她的,就是這個承載了她親人無數期望的律師。
她忍不住痛哭,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告訴了賀平,賀平在震驚之餘開始細細記錄。緊接著就是提審,公安機關針對案件的提審。警察很和氣,但是也闡明了律法的無情和不可侵犯。祥林嫂一樣重複了無數次那天晚上她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之後,她開始陷入無止境的沉默。
她問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沒有人可以回答她。
看守所規矩嚴謹,作息嚴格按照要求,遵循軍事化管理,很少有同室欺凌,但是並不代表日子好過。
她熬啊熬,從一個禮拜,熬到十五天,從十五天,熬到了三十七天,卻只等到了批捕通知書。她顫抖地在警察拿來的批捕通知書上面簽字,沒有人懂她的絕望。
賀平來看她的時候告訴她,批捕了。他去檢察院查閱了案卷,對她說:「案件比較蹊蹺,車子開出的路段和出事的路段並無監控,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公安從交警那裡調來的監控截圖上,前排是兩個女孩子,外形衣著非常相似,難以辨認,但是當時報警的人目擊是你在駕駛座,而且,你被傳喚那天,你鞋底的泥和出事車輛踏板上的也是吻合的……」
邵佳恩幾乎都要相信那天晚上是她開的車,片刻之後她被這荒謬的想法震驚了,自己一定是被關傻了。她說:「如果是林珈儀刻意陷害我呢?」
賀平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就是問題關鍵所在,誰指證誰舉證,現在所有的證據幾乎都指向了你,這對我們非常不利,但我們還是要儘力一試。」
頓了頓,賀平說:「邵佳恩,無論如何,你要先好好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現在這個案件外面的輿論很不好,檢察院階段也是很難取保出來,案子從檢察院到法院可能也還要三四個月,你先把自己養好。」
3.
像戰鬥前的養精蓄銳,她從幾乎不吃不喝,慢慢地變成了和大家一樣期待周一和周三有雞腿有肉的日子。她幾乎每周都會收到媽媽的信,給媽媽回信的時候,她總是多寫一封給盛北辰,但從沒收過回信。每一天聽監室外的嘀嘀門響,她都渴望會有個警察進來和她說,邵佳恩,你可以走了。
但是沒有,很多符合條件的陸陸續續地被取保了出去,又有很多像她一樣迷茫又恐懼的被送了進來。
隨著出去和進來的人越來越多,按順序她慢慢地從21號排到了13號,慢慢地從只能被擠到側著睡變成了可以平躺著睡,到第三個月的時候,她的日子突然變得好過了起來。
先是每個禮拜都有一大包洗乾淨的舒適新衣服送進來,每個月都有不同的人給她存錢,多到她根本用不完,再是突然就被調到了3號。睡的地方更寬了,飯從第十三個吃變成了第三個吃,也吃得飽了。然後,監室所長開始找她談談心,偶爾開導開導她,她突然也不用做事了,她看著自己因為洗了三個月的所有人的飯盒在劣質洗潔精中長期浸泡而紅腫潰爛的手,有點反應不過來。
她暗暗雀躍以為這是好兆頭,或許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她很快可以回家,但是沒有。
她的好運氣,僅僅就是突然很多人對她客氣,僅此而已。
監室多了一個邊疆的女犯之後,送餐阿姨每個禮拜會破例給她們發一個饢。對長時間吃土豆白菜白米飯不見油水的人來說,這真算得上是無上的美味了。二十幾個人分,再大的一個饢到了手裡都只剩一小塊,邵佳恩咬了一口,她滿足地眯起了眼。
門外的監室所長看見了,把她叫了出來,遞了一個饢給她。
邵佳恩愣了一下,一向嚴肅的女所長難得一笑:「拿去吃吧,我看你挺喜歡吃的。」
邵佳恩尷尬地笑了一下,這是很長時間來不曾有的溫暖了,她向所長鞠了個躬:「謝謝你所長,但是我不能要。」她指了下同室的室友,「她們那麼多人分一個,我一個人吃這麼大一個,我不好意思吃。」
女所長也愣住了,她的笑意加深了一點:「那你帶進去吧,你們分著吃。」
那一天開始,監室里大家的關係突然沒有那麼冰了,一個年齡和邵佳恩差不多的穿19號囚衣的女孩,吃了邵佳恩分給她的饢后問邵佳恩:「你是怎麼進來的?」
「車禍。」關於這個她並不願意多談,「你呢?」出於禮貌,她回問了她一句,根本無心聽她說什麼。
結果她的聲音不大,倒是把邵佳恩嚇了一大跳。她說:「殺人。」
邵佳恩頭皮一麻,突然意識到這是個什麼地方,從骨子裡都發出了森森的恐懼。19號看她瞬間變慘白的臉,忍不住說:「騙你啦,我是故意傷害罪,人沒死,不過我倒是希望他死了。」
邵佳恩沒有搭話,她自顧自地說:「他和我媽媽有一腿被我發現了,他們兩個不僅不收斂還變本加厲,有天我在我家裡碰見他,他一邊嬉皮笑臉地叫我乖女兒,還一邊對我動手動腳,我順手抄起水果刀就給了他幾刀,結果呢,我可能要被判好幾年呢,我媽也當沒我這個女兒,別說請律師了,就是衣服都沒給我送過,我爸更好笑,跟著我媽一起不理我。」
邵佳恩突然發現她一直都在穿公用的離開的人留下的舊衣服,覺得她有點可憐,對她說:「我衣服挺多的,也穿不完,你挑幾套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邵佳恩想起了林珈儀,曾幾何時,她幾乎願意和林珈儀分享一切,卻分享出一把最毒的毒劍揮向了自己。
她忍不住問19號:「你後悔嗎?」
刻意裝出無所謂樣子的19號像被擊中了心臟,她停滯了一下說:「後悔,我真的很後悔。」
我也很後悔。邵佳恩在心裡說,只是不知道,我該從哪裡開始後悔。
一直到開庭的前一天,賀平來會見她,給她做庭前輔導。她被一個女民警從監室帶出來,女民警帶著她打開一道一道鐵門一步一步地走往律師會見室。
她走到臨近律師會見室的走廊的時候,突然看到走廊的另一端,一個穿著藍色囚衣的中年男子,戴著手銬正低頭走向靠右的律師會見室。
那個身影是那麼熟悉,邵佳恩使勁地睜大了眼看清楚後幾乎是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過去:「爸爸!」
「哎,你幹什麼?」女民警飛快地追上她拉住她。
她肝膽俱裂地哭喊:「那是我爸爸!」
低著頭的中年男子如被雷劈中,飛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低頭逃難似的衝進了律師會見室。
「不要發瘋,3號,人家根本不認識你!」女民警嚴厲地對她說,幾乎是把發瘋一樣哭喊的她拖進了最靠左的律師會見室。
看邵佳恩的樣子,賀平知道大事不妙,他試圖安撫她:「你先冷靜,你這是怎麼了?」
邵佳恩絕望的眼突然轉向了賀平:「賀律師,你告訴我,我爸爸怎麼了?」
真的太慘了。賀平還年輕,還沒辦法像年老的律師那樣,對這些悲歡離合天降橫禍保持漠然,看著這個人生幾乎才剛剛啟程的小姑娘,他的心也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有隱隱的預感,明天的庭審結果不會太好,可他又真的希望,不要這麼殘忍。
庭審那一天終於到來了,一夜沒睡的邵佳恩站在法庭中央的被告席上,低垂著頭,面前是嚴肅的法官,公訴人在左邊,賀平在右邊。
她被押上庭的時候認真地掃視過旁聽席,她想見的人,一個都不在。
她的爸爸媽媽、盛北辰,還有她的朋友,一個都不在。
坐了滿滿當當的路人甲,她已經無意去揣測他們想幹什麼。
儘管賀平吞吞吐吐,她還是知道了,爸爸因為她的事情,違規操作,結果落馬了,媽媽在配合調查期間,也被監視居住了。
法官確認了她的身份后,公訴人開始宣讀起訴意見書。
渾渾噩噩的邵佳恩麻木地聽著,昨天和爸爸的那匆匆一面不停地在她眼前回放,曾那麼意氣風發、在她的心裡像山川大海一樣的父親,居然和她一樣,成為階下囚。
直到公訴人讀到「證人盛北辰、林珈儀證言邵佳恩於29日凌晨兩點駕駛白色賓利」時,她轉過頭看著一臉冰霜的女檢察官一張一合的嘴,耳朵就像經過了一個爆炸現場,什麼都聽不見了。
賀平逐一辯解,被悉數駁回,最後的最後,她聽見法官問:「邵佳恩,你認罪嗎?」
「嗯,我認罪,我罪不可赦。」
賀平震驚地看著她。
法官說:「下面由被告人做最後陳述。」
邵佳恩笑了:「我無話可說。」
活著真累。她想,她曾聽人說過,人生里美好的事物,是一顆顆散落的珍珠,最後時光會在合適的時候將它們串成一串美麗的項鏈。她覺得,過去的十八年,她人生里的美好,足以將它們串成最璀璨的項鏈,只是命運將項鏈戴上了她的脖頸,她還來不及低下頭欣賞這些美好,項鏈已經被打上太緊的死結,勒得她無法呼吸。
4.
盛北辰忘記了那天是怎樣從邵佳恩的房間里走了出來,她似乎一直在譏笑地看著他,直到和她同屋的張綺回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進退兩難。
她的聲音一直回蕩在他的腦海里:「盛北辰,那天晚上,你看見我開車了嗎?你看見是我撞死人了嗎?」
他認真地回想了又回想,他真的沒有看見。
他記得車禍的第二天,一夜沒睡的他被司機接回了家。一個晚上目擊了鮮血淋漓,又馬不停蹄地配合調查接受警察反覆的詢問,回到家的他已疲憊不堪。他穿過花園剛剛推開大門要走進去,就聽到和客廳相鄰的小吧台那裡,他的爸爸和另一個中年男子在低低地說話。
他見過那個中年男子,是邵佳恩的父親。
他聽見邵佳恩的父親對爸爸說:「另一個姑娘是我司機的女兒,我已經和她爸爸商量好了,由她出面承認那天是她駕的車,她有駕照,那天也沒有喝酒,這樣事情就好辦得多,只要我們儘力賠償,最後的結果不至於太糟糕,希望盛總念在小女年幼無知,讓北辰出面做證那天是另一個姑娘開的車,我們一起拉小女一把,我們邵家一輩子感激你們盛家……」
「夠了!」他覺得自己再也聽不下去,「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隨意操縱別人的命運?你們說得輕巧,別人何其無辜?」說得倒是輕鬆,撞死一個人哪裡是那麼簡單就可以了結的事情,逃過了刑事處罰,逃得過生活里的悠悠眾口嗎?說完,他轉身就走。
邵佳恩的爸爸趕緊追了上來,盛父也跟了過來,他飛快地往車庫走。太離譜了,他真是忍無可忍,邁開大步越走越快,前面停著的車裡邵家的司機看見他們三個從裡面走出來,馬上從車裡下來,站在車的旁邊等他們。
他不理身後兩個的人叫喚,低頭只管自己走,卻突然聽見他的爸爸似乎驚疑地問了邵家司機一聲:「你是文峰?」
邵家的司機也就是林珈儀的爸爸林文峰也是一副震驚的表情:「盛驥?」
盛驥難掩激動,快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林文峰的手:「兄弟,幾十年了可算把你找到了,沒想到你一直都在S城。」
邵爸爸沉默地停下了腳步。
人生真是意外連接著巧合。
三十年前,盛北辰的爸爸盛驥在福建當兵,那一年福建颱風引發暴雨山洪,官兵們都去抗台搶險了,盛驥也在其內。當地的受災群眾自發組織了一個搶險隊,配合官兵們搶險,林文峰正是搶險隊的一員。那天暴雨中,體力透支的盛驥在過河時,一腳踩空直栽入水中,緊隨其後的林文峰想也不想,飛快地跳下去,幾乎是拼了半條命把他從河裡撈了出來。
兩個人的革命友誼就這麼打下了。
但是那個年代,通訊極其不方便,救災搶險工作在一個月後完成,盛驥回到了部隊,開始的時候還有書信往來,慢慢隨著盛驥的退役兩個人社會身份的越來越不同,聯繫得越來越少,到盛驥發展到如日中天總想著要報答一下當年的救命恩人的時候,已經遍尋不見林文峰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麼些年,兩人居然以這種方式再見面。
那天之後,盛北辰就再沒見過邵佳恩的爸爸,而他爸爸沉浸在與故人重逢的欣喜中,也沒再提過讓他出來做證的事情。
只是後來,在爸爸告訴他要送他和林珈儀一起出國上學之後不久,檢察院聯繫過他一次,詢問了一點情況。在問及是否是邵佳恩開車的時候,他點了點頭。
不是她又是誰呢?
那個時候輿論攻擊著被羈押邵佳恩也同樣攻擊著他,他的車牌號很快被人肉了出來,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加上林珈儀他們三個人只差大頭照被掛上網路了。因那場車禍去世的當事人家屬分別在他們兩個學校門口拉橫幅,給同學們發車禍照片求關注,他和林珈儀一度被人指指點點到不想去學校。留學手續齊了之後,他和林珈儀就一起出國留學了,一個上大學,一個去讀研,盛家安排給他們的兩套公寓是相鄰的,加上華人留學生的圈子本來就不大,一來二去,大家也熟悉了。
林珈儀並不惹人討厭,話也不多,做事也勤快,對那段不開心的往事,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閉口不談。
那兩年,盛北辰的身邊偶爾也有女孩子停留過,但總是不長久,林珈儀從來沒說過什麼,總是默默地在能照顧他的時候照顧他。
後來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她和他玩著同一個遊戲還在一個區,她玩的是一個小峨眉號,經常在打怪和幫戰的時候給他的天山號加血,看到這個的時候,他還是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再後來,他先她回國,入公司高層打算做一番大作為,第一個想到拍電視劇,她淡淡地說,她寫了一本書,寫了好幾年,看看改編成劇行不行。
意料之外的是,那本書的題材非常新穎,情節扣人心弦,非常精彩,出版成書先上市后就創下驚人銷量,翻拍之後,更是收視率飆紅。
他不是不欣喜的。
就是她了吧。他偶爾也會這樣想,對女人他並不看重,但他並不討厭她待在他的身邊。
就這樣,不咸不淡的四年過去了,林珈儀也回了國。那個時候她的父親林文峰已經是宏盛集團的公會主席,林珈儀直接進了總編室,一切看起來都雲淡風輕祥和美好地進行著,直到那天,遇見了邵佳恩。
第一次相見並無欣喜,隱藏多年的人生污點彷彿在看見她的那一刻瞬間被挖了出來,他覺得這只是一次不愉快的意外重逢,但天大地大,哪裡會天天見。
卻沒有想到後來,她突然和堂弟盛夏有了絲絲牽扯。
他並不介意盛夏在和誰交往,可是偏偏邵佳恩不行,他們互相牽扯的那麼多往事,一旦被媒體深挖,對誰都是傷害。
原來他只想敲山震虎,讓她知難而退,卻沒想到她淡淡地質問他,你看見了嗎?
他覺得他被邵佳恩敲了一個棍子,如果邵佳恩讀過心理學,她一定是最優秀的學生。
他想起那天在雁洄山下的相遇,他開著車遠遠地看見擺在她面前的桶被人一腳踹翻,她茫然的表情居然讓他的心也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不知道,那天如果不是盛夏第一時間沖了過去,他是否會一直袖手旁觀。他突然發現這個記憶里總是圍著他轉的女孩,一直刻在他的腦海里,他雖不去想,卻從不曾遺忘。
他們有那麼不愉快的過往,可是她始終蟄伏在他記憶的廢墟里,從未消散。
而現在,她就如在沉睡中蘇醒,她緩慢卻堅定地從那片廢墟里站了起來,她拍了拍歲月的塵埃,她目光灼灼地質問他:「你看見了嗎?」
是的,他什麼都沒有看見,就像默認太陽與月亮分別代表著白天與黑夜,幾乎所有的人都默認她就是肇事者,他和所有的人都一樣,從來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讓人震驚與恐懼的另一種可能……
一股寒意從他的背後襲來,他不寒而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