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道出身世
第60章道出身世
輕風只笑良辰
泰興水軍一直在那江中島上按兵不動,也不知在等些什麼。封君揚落在後面的大軍卻是很快趕到,與鄭綸合兵一處,在宛江沿岸設防,將泰興水軍牢牢盯死。很快,江南水軍也從清湖出發,往宜平而來。瞧這情形,泰興水軍若不想戰,唯有退回泰興。
十月十六,慧明與朝陽子一行人起程前往盛都。辰年將他們送到了宛江渡口,眼看著他們登船而去,這才打馬迴轉。封君揚瞧她情緒低落,出言勸道:「待宜平事了,咱們就回盛都,到時就又能見到了。」
辰年輕輕點頭,回頭瞧了一眼那遠遠跟在後面的親衛,策馬靠得封君揚又近了些,輕聲問道:「芸生可有消息?還一直在拓跋垚那裡嗎?」
見她終於肯面對這些事情,封君揚心中微微鬆了口氣,答道:「是。」
辰年不覺微微皺眉:「這拓跋垚也是奇怪,把芸生劫去快有三年,卻遲遲不肯立她為後,也不知心中做的何種打算。」
封君揚默了一下,道:「其中涉及到鮮氏內部的權勢之爭,究其根上,還是鮮氏新舊勢力的爭鬥。」
辰年眼珠轉了轉,又問道:「可你與芸生還有婚約,該如何解除?」
封君揚不在意地笑笑:「不外就是兩個法子,要麼賀家尋個借口,解除婚約,要麼就是我提。」
辰年不覺奇道:「你要怎麼提?」
封君揚含笑瞥她,答道:「實話實說唄,我瞧上別的女子了,要娶她為妻,所以只能做個負心漢,與賀家姑娘退婚了。」
「這樣不好。」辰年思量片刻,才又說道,「過了年,你滿了孝期,到時勢必要提婚姻之事,芸生既還在鮮氏,賀家自會想法子退婚。這樣一來,無論是對你還是芸生,都更好一些。」
她這樣全然為他考慮,封君揚心中自然十分歡喜,應道:「好,我聽你的就是。」他停了一停,又想趁熱打鐵,試探著問辰年道,「那你呢?什麼時候寫個和離書給鄭綸?」
「和離?」辰年略有些意外。
封君揚不覺沉了臉:「不是和離是什麼?難不成還要他寫休書給你?」
辰年被他問得無話,道:「這事還需得與鄭綸一起商量才好,畢竟是與他有關。」她忽地記起那日鄭綸在城樓上與她說的話來,不禁微微垂頭,低聲道,「其實無論是和離還是休妻,傳到後世,你怕是都要落個搶奪臣妻的名聲,於你,於他,都不好聽。」
封君揚有意要她心生內疚,輕哼一聲,道:「不好聽也沒法子,誰叫你之前做事不考慮後果,只為往我心口戳刀子,竟將婚姻大事視作兒戲。」
辰年抿了抿嘴角,解釋道:「我那般行事雖然莽撞了些,卻也不全是為了與你賭氣。我那時只想著自己反正也不會再嫁人,至於鄭綸那裡,待日後他有了心愛之人,給我一張休書便就是了。反正他是男子,不會受名聲所累。」
「嗯,你憐憫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唯獨不心疼我一個。」
辰年聽出他話里的酸意,辯解道:「他們不是毫不相干的人,他們在我眼裡,就是另外一個清風寨。我沒能護住清風寨,就想著怎麼也得把這些人護住。」
封君揚知清風寨是她一個解不開的心結,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辰年,清風寨之事,確是我考慮不周,我只是沒想著它對你能有這般重要。」
辰年淡淡笑了笑,搖頭道:「和你無關,莫說是你,便是我自己之前都不曾想到。我以前只當那不過是我落腳的地方,待失去了才知道,那是我過去十六年的生活。」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待回到城守府,已是過了晌午。封君揚有軍務要去處理,辰年也壓了不少寨務,兩人在前院分開,一個去了正廳,另一個卻轉去了書房。
因著溫大牙不在,辰年頓時覺出那寨務的繁雜來,她找了魯嶸峰與朱振等人過來,幾人直忙到天色轉暗,這才能停下來歇口氣。外面有侍女送了糕點進來,辰年料到定是封君揚所送,突然起意過去看他,便就叫魯嶸峰等人先吃些糕點歇一歇,自己卻悄悄地往那書房尋去。
行至半路,遇到鄭綸從封君揚那裡出來,兩人正好走了個碰頭。鄭綸微微一愣,看辰年兩眼,淡淡喚道:「謝寨主。」
這還是自鄭綸帶兵來救宜平后,兩人第一次碰面。上一次奪宜平時,他二人也算曾並肩作戰,后又經歷婚嫁一事,辰年覺得此人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對他印象大為改觀。她向他笑了笑,隨意問道:「你剛從你家王爺那裡出來?」
鄭綸略略點頭,轉頭吩咐了身後的兩個親衛自行先走,又問辰年道:「謝寨主若是有空,可能陪鄭綸走一走,說幾句話?」
因著婚嫁一事,辰年心裡對他存了幾分內疚,正想著尋他道歉,現聽他這樣要求,便就應道:「好,正好我也有話要與鄭將軍說。」
兩人沿著府中小徑漫步緩行,鄭綸忽問辰年道:「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鄭將軍先說吧。」
鄭綸毫不客氣,道:「也好。謝寨主,我這人一向不會說話,有些話怕是說得不中聽,還請你莫怪。」
辰年看他一眼:「你有話直說便是。」
鄭綸道:「最早在青州,我剛見謝寨主的時候,對你印象實在不佳,你油滑狡詐,言語輕浮,先與那葉小七親親熱熱,回過頭卻又與王爺糾纏不清。你若是肯安分守己地做個姬妾也就罷了,偏又恃寵而驕。」
辰年不想他會說出這些話來,意外之餘又覺羞怒,用力抿緊了唇瓣,默然不語。
鄭綸並未看她,只一味地講自己的話:「王爺那般苦苦留你,你卻一心要走,惹得他為你失態。我開始想你還算有些骨氣,誰知你說著要走,繞一圈卻又到了他眼皮之下,引著他,逗著他,故意和那陸驍不清不楚,玩些欲迎還拒的手段。」
聽到此處,辰年臉色已是十分難看,她停下了步子,僵硬著聲音問鄭綸道:「可說完了?」
「沒有。」鄭綸回過身看她,沉聲說道,「你雖私德有虧,卻又收攏山匪,救助流民,也算是懂幾分大義。只憑這個,便是我瞧不上你的言行,可也需得給你幾分敬重。」
辰年不由得嘿嘿冷笑一聲:「我可真當不起你這幾分敬重。」
天色漸黑,卻越發襯得她一張俏臉慘白無色,唯有一雙瞳仁漆黑髮亮,似是已被怒火燒得炙人。
鄭綸面無表情地看她兩眼,繼續說道:「等後來奪下這宜平,你又說得那樣大義凜然,好似能為這城中守軍與百姓捨身成仁。我還真當你是大仁大義,以身家性命、個人前程做賭,明媒正娶你。不想你頭上還頂著鄭夫人之名,卻淫蕩無恥,與王爺白日宣淫,你——」
辰年再聽不下去,揚手向他臉上扇去。鄭綸沒有防備,辰年動作又迅疾無比,就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這一掌竟正正地打在了鄭綸臉上。鄭綸先是一怔,隨即便就大怒,揮掌向辰年打了過去。
辰年武功雖然大為精進,可與鄭綸相比卻還是不及,只擋得幾招,就被他迫得連退幾步,撞到了一旁樹上。她背後傷口剛剛開始結痂,這般一撞,立刻迸裂,痛得不由得周身一僵,眼中頓時蘊上了淚。
鄭綸心中恨她至極,可瞧她這個模樣,竟還是心頭一顫。一時間,他只覺得恨,卻分不清到底是恨她還是恨自己。像是為了壓下心中的異樣情感,他忍不住故意去折辱她,好叫她同自己一般的難受,「你惱羞成怒了?我可說錯你了?」
辰年雙目圓瞪,怒火沖沖,一字一頓地道:「鄭綸,你是烏龜王八蛋!」
鄭綸自嘲一笑,說道:「說得沒錯,正就是烏龜王八蛋。現在誰不知我鄭綸頭上的帽子綠得油亮?」
辰年道:「你我婚姻本就是有名無實,現在宜平已歸封君揚,天下人都知道那場婚禮作不得真,不過是來糊弄賀澤,便是我與封君揚在一起,壞的也是我的名聲。」
鄭綸聞言回道:「實情是一回事,明面上卻是另外一回事。就如王爺在朝中說了我是叛逆,那我就只能是叛逆,便是再次歸順朝廷,也是我悔不當初,迷途知返。絕不是之前就忠於王爺,為他才殺了薛盛英,奪下青州。所以你再嫁他,傳入後世,就是他霸佔臣子之妻,是他為君的污點。」
「可我現在沒想著用謝辰年這個名字嫁他!」辰年強自忍淚,因著綳勁過大,身子已是隱隱有些發抖,顫聲道,「我可以舍了謝辰年的身份,更名改姓。」
鄭綸劍眉緊皺:「你真要換個身份去給他做妾?」
「我絕不給人做妾!」
「你不做妾?」鄭綸並不知芸生人在鮮氏,略一思量,心中不由得更怒,「難怪你要這般折騰,原來竟是為了逼王爺娶你為妻?那芸生小姐怎麼辦?」
辰年不知他這般憤怒是從何來,瞧他這般步步緊逼,也不想再與他解釋,只怒道:「這是我和封君揚的事情,與你何干?你不是喜歡芸生嗎?她嫁不了封君揚,你該暗中歡喜才是。難不成你願意瞧著自己喜歡的女子嫁與你的主子?這算什麼忠心?」
鄭綸聞言,想也沒想,揚手就向辰年面上扇去,手到半路,才猛地驚醒過來,強行收住了手。辰年抬臉看向他,挑釁問道:「怎麼?被我戳中心思了?你這才該叫作惱羞成怒吧?」
鄭綸被她這話又激得大怒,寒聲道:「你不配提芸生小姐。」
「我不配?」辰年怒極而笑,「因著什麼?因為出身?鄭綸,你說這麼多,尋我這許多不是,不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嗎?同樣的事,我做了就是輕浮放蕩,芸生做了便是天真無邪。我與封君揚糾纏三年,天下盡知,名聲全無。她落於拓跋垚手上,到如今世人皆還以為她是深閨淑女,清白無辜。」
鄭綸聽得一僵,問道:「芸生在拓跋垚手上?」
辰年早已氣急了眼,對他的問話充耳不聞,只一句句地問道:「出身?何為出身?你只知芸生是賀家嫡女,你可知我生父也是賀臻?你只知她母親貴為雲西郡主,你可知我母親乃是鮮氏王女?我母親才是賀臻髮妻,我才是他真正的嫡長女!」
鄭綸被她這些話驚得愣住:「你說什麼?」
辰年譏誚地笑,冷聲道:「這就是你們所看重的出身,可我偏偏瞧不上。」
說完這話,她向著鄭綸揮出一掌,迫得他退開,自己趁機脫身,飄然而走。她身形極快,待鄭綸反應過來,直追出後園角門,也沒能看到辰年身影。到了這時,鄭綸反倒是冷靜下來,他雖是怕辰年出事,卻也知不能驚動封君揚,只獨自一人沿街找尋辰年。
再說辰年這裡,一路疾行卻是漫無目的,直到天色黑透,街上也沒了行人,她這才漸漸慢了下來。她知鄭綸一向不喜自己,卻從不想在他眼中會是這般不堪。她雖曾說過已不在意名聲,可真聽到別人嘴中的自己,心中難免還是焦躁煩悶。
可即便這樣,她還是要嫁阿策。只要他是真心,她就不怕。他既然肯不顧一切地娶謝辰年,謝辰年就敢為他拋卻一切。縱是依舊如她母親一般,落得個慘淡收場,她也不懼!
這樣一想,辰年心緒頓覺平靜許多。她心既靜下來,耳目便也就聰靈許多,很快就發現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一直跟隨。辰年遲疑了一下,回過身去,沉聲問道:「這位朋友,你跟了我這麼久,可是有事?」
片刻后,那巷子深處便走出一個青袍男子來,恭聲與辰年說道:「謝姑娘,我家主人想要見您,特命小人前來相請。」
辰年微微皺眉,問他道:「你家主人是誰?」
那男子淡淡一笑,答道:「謝姑娘見了就會知道,還請您隨小人出城與他一見。」
辰年冷笑,道:「你們主僕連身份都不敢示人,憑什麼我就聽你們安排?」
不想那人卻是說道:「謝姑娘若不肯去,那就請您恕小人無禮了。」
他說著就緩步向前,竟是要對辰年出手。辰年瞧那人兩側太陽穴微微鼓起,知他必是內家高手,不覺有些忌憚,故意冷笑兩聲,威脅他道:「我勸你還是切莫動手,第一,你不見得能打過我,第二,便是你能打過我,也帶不走我。我親衛就在附近,很快就到。」
她本是故意嚇他,不想那人卻真的停下了步子,道:「姑娘說得不錯,主人命小人來請您,小人若是向您動手,他必定不喜。」
辰年微微有些詫異,抬眼瞧見鄭綸從遠處過來,這才明白這男子為何會突然變了態度。
那男子趁鄭綸未到,又低聲說道:「小人主人姓賀,單名一個臻字。還請謝姑娘看在他為您不遠千里而來,出城與他一見。」
辰年只覺得腦子一空,恍惚片刻才能回神。
鄭綸這時已是走近,看也不看旁邊那男子,只與辰年說道:「天色已晚,還請謝寨主回去,以免王爺擔心。」
這個時候,辰年絕不會與他鬥氣,聞言只是緩緩點頭,轉頭看向那青袍男子,笑道:「眼下正是戰中,若是他扣住我充作人質怎麼辦?你回去告訴他,若想見我,那就進宜平來。他既然是不遠千里而來,那我定然會好好招待。」
那男子微微弓腰,無聲退走。待那人身形遠了,辰年這才看向鄭綸,冷聲問他道:「怎麼?你羞辱我還嫌不夠,非要追過來再罵幾句?」
鄭綸並不理會她言語中的譏誚,只問她道:「你真是賀臻之女?」
辰年冷冷一笑:「此事與你何干?」
鄭綸又問道:「你要以芸生之名嫁給他?」
辰年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答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搶你芸生小姐的身份,你瞧著它千好萬好,在我眼中卻一文不值。」
這個回答叫鄭綸疑惑不解,他皺眉看向辰年,問道:「為什麼?」
當年那賜婚的聖旨上寫的就是賀家嫡女嫁封君揚,若真是如她所說,她也是賀臻親女,那她用賀家嫡女之名嫁封君揚最是名正言順。縱是封氏夫人反對,可芸生此刻人在拓跋垚手上,封氏夫人也無可奈何。
辰年是一時激憤,才會向鄭綸說出自己身世,此刻心緒漸平,哪裡還會與他說自己生父生母的過往。她冷聲道:「鄭將軍管得也太寬了些。當初你我二人成親時便有言在先,一切不過是做給人看。你現在卻出爾反爾,好似我真嫁了你卻與人偷情,對你不住一般!」
鄭綸心中怒氣又生:「無論是真是假,你現在都是鄭綸之妻,不該再與王爺不清不白。」
辰年聽他這般說,氣得反而笑了,反問道:「你這般揪著那場婚禮不放,對我肆意辱罵,到底是惱我所謂的背叛,還是為了你的芸生小姐打抱不平?」
鄭綸一時被她問住,那答案分明就在舌尖,他卻不敢往外吐露,就好似那是一隻被他禁錮了許久的怪獸,放出來便要食人。他不敢,也不能放它出來。
辰年見狀譏誚一笑,又道:「你喜歡芸生,是大膽追求也好,是默默守護也好,你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到。同樣,我嫁不嫁封君揚,是我的事情,輪不到你管!只是你別以為自己的感情就純潔高貴,別人的就低賤無恥。鄭綸,我今日言盡於此,日後你瞧著我是貞潔烈女也好,是淫娃蕩婦也罷,我絕不在乎!」
她說完便走,再不理會鄭綸。鄭綸倒也沒再攔她,只獨自一人站在街頭,微低著頭,良久不動。
封君揚自叫人給辰年送去糕點,便料著她會來尋他,不想直等到天黑仍不見她前來,待派人過去一問,才知辰年竟是一早就出去了。他心中不覺有些緊張,忍不住起身往外面尋來,人剛到廊下,辰年卻是從外面回來了。
封君揚微微鬆了口氣,立在那裡等她走近,低聲抱怨道:「出去也不和人說一聲,又不肯叫人跟著,還當你是又跑了。」
辰年心情本是極煩悶,聽了這話卻是不由得笑了,道:「你這是什麼話?好端端的,我跑什麼?」
封君揚沒有接話,垂了垂眼帘,跟在辰年身後進入屋內。屋內燭火一照,他這才瞧出她背後衣衫上隱隱透出些血跡,不由得面色一變:「怎麼回事?你背上怎麼有血?」
被他一提,辰年這才覺出後背傷處隱隱作痛,反手摸了摸,果見指尖上沾了血跡。她不想封君揚因自己與鄭綸生隙,便就含糊答道:「不小心撞了一下,許是傷口又破了。沒事,你去叫個侍女進來,幫我重新上些葯就好了。」
封君揚盯著她問道:「你和人動手了?」
辰年點頭,半真半假地答道:「剛才在街上轉悠的時候,發現有人跟蹤我,就過了幾招。」
「什麼人?」封君揚冷聲問道。
辰年淡淡一笑,道:「說了你怕是想都想不到,是賀臻派來的人,若是沒有猜錯,我的身世怕是被他知道了。」
封君揚聽得微微一怔:「賀臻來了?」
「嗯,說是在城外,想要見我一面,被我拒絕了。我叫那人傳話給賀臻,若想見我就進這宜平來,我定會好好招待。」她說著,又覺出那背後疼痛來,不由得吸了口涼氣,抬眼見封君揚立在那裡不動,催促他道,「快去尋個侍女進來給我上藥啊。待回頭我再與你細說此事。」
封君揚這才似回過神來,道:「還尋什麼侍女,我來給你上藥就是。」
他上前來幫她解衣帶,辰年腦海里卻忽地響起鄭綸的話來,不由得摁住了封君揚的手,低聲問道:「你可覺得我輕浮放蕩?」
封君揚聞言動作一頓,問道:「何出此言?」
辰年垂目答道:「我自小就與葉小七他們混在一起,全無男女之別。認識你不過月余便就失身。待到後來,又與陸驍形影不離。便是現在,我頭上還頂著鄭綸之妻名頭,卻又和你這般情形,豈不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水性楊花——」
「閉嘴!」封君揚輕聲斥道,他伸手將她面龐抬起,與她目光相觸,「哪裡有人這樣罵自己的?」
辰年苦澀一笑,道:「可別人眼中,我就是這般。」
封君揚正色道:「別人怎樣看,與你我何干?我知道你不是!你與葉小七是兄弟之義,與陸驍是朋友之情。至於鄭綸,與你更是毫無干係。你只與我才是男女情愛,你我既然兩情相悅,又何錯之有?」
辰年知他一向能言善辯,可此刻聽了這話,心裡卻是感動,怔怔喚他道:「阿策……」
封君揚向她笑笑,取了傷葯過來給辰年塗抹,口中輕聲訓道:「以後不許再說這些渾話。」
辰年用衣服護住身前,老實地背過身去,由著他給自己上藥,過了片刻,卻是不禁輕笑出聲,道:「我說了實話你可莫要生氣,當初我對陸驍也曾是動了心的,他對我很好,我曾想著等我能把你忘記了,就和他在一起,也是不錯。」
她想封君揚許是會氣惱,至少要說幾句酸話,不想他沉默了一會兒,卻是低聲說道:「我知道。」
辰年不想他這樣回答,轉過頭去拿眼瞄他。封君揚瞧她一雙瞳仁漆黑明亮,靈動鮮活,不由得輕笑,伸手將她頭輕推了回去,笑道:「看什麼看?這事我要記你一輩子。」
辰年皺了皺鼻子,小聲辯駁道:「我也就是動心了一小下下。」
身後的封君揚半晌無聲,她正奇怪間,他卻彎下腰來,將頭輕輕抵在了她的背上,喃喃道:「辰年,我很害怕。」
辰年愣了一愣,卻是會錯了意,不覺笑了一笑,道:「都過去的事情了,你還怕什麼?」
她說著,又轉回身來,與封君揚正色說道:「說到此處,我有話要與你說。阿策,你現在雖願為我不顧名聲,我卻不要你落『君奪臣妻』之名。你幫我在江南或者嶺南尋個身份吧,無論是世家也好,是平民百姓也好,只要不是賀家之女,什麼都好。」
她會說出這話來,封君揚並不覺意外,可心裡非但不覺絲毫歡喜,甚至還有著隱隱的恐慌。他怔怔看她片刻,忽地說道:「就做謝辰年,我不要你換身份,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嫁我。」
辰年聽得微笑,可笑著笑著,卻又忍不住落淚。不等封君揚伸手過來擦,她自己就胡亂地抹了兩把,「換吧。其實叫什麼都不打緊。」她頓了一頓,才又低聲說道,「阿策,我之前那般擰著要做山匪謝辰年,不過是因為我那時實在沒的旁人可做。」
她不想做他的姬妾,眼睜睜地看著他娶妻生子,看著另外一個女子比她更有資格站在他的身側。她也不願回那與她有殺母之仇的賀家,頂著芸生的身份嫁與他。所以她只能咬緊了牙,做她的女匪謝辰年,他們越是瞧不起她,她就越要挺直了脊背,做她的謝辰年。
臉上的淚怎麼抹都抹不凈,辰年不覺有些難為情,低下頭去整理自己的衣衫。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勉強控制住情緒,笑道:「你莫要看我笑話,也容我這個任性,我實在是無法回去賀家。我的母親死在那裡,他們瞧不起她,他們害死了她……」
她說不下去,剛止住的淚又湧出來。封君揚不言,忽地將她擁入了懷裡。他手臂用力很大,將她摟得極緊,牽扯得她傷口都有些作痛,辰年不禁低聲叫他:「阿策?」
封君揚仿若不察,只低聲說道:「辰年,我以後會對你好,你信我,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
人說凡是女子,都易被「情」之一字障目,辰年只當封君揚是被自己感動,聞言反而破涕為笑,嬌嗔道:「你就該對我好!」
她將封君揚推開,又道:「咱們不說閑話了,說些正事。你說賀臻怎的查到了我這裡,拓跋垚只會瞞住我的身份,陸驍也不會說出,難道他有我義父下落了?」
封君揚垂眼,默得片刻,答道:「不知。」
辰年想了一想,又問道:「你說他敢不敢進宜平城?」
封君揚這才抬眼看她,反問道:「你可想見他?」
辰年不覺凝眉,輕聲道:「我不知道,阿策,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害死我母親的元兇,卻又是我的生身之父,是我會一直恨著卻又永遠無法尋仇的人。」
封君揚輕撫她的頭髮,柔聲道:「既然這般,那咱們就不見他。」
「為何要躲?他若敢來,我就敢見他。我倒是好奇他見了我會是什麼態度,是與我敘父女之情,還是來痛斥我幫外人奪他宜平。」
封君揚一向會算人心,可此刻卻也不由得忐忑,猜不透賀臻來宜平會是什麼態度。他默了片刻,輕聲說道:「反正咱們也不想著認他,還管他是什麼態度做什麼!」
辰年聞言不由得也笑了:「就是。」
翌日便是十月十七,辰年二十歲生辰。因她生辰與母親忌日只隔了兩日,穆展越從不肯給她慶生,後來她又獨自掙扎生活,更是顧不上講究這個。早上封君揚給她送了一大碗壽麵過來時,辰年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不由得拍額道:「竟然自己都忘記了。」
封君揚笑著看她,催促道:「快些吃了這面,我帶你過江去南岸玩。」
辰年微微瞠目:「去南岸?你軍中軍務怎麼辦?我昨日也積攢了好多事沒做,魯大叔他們若是尋我怎麼辦?」
封君揚聞言只是笑,湊近了她小聲說道:「不管他們,我們早早動身,不叫他們逮到。」
辰年被他的孩子氣感染,飛快地點了點頭:「那好,你等我,我這就吃完!」
她端著面碗狼吞虎咽,封君揚卻又看不下去,忙道:「慢些,慢些,哪裡有這樣吃東西的!」
辰年笑笑,胡亂地吃了那面,進屋換了衣裝出來,向封君揚笑道:「快些走,一會兒就該有人找來了。」
她只隨口一說,誰也沒有在意。封君揚牽了她的手,拉著她大步往外走,快到院門時,卻見順平氣喘吁吁地找了來。辰年一眼瞧見,不由得捂嘴偷笑:「壞了,現在就有人來堵你了!」
說話間,順平已是跑到了跟前,雖看出封君揚眉頭微蹙,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稟道:「王爺,城門那裡傳來消息,說是賀臻來了。」
封君揚察覺到身旁的辰年明顯微微一僵,他手上不自覺地加大了力氣,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辰年回過神來,抬眼看他,微笑說道:「沒事,他既敢來,我見他就是。」
封君揚向她點頭,應道:「好。」
他牽著她的手,同她一起去府門外迎賀臻,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街角處轉過十幾騎來。為首的是宋琰與一個武將,四十許的年紀,眉目剛毅,鼻樑挺直,下頜方正,著一身青色戰袍,隱帶一股肅殺之氣。
辰年曾無數次想過賀臻的模樣,該是如何的驚才絕艷,風流瀟洒,才能叫母親傾心,甘願拋家棄國,隻身相隨。今日一見,他與她想象中的並不相同,可卻覺得他本就該是這個模樣才對。
直到府門之外,賀臻才勒停戰馬,靜靜打量辰年。辰年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微微抬起下巴,迎著他的視線,挑釁般地望了過去。
她這個神態叫賀臻有片刻的恍惚,仿若又看到了那個立在宛江邊上的女子,她也曾這般驕傲而倔強地看他。賀臻眼神稍稍軟化了些,出聲問辰年道:「你叫辰年?」
辰年抿唇不答,直到封君揚暗中輕握她的手,這才沉聲答道:「不錯,謝辰年。」
賀臻視線從封君揚與辰年兩人相握的手上一滑而過,翻身下馬。
封君揚鬆開辰年的手,往前迎了兩步,向賀臻行了子侄禮,不卑不亢地喚道:「不知賀將軍駕臨,未曾遠迎,還請恕罪。」
賀臻淡淡應道:「雲西王客氣了。」
封君揚往旁側避了一步,不露痕迹地擋在辰年身前,把賀臻讓向府內:「請!」
賀臻隨著封君揚邁入府中,辰年頓時覺得那無形的壓力小了許多,她微鬆了口氣,在後跟了上去,走得幾步,腳下卻又不自覺地慢了下來。順平一眼瞄見,忙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小聲問道:「您可有什麼吩咐?」
辰年想了一想,低聲問他道:「他就帶了這幾個人來?」
賀臻作為泰興之主,身邊帶了不過區區四名扈從,就這樣大模大樣地進了宜平,實在是膽壯得令人稱奇。
順平睃了一眼賀臻的背影,壓低聲音,與辰年說道:「您別小看賀將軍身邊那幾個人,個個都是高手。」
辰年卻仍是覺得費解,便都是絕頂高手,也不過就這幾個人,若封君揚真的有心留他,怕是逃不出這宜平城。賀臻這般膽大,到底依仗的是什麼?難道就憑他是她的生父?可就算封君揚不殺他,只扣下了他,對泰興軍來說,也將是致命的打擊。
她邊走邊思忖此事,心神反倒是鎮定了許多,見封君揚與賀臻兩人已在廳內落座,便不動聲色地走了進去,在封君揚下手處坐下,微微垂目,默然不語。
賀臻淡淡掃了她一眼,轉過頭與封君揚繼續說道:「雲西王不在盛都,怎的到宜平來了?」
封君揚答道:「鄭綸上表朝廷請罪,願意把宜平並青州之地獻出以示悔過。太后命了小王前來處理此事,不承想卻與賀澤將軍那裡起了誤會。」
賀臻聞言譏誚一笑,道:「我五萬人馬被雲西王殺了個乾淨,真是好大一個誤會!」
「當時也是形勢所逼,不得不爾,現在想來,確是小王意氣用事了。」封君揚不急不緩地說完,站起身來走到賀澤面前,向著他一揖到底,賠罪道,「還請賀將軍原諒。待小王回了盛都,自會向太后與皇上請罪。」
他這般睜著眼說瞎話,直把辰年看得個目瞪口呆,賀臻卻是面色如常,與封君揚說道:「雲西王請起,既是誤會,說開了就好。」
封君揚這才起身,剛回到主座坐下,就聽賀臻突然問道:「恕我冒昧問一句,這位辰年姑娘是雲西王什麼人?」
辰年知賀臻是為自己而來,可自他來了,除卻在府門外問過一句她的名字,此外再未與她說話。待進了這廳內,他與封君揚兩人更只談論宜平之事,對她似是視而不見,卻不想他會這般直接地向封君揚問出這個問題。
辰年張口欲答,封君揚卻搶在了她前面:「未婚妻,她是小王的未婚妻。」
賀臻淡淡說道:「未婚妻?若是我沒記錯,當日先皇賜婚與雲西王的是小女芸生,怎的又變成了這位姑娘?」
封君揚看向賀臻,面上似是頗有些愧疚之意,道:「正要與賀將軍說起此事。我與芸生自小相熟,親如兄妹,全無男女之情。若是勉強湊在一起,日後怕只能成為怨偶。此事我早已向太後言明,太后也是同意了,一直想把芸生召去盛都,一是與我解除婚約,二也為她再擇良婿,不想卻因朝事繁忙,耽擱住了。」
封君揚這般將封太后推出來擋在前面,賀臻縱明知他滿嘴瞎話,卻也不能尋太后對質去。賀臻聽完封君揚這話,只譏誚地笑了笑,轉頭問辰年道:「辰年姑娘,我能否與你單獨說幾句話?」
辰年聞言先看了看封君揚,見他眼中有緊張之色,不由得彎唇向他微微一笑,這才回過頭來答賀臻道:「好。」
她這般應下,封君揚縱是心中忐忑,卻也無法反對,只得起身迴避。待走過辰年身邊時,他步子不覺頓了頓,側頭與她低聲說道:「我就在外面等你。」
瞧著辰年點頭,封君揚這才出去。一時間,偌大的廳內只剩下了賀臻與辰年兩個。賀臻默默看辰年半晌,問道:「你已知自己的身世了,是嗎?」
辰年垂目,盡量保持著聲音的平穩,淡淡答道:「早已知曉。」
賀臻緩緩點頭,又問道:「你是真心喜歡這封君揚?」
辰年答得極為乾脆:「喜歡。」
賀臻又問:「非他不可?」
辰年抬眼去看他,問道:「賀將軍此言何意?」
聽她稱呼他為賀將軍,賀臻絲毫沒有惱怒,只平靜地望她,道:「封君揚此人工於心計,狡詐多疑,實非坦蕩君子,不是良配。」
「良配?」辰年嗤笑一聲,問道,「請問賀將軍,誰為良配?以何評論?誰又能當得上這二字?是你,還是貴侄賀澤?」她此刻就像是一隻被激怒的野狼,不由自主地亮出了利齒,「若提良配二字,賀將軍是最沒資格說的。」
賀臻面沉如水,看辰年兩眼,問道:「你恨我?」
辰年微微而笑,反問賀臻:「我為何要恨你?」
她就這樣把話擋了回去,倒叫賀臻無法回答,便道:「只有外強中乾之人,才會逞一時口舌之利,瞧入他人眼中,徒增笑爾。」
辰年欲要反駁,賀臻卻是抬手止住了她的話,淡淡道:「我與你母親之間的事情,你沒資格置喙。至於你我之間,身為父親,二十年來我不曾對你教養半點,確是虧欠於你。可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都是你的生父,這是人倫天理,不可悖逆。」
辰年嘿嘿冷笑,嘲道:「好一個人倫天理。」
賀臻並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只道:「我此次前來,不是要你認我。我只問你一句,你對封君揚可是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是與不是,皆是我自己的事,與賀將軍無關。」
賀臻瞧明白了她的態度,緩緩點頭:「既然這般,你先出去,叫封君揚進來見我。」
辰年也不想再與他多說,聞言起身便走,待走過賀臻身邊,卻又回頭看他,忽地問道:「賀將軍問了我這麼多問題,可否也答我一個?」
賀臻劍眉微挑,抬眼望她。
辰年冷冷一笑,問道:「賀將軍這些年來賢妻美妾環繞身邊,嬌兒愛女承歡膝下,可也曾於某一夜夢醒時分,記起過那個為了你慘死異鄉的可憐女子?可也怕舊日盟誓成真,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她的話語似箭,帶著深深的惡意向著賀臻直射過去。不想他卻仍是平靜看她,那目光似暗夜裡的深海,厚重深沉,波瀾不驚。「會。」賀臻答道,「我一直盼著有朝一日,你母親的鬼魂能向我來尋仇索命,可她實在恨我,從不肯來入我夢。」
辰年盯著他看,卻依舊分辨不出他的話是真是假。瞧她這般,賀臻便就淡淡一笑,道:「你看,只聽話語,便是你再聰慧,也難辨其中真假。」
聽聞這話,辰年不由得輕輕揚眉。
賀臻又問:「今日是你二十歲生辰,可對?」
辰年不知他為何會說到此處,應道:「是。」
「我來時匆忙,沒能給你準備什麼生辰禮物,就送你一句話吧。」賀臻斂了面上笑容,肅然道,「聽言不如觀事,觀事不如觀行。」
他這話里分明是若有所指,辰年一時卻沒心思深究,只向著賀臻微微欠身,不冷不熱地說道:「多謝賀將軍贈言。」
封君揚正在院中守候,瞧辰年出來卻是沒動地方,只立在那裡靜靜看她,待對上辰年目光,這才溫和一笑,迎上前來:「如何?可還好?」
辰年心神未定,眼中不禁露出疑惑之色,道:「他好像是為你我之事而來。」
封君揚聞言,心中不由得倏地一緊,面上卻仍是從容,微笑著問她道:「哦?都說了什麼?」
辰年微微皺眉,答道:「他問我是否非你不可。」
「你是如何答的?」封君揚笑問。
辰年面上顯出些尷尬之色,訕訕答道:「只顧著和他賭氣,就說了句他管不著。」
「然後呢?」封君揚又問。
「然後?」辰年皺了皺鼻子道,「然後他就叫我出來,要你進去見他。」
封君揚一愣,隨即就又失笑。他心中稍定,不禁用手去點辰年鼻尖,訓道:「你那話可真是孩子氣十足,你爽快答他一個『是』字也就算了,還賭氣做什麼?少不得要叫他笑話你!」
辰年側頭避開他的手指,勉強笑了笑,卻是沒有說話。
封君揚看一眼正廳方向,又與她低聲說道:「無論如何,他都是你生父,若無他,也不會有你,咱們需得給他幾分敬重。你先回去,待我處理完這裡的事情,再過去尋你。」
他說著便將順平叫了過來,命他送辰年回去。
辰年拒絕道:「就在府中,又不是不認得路,叫人送我做什麼?順平為人機靈,還是留在這裡聽你使喚吧。」
封君揚還未說話,順平那裡卻是先笑著向辰年哈了個腰,諂媚道:「還是謝姑娘最有眼光,小的謝您誇獎了。」
辰年心中雖然煩躁,卻仍被他這副模樣逗樂。她抿唇笑了笑,催促封君揚去那正廳,自己則轉身往自己院子走。誰知冤家路窄,她剛拐入正院西側的夾道,偏又迎面撞上了鄭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