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月不言風之語
第5章山月不言風之語
{你不知道樹葉什麼時候會變黃,花兒什麼時候開,你什麼時候愛上一個人。亞馬孫熱帶雨林里的蝴蝶扇動一下翅膀,就可能在兩周后引起亞洲大陸上的一場颱風。所有的不可思議,都發生在悄無聲息里。}
001
在羲和工作一個月後,寧澤川帶來的兩隻蟋蟀已經被舒顏養得大了一圈,玻璃罐子已經裝不下,舒顏自己編了個小竹簍給蟋蟀當新家。
竹子是在羲和會所后的竹林就地取材,恭玉玩心大起,慫恿她一起去砍的。
舒顏本來還很擔心,覺得恭玉不靠譜,想要開溜,無奈恭玉像是怕她會溜一樣,一直勾著她的脖子走路:「這麼一大片竹林,我們就砍一棵,誰會發現啊。」
於是,兩人一人操著一把水果刀,蹲在甘蔗粗的竹子前,全神貫注地鋸竹子。鋸了約莫十多分鐘,恭玉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把水果刀一丟,對舒顏道:「我尿急,你先鋸著,別偷懶哈。」
然後,就蹦躂著跑遠了。
過了一會兒,背後窸窣作響,舒顏以為是恭玉回來了,頭也不回道:「別尿遁了,快幫忙。」
「你這是幹什麼?」
舒顏一抖,慢慢回過頭,對一臉不可置信的顧陶之訕笑:「桃子姐……我……」
「工作時間不在崗,卻在這砍竹子,」顧陶之皺眉,「舒顏,你最好給我一個好的解釋。」
舒顏有些束手無措,撓了撓頭:「我……只是想給少爺的蟋蟀編個竹簍。」
顧陶之心中冷哼一聲,她想的果然沒錯,這小姑娘,心思全放在怎麼討好寧少爺上了。
「舒顏,這不是理由,竹林是羲和的私有物……你進羲和雖然是我帶的,但這種監守自盜的行為我不能縱容。」
「我允許的。」
一時間,兩人都頓住了,循聲望去,寧澤川就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身邊還站了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
顧陶之有些不服氣:「可是少爺,這是羲和的竹林……」
寧澤川淡淡瞥了她一眼,他對顧陶之有點印象,是他父親同鄉的女兒,羲和剛開業的時候她就在這兒上班,印象中的她處事得體,遊刃有餘地周旋於權貴間,是父親口中羲和成長過程中的功臣,這樣咄咄逼人的姿態卻有些不像她了,於是,冷了臉色:「羲和是我的。」
「周董等下要過來,小顧你去準備一下。」站在寧澤川身邊的中年男人上前解圍。
顧陶之咬咬唇,看了舒顏一眼,轉身就走。
「咦,你們這麼多人聚在這兒湊什麼熱鬧?」
恭玉同顧陶之擦肩而過,看著他們,一副好奇的樣子。
舒顏對恭玉使眼色,想讓他出面解釋,他卻像沒看見一樣,笑嘻嘻地向寧澤川走去,舒顏聽見他對中年男人喊了聲「爸爸」,中年男人點點頭,貼近他耳邊說了什麼。
恭玉的笑臉立馬就沉得能和寧澤川相媲美:「這種時候想到我了?不去,他們家如何,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姓的是恭。」
恭培林面露難色,還要說什麼,恭玉就走人了,恭培林對寧澤川示意了下就追了過去。
一時間,竹林里只剩下舒顏和寧澤川兩人。舒顏手裡還抓著水果刀,也想跟其他人一起走,只是寧澤川一直盯著她,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盯得滿頭的汗,羞愧得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揪著衣角小聲道:「少爺,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寧大少爺彷彿就在等她這句話,冷冷哼了聲,轉身離去。
下班后,舒顏特意去找顧陶之道歉。
顧陶之無所謂地笑笑:「是我小題大做,話太重了。」
舒顏見她並未生氣,開心地挽住她的胳膊:「桃子姐,一起走吧,公交站旁邊的炸串很好吃,我請你。」
「好,我去換衣服,你先去外面等我。」
注視著舒顏蹦蹦跳跳地走出去,顧陶之臉上的笑慢慢涼了下來,她從前覺得舒顏沒心沒肺,可是今天這件事告訴她,這姑娘不簡單,短短時間就得到了寧少爺的青睞,在羲和里肆意妄為,她在羲和辛苦了五年,才爬到如今這個地位,卻敵不過舒顏一個月的「努力」。
舒顏有什麼本事,不過是仗著舒曉光醫生的干係。
顧陶之冷冷哼了聲,這個籌碼,她也有,舒顏能得到的,她一樣能得到。
第二天,舒顏剛收拾完房間就有人叩門,丟下抹布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恭玉的父親——恭培林,他手裡拿著一把竹篾,向著舒顏溫和道:「那竹子我拿去給人加工了,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吧。」
舒顏傻眼了一會兒,愣愣地接過:「謝、謝謝,叔叔。」
恭培林微微地笑了笑:「不客氣。」
他又看向恭玉,試探地喊了聲:「玉……」
恭玉不知什麼時候整個人躺在石台上,眼睛緊閉,微張著嘴,發出誇張的呼嚕聲。
恭培林嘆了口氣,對寧澤川鞠了個躬,就退出去帶上了門。
幹活的時候恭玉一直想找機會和舒顏說話,舒顏還在氣他昨天不仗義的行為,他一湊過來,舒顏就拉著臉到另一邊去。
恭玉不樂意了:「你怎麼這麼小氣啊。」
舒顏忍無可忍:「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啊。」
「你……」
「你們再吵就都出去。」
寧澤川從書本里抬起頭,眉眼間滿是不悅。恭玉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更鬧騰的時候他不是沒見過,可是,恭玉和舒顏摻和在一起鬧騰,那幅畫面,他就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恭玉狗腿地往他身邊一賴,指著舒顏控訴:「少爺,你可要為我做主啊,舒顏她欺負我。」
回應他的,是少爺的冷哼聲和將他一把推離自己的手。
舒顏幹完活后,就把竹條拿出來開始編竹簍。她的外公是個木匠,手藝還被列入當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她的手藝深得外公真傳,熟練地擺弄竹篾,尾端就在她腳前兩三尺的地方游來擺去,不一會兒一個竹簍的底部就完成了。
恭玉瞪圓了眼睛,索性從石台上爬下來蹲在她面前看,摸著下巴發出嘖嘖的聲音。
那天舒顏編得忘我,一心只想在當天把竹簍趕出來,等收了口時抬頭才發現天已經很黑了,而寧澤川居然也沒走,倚在石台靠近矮凳的那一頭,先前拿在手裡的書早就丟在一旁,盯著她手中已經完工的竹簍瞧。
舒顏覺得很好笑,平日里他一直都是靠在離她遠的另一頭,雖然在一間房裡,卻像和她隔了個楚河漢界,現在這樣,明顯就是對竹簍很感興趣的樣子。
舒顏下意識地就把竹簍舉過頭頂,孩子氣地炫耀:「我做的,好看吧。」
寧澤川沒有理會她的示好,坐正了身子,拾起書合上,對著恭玉道:「走了。」
舒顏尷尬地舉著竹簍,訕訕放下,小心翼翼地轉移起玻璃器皿里的蟋蟀來。
門打開時舒顏才發現恭培林還站在外面,恭培林微彎著身子,輕聲詢問寧澤川的意見:「家裡人都去裴司令那兒了,現下過了飯點,家裡怕是沒有留飯,不如就在這兒吃了,新來的點心師傅是從廣州請來的,粥煲得也很好。」
寧澤川點點頭,重新靠回石台上,算是應允。
舒顏此刻卻兀自琢磨起來,往常都是寧澤川走了她才下班,可是今天都這個點了,她到底是現在走,還是留下來等他走了再走?
正為難著,恭玉又湊了過來,戳了戳她的胳膊:「都這麼晚了,你也留下來一起吃吧。」怕舒顏拒絕,又補充道,「反正我們家少爺走了你才能下班。」
母親單位組織員工旅遊,正是不在家的時候,舒顏摸了摸乾癟的肚子偷偷瞄了眼寧澤川,見他沒什麼反應,便大大方方地答應了。
恭培林大約是早就和廚房打了招呼,飯菜很快就擺了上來,豐盛得過頭,零零碎碎竟擺滿了整個茶几。寧澤川不喜和外人同桌,每樣菜式準備了兩份,在離茶几稍遠的地方擺了一桌,舒顏和恭玉一桌。
恭玉一直纏著舒顏要她給他編個竹帽,舒顏自然不允,被纏得煩了,下了狠話:「不編!說不編就不編!」語罷,舀了一碗粥咕嚕咕嚕瞬間喝了個乾淨,抬頭正要嘗其他菜,筷子還未落下,就被對面伸過來的筷子攔住了。舒顏愣了愣,筷子轉向另一個盤子,一樣被飛速攔了下來。
舒顏瞪著罪魁禍首:「恭玉,你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恭玉嘴裡包著滿滿的菜,含混不清道:「誰不讓你吃了,只是你吃的那塊我也想吃啊,那不就各憑本事了唄。」
舒顏一聽就明白這傢伙是故意的,於是,她抱著碗和恭玉搶起食物來。
寧澤川不言語地小口喝著粥,看似放空地在專心吃飯,其實眼風裡一直看著舒顏那桌,那桌的熱鬧與自己這桌的冷清成鮮明對比,他突然沒了胃口,喝了幾口粥,就放下了筷子。
正要招呼恭玉走,滑門突然被推開,恭培林面色凝重。
「少爺,裴司令那……快不行了。」
舒顏就看見對面執著筷子正要搶她面前的燒賣的手抖了一抖,「吧嗒」一聲,掉了下來。順著僵住的手往上看時,恭玉的臉竟變得煞白。
002
一行人走得很急,舒顏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被這麼突然一嚇也食之無味了,她將未吃完的食物打包好,收拾好房間才下班。
坐公車的地方還要走很長一段距離。天色已很暗,羲和的位置較為偏僻,道路兩旁並未設置路燈,舒顏第一次這麼晚下班,路上就只有她一個人,走在黑乎乎的路上不免有些害怕。
走了有一段路,視線前方忽然出現一輛停在路邊的車,閃著應急燈,遠遠瞧去,那輛車竟然出奇的眼熟。
舒顏當下心裡一提,急急忙忙跑了過去。
「寧澤川?」
走近了,就把她嚇了一跳,真的是寧澤川的車。
這條路未鋪柏油,是由碎石子鋪成,下了雨的原因,地面濕滑,看著地上黑色的痕迹,應當是快速行駛中的車胎突然打滑而急剎車造成了禍端。此刻,車頭斜打,車內的安全氣囊已全部打開,駕駛室的恭培林閉著眼,頭上有血跡,副駕駛的恭玉也閉著眼,但表面上沒有傷,以舒顏在她爸那兒學來的最基本的醫療知識來看,應該只是受了衝擊,暫時性昏了過去。
而後座唯一清醒的寧澤川被擠在安全氣囊之間不得動彈,他聽到聲音抬眼看她,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跟哮喘病人一樣大口喘著氣。
「寧澤川,你、你怎麼樣?」
舒顏繞著車急得團團轉,最後跑到路邊拾了一塊石頭,猛地幾下砸在車窗上,這才把車門給打開。
她撥開安全氣囊,湊到寧澤川面前,在他身上摸索起來:「葯呢,葯呢,不是都該隨身帶著葯的。」她連手都在顫抖,那一瞬間,她真的很害怕寧澤川在她面前停止了呼吸。
說不出話的寧澤川輕輕搖搖頭,顫巍巍地指了指前面恭叔的位置。
舒顏連忙又鑽進駕駛室,托著恭培林的頭,腦子裡搜索著父親曾教過她的急救常識,掐住他的人中,著急地喊:「恭叔叔、恭叔叔。」
掐了一會兒,恭培林才緩緩睜開眼,皺著眉眼神模糊地看了半天,才認出是她:「舒顏……」
「恭叔叔,寧澤川的葯在哪兒?他、他現在很不好。」
聽她這麼一說,恭培林連忙就要起身,身子卻被往下一扯,這才發現自己的腳被卡在了座位里,而坐在自己旁邊的恭玉依然昏迷不醒,面色一白,使勁一彎身,摸出掉在副駕駛夾縫裡的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吩咐舒顏道:「你、你快帶少爺回、回羲和,葯、葯在那裡,他們會通知車來……我現在打電話叫醫生。」
舒顏立馬跑回後座,小心翼翼地將寧澤川一點點拖出來,又小心翼翼地背到自己背上,奮力朝來時的路跑去。
他很輕,背在她身上像沒什麼重量。
寧澤川虛軟地靠在她身上,大喘氣的頻率要比剛才好了許多,目光往下,她的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跑掉,光裸的腳踏在鋪滿小石子的路上,腳背上還有一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劃破的口子,正往外流著血。
血色映在他的眼裡有些刺痛,他的心口驀然收緊,開口想要提醒她:「舒顏……」
「你別害怕,等下就到了,再走一點,我們就到羲和了,吃了葯,你就會好了,別害怕。」
舒顏仿若感覺不到痛,把他往上提了提,加快了步伐。
多年後,當寧澤川的視力慢慢消失,黑暗將要逐漸侵蝕他的世界,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傷中時,他卻不以為然,他同他們說:「黑暗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曾在黑暗中,見過最美的光。」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和燈光的夜晚,他虛弱地枕在她的肩上,她的臉近在咫尺,因為負重而泛紅的臉上滿是焦急與不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一個陌生人她尚且能夠做到如此,那麼,她真的是他看到的那個冷血無情的女孩嗎?
寧澤川的心中忽然震動得厲害,他一直以為舒顏和她父親是不一樣的,可在今夜,他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舒醫生的影子。
寧澤川對舒曉光有種特別的感情,在他如垃圾一樣的人生里,大多數人只想著如何將他廢物利用,唯有舒曉光,是想著怎樣把他從垃圾堆里扯出來,讓他像個正常人一樣站在陽光下生活。
祖父過世后的第二年,他從家裡搬到了醫院,做了次大手術。手術后的那半年裡,他一直恢復得不好,醫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他像是和病床融為了一體,除了大腦能有短暫的思考,其他大部分時間裡他都陷在深度的睡眠里,清醒的時候,他像個布娃娃般,被醫生們擺弄來擺弄去,扎針,穿刺,麻醉。
他感覺不到痛,他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活著倒不如死了,如果他那時候有力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拔掉維持自己生命的呼吸器。
時間漫長得像是毒藥,孤獨是催化劑,沒有人知道他有多絕望和無助。
來看他的人很少,多數深度昏迷的時候,他就像個蜷縮在母體里的胚胎,看不見動不了,其實是能聽得見外邊的聲音的。
他聽見有人溫柔地撫著他的臉對他說:「還眷念著什麼呢?你不用承擔我的過錯,是我不好,讓你來到這個世界,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折磨,小川,你別害怕,放心睡下去吧。」
說這話的人,是他的親生母親。
她從未這樣溫柔地對他說過話。
他是祖父帶大的,打小他就知道父母感情不好,連帶對他也沒有什麼感情,雖住在一間大宅子里,卻睡在不同的院子里。
他其實並未覺得父母感情淡薄有什麼問題。
類似寧家這種環境里長大的孩子,大都是早熟的。他們享受別人沒有的富有和榮耀,也承受著別人沒有的孤獨和冷漠。
生在哪兒,就做哪般的人。這是祖父告訴他的。
萬物有循,皆是公平。
他受著,無怨無悔。
可饒是他再無悔,也不會想到自己的母親會輕聲細語地勸他放下這個世間的一切離去。
那次他差一點就沒醒過來,是從南方調任過來的舒曉光,他接到的第一台手術就是他,是舒曉光將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他第一次見到舒曉光這樣的人,他只是他的病人,他卻把他當作了親人。舒曉光對他的照顧甚至超過了祖父,從不假人之手,事事親為。除了一個醫生對於病人該做的,他還給了他無限的關懷和耐心。
除了祖父,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親近過。
從來沒有。
他從未體會過父子之情,他接受生來淡薄的親情並不代表他不想要,所以,在舒曉光細心擦洗他不能動彈的身體、無怨無悔地處理他的穢物、溫聲安撫他的病痛、以一個長輩的視角和他坐著聊天時,他便以為那些就是了。
這便是寧澤川對舒曉光那種特別的感情的由來。
每次他做治療前,舒醫生總會彎下身,握著他的手輕聲對他說:「別害怕,都會好起來的。」
記憶中那張樸實敦厚給人安心的臉龐與近在咫尺的女孩重疊在一起,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不知不覺間,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寧澤川的心裡慢慢蔓延開來。
003
在舒顏把寧澤川背到羲和的半個小時后,醫生帶著恭培林和恭玉一起趕過來,寧澤川那時已經吃了葯虛弱地睡著了。
不一會兒江先生也來了,整個羲和因為這件事亂成一團,小小的房間里聚集了許多人,把她從寧澤川身邊擠到最外面。醫生給睡著的寧澤川檢查了遍身體,又面色凝重地同江先生說了些什麼,一群人便簇擁著將寧澤川抬上了救護車。
舒顏本來也想擠上車,但被顧陶之攔下了,顧陶之對她說:「不用那麼多人去的。」
語罷,就關上了車門,舒顏望著救護車消失在黑夜裡,提到嗓子眼的心怎麼也落不下去,回去后一夜未眠,第二天便請假去了醫院。
舒顏在護士的指引下找到寧澤川的病房,推開門時她驚訝地發現穿著病號服的顧陶之正掛著吊水瓶坐在他床邊的輪椅上。
「桃子姐,你怎麼這副樣子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顧陶之對她笑笑,眼裡閃著類似勝利的光芒:「少爺做了手術,需要大量輸血,醫院血庫庫存不足,可就是這麼巧,在場的所有人里只有我與他配型完全合適。」
舒顏傻了眼,她沒想到寧澤川竟然傷得那樣嚴重,幾步走到寧澤川的床邊,擔憂地望著他沒什麼血色的臉:「那現在呢?他還好嗎?他一直沒醒嗎?」
「舒顏……少爺現在需要靜養。」顧陶之的笑僵在臉上,她實在是很討厭舒顏沒有眼力見這一點,語氣也偏離了平日的溫和,「你先回去吧。」
「你出去。」
突然響起的微弱男聲讓兩人都是一愣,寧澤川還閉著眼,薄唇輕啟,冷漠地下了逐客令。
舒顏愣愣地「哦」了聲,眼圈紅紅的剛想往外走,衣擺卻被一道微弱的力氣抓住。
寧澤川淡淡道:「不是你。」
不是她,那自然,是另一個了。
顧陶之放在膝蓋上的手默默捏緊,憑什麼出去的那個是她?舒顏不過是一個治療他的醫生的女兒,沾著她父親的光,並未有什麼作為。而她如今,同他之間,有著血液相融的關係,留在裡面,陪著他的,不該是她嗎?
顧陶之越想越憤怒,面上卻還是保持著這些年曆練出來的冷靜,微微一笑:「那,我先出去。」
按了床邊的響鈴,立刻就有護士開門進來,推著她出去。
門被護士輕輕帶上,小護士轉身看見顧陶之臉上狠厲的表情時,嚇了一跳。
顧陶之忽然問:「江先生那的客人走了嗎?」
「啊……走、走了。」
「麻煩你推我去見江先生。」
顧陶之對她禮貌地笑了笑,小護士卻莫名覺得冷,加快步伐將顧陶之推到樓上的VIP病房。房門一關上,顧陶之從輪椅上走了下來,對著病床上虛弱的中年男人道:「江先生,一切都按您囑咐的做了,少爺不知道是您給他獻的血,他以為是我呢。」
江泊舟點點頭:「你做得很好。」
顧陶之有些不明白:「江先生,為什麼您要瞞著給少爺獻血這件事呢?您是他的父親,給他獻血不是很正常?」
江泊舟默了默,並沒有說話,他入贅寧家多年,興許是沾染了這個大家族詭異的習性,又因為於心有愧,所以一直以來都以嚴厲與冷漠對待自己的兒子,久了,便不知道要如何去愛他,更甚至,愛了也不願讓他知道。他們是父子,卻比陌生人還不如。
這邊廂,寧澤川的病房裡,他正半垂著眼看著舒顏,她臉上的關心很真誠,不像作假,他覺得自己體內那種叫作感動的情緒又蔓延開來,這樣的情緒,第一次出現是在昨夜她背著他赤腳走在石子路上時。
「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輕,沒有什麼力氣的樣子。舒顏揪心道:「這麼大手術,少爺你一定很難受吧?」
寧澤川哼了聲:「對我來說,這是個小手術。」
舒顏忽然就想到父親曾在飯桌上和母親提起過,他那個病人進手術室的次數頻繁到令人心寒,這些年,他到底受著怎樣的罪啊,她不敢想,也不忍問,覺得心臟被攥緊的感覺越來越深,說不出的難受。
寧澤川見她沉默著,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腳上,臉色慢慢冷了下來:「腳上的傷怎麼也不處理下,你爸爸是醫生,沒教過你處理傷口?」
腳?
舒顏茫然地低下頭,盯著腳背上結了層血痂的口子:「我處理了啊。」
傷是昨夜將寧澤川從車裡拉出來時不小心劃到的,她回家就用冷開水清洗了傷口上的灰塵,還用酒精消了毒。
寧澤川的臉色更冷了些:「包紮呢?」
舒顏「啊」了聲:「小傷而已啦,不用包……」
話還未講完,就被一張扔過來的黑色手帕蓋住了臉,幕布一樣。手帕慢慢順著臉滑落在她及時舉起的手掌里。寧澤川的臉也跟慢動作一樣,在她眼前一寸一寸顯現出來,打眼望去,就像一張塵封多年的藏世畫卷,被人慢慢打開來。
在那一刻,舒顏愣愣地望著燈光下淡漠的少年,突然覺得他美得讓人臉紅心跳,幸好只是一瞬間,也幸好臉上的燥熱剛巧被手帕擋下。
「拿去包紮。」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是嚴肅,舒顏只好「哦」了聲,心裡頭卻覺得一個小划傷就要包紮太小題大做了。
她的猶猶豫豫落在寧澤川眼底,如同灼傷的刺痛。
胸口的澀意爆發出來,寧澤川下意識補充道:「是新的,我沒用過。」
「謝……」
舒顏望過去,正要道一聲謝,就見他緩緩低下頭,本來普通的動作,她卻被他眼底轉瞬即逝的神色驚得沒了聲音。
他怎麼了?
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怎麼會露出那樣受傷的神色?
像是被剝光了丟在人潮洶湧的鬧市裡,世界那麼大,他那麼渺小,卻無一處可藏。
那樣的神色,她是見過的,在路邊被熊孩子圍攻的流浪狗身上,在學校里被排擠的同學身上,在公交車上衣著襤褸的拾荒老人身上。
可為什麼,會出現在他身上?
她一直不喜歡他的冷漠,可在這一刻,她寧願他永遠冷淡,也不要再露出那樣的神色。
她不知道那短短十幾秒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竟讓她眼裡的天之驕子,那一瞬間,卑如塵土。
那天舒顏離開醫院時,順便去開了消炎藥和紗布,回家后就仔仔細細把腳上的划傷包紮好。
夜裡,她躺在床上抬高自己的腳,看著一圈圈白色紗布自言自語:「聽你的話,這樣你就不會不開心了吧?」
她將手帕鋪在臉上,一呼一吸間,是淡淡的木香。
他的手帕她洗得乾乾淨淨,用檀木燒的爐子熨得沒有一絲褶皺。黑色的手帕,和他的人一樣,沉靜得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池水。
舒顏眼中的寧澤川是有一些潔癖的,他太愛乾淨,受不了房間里有一點灰塵,還不喜歡與人靠得近,這些,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潔癖者嘛。
有的人就像意外,有的感情就像藏在空氣里的細菌。
一呼一吸間,就在血管肌理里蔓延成災,成為組成細胞分子的一部分。
待察覺,日已遲遲,成年後的舒顏在寧澤川身上學到的第一個道理就是,這世上的人,除了血緣,還能以這樣親密的方式,將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的一部分,若要割捨,除了身死,她想不到其他的法子。
004
顧陶之一周后就出院了,回到羲和上班,和凱旋的英雄一樣,大家一擁而上紛紛誇讚她挺身捐血的行為,舒顏也是其中一員。
「不是每人最多只能獻400CC的血嗎,桃子姐真厲害,一下子就獻了800CC。」
「是啊桃子姐,你也是的,一下子抽掉那麼多血,不怕自己出事啊?」
「這得吃多少吃多久才補得回來喲。」
顧陶之謙虛地笑:「沒什麼的,只要是為了少爺好,換作是你們啊,也都會像我這麼做的。」
有人打哈哈,有人搖著頭說一次捐那麼多血我可不敢,唯獨舒顏笑呵呵地點頭附和:「是啊是啊。」
她這種敷衍被顧陶之不動聲色地瞧在眼裡,如根針一樣刺在心頭。
那之後又過了許久,有天早上舒顏剛到羲和就被顧陶之拉去廚房,將點心茶水認真擺了盤后,又急急拉著她往羲和的深處走。
路上顧陶之才告訴她,江先生突然來羲和了,其他人都在忙,就她一個人去應付不過來。
舒顏未覺得有什麼不對,心裡一愣,江先生?
寧澤川的父親?
因為是寧澤川的父親,她心裡存了一絲好奇,給顧陶之打下手的空隙里,她偷偷向江先生瞄了眼。
這一眼,可把她嚇得差點摔了盤子。
那個和她父親差不多年紀的儒雅男人,正用一種特別慈祥和熟稔的目光盯著她看。那樣的目光怎麼說呢,太過赤裸,卻又不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像一個許久不曾見過的長輩一樣。
她正疑惑著,江先生就自來熟地同她說話了:「舒顏?是你?你怎麼在這裡做暑期工?」
他的聲音很溫和,面上帶著慈祥的笑,她下意識地要答話,手臂卻被人猛地一拽,她手中的盤子噼里啪啦全砸在木製地板上,還未待她有多餘的反應,就叫人扯出了房間,滑門重重推上,和門框轟的一聲撞在一塊,又彈了開來。
她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被寧澤川拉了好一段距離,走到四面無人的竹林,他才停了下來,他身體本就不好,又剛剛出院,加上走得太快太急的原因,他扶著一棵竹子大口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一手捂著腹部,煞白的臉上全是汗珠,死死盯著滿面笑容的舒顏看。
舒顏緊張地「啊」了一聲,想要湊過去看,卻記起他不喜歡與人靠得太近,伸過去的手又慢慢地放下,揪著手擔憂地問:「少爺你還好嗎?」
他一點都不好!
他不知道在醫院的這些天里,自己心中越來越急迫的心情是為了什麼?
是他從小比家更熟悉的環境,他早就習慣了不是嗎,可是空閑時別過頭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時,他總會想到女孩托著腮,極度無聊地用竹籤挑著蟋蟀,不時打幾個睏倦的哈欠的傻樣。
是了,蟋蟀,他是得去找她,看看他丟下來的蟋蟀,她有沒有好好養著。
連日來的急切心情總算有了解釋。
一出院,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羲和,一路風馳電掣,推開滑門,應該在那裡對著他鞠躬,喊他一聲頗為受用的「寧少爺」的那人竟然不在,房間空蕩蕩的。
叫了人來問,得到的居然是她去給江先生房裡送茶點這樣的話。
好傢夥,他不在,她就找上了他爹。
江泊舟還對著她笑得皺紋都堆成一團,她還傻兮兮地往江泊舟跟前湊。
這個舒顏,他果真不能小看了她!
舒顏垂頭喪氣地從竹林出來時遇到了恭培林,恭培林和她打了個招呼:「舒顏,你在這啊,看到少爺了嗎?」
舒顏抬頭看了眼他,然後指了指右邊的石子小路:「寧少爺剛過去。」
恭培林看著舒顏在聽到「少爺」時明顯紅了起來的眼圈,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轉而道了謝就往她指的那個方向追了過去。
舒顏看著恭培林急急追過去的背影,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太莫名其妙,也太突然了。
她正為他擔心著,下一秒他就氣勢洶洶地對她說:「你被辭退了。」
然後,未及她反應,寧澤川就走了,路過她時,還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他的力氣可真大,把她撞得差點摔倒,舒顏想到幾分鐘前他還在江先生那兒摔了門,除了陰晴不定的脾氣,他哪裡像個剛從醫院出來的人。
莫名其妙地回到休息室,顧陶之並不在,舒顏估摸著是江先生那邊的事還沒處理完,視線落到桌上裝著兩隻蟋蟀的小竹簍,舒顏每天都帶著它倆上班下班,想著什麼時候遇上了就和手帕一起還給寧澤川,現在看來,就算她還,他也不會要了。
舒顏端著小竹簍,對裡面垂須呆立的蟋蟀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反正天下蟋蟀多得是,寧大少爺也不缺你倆。」
舒顏把工作服整整齊齊地擺在自己的儲物櫃里,撕下儲物柜上自己的名牌,就拎著小竹簍走了。
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也會好奇地問一句:「舒顏,上班時間你去哪兒?」
舒顏是個要臉皮的姑娘,不好意思說自己一大早就被炒了,於是舉著小竹簍晃了晃:「我給寧少爺遛蟋蟀呢。」輕描淡寫地給掩蓋了過去。
坐在公交車上,離寧澤川越來越遠,舒顏就越來越委屈。
她當然是委屈的。
換作是誰,大清早被人劈頭蓋臉地發一頓脾氣,都會覺得自己踩著了狗屎。更何況,本來見到他時的那滿腔喜悅,還沒來得及噴發出來,就被當頭澆熄,怎麼想都怪憋屈的。
她氣寧澤川,也氣自己的不作為,讓他佔了上風,她應該扳回一局的,在他嚷著辭退她時,她就應該一摔袖子,對著那張比石頭還硬的臉道:「你大爺的,姑奶奶我早不想幹了!」
可她說了啥?
「那我欠你的錢呢?」
她現在想到都為自己羞愧。
她自認本就不是個冷靜自持的人,甚至有些衝動。從前剛到醫院家屬大院時,那些小孩欺生,拉幫結派地找她麻煩,她每次都會毫不客氣地反擊回去,哪怕自己被揍翻,弄得滿身是傷,也要在他們臉上留點什麼,絕不能讓自己吃了虧。
母親還為她這個衝動的性子頗為頭痛,可若看見她在寧澤川面前的樣子,估計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在寧澤川面前,自己可以一味地忍讓,即使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對她發火,惹她不快活。或許是因為女孩子骨子裡帶著的母性光輝和細膩的情感,對弱者天生的同情。她看著寧澤川就總會想到第一次在醫院看到他時的模樣,還有舒曉光對她說的關於他的那些話,就會覺得寧澤川實在太可憐。他是個病人,還病了很久,她爸曾說過一個人若病得太久心理也會受到影響,易怒暴躁。
他身體不好,她若是再和他計較,就太不近人情了,更怕惹得他病情反覆,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於是,他一拉臉,她就滿腦子回想自己的過錯。他一皺眉,她就連聲音都不敢再大了。
就是這樣,寧澤川才會覺得她好欺負,總欺負她吧。
她咬住唇,胃裡像有一隻手在裡面不停地擠著檸檬,又酸又澀,難受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