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逝去的愛與時光
第8章逝去的愛與時光
{你長高了,也瘦了,熟悉的輪廓又有些陌生,距離分別那天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可當你開口,叫我的名字,我突然又有些恍惚,好像前一刻自己逗著蟋蟀,在羲和的房間里等你,只有五分鐘而已。}
001
「舒醫生!舒醫生!」
靠在椅子上睡著的舒顏猛然睜開眼,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緩了幾秒,她強忍著不適,對撞門而入的小護士道:「怎麼了?」
「舒醫生,你快去看看,前天羊水栓塞的患者家屬來鬧了……歐醫生,被打了。」小護士急得語無倫次。
舒顏心中一緊,匆匆向外跑去。
江州人民醫院的大廳里,幾個人拉著橫幅正在鬧事,其中一名上了年紀的婆婆扯著歐子宸的腿哭倒在地,捶胸頓足。舒顏遠遠看著歐子宸的白大褂上隱約有血跡,腦子嗡地一響,衝過去擋在歐子宸的面前。
她冷冷地看著面前的幾個人,悲痛的眼淚和憤怒的眼神都讓她覺得可笑至極。
「有空在這裡拉橫幅,我倒是想問一問你們,患者前兩胎曾流產,當患者懷孕兩個月查出有妊娠高血壓時,醫院建議終止孕期,你們作為家屬的為何堅持要她生下孩子?」
舒顏知道自己不冷靜了,這些話怎麼都不該從她的嘴裡說出來。
果然,幾個人將矛頭對向了她:「你血口噴人!她是個成年人,不痴不傻,能是我們讓她生她就生的?」
「我老婆死在產房,是你們的失誤,你們不能這樣欺負人!」
「一屍兩命,你賠我兒媳婦!賠我孫子!」
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站在樓梯轉角的男人正和醫生交談著什麼,聽到動靜,兩人一起轉頭望去,正好看見舒顏護犢子似的往歐子宸跟前一站的場景。
「那是……舒顏?」醫生扶著眼鏡驚訝了聲,轉過身對男人抱歉道,「對不起,寧先生,我先失陪一下。」
醫生匆匆往那邊趕過去,才走到一半就看見幾個人揚手往舒顏身上招呼過去的場景,尖叫與謾罵聲中,樓梯上的男人皺著眉頭下意識地邁出了一腳,但在看見歐子宸將被攻擊的舒顏整個攬進懷中時,收回腳,冷了眉目,靜靜看著糾打在一起的人被趕來的醫生、護士合力分開。
舒顏從歐子宸的懷裡鑽出來,頭髮在拉扯中變得亂七八糟,人們還在吵吵鬧鬧,還有人拿出手機拍攝。舒顏抿著唇,不發一語,趕過去的醫生回頭斥了句她什麼,她轉身往裡面走,路過樓梯口的一剎那,她的視線淡淡地從他身上掃過,同對一個陌生人般,沒做任何停留。
他不確信她有沒有看見他,又或者是沒認出。
目光追隨著她消失在走廊轉角,寧澤川自嘲地嗤了聲,一別八年,他憑什麼指望她還記得他。
「舒……」
歐子宸一路追著舒顏走進辦公室,門一關,他剛想說什麼,就看見舒顏背對他抱著雙臂蹲了下來,肩膀不住地發抖。
「舒顏,你怎麼了?」歐子宸緊張起來,「是剛才被打傷了哪裡嗎?快讓我看看!」
他試圖掰開她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卻沒有成功。
「子宸,我沒有受傷,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會。」
舒顏聲音帶顫,小聲地祈求。
歐子宸頓了頓,忽然想到了什麼,慢慢拿開自己的手:「好。」
當門再次被關上,陰暗的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舒顏再也忍不住,顫抖著念出那個名字:「寧澤川……」
好像只有念出他的名字,她胸腔里那些快要爆炸開來的情緒,才能得到安撫。
她看見他了,八年來,他從未離她這樣近過,那個樓梯口下,她只要轉身,走上幾步,就能真真實實地觸碰到他。
可是她不敢,也不配。
那年夏天,他看見她受難,替她解圍,成為她的太陽,可是這一次,他同那些陌生路人一樣,像看著一齣戲,眉目清淡,埋葬在記憶里的北國大雪,仿若跨越時空般,片片飄落在她身上,她冷得發顫。
歐子宸站在樓梯間里點燃第五支煙時,舒顏出現了。
「你被傷到哪裡了?」她在他面前停下。
「我?」歐子宸愣了愣,望向舒顏盯著的地方,白大褂上一片血漬,恍然地搖搖頭,「這不是我的血,剛才一個車禍患者急送手術室,我幫忙推了下平車,血是那時候濺上的。」
舒顏舒了口氣,目光轉向他夾在指間的煙,皺了皺眉:「什麼事值得你心煩成這樣?」
歐子宸靠在牆上,長長吐了口氣,藏在白色煙霧后的表情有些縹緲:「舒顏,我很擔心你。」
舒顏挨著他靠在他旁邊的牆上,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我知道自己失態了,只是剛才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爸……我很怕再次重演當年監控錄像里的事。」
「我知道。」歐子宸垂下了頭。
就是這樣,才更讓他無法在此刻心安理得地面對她。
兩人回到醫院走廊上時,小護士正一間間辦公室地尋著,看見舒顏出現在走廊上,又怨又急:「舒顏你跑哪兒去了,鄭科長滿院地找你呢,再不去恐怕醫院要地震了!」
舒顏和歐子宸對視一眼,心裡都是一沉。
辦公室里,頭髮花白的鄭科長坐在辦公桌後頭,面色微沉。
低壓的氣氛里,鄭科長沉沉開口:「作為醫生,最忌諱的是什麼?」
舒顏老老實實地答:「衝動。」
「我當你忘了呢,」鄭科長將筆記本電腦調了個頭,「自己看看,你最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
電腦上播放的是別人發在網路上的一段錄像,標題是「明華醫院草菅人命,家屬維權遭醫生驅逐」,視頻里的主人公自然是她和那個患者的家屬們,事發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視頻的點擊量已經達到了近十萬次。
舒顏垂下眼:「對不起,我沒什麼可以為自己辯解的,我願意承擔此事帶來的影響。」
這番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為自己的衝動道歉,卻不後悔自己說的那番話。
患者生前曾因併發症問題移交到他們科,她在聊天中得知,患者已經生了三個女兒,可是因為沒有生兒子,被婆婆和丈夫要求繼續生下去。前兩胎做B超查出是女孩后婆婆帶著她進行了人工流產,這一胎是兒子,中國婦女的傳統是以夫為天,所以,即使她知道她的身體生子會很危險,可婆家的一句不能打掉兒子,她就下定決心下生下孩子。
分娩那天,出現了意外,手術是歐子宸主刀,持續了整整四小時,舒顏下了班后也在手術室外等著。
當手術做到一半,護士出來問保大還是保小時,婆家人一擁而上,想都沒想:「保小孩!」
患者的母親,那個瘦矮的老人,被他們擠在人群后,老淚縱橫地說:「求求你們,救救我女兒。」
她的聲音很小,被那些叫囂著要保孩子的聲音蓋過。那個為了他們高興,明知是險境還義無反顧踏進去的女人,就這樣被他們拋棄了。
作為一個醫生,同樣珍貴的生命,舒顏無法評斷誰是誰非,但患者生前對她說「只要我生下這個孩子,我老公就不會和我離婚了」的憧憬樣子,一直徘徊在她眼前,讓她特別難受,耿耿於懷。
「你!」鄭科長瞪著舒顏,良久,終究是嘆了口氣,「我知道有你父親先例在先,你對這類事情很敏感,但,這件事被你這麼一攪和,是沒那麼容易結束的。上頭的意思是,你現在的狀態不適合站在手術台前,回去休息一段時間,等通知再來上班。」
從科長辦公室里出來,外面等候的歐子宸應是將科長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凝著臉就要推門而入,舒顏拉住他的手:「你一出頭,我就不是暫時休息那麼簡單了。」
她話里的意思顯而易見,歐子宸頓住腳,鬆開握住門把手的手。這幾年的醫生生涯,倒是將他從前那股子拗勁改善了不少。
「舒顏,我爸他……」
他的為難舒顏看在眼裡,歐院長不喜歡她,處處壓著她,若不是歐子宸護著她,她根本撐不到實習結束,更別妄想被聘為初職醫生,在這一點上,舒顏對他還是很感激的。舒顏深吸了口氣,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無所謂地笑道:「剛好最近連跟了幾台手術,我累得不行,趁這機會休息一下。」
「那我送你回去。」歐子宸伸手,想要拍拍她的頭,被她輕易地躲開。
舒顏護著頭瞪他:「我最討厭別人碰我頭了。」
心裡卻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下午小護士叫醒她前她在辦公室睡著,夢見了從前,夢裡的城中村外的田埂上,十八歲的寧澤川溫柔地輕撫她的頭,屬於他的溫度和觸感,美好得讓她嘆息。
與寧澤川久別重逢的這一天,舒顏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年來她討厭的不是被摸頭這件事,而是,人不對,所以,不喜歡。
002
歐子宸載著她走到一半,接到緊急手術的電話。她在路邊下車,看著夜尚且不深,就徒步回去。畢業后她租住在市區中心的老式居民樓里,一室兩廳,她和另外三個女孩合租,攤下來其實並不多,最重要的是,房子周圍交通便利,對於一個經常被緊急狀況召回醫院的醫生來說,最合適不過。
快走到小區入口時,她遠遠就看見黑色轎車停在路燈下面,恭培林筆直地站在那裡,不知等了多久。
她像從前那樣目不斜視,裝作沒看見,腳步未停,徑直路過他。
「大小姐……」
這個稱呼讓她心中躥出羞辱的火苗,加快了步伐。
「舒顏。」
身後追過來的步子聲有些不穩,走了幾步,舒顏終是不忍,停下來,皺著眉轉過身:「恭叔,你剛做了關節手術,醫生不是特意囑咐你要多休息少走動。」
「我剛來沒多久,」恭培林溫和地笑笑,他早就知道舒顏特地去了骨科,了解他的病情,還拜託醫生多多關照他,「如果你沒有裝作沒看見我,我也不會多跑這幾步。」
舒顏走過去,將他扶到車旁邊,正色道:「恭叔,你來多少次也是一樣,我不會回去。」
高考那年,她順利考入醫科大學,並拿到全額獎學金,正式開始獨立生活,幾年大學生涯,除了學習就是做護工掙學費,母親匯給她的錢全被她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大學一畢業,她就搬到這裡。江先生和她媽來找過她多次,她不是躲著就是不見,逼得急了時,甚至做出過激的反抗,他們知道她心結深種,後來也不強求,只是經常會讓恭叔以各種借口來請她回家,每次都被她拒絕,不知道這次又要以什麼理由。
正想著,恭叔就抓著她的手,難掩激動道:「這次不一樣的,舒顏,小川他回來了。」
舒顏愣愣地看著恭叔,他臉上發自內心的喜悅並不像假,況且她今日已在醫院同寧澤川照過面,他回來了。
回家了?
晚上舒顏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盯著手機上恭叔發給她的簡訊。
「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
舒顏反反覆復地在對話框編輯「不用了」三個字,最終還是沒有按下發送鍵,關掉了手機屏幕。
黑暗中,掛在牆上的日曆已是新的章頁,舒顏嘆,八年了,寧澤川,原來我已經想了你兩千九百七十八天了。
第二天下午,舒顏扭捏著準時出現在小區門口,恭培林對她笑了笑,打開後座車門,開始睜著眼說瞎話:「門口的水果店促銷,我買了水果籃,我還在手術康復期,提不了重的東西,等下你帶進去吧。」
舒顏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了,恭叔。」
一個小時后,繞過嘈雜的市區,車緩緩地開近記憶中的地方。一路沉默的恭培林忽然開口:「舒顏,都這麼多年了,再大的怨都該消了……你母親她……她已經五十三歲了,我很怕你會和恭玉一樣,子欲養而親不待……你母親心裡也有苦,你要試著去理解。」
「我無法理解,」舒顏打斷他,「就算他們曾是初戀情人被寧夫人拆散,可這並不能否認我媽在江先生和寧夫人的婚姻中充當了破壞他們家庭的第三者,我最痛恨的,就是以愛之名做出傷害他人的事情。」
後視鏡里,女孩年輕漂亮的臉上滿是倔強,就和當年她倔強地一定要找到寧澤川一樣。
恭培林嘆了嘆氣,便不再多說。
舒顏扭過頭,看向車窗外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有些百感交集,有六年了吧,當年掛在大門上硃色的寧宅門牌如今已不見了蹤跡,站在別墅門口焦急張望的女人發間也有了白絲,見到舒顏從車裡走下,欣喜萬分地迎了上來。
「顏顏,你來啦。」
舒顏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禮貌地鞠了個躬:「江先生還好嗎?」
有時候,過分的客套就等於疏離。
施蔓麗初見女兒的欣喜漸漸變成了失落:「江先生很好……顏顏,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外,過得好不好?」
舒顏看向她,奇道:「我過得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
無論是在大學,還是工作后,母親都會通過各種方式介入她的生活,用金錢拜託別人照顧她。她在學校被孤立,在醫院被歐院長厭惡,多少都佔了這個原因。
「好了,站在外面做什麼,快進來。」江先生適時走出來解圍,舒顏沒有說話,越過施蔓麗走進屋裡。
進了屋才發現想見的人並不在,她有些氣惱,湊到恭培林跟前壓低聲音問:「不是說寧澤川回來了嗎?」
恭培林對她笑笑:「我沒有騙你,小川會來,不過要等一會兒,我是特意讓你早到一小時,趁這機會,你和你母親好好談談。」
舒顏回頭,看了眼想要過來卻又不敢過來搭話的母親:「我去院子里走走。」
丟下這句話,舒顏拎著包匆匆而去。
院子里也不好過,四處走動的傭人見到她都會畢恭畢敬地叫一聲「小姐」,每一聲都像利刃一樣刺痛她。最後,舒顏躲到了當年和寧澤川、恭玉一起放煙花的天台,她坐在儲水箱後面,看著天由藍色變成橘色,又由橘色變成灰色,拍拍屁股站起來。
走了幾步,卻看見靠近門口的牆邊,兩道火熱交纏在一起的影子。
那兩人也察覺到動靜,一齊向她望過來,男人鬆開手,懷裡的女孩捂著臉先逃出天台。
舒顏尷尬地收回視線,正要假裝沒看見離開這裡,一隻手卻攔住了她的去路。
「是你?」男人挑眉,饒有興味的模樣,突然半眯起眼,豎起一隻手指對著她點了點,「哈,原來你就是舒顏啊?」
舒顏不明所以,她不喜歡與陌生人靠得這麼近,就往旁邊讓了讓:「你是?」
男人笑了笑:「你救過我,兩年前,在秀靈村。」
舒顏一愣,大腦飛速回憶間,她慢慢睜大眼,想起來他是誰了。
兩年前,她從醫科大學畢業,恭玉開車去接她,說要給她慶祝,臨近飯店的時候恭玉接到一個電話,然後臉色很不好地調轉車頭,帶她去了秀靈村。
到了后恭玉直接把車開近了對峙的兩方人中間,一開車門就往一個記者模樣的女孩那兒去了,拉著女孩就走。
舒顏坐在車裡等恭玉回來的空隙,聽兩方人你一言我一句,大致了解了現下是個什麼情況。
秀靈村這幾年以其古色古香的文化聞名,政府有意將這裡開發成旅遊村。有公司標下了一塊地造度假村,並在當地招民工,正是農閑時節,村民們很給面子,紛紛報名。但眼看工程快要結束,五十幾個村民卻沒有結到工錢,幾番討要,公司卻說錢早已給了組織村民來做工的人。
不久後來的一輛車裡走下一個人,應是公司方的代表,他走到最前面,抬了抬眼鏡掃視了一圈后說:「組織你們來報名的是宋博文,我給錢當然也是給他,是他沒有給你們分,我們公司憑什麼要付兩次工錢?」
有村民問站在人群里扛著鐵鍬的男人:「宋博文,他們可是給你錢了?」
「他們給是給了,可錢的數目不對啊,」宋博文面紅耳赤,指著公司代表,「那天你們喊我過去拿工錢,故意灌老子酒,老子沒看包,回去后才發現數不對。」
公司代表冷笑:「錢是你確認了后簽字拿走的,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中飽私囊。」
「你!你胡說!」
「宋大哥不是這樣的人!」
一言不合,引發了暴力衝突,兩方人亂七八糟地打了起來,如火如荼中,宋博文一榔頭敲在那個公司代表的背上,公司代表直挺挺地跌倒在地。
有人尖叫:「出事啦!」
出於職業的本能,舒顏連忙衝下車,看見那個年輕男人仰面倒地,歪著脖子翻白眼,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是癲癇的癥狀。
她趕緊衝進人群,大喊:「快讓開!打120!」
她迅速將男人的領帶、扣子解開,一手墊在他腦後,一手將他的頭撥到一邊,當口中沒有穢物流出來后,她又將解下的領帶疊起塞進他嘴裡,避免他咬傷自己的舌頭,整個急救過程一氣呵成。
救護車在三十分鐘后才來到,男人已經清醒了不少,半闔著眼,醫生將他抬上車,對舒顏感謝道:「小姑娘,多虧了你,不然,今天這裡得鬧出人命了。」
舒顏也驚出了一身汗,她讀了五年醫,今次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用自己學來的專業知識救人,她連手都在發抖。
舒顏很激動地回以一笑,轉身,卻發現宋博文被押上和救護車一同趕來的警車,他以一種特別仇恨的目光瞪著她:「他是個壞人,你為什麼要救他?」
舒顏還沉浸在挽救一條人命的喜悅中,凜然地回道:「我是個醫生。」
醫生救死扶傷,面對有病痛之人時,他只是個患者,沒有好人壞人之分。更別說她只是個路人,並不認識他,無法評斷他做人的好壞。
那時舒顏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所堅持的醫學信念,會因她救的這個人,全然崩塌。
那天她等了很久恭玉也沒有回來,最後還是她自己坐公交回去的。當時這樁無人分享的喜事,她也早就拋之腦後。
003
想起來這茬事的舒顏舒展開一個笑來:「我想起來了,那之後你還好嗎?」
男人點點頭:「托你的福,我恢復得很好,我一直想找到你好好謝謝你,但那天你也沒有留下姓名和聯繫方式,我根本找不到。可是沒想到,你竟然就是舒顏,哈哈,這個世界可真小,介紹一下,我是陸儻,江先生是我的姨父。」
他朝她伸出手,舒顏的笑卻僵在臉上,慢慢地淡了下去。
陸儻。
她知道這個名字。
恭玉僅有的一次跟她提起這個名字,是帶著一臉厭惡:「他把少爺推下河,還好大人趕來得快,他看見有人來了竟然跳下去把少爺拉上來,還做出一副自己為救少爺差點溺水的樣子。上岸后仗著少爺說不出話居然還告訴大家是少爺自己要摘蓮藕,才失足落水。那一年他才十三歲啊,心腸就這樣歹毒。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天生的壞坯子。以前寧老爺在時不讓他來寧家,寧老爺一死,他也就誰也不顧忌了。好在後來被送出國讀書,可現在,他一回國,就恨不得住在寧家,簡直就把自己當成了寧家的少爺,你說,他惡不噁心?」
壞,太壞了!太噁心了!
她當時就想,要是她有一天碰見了這個人,一定要狠狠整他給少爺報仇。
這些年她住在外面,一次也沒回過寧家,自然是沒有與他打過照面。
可沒想到,原來她早就見過他,還淵源頗深。
舒顏冷了臉色:「我是個醫生,救助病痛之人是我該做的,不需要謝。」
陸儻的手舉在半空中,將舒顏突然冷掉的臉色看在眼底,心中不由得起了好奇,更覺得有趣,溫文爾雅的臉上慢慢浮出一絲輕佻的笑容:「可是我想報答你,怎麼辦?明天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舒顏笑了聲:「我每年救那麼多人,若每一個人都想報答我,我還要不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對不起,打擾了你的好事,我先走了,你可以繼續。」舒顏忍不住譏諷了一句,想要從擋在門口的陸儻身邊繞過,卻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舒顏,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分嗎?」陸儻猛地一拉扯,毫無防備的舒顏差點跌在他懷裡,幸而舒顏還算反應快,用手隔在了兩人間,沒有造成更進一步的親密接觸。
舒顏氣憤地掙了掙,沒有掙開:「陸先生,請你自重,這裡不是你的家,你不要把你那些荷爾蒙旺盛的流氓作風帶到這裡來。」
「哦?」陸儻恍然大悟般睜大了眼,輕輕一笑,「你這是吃味?剛才那個不是……啊!」
舒顏忽然抬起膝蓋撞在他腹部,他身體一軟,捂著肚子踉蹌退了幾步,半靠在牆上,一時渾身虛軟無力竟站不起來:「你做了什麼?」
舒顏笑了笑,從包里拿出一張濕巾,擦拭方才被他握住的手腕:「氣海穴,快速擊中會讓人力氣盡失,陸先生,這是對你不禮貌的懲罰。」
陸儻神色陰沉地看著她的舉動,忽而大笑起來:「有意思,舒顏,你真是有意思。」
舒顏正想說什麼,眼風裡瞧見被黑暗籠罩的門外現出一個人影,那人一抬腳,便從黑暗的樓道踏入明亮的天台,舒顏緩緩望過去,那人同八年前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更高了些,也瘦了些,柔和的五官,風清月白的模樣,就像古書里芝蘭玉樹的世家公子,身上似乎帶了圈朦朦朧朧的月光。
這個自帶追光燈的男人喲。
「舒顏。」
他出聲,是熟悉的清清淡淡,舒顏彷彿直到這時候才驚覺這不是夢,手一抖,濕巾掉在了地上,被跨過來擋在她面前的寧澤川一腳踩上。
站在她面前的寧澤川冷冷瞥著陸儻:「舒顏,去吃飯。」
語罷,他轉身往門外走去,舒顏茫茫然地跟上去。
眯著眼目送兩人消失在樓梯轉角的陸儻,眼神漸漸變得陰暗。
「你在害怕什麼?」走在前面的寧澤川突然開口。
還處在震驚中的舒顏微怔:「啊?」
寧澤川回頭看了她一眼:「吐氣。」
舒顏這才發現自己從剛才開始就憋著氣,她盯著腳下的階梯調整好呼吸,臉卻不可抑制地燒起來。
「舒顏。」
她一震。
寧澤川看得出她神經已經緊繃成一道弦,皺了皺眉:「你怕我?」
舒顏連忙搖頭,怯生生道:「不是。」
「剛才對著陸儻,你倒是有底氣得很。」
舒顏沒說話,將頭垂得更低。
寧澤川睨著她柔順的頭頂,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低著頭,不敢拿正眼看他。這八年發生了什麼?他記憶中的她可不是這樣低眉順眼的樣子。
兩人已行至大門處,開門的瞬間,寧澤川忽然轉身,一直盯著地板看的舒顏沒留神,撞進他懷裡。
愣神的時候,一隻手已經托住她的下巴,微微使力,她的眼就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瞳仁,眼角那顆褐色的痣同她夢裡一樣,美得讓她忍不住嘆息。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將她的一舉一動都瞧在眼裡:「嘆什麼?」
「沒……」
她移開視線,瞥向一邊,她總不能說是被他的美貌驚艷的吧。
可這欲蓋彌彰的行為,在寧澤川心裡,卻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這些年,他一直都知道,她因為兩個家庭的事,變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早早獨立在外,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學習,一個人工作。
上代人的錯誤,本不用她承擔,她卻固執地把自己活得那樣累。
想到這裡,他放軟了語調:「你不用怕我。」
「我沒有怕你,我只是……」
沒臉見你……
舒顏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咬住唇,沒有說下去。
寧澤川的心裡湧上一些奇怪的東西,那讓他忍不住想要在這個不適合的地方做一些不合適的舉動,可他還是忍住了。
「離陸儻遠點。」
他收回手,丟下這句話,徑直往前走去。
舒顏的目光跟著他垂在身側的手,修長的十指上未有任何裝飾。
再往上看,淡淡的暮色下,一身合體西裝的寧澤川,步子邁得自信穩健,清雋成熟的背影。舒顏的眼睛有些酸澀,她想,她的少爺已經長成這樣優秀的男人,可是,他也,不再是她的少爺了。
她從前就知道,她的少爺那樣好,只要他打開心房,從那個只有他自己的世界走出來,會有很多人願意靠近他,傾聽他,關心他。
她很開心看見這一天,可這也意味著,她在他心裡那點特別的意義,就會變得微乎其微了。
反正,都不重要了,最好的時光已成為過去。
物是人非,事事休。
004
晚上的飯桌上,氣氛並不如舒顏想象中那樣尷尬。
寧澤川和江先生觥籌交錯,談論生意上的事情。寧夫人改嫁的日本人是日本最大的醫藥企業,做醫藥和醫學器械生意。此次,寧澤川就是代表日方在江州設立中國總部,而寧氏集團,就是他們的合作夥伴。
江泊舟興緻很高,酒杯里的酒沒有斷過,連帶著寧澤川也喝了不少酒。
舒顏看在眼裡,偷偷將江泊舟放在椅子旁的兩瓶茅台踢翻,酒無聲無息地流進地毯里,待到江泊舟發現,已經空瓶。
「咦,怎麼都倒了?」
「可能是誰不小心碰倒了吧。」坐在舒顏斜對面的陸儻若有似無地向她看過來。
舒顏低著頭,不動聲色地夾菜吃菜。
施蔓麗打圓場:「已經喝了一瓶了,夠了,小川體質差,你不要灌壞了他。」
江泊舟點點頭,向寧澤川道:「晚上不如留在家裡?」
寧澤川淡淡地搖了搖頭:「您醉了,我的家在東京。」
江泊舟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男人之間沒了酒喝,飯局很快就結束。
舒顏先告辭的,江泊舟和施蔓麗送她,走到門口時,江泊舟說:「顏顏,有空,多回家看看。」
舒顏諷刺地揚起嘴角:「家?江先生,我早就沒有家了。」
「告辭了。」
她轉身就走,身後,傳來母親痛苦的聲音:「顏顏,到底怎樣做,你才會原諒媽媽?」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腳不停歇,往大門外走去,這已是她的回答。
她無法原諒母親,顧陶之說得對,她們就是鳩佔鵲巢。而她只要站在這個曾帶給她許多美好回憶的土地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她這個事實,讓她良心難安。
走出寧家大宅,歐子宸的車已經停靠在路邊,他正靠在車上抽煙,舒顏走過去,對他伸出一隻手:「你有沒有帶護肝片?」
歐子宸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打開車門從副駕的儲物箱里翻找出一盒護肝片,遞給她:「真是稀奇,誰竟然說動你上這吃飯?你媽很開心吧,晚上喝了很多酒?」
「謝啦,你就在這等我一會兒。」
舒顏不置可否,拿著護肝片在門口張望,等看見有車往這邊駛來時,她遠遠地揮了揮手。
黑色的車在她身邊緩緩停下,車窗搖下來,寧澤川的臉慢慢出現在眼前,他問:「我送你?」
舒顏指了指路邊:「不用了,有人來接我。」
寧澤川順著望過去,看見靠在車上的男人眼熟,突然想起,就是他之前在醫院看見的舒顏拚命維護的男醫生,他後來特意在醫院的職務欄上找到男醫生,照片下的姓名欄寫著「歐子宸」三個大字。
他記性向來好,自然記得多年前,他同歐子宸有過一面之緣,那個對舒顏獻殷勤的鄰居家哥哥。他是男人,自然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孩做這些意味著什麼。
青梅竹馬陪伴長大這樣惡俗的言情劇情節出現在他腦海里時,他的心裡滿是嫉妒和刺痛,而此刻,看著歐子宸站在路燈下靜靜等待的樣子,和舒顏之間不言而喻的親密讓他覺得他的心被刺痛得更厲害了,他終究還是輸在了這八年嗎?
「前天我去你們醫院辦事。」寧澤川沒有來由地提到,收回的視線緩緩上移,同舒顏對視。
舒顏眼神微閃:「啊?我們醫院?你看到我了?」
寧澤川輕輕「嗯」了聲:「是我變化太大,你不認得了?」
「有一點吧,」舒顏打哈哈,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將手裡的葯從車窗遞進去,「喝酒後吃這個,對身體好。」
寧澤川接過,握在手心看了眼:「謝謝,再見。」
直到看見寧澤川的車消失在路口,舒顏才長長吐了口氣,朝歐子宸走過去。
坐進車裡,歐子宸邊發動車邊問:「剛才那車裡是誰?」
「寧澤川,他回來了。」
舒顏沒有瞞他,老老實實地答。
歐子宸手上的動作一愣,扭過頭看她,他總算是明白了她固執如鐵的心在今日鬆動的理由:「舒顏,你還在意著?」
舒顏笑了笑,搖頭:「前段時間的新聞上說他出入醫院頻繁,你知道的,他身體底子太差。」
「所以你親自去確認?那,結果呢?」
「他出入醫院是為了談生意,他很好,」頓了頓,她放低了聲音,「那就好了。」
「舒顏,都過去了。」半晌,歐子宸輕聲道,聲音喑啞,透著說不出的難受。
車子發動,舒顏望著車窗外面蜿蜒在黑夜裡的燈影長龍想,都過去了,就像那本畫冊上十六歲的她,永遠停在了時光的刻度上。
往事不可追,不可憶。
在家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睡了兩天,舒顏接到了醫院的電話,鄭科長說對她的處罰已經定了,讓她去醫院一趟。
舒顏如臨大敵般趕到醫院,面如菜色地站在鄭科長的面前,等待他傳達醫院的宣判。
鄭科長說:「接下來你半年的薪水都會被醫院扣下來,作為給患者家屬的補償金。」
舒顏摸著胸口鬆了一口氣。
鄭科長好笑道:「怎麼?這處罰不在意料之中?」
舒顏老實道:「我以為會開除我呢。」
鄭科長白她一眼:「你離開除就差一步,還不是我擔著你。」
舒顏諂媚地笑了笑:「我要是被開除了,作為老師的您臉上也沒光是不?」
「哼,你還知道顧忌我的臉面啊?得了吧,這半年的薪水我會想法子給你通過別的地方補上來,你別操心,好好準備考試。」鄭科長嫌棄道,話鋒一轉,「你師母念叨著你,你有空去看看她陪她吃吃飯。」
「好。」
舒顏心頭一暖,她知道這是老師心疼她,怕她被扣工資沒錢吃飯呢。
從科長辦公室里走出來后,路過急診室,舒顏眼尖地看見在門口徘徊的鬼祟身影,於是,走過去,猛地拍在他肩上:「恭玉!」
恭玉整個蹦起來,回頭罵道:「媽呀,嚇死老子你給我做人工呼吸?」
舒顏好奇地往急診室里瞄:「咦,那不是小白記者嗎?她受傷了?喂,小白……」
話未說完,恭玉就捂著她的嘴將她拖到安全通道里,方才鬆手:「你幹嗎?要喊得盡人皆知?」
舒顏鄙夷地睨他:「我就瞧不起你這種,關心個人還要偷偷摸摸的作風。」
「關心個屁,老子是路過。」看著舒顏明顯不相信的樣子,恭玉尷尬地轉移話題,「別說這個了,我聽老裴說,小川回國了。」
舒顏摸摸鼻子:「我知道,前幾天還在江先生那和他一起吃了飯。」
恭玉瞪大了眼:「你們竟然背著我暗度陳倉了?」
「去你的,」舒顏給了他一胳膊肘,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下討論下去,「我還有事,先走了,你慢慢裝路人去吧,拜。」
說著,就往樓下走,一節樓梯剛走到一半,就聽見恭玉叫她:「舒顏。」
她回頭:「又怎麼啦?」
恭玉攢著眉心道:「當年你去日本,真的沒有找到小川?」
舒顏頓了兩秒,仰頭對他頷首:「嗯,我不懂日語,沒有找到他。」
「哦……」
「時間來不及了,我真的要走了!」
不待恭玉回答,舒顏轉身,加快步伐一步步順著階梯跑下樓,跑進細雨綿綿的街道。正是倒春寒的時節,涼意透骨。舒顏沒有撐傘,走在紛涌的街上,身邊路人各個行色匆匆,細碎的雨粒使她眼前一片模糊,恍恍惚惚,像是透過雨霧與記憶里的某個空間交疊。
那是2003年的冬天,東京街頭雨夾著雪。
郊區一幢佔地廣闊的別墅在雨雪間,如同海市蜃樓般,距離別墅兩百米開外的圍牆下,舒顏凍得發白的臉上露出凄然的笑,她望著遠方畫一樣的富士山脈,終於明白什麼是咫尺天涯。
她悲哀地想,寧澤川,原來我離你已經那樣遠。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終於失去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