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請君入甕
第13章請君入甕
即墨彥和阿瞻父子的墳葬在同一座山上,離軍營較遠。霍擎本有意親自前往祭拜,但霍拭狄覺得太冒險,極力勸阻,最後便在營地里設了桌案,遙遙面山而拜。
師雨在案前跪了足足兩個時辰,腦中全是即墨彥臨終時字字句句交代的場景,如今回想,心中自責和挫敗無言可表。
霍擎在旁勸道:「事已至此,代城主就別自責了,接下來拿回墨城才是正事。」
師雨終於動了動身子:「沒錯,我還要為阿瞻報仇,還要救出即墨無白。」
霍擎對即墨無白情緒紛雜,雖然欣賞,但一直以來礙於阿瞻身份,對他更多的還是防範。如今阿瞻身死,思及他已是老城主僅剩最親的親人,之前那些抵觸之感也消弭了許多。
「代城主有何想法?」
師雨起身,眼睛遙望著墨城方向:「喬定夜計劃良久,根基難以撼動,若要徹底扳倒他,只怕要付出很多。」
霍擎皺眉:「代城主不妨直言。」
師雨卻有些猶豫,想了半天,終究還是搖了一下頭:「我再想想吧。」
風夾帶著酷暑的熱度肆虐在整個西域大地。正午時分的日頭像是淋了油的火,烈得快把人烤熟。
夙鳶不知從哪兒弄了塊冰來,放到師雨的帳中給她降暑。她自那日吐了口血出來,似乎心中鬱結好了許多,葯喝下去的效果比之前都明顯了不少,臉色也越發好了,但還是需要好好休養。軍中條件艱苦,能弄到塊冰實屬不易。
帳外兵馬操練聲一陣一陣,一個士兵忽然跑進來稟報,有個自稱太常少卿貼身侍從的人前來求見。
師雨本坐著靜養,聞言連忙吩咐傳他進來。
來的果不其然就是杜泉,他腳步匆忙地走進來,雙眼紅腫不堪,還沒說話,撲通就跪了下來:「師城主,我家公子他……」
師雨不禁站起身來:「他怎麼了?」
杜泉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他被殺了。」
師雨愕然地看著他:「不可能……」
杜泉抽泣著道:「千真萬確,事情都傳開了,說他企圖逃獄,在途中被都護軍失手所殺。我請喬姑娘代為查證,已得到證實了……」
「……」師雨腦中頓空,茫然地走出帳外,烈日焦灼,她竟毫無感覺。
一直到霍擎聞訊趕來,站在她跟前叫了她好幾聲,她才有了知覺,手指一根一根收緊成拳。
喬月齡猛地踹開喬定夜的房門,他正捧著茶站在窗邊,看過來時的神情很是閑適。
「怎麼,我都把師雨送走了,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喬月齡雙眼森寒,霍然抽出長劍,指在他眉心:「你居然真殺了即墨無白!」
喬定夜冷了臉:「就知道你是為了他!他有什麼好,竟值得你為他對我刀劍相向?」
喬月齡冷笑:「他是沒什麼好,那你當初不也想將我嫁給他?他有用的時候就拿我做餌,沒用的時候就直接除去,這就是我的好大哥啊。」
喬定夜猛地砸了手中的茶盞:「那你就殺了我替他報仇啊!這麼多年來你我兄妹相依為命,我好不容易拼到這地步,給你衣食無憂的生活,卻將你寵的一無所知!即墨無白是因罪而亡,連陛下都沒說什麼,你逞什麼英雄?」
窗外楊樹枝葉在風中簌簌輕響,喬月齡的手腕微微顫抖。她想起當初還是少年的喬定夜外出求學,臨別時在她面前折下的那一截柳枝。
他曾保證說自己將來一定折桂為官,衣錦還鄉。後來他的確做到了,讓她成為了人人稱羨的千金小姐。
都說長兄如父,他們幼年失去雙親,一路扶持至今。他進入官場,平步青雲,自己也將他當做最敬仰的人,從不忤逆。以為他還是當年那個臨別折柳的有志少年,卻沒想到時過境遷,已經是這幅模樣。
喬月齡丟了劍,後退兩步,神情意外地平靜了下來:「的確是我太天真了,可惜這麼多年下來,要改也改不掉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只希望大哥為家眷多想一想,別走上不歸路。」
喬定夜見她轉身出門,追上去問:「你要去何處?」
喬月齡停步看了他一眼:「去哪裡有什麼關係,沒有錦衣玉食,我反而還心安一些。」
喬定夜臉色鐵青:「好,你走了就別回來!」
喬月齡一言不發,轉頭就走,毫不停頓。
嘉熙十年,五月末,太常少卿即墨無白歿於墨城。
六月中消息入都,嘉熙帝當著百官的面扔了奏摺,百官拜伏,瑟瑟告罪。
嘉熙帝並沒有多言,百官並不知曉他是因為得知太常少卿企圖逃獄動怒,還是對喬大都護動手殺人而怒。
事後,老宰相私下請問御前,如今即墨彥嫡親親屬已全部不在世間,是否要嚴格按照血親令來擇選新城主?
嘉熙帝與其密商許久,沒有定論。按照血親令的話,即墨一族中的其他人與即墨彥血緣關係太遠了些,自己無信任之人,恐怕也難以服眾。最後算來還是師雨這個養女最有競爭力,可她又態度不明。
若不按血親令,自然而然是要讓喬定夜接手了,未免有些自己打臉,畢竟血親令可是嘉熙帝親手頒布的。
宰相忽然道:「今有墨城代城主特派之人求見,陛下可要傳見?」
冷不丁來這一出,嘉熙帝著實愣了一下:「哦?師雨居然派人來了?」
宰相點頭:「來人乃是霍擎將軍長子,為保密行事,特地先求見了老臣。此時入都,茲事體大,老臣認為陛下也該秘密召見才是。」
如今朝權集中於帝王一人之手,宰相其實不太干預朝政,其人極為穩重。如今特地開口建議,想必見面時的談話已經打動了他,嘉熙帝稍一考慮便同意了。
御書房門窗緊閉,霍拭狄從外面走進來,身長八尺,面目英挺,雖著常服亦有將領風範,見禮時不卑不亢。
嘉熙帝上下打量他之後,心裡很不是滋味,精兵易得,良將難求。他中央朝廷沒幾個拿得出手的大將,偏偏一個小小的墨城有這麼多能征善戰的將領,不甘心吶……
想到此處,他似有感而發般道:「霍將軍的名字取得好啊,威拭夷狄。只在墨城做個小小的將軍,實在太可惜了。依朕看,統帥三軍,為國效力,方足以彰你胸中之志。」
霍拭狄不苟言笑,拱了拱拳:「陛下所言極是,末將今日來此,便是有心報國。」
「哦?」嘉熙帝聞言有些激動,差點按捺不住就要從案後起身。
霍拭狄道:「末將奉代城主師雨之命,前來請陛下接手墨城。」
「……」幸福來得太快,嘉熙帝有些轉不過彎來,一時目瞪口呆。
霍拭狄接著道:「代城主受傷太重,至今難以痊癒。如今城主和太常少卿接連離世,老城主再無親近親屬,代城主自己又心有餘而力不足,便提議由他人接任城主,替陛下統管墨城。」
「替陛下統管墨城」這幾個字簡直太悅耳了。嘉熙帝身心舒暢,定了定心道:「那不知師雨心中是否有合適人選推薦呢?」
霍拭狄道:「安西大都護喬定夜可以勝任。」
嘉熙帝慢慢回味著這個提議,心如明鏡。
要想讓喬定夜立即接手墨城是不可能的事,墨城百姓早已將墨城和即墨氏血脈相連的觀念刻入骨髓,如今接連失去兩位即墨氏成員,貿然宣布讓喬定夜接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嘉熙帝與霍拭狄並老宰相再三商議,最後決定暫時讓喬定夜接替師雨管理墨城事務,待時機成熟再擔任城主。
之後再將墨城併入安西都護府,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喬定夜很快就得知了這一消息,師雨主動讓出墨城給他,只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真心對他,另一個是即墨無白的死對她造成了警戒,她有意示弱,再不提共享墨城的事了。
當然,他私心覺得還是第二個可能更大。
他寫了封信去寧朔,表達了相思之情,許諾塵埃落定便迎娶她,甚至願意休了正妻扶她為正室,深情款款,叫人動容。
不過信函還未寄出,師雨便回到了城主府。
喬定夜親自去府門口相迎,儼然已經反客為主。師雨卻渾不在意,沿著台階一步步走近,雖身著白孝,卻面試粉黛,容光煥發,像是在寧朔度過了一段不錯的日子,
喬定夜有些明目張胆,伸手扶住她手腕道:「怎麼這麼高興,一直在笑?」
師雨湊近他耳邊:「見著你自然高興,我還有樣好東西要給你看呢。」
「哦?是什麼?」
「墨城的寶藏。」師雨朝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退開一步,抬手做請。
喬定夜一直聽聞墨城富庶,即墨彥必有藏寶之處,但都當做流言蜚語,沒想到還真有這種地方。
「為何要告訴我?」他含笑問師雨。
「這種地方只有城主知道,你說為何?」師雨嬌嗔地看他一眼,率先走下台階。
喬定夜行事向來謹慎。師雨的提議極其誘人,如今她連墨城也要失去了,再無任何背景靠山,但他仍有防心,此行還是帶足了人馬。
師雨與他同乘一車,路上說起這寶藏來歷,原來是即墨彥當初為了招兵買馬壯大墨城所積攢的財富。因此一直諱莫如深,只有城主知道。
她伏在喬定夜膝頭,嘆了口氣:「如今知道的和有資格知道的都死的差不多了,我說出來也是為了保命罷了,大都護該明白我的意思。」
喬定夜輕撫著她的臉頰:「我如何捨得動你,別自己嚇自己了。若非你身子不好,早成我的人了,還分什麼彼此?」
師雨白了他一眼:「還好你是君子,否則我的傷豈不是養不好了?」
喬定夜哈哈大笑,二人在車中曖昧私語,不知不覺便到了目的地。
此處位於墨城西北向的山頭,距離即墨彥的墓地不遠。喬定夜下車后左右看了看,心中大為奇怪,這裡地勢平平無奇,怎麼會被選為寶藏之地呢?
師雨知道他想法,指了一下山頭道:「你看那邊山頭和這邊的樣子,有什麼不同?」
喬定夜仔細對比,這才發現異常。原來這裡還是天氣晴朗的午後,那邊山頭卻陰沉沉不見日光,像是隱藏在黑夜裡。
「如此奇怪,當真是亘古未見。」
師雨道:「這下你明白為何要選在此處了吧?你看那邊就是老城主的墓地,他可是用自己守著此處呢。」
喬定夜心中頗感震撼,抬了一下手道:「如此說來,我真是迫不及待了。」
師雨笑了一聲,朝前引路。
按照她的意思,大隊人馬都在後方跟著,不能太接近,免得這地方被太多人知道。
喬定夜跟著她一路走到山壁前,正在思索入口在何處,就見師雨徑自朝眼前的山壁走了過去,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穿了進去。
他走近伸入手臂試了試,原來那是一團綠色的煙霧,常年繚繞在此,不細看還以為就是山體。
裡面是個山洞,黑黢黢的看不見路。師雨輕車熟路地取了山壁上的火把點燃,才算照出條道來。
喬定夜將下屬們都留在洞外,仔細囑咐了一番,確保萬無一失之後才跟著師雨朝里走。不過一小段路,他就相信了師雨的話,因為火光下的路極其平整,山壁雖窄,卻十分光滑,一看就是人工開鑿出來的。
一路走到通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石門,介面光滑,根本無法打開。
師雨當著喬定夜的面伸手觸了周圍幾個機關,石門才有了鬆動的跡象。喬定夜將她的手法暗中記在心裡,上前推開石門。
一進去當先看到的是一尊石像,師雨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一抬眼便見到眼前一尊高大的人形物事,嚇得驚叫了一聲。
喬定夜攬住她,接過她手中火把細細打量那石像,發現是個赫赫威嚴的將軍形象,雙手執劍立地,劍身上書「周躍通」三字。
「周躍通?這不是當年跟隨即墨彥南征北戰,後來舉兵反叛的那個反將么?」喬定夜皺眉:「這地方怎麼會有反將的雕像?」
師雨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反將凶戾,最適合鎮守藏寶之處了。」
喬定夜心想在理,便沒再多問,舉著火把朝前走去,左右看了看,霍然睜大了雙眼。
該怎麼形容這種景象?一隻又一隻的箱子,堆滿在四周的架子上,一排一排佔了四周所有空間。
大多箱子都還完好無損,只是落滿了灰塵而已。有一些卻已裂開了口,其中東西掉落出來,金銀璀璨,珠寶耀輝,叫人目不暇接。
很難想象所有箱子都打開后的場景……
「如何?」師雨的手搭在他肩上:「這些還只是九牛一毛,除了一道難開的石門,一個周躍通的雕像,連機關都沒有,這說明好東西都在後面呢。」
「還有其他地方?」
「那是自然。」師雨越過雕像朝後面走去,喬定夜連忙跟上,道路盡頭又是一扇石門。
師雨這次在周圍摸索許久才找到開門的機關,一面跟喬定夜解釋:「這裡是當初老城主遍訪高人所鑄,共有三道門,一道比一道複雜。」
喬定夜心領神會,那麼裡面的東西自然也是越來越寶貴了。
第二道門打開果然也有一座石像,比第一座更為高大,目測有十二尺高,鎧甲威武,手執長槍,一手負在身後,目視前方,雄武威烈。
喬定夜走近細看,槍身上書「施子光」三字。
他不禁皺眉,前面一個周躍通是反將,這個施子光就是他反叛的頭領。此人當初和霍擎並列為即墨彥左膀右臂,在太祖打江山的時候也是一把好手。后因即墨彥得到墨城,漸生不滿,策動了幾員大將起兵,起先意圖奪城,後來乾脆反豫,甚至投靠了若羌,太祖和即墨彥前後協力鎮壓才讓他伏了法。
說起來,那還是成為墨城城主后,即墨彥唯一一次與太祖齊心協力應對同一件事。此人因此名聲震響,卻也被豫國朝廷有意遮掩,如今只有西域一帶的人還有印象了。
喬定夜看一眼師雨:「這裡接連放了兩位反將的雕像,莫非墨城……」
師雨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墨城可沒有反心,喬大都護別誤會。我都說了,既為反將,便是凶戾之人,在這裡鎮守寶藏正適合。」
喬定夜忽而失笑:「你這麼說周躍通可以,說施子光可就有些不對了。」
師雨臉色微變,皺了皺眉。
喬定夜舉著火把四下觀看,果然這裡的寶物更加繁多,而且有不少已經失傳的古物。甚至有他在皇宮大內見過的許多珍寶,但這裡的比皇宮大內的更為珍貴,更為龐大,實在叫人嗔目結舌。
他粗粗一算,這裡兩道門內的財富已經不可估算,不知皇帝若是得知有這樣一個地方會作何所想。那麼多年辛苦積攢的國庫,哪裡想得到墨城也有個堪比國庫的地方。
師雨冷眼看他四下流連,神情痴迷,口中卻關切地說了句:「可別急著碰這裡的東西,會觸動機關的。」
喬定夜點頭,他謹慎處事,自然不會冒險,但見師雨如此誠意,心中防備稍減。他從雕像後方一直走到盡頭:「這最後一扇門如何開?」
師雨嘆氣:「我今日帶你來此,也與這有關。最後一扇門裡的東西最重要,老城主只不過將我當作保護他兒子的工具,如何肯全部相告?他只跟我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機關秘鑰告訴即墨倓了。他的本意是希望我和即墨倓同心協力,一起打開這裡,可惜如今即墨倓死了,所以我一個人根本打不開。」
喬定夜蹙眉:「那要如何是好?」
師雨仔細想了想:「霍擎養了即墨倓那麼多年,興許知道秘密。他如今沒有兵馬大權,不過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我派人去請他與我同去祭拜二位城主。你派兵埋伏四周,將他捉來此處,你我二人逼迫,還怕他不據實相告?」
喬定夜思索著可行性,沒有急著直接回復,只道:「到時候再說吧。」
師雨撇嘴:「你不想要這第三道門的東西,那前面兩道門的東西倒是分一些給我,我可不想空手而回。」
被她這麼一提,喬定夜不禁又動搖起來,前面兩道門裡的東西已經如此誘惑,第三道門裡的東西加起來,只怕當真要富可敵國了。
錢可通鬼神,有了這些,朝中關節道道打通,各派各系都可以培植心腹,還愁以後樹大招風被連根拔起么?
「好,既然如此,就此決定吧。」喬定夜伸手將師雨拽入懷中,摸了摸她的下巴:「有你這樣的賢內助,方能與我共享墨城啊。」
師雨嬌笑:「只是墨城嗎?還有安西都護府轄下那麼多城鎮,依我看,你可算是半壁江山的主子了。」
喬定夜笑著掩住她口:「可別這麼說,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出了山腹,已是夜晚。師雨借口怕被墨城官員發現,要求再回寧朔。
喬定夜欣然同意,送她出城后,下屬來報,在寶藏附近發現了一支墨城守衛軍,看樣子守護此處已經多年,並且還有葛賁率軍駐紮在附近。
喬定夜冷笑,就知道師雨不會這麼安分,原來也還防著他。可惜跟他玩心眼,還是嫩了點兒。
「那支守衛軍是守寶藏的,不能留。至於葛賁,應當是跟隨者保護師雨的,驅逐出去便是,給她留幾分面子。」
下屬稱是,立即前去調兵。
夜晚天氣轉涼,營地中風很大。師雨坐在中軍大帳中,身上披了件披風,對身旁的霍擎道:「那地方我也是第一次去,沒想到裡面有反將的鑄像,父親何必如此彰顯決心。」
霍擎看她一眼:「代城主介意的是施子光的像么?」
師雨臉色不太好:「我的確介意,喬定夜似乎知道些什麼。」
「知道了又如何,你與施子光的關係就算大白於天下,老夫也會替你擋下悠悠眾口。」
師雨感激地看他一眼:「多謝霍叔叔,不過反過來一想,也許這兩個反將的像存在也是好事。」
霍擎嘆氣:「老夫總感覺不安,若是喬定夜不按計劃行事,此舉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師雨搖頭:「喬定夜此人本性貪慾甚重,所以才會對墨城緊追不放,怎會不按計劃行事?我故意安排葛賁被他發現,他此刻肯定不會再信我,一定會提前打開第三道門。」
霍擎點了點頭:「若能報仇自然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得。」
師雨看著跳動的燭火,神情恍惚:「阿瞻都不在了,留著那些還有什麼用?」
「但是代城主如此孤注一擲,只怕不只是為了阿瞻吧?」
師雨垂眼:「沒錯,還為了即墨無白。逝者已矣,我又有什麼好遮掩的。」
皇帝的授命書不日送達墨城,任命喬定夜接替師雨,出任墨城的代城主。
喬定夜當日便搬入了阿瞻生前所居的正院,儼然已經以第三任城主自居。
儘管如此,墨城官員前來拜見的卻寥寥無幾,大部分都稱病或者告假,弄得場面很是尷尬。
喬定夜為了籠絡人心,接連頒布了幾條法令,皆從寬待墨城官員和百姓處著手。為了結交西域,又特地放開了禁令,連若羌商人都可以入境繼續貿易了。
但墨城對此反應平平。百姓們三緘其口,官員們無動於衷,以自由奔放聞名的墨城一下成了座啞城。
喬定夜自然動氣,但他多年經營的儒雅君子形象不能說破壞就破壞,連面對師雨都忍耐下來了,何況是對百姓。只能耐心等待墨城接受他這個異姓代城主。
可惜事與願違,這個位子實在不好坐。短短几日之間,也不知從哪兒起得頭,忽然開始有傳言稱喬定夜有謀反意圖。
消息開始只是三三兩兩無傷大雅的笑談,到了後來越傳越細,越傳越真。如此關頭,有這種流言可不是好事。喬定夜派人在墨城四處搜查消息來源,卻一無所獲。
緊接著坊間開始有傳言,說有人親眼看見城主即墨倓的冤魂在城中遊盪,大約是不滿墨城落入異姓人之手。
喬定夜至此已是忍無可忍。裝神弄鬼,必然是有人在幕後主使。他加派人手去查,結果卻連自己的手下也說親眼看到了即墨倓的鬼魂,還因此嚇得一病不起。
於是傳言愈發不可遏制了。
大約遠在朝廷的嘉熙帝也收到了消息,不多日就發來一封密令,原定時機成熟便將墨城併入安西都護府的計劃做了更改,要求喬定夜直接奏請朝廷對墨城直轄。
很顯然,嘉熙帝已經不耐煩由別人經手了,不如直接管轄。即使地處邊陲,消息往來耗時日久也顧不上了。
若在之前,喬定夜肯定遵照皇命,及時就寫奏摺報上去了,但此時卻想能拖就拖,因為眼下的墨城還不能就此交出去。
深夜時分,城主府中的都護軍層層調動,下屬在房門外輕叩門扉。喬定夜起身披上戎裝,提劍出門。
夜濃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他系好披風,快步走出府門,跨馬帶路。
大隊人馬悄無聲息地繞過墨城街道,挑選捷徑,朝墨城城主墓葬山的方向而去。
統管四城的官兵都是他安排的手下人,在城中這般堂而皇之的行走根本不用擔心什麼,喬定夜是不想驚動百姓,節外生枝。
到了目的地,喬定夜留了一小隊人馬守住關口,帶領大部接著朝深處藏寶的山嶺而去。
這座山在墨城城內,卻連接城外,正面平坦,看起來毫不險峻,背後卻甚是陡峭,像是被一刀劈出來的一樣。
墨城的東城門和南城門兩面城牆便依勢而建,連接至此。之前被發現的寶藏守衛軍也是埋伏于山背附近。
今夜無星無月,山嶺如同一頭黑黢黢的猛獸靜靜蟄伏。喬定夜下了馬,命人點燃火把,機警地看了看四周,對左右心腹道:「此地山勢看起來普通,但藏著重寶,未必如表面上那般簡單,何況還連接城牆,派人將腹背都看守仔細,千萬不要讓別人混進來。」
一名下屬道:「大都護為何不等師城主?她不是與您約好捉住霍擎再進去嗎?她對這裡肯定要比我們熟悉啊,貿然進去萬一觸動機關的話……」
「不用等她。」喬定夜打斷他的話:「師雨不值得信,我們自己提前進去。」
屬下們只能抱拳稱是。
一行十人的小隊先行進去探路,片刻后出來稟報,都說裡面沒有異常。
喬定夜一眼就看出他們腰間鼓鼓囊囊,必然是揣了不少寶貝,也不拆穿,舉著火把進入山腹。
順利的穿過兩道門,這裡還是和之前師雨帶他來時一樣。看來還是他太謹慎了,師雨的人馬被他趕走之後,這裡並沒有外人進入的跡象。
到達第三扇門前,他記得師雨開前面兩扇門的手法,可無論如何觸動旁邊石壁上的機關,卻都毫無反應。
一群下屬擁在門前左思右想,不知該如何是好。
喬定夜皺眉思索半晌,毫無頭緒,退開幾步道:「實在不行便強攻打開。」
有下屬勸道:「萬一觸動機關怎麼辦?」
喬定夜不禁猶豫,但這第三道門裡藏得比前面兩道門嚴實那麼多,其中東西寶貴自不必說。
越是好奇越是心動,他抿了抿唇,轉頭朗聲道:「我軍中士兵,但凡有人自願上前破門者,皆晉級一等,其中財物可任取十件,有人願上前否?」
前面兩扇門裡的東西拿個一兩件就已經一輩子吃喝不愁,何況是這第三道門裡的十件物事。
這話一落,頃刻就有五六個膽大的人衝上了前,其中還有一個是喬定夜身邊的副將。
隨後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幾人。喬定夜帶著剩餘的人退至第二道門內,等待他們破開門的消息。
那二十幾人果然野蠻,刀槍劍戟加火藥,什麼都用上了。喬定夜感覺山腹中用這種方式未免危險,剛想阻止,被轟然之聲震得險些摔倒,站穩時就聽前方歡呼不斷,第三道門終於被炸開缺口。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怪罪這些人了,只是過去時還是批評了幾句。這麼大動靜若是驚動墨城百姓可不妙。
所有人後退,兩名心腹當前推門開道,確定沒有機關才請喬定夜進去。
門是被強行炸出的缺口,所以很低矮,喬定夜彎身進去,抬頭舉高火把,猛然愣住。
這裡面根本沒有什麼財寶,卻有森森兵器,精良的刀槍斧鉞,盔甲馬具,都是作戰用的裝備。
下屬們很慌亂,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一點金銀碎屑:「大都護,這裡面都是軍械啊。」
喬定夜舉著火把小心沿著四周走了一圈,忽然見到當中立著一座石像,仔細觀看,竟見石像著的是件龍袍,再湊近細看其名,大驚失色,那龍袍敝膝上竟然刻著他的名字。
「中計了!快出去!」
他留了幾個人下來銷毀石像,正要帶人退出門,卻見過道中都護軍死傷一片,每個人身上都中了致命的毒箭。
山腹隔音堅實,這些人本是留在外面看守的,難不成是出了什麼事趕進來報信的?
喬定夜不敢耽擱,抽出劍來,快速朝第二道門跑去,卻見大隊墨城精兵涌了過來,將狹窄的通道擠得水泄不通,不禁止住步子。
霍擎撥開士兵,大步而至,鎧甲森森,手中長劍上還滴著鮮血。
「安西大都護喬定夜在山中囤積大量兵械,意圖謀反,老臣霍擎奉旨前來捉拿!」
喬定夜變了臉色:「老將軍無憑無據,莫要血口噴人!」
「無憑無據?」霍擎冷哼一聲:「那你為何不肯將墨城交給陛下?這裡的金銀財寶和軍械是怎麼回事?裡面兩尊反將雕像,一尊你為帝的雕像,又該作何解釋?」
喬定夜睚眥欲裂:「果然是著了你們的道!師雨呢?讓她來見我!」
霍擎道:「代城主沒空見你,她陪同宰相大人在外面等候,喬大都護待會兒出去認罪就會見到她了。」
「宰相?」喬定夜如遭電擊,從長安到這裡頗耗時日,宰相卻已人在此處,這說明皇帝早已清楚一切,原來皇帝也有心要除了他。
他憤恨難當,早已不復儒雅端方:「休得胡言!我從無反心!」
霍擎懶得與他廢話,高喝一聲道:「所有人聽令!喬定夜謀反證據確鑿,若都護軍有意投誠,可饒不死,若仍舊追隨反賊,就地正法!」說完朝身後招了一下手,大軍立時撲殺上去。
夜風吹過山崗,宰相剛剛在師雨陪同下祭拜了二位城主,從山頂回到山腳。
道旁跪著四位守城官,都是被皇帝派來的親軍叫開城門后拿下的。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為何皇帝會忽然會派大軍入城,還拿了他們,實在想不通。
火把蜿蜒了一路,葛賁帶領部下押著投降的都護軍到了跟前,烏壓壓跪了一地。
宰相見狀嘆息:「我豫朝建國至今,出了好幾次內亂,雖然不大,卻也有損耗,於國不利啊。」
師雨笑了笑:「宰相大人此言差矣,此番平定逆賊,繳獲他私藏寶物軍械,其實是得大於失啊。」
宰相神色微動,不禁也好奇那山中到底藏了多少財富。
遠處大軍從山腹中湧出,抬著厚重的寶箱兵器送上馬車,一輛一輛,足足一個車隊還沒裝完。
霍擎押著喬定夜到了跟前。那個風度翩翩,儒雅冠絕天下的安西大都護如今就被按著跪在宰相跟前,一身狼狽,髮髻散亂,在火光下不甘地昂著脖子瞪著師雨。
師雨卻回以他一抹柔柔的笑。
宰相負手而立:「喬定夜,陛下對你如此器重,你卻心懷異志,該當何罪?」
喬定夜仰頭大笑,聲震四野:「欲加之罪,我認了便是了,只要陛下能安心便好。」
「休得無禮!」宰相怒斥一聲,命人拿他入獄,明日便押往都城受審。
喬定夜被拖著起身時朝師雨看了一眼:「師城主以為自己贏了?」
師雨勾起嘴角:「我只知道你已經輸了。」
喬定夜冷笑兩聲,掙開士兵的手,自己朝前走去,神色卻並不服輸。
深夜城主墓地附近的動靜沒能瞞過百姓們的雙耳。到了白日里大家議論紛紛,聯繫起之前即墨倓冤魂回來的事情,個個心驚膽顫。
很快有人打探到了消息,於茶館酒肆里大肆傳揚。大家這才知道原來是喬大都護因謀反被拿下了,意料之外又覺在情理之中,傳言原來都是真的啊。
墨城中的都護軍悉數被墨城軍隊接管,城主府里恢復如舊。師雨回到墨城的第一件事是率領眾官重辦喪儀,將即墨倓的牌位供奉入祠。
一直忙到入夜時分,官員們全都退去,她卻獨自在即墨彥的牌位前長跪告罪。
「師雨無能,愧對父親遺囑,沒能扶持阿瞻獨立稱王,連他的性命也沒能保住。如今還將墨城多年苦心積攢的物資盡數交給了皇帝,今後……墨城只怕再難自主了……」
她的額頭點在地上,久久沒有抬起。
幾日之後便是例行議事的日子。官員們齊聚議事廳,雖然師雨如今對於墨城無名無分,但相比於喬定夜,他們卻仍願認其為主。
師雨早早起身,去議事廳見了大家一面,也不廢話,丟下一句:「之前跟了喬定夜的自己來見我。」轉身離去。
到了下午,果然有幾人戰戰兢兢去見了她。師雨直接革了他們的職,發配去為二位城主守墓。
霍擎覺得剛剛回到墨城就如此雷厲風行不太適合,單獨留下奉勸了她一句。
師雨坐在案后緊鎖著眉心:「喬定夜被押走時神色不對,恐怕留有后招,我不能給墨城留下任何禍患。」
霍擎仔細回憶了一下喬定夜的表現,覺得那不過是垂死掙扎,剛想安撫她兩句,門外走入了宰相的貼身侍從,身後還跟著幾個軍士。
「奉宰相大人之命,特來請代城主前往問話。」
霍擎一愣:「問什麼話?」
侍從瞄了一眼師雨:「喬定夜指證代城主師雨乃反將施子光之後。」
「……」
師雨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來的還真快。」
施子光的大名多年不曾入耳,沒想到再聽到居然跟代城主有關。
而師雨這一去,居然連著幾日都沒回來。墨城官員聞風而動,紛紛登門霍府詢問此事。
霍擎也是焦急得不行,見眾官在此,忽而心生一計,請諸位官員聯名上書,為師雨請命,連裝病至今沒好的刺史也難以倖免。
老宰相也很頭疼,他奉旨而來,是為了處理喬定夜,怎麼也沒想到喬定夜入獄后還咬了師雨一口。
其實師雨當初在長安被若羌右相羞辱為舞女時,皇帝也調查過其身世,但根本沒查到什麼。
喬定夜在西域多年卻是門路廣闊,顯然是早就捏著這把柄了。他自稱手上有一份證據,是施子光寫給即墨彥的信件,信中稱其有一個康國舞姬的情人流落民間,二人育有一女,小字為雨,請即墨彥代為照料。
最棘手的是,他一出事,寧朔都護府就有人將這信送往宮中直呈陛下了。
算算日子,陛下要麼是已經拿到信了,要麼就是快拿到了,反正宰相此時想要無視此事是萬萬說不過去的。
宰相背著手在官署大廳里走來走去,師雨此時就坐在一旁,一身白孝,臉頰瘦削,模樣看起來楚楚可憐,卻是什麼也不說。
老宰相也不想認為她與施子光有關。那位殺神犯的可是叛國之罪,當年太祖親自下令誅滅九族的大罪啊。
「師城主,你連著幾日都一言不發,當真就沒什麼想說的嗎?」宰相可不認為她是來扮可憐博同情的。
師雨放下手中端了早已涼透的清茶,含笑道:「宰相大人明鑒,正是因為與施子光無關,我才無話可說。您想想,我若當真是施子光的後人,即墨老城主豈能容得了我?何況一封信而已,誰知道是不是喬定夜偽造的?」
宰相點了點頭:「倒也在理,本相一定會將這些話稟明聖上。不過此事究竟如何判定,還得看陛下了。」
師雨笑著點頭,手指輕輕摩挲著桌沿。
墨城已經傾巢覆卵,那寶藏雖然栽贓給了喬定夜,地點卻處在墨城境內,嘉熙帝不會沒數。他若是有意一箭雙鵰,讓墨城徹底成為無主之城,也不是沒有可能。
廳中一時無話,宰相的侍從忽然從門外走了進來,貼在宰相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老爺子的臉色頓時變了,花白的鬍子抖了幾抖,顯然很生氣。
師雨將他臉色盡收眼底:「宰相大人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宰相沒好氣地拂袖:「師城主,不得不說,墨城百姓也太過奔放了些啊。本相只不過請你過來調查一二,尚未有定論,他們就開始數落本相了。」
師雨眼珠輕轉:「哦?此話怎講?」
「哼,現在城中風傳本相是收了喬定夜的好處有意包庇他罪行,所以才遲遲不送他入都受審,反而開始調查代城主你。這、這真是……」他氣得說不下去了。
師雨挑眉,這言論挑得還真是時候。
老宰相她對面坐下,順了口氣,有感而發:「當初在朝中時,本相還以為墨城之事好解決的很,如今方知大錯特錯。百姓詆毀,官員施壓,墨城可真是難纏的很,難怪連老謀深算的喬定夜也奈何不得。唉,本相真是希望太常少卿還在世啊,這地方也就他那性子能吃得住。」
師雨勉強牽了牽嘴角:「是啊,我也希望他還在世……」
宰相併未注意到她神色,擺擺手道:「師城主暫且請回吧,我這就奏報陛下,請他另派專人來接手徹查此事,老夫這就押送喬定夜回都,免得被墨城百姓的口水淹死!」
師雨賠了聲笑,起身告辭。
出了官署,夙鳶正在車邊等候,見到師雨出來,一副感謝上蒼的神情,舉傘上前為她遮住午間烈陽:「城主可算出來了,您再不現身,霍老將軍可要帶人來沖了官署了。」
師雨無心理會她的玩笑,心事重重地上了車,忽然問:「怎麼這些天都沒見到杜泉?」
夙鳶跟著爬上車,搖搖頭:「奴婢不知,離上次見他有七八日了吧,那時他好像心情變好了一些,還主動與我打了聲招呼呢。」
師雨皺眉:「不管他心情如何都派人去找找,他是無白最親近的人,若是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他的主子。」
夙鳶這才意識到嚴重,連連點頭。
馬車普通,行過街道並沒引來多少關注。
師雨稍稍揭了帘子朝外看去,路上時不時有外國商旅經過,她看到其中有不少若羌人,暗自惱怒。
喬定夜根本不關心墨城的將來,關心的是自己的權勢,如今墨城這種形式居然還開放禁令。還好沒有讓墨城落入他手中,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馬車很快就到了沙義拔克大門前,裡面的客人在大聲說笑,也有人在爭辯。
師雨吩咐放慢速度,側耳聽著其中斷斷續續傳出的話,果然與宰相所言一致,百姓們都在討論著她的身世。
有人直接對此大加否定,施子光曾意圖奪城,除非傻了才會叫老城主去照顧自己女兒,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一旁立即有人附和,說此事之前毫無風聲,喬定夜一被抓就被大肆宣揚,必然是喬定夜企圖轉移視線的詭計。
還有人就想得更深入了,拍案大嚷:這是詭計啊,絕對是要引陛下對代城主動手,到時候墨城大亂,官民無主,西域就有機可趁了!
客棧里的西域商人捶桌抗議,我們都很友好的好不好!
夙鳶怕師雨心裡不舒服,探身進來:「城主,回去吧,何必聽這些平頭百姓亂嚼舌根。」
師雨神情怔忪:「你覺得這些言論是平頭百姓能想得到的?這種引導輿論的手法,簡直和曾經引導若羌謠言那次一模一樣。」
「啊?」夙鳶摸不著頭腦。
「派人去查消息來源,掘地三尺的查!」
夙鳶被她語氣嚇了一跳,忽然瞥見她的手指,微微顫抖,似乎分外激動。
嘉熙帝派來接手調查的大臣約莫半月便到了墨城,夏日已經只剩餘威。
老宰相好面子,早待不下去,人家大臣剛入城門,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押解喬定夜啟程要走,都來不及跟師雨道別。
大街上圍滿了人,囚車中的喬定夜髮髻散亂,形容狼狽,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為了顯示自己實乃大公無私,老宰相臨走前當街宣布了喬定夜的罪狀,除去謀逆大罪外,還包括豢養沙陀雇傭兵;挾持代城主師雨;殺害城主即墨倓;嫁禍太常少卿並殺其滅口等等。
喬定夜睜開眼,冷笑連連:「說我殺人,可有證據?」
老宰相正要冷聲呵斥,一輛馬車緩緩駛近,左右皆有大內禁軍護衛。他立即認出是皇帝特派大臣。
車簾掀開,裡面的人探身而出,長身而立,緋色官服一如當初:「不知我本人作證,算不算證據呢?」
喬定夜瞪大了雙眼,勃然憤怒:「原來你沒死!」
周遭一片驚呼,老宰相也是一臉錯愕:「太常少卿?」
來人緩步下車,四下見禮:「唉唉,不好意思,嚇著諸位了。」
不過片刻功夫,急促的馬蹄聲從街尾傳來,百姓們及時避讓,一匹快馬疾馳而至,馬上是來不及佩戴面紗的師雨。
她緊緊撰著韁繩,隔著幾丈的距離看著那道身影,胸口因微微喘息起伏不定,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原來他真的沒死……
良久方才打馬上前,她仔細打量他,剛找到要說的話,眼神卻似陡然熄滅的星火,忽而情緒盡斂,調頭便走。
後者連忙追上來,一把拽住她韁繩:「誒,怎麼走了啊?」
師雨勒馬停住,俯身湊近,音色柔柔卻分外孤寒:「邢先生此舉過分了,若再有下次,我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她劈手奪回韁繩,縱馬而去。邢越默默摸了一下脖子。
看來不能拿即墨無白開玩笑啊……
御書房內,嘉熙帝端坐案后,手中捏著上繳物資的清單,心緒久久難平。
即墨彥當真老謀深算,但不得不慶幸,這一切如今都歸入國庫了,尤其是那些精良兵器。若是這些東西還留在墨城,後果真是不敢想象。
他將清單放到一旁,抬眼看了看立在眼前的人:「宰相遞迴奏摺,稱墨城如今井然有序,而言論又多有利於師雨。連本該誅九族的身份都能自圓其說,可真是本事啊。」
「能不能自圓其說,全看陛下。」
嘉熙帝失笑:「那你倒是給我一個容忍她自圓其說的理由呢?」
「墨城看似開放實則排外,頻繁更迭城主易激起民怨,給西域以可趁之機。師雨的存在既能穩定官民之心,陛下何不繼續用著她呢?反正如今的墨城也是一座空城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嘉熙帝朗然而笑:「說的也是,朕總算等到這一日了。」
隨著老宰相的離開,似乎連夏日也一併跟著遠離了。墨城卻依舊熱鬧,太常少卿死而復生的消息遍傳四方,聞者無不稱奇。
至於始作俑者邢越,他被師雨嚇到,已經乖巧地躲去官署里,再不敢露臉了。
之後他像模像樣地在官署里找了幾個人問了問話,以示自己正在調查師雨的身世。
當然不能指望他真調查什麼,他就是來走場子好讓宰相儘快押送喬定夜回都的。已經叫師雨不快了,再在她身世上整出什麼幺蛾子來,還不得被她扒一層皮下來啊。
師雨這幾天剛好沒空管他。她將墨城政務全部梳理了一遍,以代城主的名義下令廢止喬定夜所頒的全部令文,並重新填充守城士兵,下令嚴守四門,外人不得輕易出入,尤其是若羌人。
秋風一夜之間席捲邊疆大地,墨城的天陰沉的叫人發慌。
百姓們八卦的熱情沒有絲毫消退,最近又開始私下討論起師雨與喬定夜之間的關係,據說二人曾在城主府中私通,師雨還因此被喬定夜的胞妹掌摑,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這種事情顯然比身份什麼的更有吸引力,漸漸的大家就把師雨和施子光的關聯拋諸腦後了。
長安那邊審理喬定夜一案似乎耗費了不少時日,如今已到尾聲,卻也沒人再提過師雨身份這一茬,更沒人來追問「太常少卿」調查的怎麼樣。
待到八月,嘉熙帝似乎終於記起墨城了,派到寧朔暫代安西大都護一職的大臣順道帶了聖旨,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叩開了墨城的城門。
消息立即送往城主府和官署,師雨與假扮成太常少卿的邢越立即趕赴城門口迎接聖旨。
街頭有早起的百姓見此情形,搖頭感慨,墨城再不復當初驕傲啦,若在以前,哪裡至於讓城主親自現身至城門來聆聽皇帝命令。
感慨歸感慨,人還得跪下去,恭恭敬敬地聽旨。
禁軍攔道,車中走下來一位皂靴革帶的官吏,瞥一眼一地低垂的後腦勺,當街宣讀聖旨。
嘉熙帝提及了師雨為城主即墨倓伸冤擒凶的功勛,也提到了她安定墨城的辛苦,卻獨獨沒有提到她身份的事,依舊當做什麼都不知道。隨後宣布冊封她為墨城城主,統管墨城大小事務。
師雨錯愕抬頭,忽然看向身旁的邢越。
邢越用那張即墨無白的臉回看過來,心驚膽顫地小聲問:「怎麼了師城主?」
「為何會這樣?」
師雨不明白,若是即墨無白活著,為何會輪到她做城主?可若是即墨無白死了,那暗中推波助瀾幫她的人又是誰?
「師城主,接旨謝恩吧。以後你我就是同僚了,當為陛下分憂,為國盡忠啊。」官吏枯站著實在尷尬,只好冠冕堂皇地說上幾句,主動將聖旨交到她手裡。
師雨伏身叩拜,抬手接過,聲音茫然:「微臣謝主隆恩。」
墨城終於迎來了第三任城主,而且是第一位女城主。
按照舊例,官民同樂,全城大赦,盛服遊街。
城主府為款待遠道而來的官吏及在此坐鎮的「太常少卿」,正忙著擺宴設席。
天尚未晚,夕陽欲墜未墜。師雨身上穿著城主當著的大袖禮服,冠帶威嚴,站在城主府廊下俯瞰被晚霞浸染的墨城。
這裡終究還是歸屬於她了,可惜已是物是人非。
「師城主,聽說您在找我?」
師雨轉頭,杜泉站在她身後,服飾齊整,模樣精神。
她頗感意外:「我還以為你走丟了,正在想百年之後要如何向你家公子交代呢。」
杜泉有些不好意思:「有勞師城主惦念了。」
師雨收回視線:「沒事就好,你若沒處可去,以後就跟著我吧,我絕不會虧待了你。」
夙鳶忽然從角落沖了出來,分外激動:「留他幹嘛呀!城主有奴婢一人伺候就好了嘛!」
杜泉白她一眼,轉頭沖著師雨時又是一臉的笑:「師城主好意,杜泉不敢領受。我這段時日不在是因為回了一趟長安,這次是隨代任大都護來的。對了,師城主您為何不去見一見這位新大都護?」
夙鳶對他要搶自己的飯碗意見比較大,沒好氣道:「見什麼見?又不是沒見過?那日宣讀聖旨,全城百姓都見到了呢,就你多事!」
師雨攔下夙鳶:「你這脾氣可是比我還大了。」
夙鳶縮了縮脖子,退到一邊去了。
師雨沖杜泉安撫地笑了笑:「你說得對,章大人前來替陛下傳旨,興許還帶了別的話,我是該好好見一見,他現在何處?」
杜泉神色詭異地笑了一下,抬手做請,帶她前往。
師雨怕夙鳶再跟他掐架,叫她去準備晚宴,自己跟著杜泉穿過迴廊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吹雪閣下,杜泉停步,請她上去。
師雨順著台階朝上看了一眼,微微蹙眉,這位章大人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連這裡也來。
提起衣擺登上台階,朝下方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年前和即墨無白在這閣樓上的場景,不免心生嘆息。
推門而入,帷幔拂動,地上一抹最後投入的斜陽,斜拉往上,一直拖曳到窗邊。案后坐著一人,寬袖儒衫鋪於地上,背影清落,轉頭看來,逆光只能看見側臉,微見瘦削,眉清目朗,嘴角帶出一抹笑意。
師雨起先以為是幻覺,這光影浮動之間也的確像是夢境。接著她又動了怒,覺得邢越實在是變本加厲。都說了再敢扮一回即墨無白就要他的命,他居然還真不怕死。
「章大人呢?」
「你來這裡不是見我的?」
「我是來見代任安西大都護的。」
「我就是啊。」
師雨倒也有耐心,冷冷地盯著他,等他自己招認。然而很快她就察覺到了不對,快步上前,細細打量著他,更加以為是自己出現幻覺了。
「唉,多日不見,夫人竟然不認識為夫了。」他起身走至跟前。
師雨抬手觸到他的臉,總算找到點真實之感。
「真的是你?」
「是。」
「即墨無白?」
「是我啊,姑姑。」即墨無白好笑地看著她。
師雨一時有些發懵,久久無言。即墨無白趁勢將她攬進懷裡,難得有這片刻柔情,心安神定。
師雨的情緒終於完全平復下來,驀地推開他,張口便是質問:「你待在這裡做什麼?又計劃著和邢越玩什麼花樣?」
即墨無白連連擺手:「此事純屬誤會,我只是指使他來墨城先穩住形勢,哪知他被你嚇了一下就把氣撒我身上了。現在死活不願與我交換身份,到現在還坐在廳中與眾人談笑風生。我連見你的機會也沒有,只能遠遠躲來這裡,否則被別人撞見兩個即墨無白,豈不是太可怕了?」
師雨臉上又浮現出熟悉的笑容,溫柔的要化出水來:「活該。」
「……」
她走到門口,見杜泉站著,冷哼道:「我從未親眼見你家公子蒙難,起初便有些不信他真死了,是你口口聲聲說他不在了。待我信了,你又故意不將他活著的消息告訴我,你們一對主僕真是好樣的。」
杜泉訕笑:「師城主別誤會,當時我真以為我家公子死了,也是回了長安才知道他還在啊。不過今天……的確是故意的就是了……」
即墨無白幫腔:「此事說來話長,的確怨不得杜泉,我稍後再與你解釋。」
師雨抿了抿唇,朝杜泉招招手:「今日我繼任城主,全城大赦,就不追究了。你現在去和邢越說,讓他規矩些,我這就和你家公子去席間會見賓客。」
杜泉如蒙大赦,連忙跑去欺負邢越了。
師雨轉頭看一眼即墨無白:「走吧。」
即墨無白舉步跟上她:「其實我現在不方便與你一同露面,畢竟當時成親的事人盡皆知,不如你先去廳中,我晚到一步。」
師雨走至台階下,停在一株花草旁:「大家該說的早就說夠了,本就避無可避,你又何必裝得這麼體貼?」
即墨無白欣慰點頭:「也罷,既然你已經接受這個事實,我也就放心了,就算險些喪命也值得了啊。」
「……」
其實即墨無白這次能活命,全靠嘉熙帝。
喬定夜就像是在賽馬快分出勝負時陡然殺去最前列的黑馬,已然超出了嘉熙帝的預控。
他可不希望再出現第二個即墨彥,所以一面縱容喬定夜在墨城的行為,一面卻又將牢里的即墨無白提了出來。
那一晚的談話已經表明決心,他有意消除威脅,即墨無白全力支持。
要對即墨無白動手的都護軍中有嘉熙帝安插的內應,那一刀雖然看似下手很重,但並不在要害。
即墨無白被連夜送往長安,而那邊邢越則被帶出獄外,秘密將一個剛被處死的死囚屍體易容成即墨無白的模樣。
邢先生是個技術精湛但膽子很小的騙子,此事在他心裡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所以他對即墨無白本人充滿怨氣實在是情有可原的。
即墨無白與師雨說起這些時,宴席已快結束。
邢越因為被杜泉帶來的話嚇了一下,早在他們來之前就跑得不見人影。
隨同即墨無白來的章大人是唯一知道邢越存在的人,陪著扮演了半天的戲,忽見他跟著杜泉慌慌張張地走了,便猜到了一二。再見到即墨無白與師雨並肩走入廳中,也絲毫不覺驚奇。
其他人倒是沒發現異常,以為太常少卿只是去換了身衣服罷了。只不過這一趟出去就跟師雨一起到來,看起來有些微妙呢。
今日的主角是師雨,即墨無白是因為如今代任安西大都護,才得以與她並坐於上方,二人也才有機會悄悄說起之前經歷。
這一整天師雨都覺得像是在做夢,白日里乘車遊街,晚上見到即墨無白,此刻坐在這廳堂之中,燈火耀眼,人聲鼎沸,卻更覺恍惚,不禁轉頭多看了幾眼即墨無白,擔心這眼前一切不過是幻影。
畢竟即墨倓剛去世不久,慶祝之事點到為止,官員們沒多久就紛紛告辭了。何況師雨和即墨無白都有舊傷,也需要多休息。尤其是師雨,這一天勞累,早已面有倦色。
即墨無白與她一同往廳外走,低聲問:「怎麼聽了我如何獲救的事,你反倒沒話說了?」
師雨搖頭:「不是沒話說,只是覺得只差毫釐,萬分兇險。經此變故,我方知人命如草芥,著實脆弱。」
即墨無白一時也頗有感觸,沉吟不語。
二人沒帶隨從,並肩前行,到了迴廊僻靜處,師雨忽然問:「之前在城中散布喬定夜有謀反之心的人就是你吧?」
即墨無白「嗯」了一聲:「的確是我。」
師雨語氣疑惑:「難不成你早預知我會以謀反罪構陷他?否則為何我還沒對他下手,你這謠言便已傳開了?」
即墨無白停步在廊下,半邊身子倚在陰影里,一邊肩頭浸著月光,搖了搖頭:「其實我之所以這麼傳,就是希望你給他套上謀反罪名。」
師雨皺眉:「你是想逼我將墨城的家底都交出去?」
「沒錯?」
「為何?」
即墨無白走近一步,手捧著她的臉:「為大義是不想墨城有機會自立,為私情是不想你走上不歸路。當然,我也是不想讓即墨彥的好事得逞,如何?」
師雨拿開他的手:「如你所願,墨城以後再難成事了。」
「那我就安心了。」即墨無白笑了笑,轉過頭去,低低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自己的身世不管不顧,卻寧可守著即墨彥的痴夢直到如今。他不過養你一場,何必為他的奢望搭上性命做賭注?」
師雨道:「有很多事你不明白,即墨彥不只是養我一場,施子光雖然原為功臣,後來卻也的確犯下了當誅九族的大罪。是即墨彥保了我們母女二人的性命。我連施子光的面都沒見過,對他毫無感情,反倒是他附贈給我一條死路,那我對養我教我的即墨彥感恩戴德有何不對?」
即墨無白默然,他得知師雨身世時也很震驚,也終於理解了當初她為何對被笑為舞女的事那般介意。她是不想被挖出與施子光的關係。
往事再提只會叫人徒增傷懷。即墨無白沒再說什麼,喚了一聲杜泉,舉步走出廊外道:「我過兩日還得去寧朔一趟,就不留在城主府了,去官署安置便可,你好好休養,我改日再來看你。」
師雨跟上兩步,沒有理由挽留,目送他的背影在月色下漸漸離去,直至融入凝著的夜色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