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死因(2)
第22章死因(2)
容郁緩緩點頭,道:「卻不知平郡王什麼時候發現這一點?」
柳洛沒有正面答她的話,只道:「我父親下葬之時我開了母親的棺。」此事在他心中藏了太久的時間,他每每想到那個風雨之夜,只覺得無邊無際的悲哀和恐怖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大宇王朝最重孝道,又尊死者為大,而他親手打開了母親的棺木,就在父親死的那個晚上,一個人,風雨如晦,打在他身上臉上,便如刀劍風霜。
他知道自己非如此不可,父親叫他不要過問上一代的事,可是他被壓在母親的陰影下,人人都以異樣目光看他——不是他想知道,而是他非知道不可。
非知道不可。
那棺木轟然打開,母親躺在裡面,面色如生。她面上有那樣複雜的表情,像是愉快,又像是悲哀,還有很多很多的歉疚,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對他的父親。
容郁聽得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柳洛為什麼對她說起這樣機密的事,這個心思縝密的少年,似是處處防備著她,又像對她毫不設防,他的態度實在教她琢磨不透。
柳洛沒有理會琳琅驚疑不定的目光,繼續說道:「我父親當年踏遍千山,尋得一副金絲楠木棺材,可保我母親肉身百年不腐,所以我開棺之時母親面目如生,連傷口都和死時一模一樣。我驗過傷,她除了中明月心之毒以外,身上還有六道傷痕,這六道傷痕分別在手,足,肝,脾,肺,腎,各自都只一刀,刀傷處血凝如霜。因並無一刀致命,所以我母親當日受這六刀傷的時候仍在生。」
柳洛微抬了頭看天上的雲,太陽快落下去了,此時霞光最盛,容郁只覺得他眼中映著萬丈光芒,因那光芒太過炫目,反而讓人看不見他眼中的表情。
——一個人五臟俱傷的時候是怎樣的痛苦,一個人五臟俱傷如果還身負奇毒又是怎樣的痛苦,那刀怎樣刺進去,鮮血又怎樣噴涌而出,艷如花之盛放。
——那個女子的眼中在那一個瞬間閃過的是誰的面孔,是平留王還是天子?
柳洛道:「你聽說過七傷嗎?」
容郁搖頭。柳洛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後來找遍書籍,在一本江湖野史上看到。七傷是江湖上一種比武的方式,但是極少被採用,因為這種比武方式……輸的一方固然慘烈,贏家卻也多半廢了。它的規則是:雙方以兵刃加諸於自己身上,手,足,肝,脾,肺,腎,心,七處,五臟四肢,一方傷一處,對方必跟傷一處,否則為輸。因為這種比武方式實在太過殘酷,所以如非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絕沒有人肯輕易提出。」
容郁花容慘淡,道:「平留王妃……平留王妃怎嗎會……」
柳洛長嘆一聲:「我也不知道。我父親一生沒有另納姬妾,可是他從來不提我的母親,也不許人提,所以對我母親生前事,我竟然都是從翠湖居探聽到的。所以……我竟全然不知母親和什麼人有這樣的深仇大恨,非賭七傷不可。」
容郁聽他如是說,便知他在翠湖居必有耳目,只是不知道他探聽到了多少事。翠湖居上下近百人,要徹查卻也不容易,她轉念又一想:翠湖居中他人的耳目多了去了,查有什麼用,查出來又有什麼用,難道央求忻禹全部換掉?
——她有沒有命再回宮都是一個問題,想這麼遠毫無意義。
柳洛道:「我見那傷處血凝如霜,料定不是尋常兵刃,後來果然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上查到,這種刀的名字叫寒冰刃——寒冰刃,容娘娘,你一直帶在身上,是想要刺殺我嗎?」
他最後一句話陰森森地問出來,容郁心中一寒,寒冰刃確實一直在她身上,但是她並不是剛烈的女子,從來沒想過要使用它。當下沉聲道:「平郡王何必說這等話,容郁今日便是有命手刃平郡王,難道還有命逃出百里以外嗎?」
柳洛面帶譏諷,道:「娘娘是聰明人。」略停一停又道:「這刀,是他給你的吧。」
容郁知他所指是忻禹,卻也無從辯解,翠湖居的主子毀在這刀下的不少,柳洛輕易就能打聽得到。
柳洛道:「他倒是真喜歡你,連寸步不離身的寒冰刃都給了你。」
容郁苦笑,誰又知道皇后死的那個清晨,忻禹如何陰惻惻地同她說:「容兒,你轉過臉來給我看看」,他怎樣推枕而起,絕塵而去,徐公公又怎樣逼上前來說「娘娘莫教奴才為難」……誰又知道呢?
柳洛嘿嘿一笑,森然道:「這刀上……可是染了我母親的血。」
容郁不可置否,問道:「七傷之賭,平留王妃只傷六處,尚不致命,致命傷難道是明月心?」
柳洛道:「你猜得不錯——還有誰能逼她走投無路,甘受明月心之毒——除了他。」他一言及此,面上還沒什麼變化,可是眼中隱有血絲——恨到極處,便是這般神色吧。
容郁聞言冷笑,「你又怎嗎知道不是皇後下的毒?連你自己也說,明月心是柳氏獨門。」她這樣說並非空穴來風,以忻禹對琳琅這般一往情深,皇后柳微要殺她實在再正常不過——她是名門千金,如何能忍受一個琴師凌駕於自己之上,日夜佔據丈夫的心?僅此一點,她已經有足夠的理由置她於死地。
假若當時琳琅與唐門仇家有約比武復仇,被柳微獲悉,暗下明月心,琳琅在比武中才發現自己身中奇毒,因明月心是獨門毒藥,琳琅雖有解毒之能,但是沒有時間,而且因中毒故實力減弱,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她與人賭了七傷。
七傷沒能殺了她,明月心殺了她。她死在柳微手中,所以平留王終身不肯原諒柳微。
柳微因得不到兄長諒解,在兄長死後抑鬱難遣,最後以同樣的方式毒殺自己,殺人償命,終於償還了一生歉疚。
應該說這個推論十分之合理,唯一不合理的一點就是,容郁在蘭陵宮見到的皇后對忻禹絕足蘭陵宮處之淡然。或者因為她已經全然絕望?年少時候如飛蛾撲火一般的愛戀在以後的數十年裡日日消磨,她鬥不過琳琅——誰能斗得過一個死人?她在悲哀中眼見丈夫漸行漸遠,終不肯回頭。
柳洛何等人物,容郁話音方落,他已經推出她所想,他何嘗不知道皇後有殺他母親的嫌疑,連他的父親都這樣懷疑,母親是檸王死士,當日柳氏與段氏共爭天下,她若是心向柳氏,她要殺琳琅,實在再合理不過……
可是他知道決計不是她,決計不是。
柳洛第一次看到皇后柳微是在一個冬日的晚上,天很黑,風很冷。
父親無事,在寧語閣烹茶。父親愛喝酒,但是每年這一日,卻愛烹茶。他在很久以後方知這一日是母親忌日,他無數次想像母親素衣烹茶,風華絕代,但是後來輾轉從他人口中得知,他的母親和父親一樣,更愛喝酒。
她的母親並不是名門淑女,她是江湖女子,更像燕趙悲歌,時有易水尤寒之嘆。
他坐在父親身邊看一卷書,是什麼書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只覺得一陣冷風灌進來,然後看到進來的那個女子,一身潔白,面色如霜——即便是那樣冷漠的神色仍讓人覺得艷,絕艷。
不能用風華絕代來形容她,而應該用絕色。
古書中云: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讀書時以為是歌者誇大,及至見到此女,方知世上確實有那麼一種人,一笑傾城,再笑傾國,是為紅顏,是為禍水。
他那時年紀尚小,卻也為她艷光所懾,呆立當場,忘了問她沒經通報如何擅闖寧語閣。
父親仍在烹茶,手握住茶壺,穩穩倒入杯中,連一眼都沒有瞧她。
那女子卻款款行來,問道:「為什麼不喝酒?」她的聲音如春水解凍,落下滿地冰碴,叮噹如琴,但帶了凜凜寒意,教人不能親近。
父親這才抬頭看她一眼,轉而對他說道:「洛兒,叫姑姑。」
柳洛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他沒有出過王府,竟不知自己有這樣絕色的一個姑姑,當下歡天喜地叫一聲:「姑姑!」
那女子微微一笑,剎那間整個房間都亮起來,如明珠乍現,燦然有光華。她伸手撫他的發道:「洛兒乖。」她的手指纖長如蔥玉,有清冷的香隱隱散發出來,非蘭非麝,卻勝在天然。柳洛被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獃獃看著她,想道:怎嗎有這麼好看的人呢?
卻聽父親說道:「你出宮不便,不必常常回來。」
柳微斂衣而坐,伸手給自己倒一杯茶,淺啜,而後說道:「琳琅囑我每年今日來看你,我既然應了她,就不能食言。」
父親默默然喝茶,一杯接一杯,如飲醇酒,眉目間竟有微醺之色,道:「你來過了,看了我,也看了洛兒,你回去吧。」
柳微黯然道:「我來看你,是想看你過得好不好,你這個樣子,又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哥哥,這世上已再沒有什麼能夠羈絆於你,你要權傾天下,或者逍遙江湖,只要你想,世上有什麼是你不能唾手而得——你為什麼仍是不快活?」
柳洛見她神色間一直是極冷極冷,但這一段話說來,語中關切之意溢於言表,她似是極想看到父親的笑容,然而最終卻是失望。父親只喝下大口的茶,喟然道:「阿微,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自小心思就重,思慮太多,別把自己給累到了,我的性子你再清楚不過,能快活一日,我必然會快活一日。」
父親說「能快活一日,我必然會快活一日」,語出平淡,看不出快活,也看不出不快活,可是姑姑的面色卻是慘然凄然,終掩面而去。
柳洛在很多年以後才想明白,情之一事,父親有父親的不得已——他不是不想快活,可是所有的歡喜與悲哀,沒有他愛的人能夠與他分享,歡喜索然寂寞,而悲哀卻是加倍了,醇酒只能醉人,終不能醉心。
他縱然能夠輕易獲得世人所羨慕的一切,但是這一切沒有她在身邊,又有什麼值得快活呢?
姑姑每年的這一日都會出宮來看他與父親,他年年這時候都在父親身邊,看她絕色容光,一次一次哀然問兄長:「哥哥,你為什麼不能快活呢?」
後來父親帶他入宮,卻不入蘭陵宮,他封王,姑姑也沒有來看他,只托心腹帶信說:「我在生時,莫入蘭陵宮。」他也發覺皇帝對姑姑冷淡,繼而發覺翠湖居的秘密,那一個瞬間,便如五雷轟頂,他有無數為什麼想要問父親,而父親只淡然微笑道:「上一輩的事,你不要過問。」
而後,時光如白駒過隙,父親死了,姑姑歿了,轟轟烈烈的柳家門庭只剩他一個。他只分明記得初見姑姑之時候她親口說,她受他的母親所託,年年此日,來看望他的父親與他——既然母親能放心將他們父子託付與她,可見是極親密的人,她是她哥哥的妻子,她是她丈夫的妹妹,血緣相親,榮辱與共,他又有什麼理由質疑她?
如果當真是她害了母親,這許多年又怎嗎可能對他親如己出——難道就不怕養虎為患?
明月心是柳家獨門,傳女不傳子,傳婿不傳孫,據說柳家婿都擅用明月心。
因此柳洛斷然道:「決計不是。」又說道:「明月心雖是天下奇毒,但是有朱姨在側,便是毒如鶴頂紅孔雀膽也不能要了我母親的性命,如果是姑姑下的明月心,母親一定不甘願受死,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有辦法救她。」
所以下毒的一定不是姑姑,所以下毒的一定只能是當今天子,因為母親是他手下死士,生死性命都只是他手中的棋。
朱櫻果然不簡單!容郁心中一震,口中卻道:「如果她先中明月心,再赴七傷之約,劇毒攻心,便是再世華佗也一樣救不了她。」
柳洛固執地道:「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一定能夠救她。」
容郁聽他說得這樣斬釘截鐵,不由也信了八分,想道:如果琳琅當真是忻禹逼死的,那柳洛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了……想及此處,脫口道:「所以你要殺他?」她的聲音顫抖——她在這個瞬間明白為什麼她失蹤之事宮裡的反應這樣若無其事。
比寵妃出事更嚴重的只能是天子出事——忻禹發生了什麼事?
柳洛道:「我說過我不會殺他,更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殺他,娘娘是關心則亂了,此刻我不在京城,一旦龍馭歸天,繼位的不是勤王就是瑞王,我不但一匙羹都分不到,還有殺身之禍,這等蠢事,娘娘認為我會做嗎?」
容郁默然,許久方道:「他是不是受了傷?」
柳洛道:「娘娘好眼光,是雲韶府的人行刺。」
「小蠻?」容郁想起蘇心月臨走之時說的那句「娘娘小心小蠻」——原來那一日小蠻表演綠腰之時蘇心月覺得不妥,並不是因她先學柘枝後學綠腰,所學不純,而是因她舞中有殺氣。
容郁不通音律自然聽不出來,蘇心月以為小蠻是欲對容郁不利,不想她真正想要刺殺的,竟是皇帝。
柳洛道:「娘娘倒是消息靈通。」
容郁不解道:「雲韶府是堇妃一手打理,又怎嗎會有人滲進去行刺——那背後之人,是瑞王還是勤王?」
柳洛笑道:「我初聞此事也是娘娘這種反應,不過這次我們都猜錯了,她背後沒有人。小蠻是堇妃親自調教,親如姐妹,堇妃不得寵,時有委屈也向她說。後來皇上家宴,勤王久聞堇妃善舞,酒到半酣,便向皇上請求召堇妃一舞。我估計他也不是真醉,不過借了這個由頭試探皇上底線,而當今那位忍功實在了得,竟當真召了堇妃來,勤王借酒裝瘋調戲堇妃,後來鬧得很不像話了,皇上才斥責堇妃失禮,叫她先行下去。堇妃生平從未受過如此侮辱,遂生死念,被小蠻知曉,故有此舉——估計如果娘娘當時在場,也會一併行刺了。」
容郁不想背後竟有如此曲折,想那小蠻忠義,堇妃失意,而結局就不必問了——大抵不過如此,忻禹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她長長嘆一口氣,道:「上次平郡王問我,我到底要什麼,今日我也斗膽問平郡王一句,你既然不想要皇上的命,那你又想要什麼?」
柳洛長身而起,一昂首,朗聲道:「清曜帝十五年,秦王圍困京城,內外封鎖,天下兵馬不聞其變,時有懿王柳氏,受帝之託,乃出死士十八名,九死一生方得出城,調動各地勤王之師,解帝之困。慶功宴上有大將軍韓起引酒相賀,諫道:『懿王之功至高,無可賞,不若百年之後傳位於柳氏。』清曜帝乃擲杯,應諾。」
容郁聽他字字鏗鏘,與先前太后所言對照,自知不虛。懿王柳毅借調兵之機與韓起私訂盟約,韓起垂涎擁戴之功,乃嚴陣於京城之外,效齊王之舉逼迫清曜帝就範。清曜帝前門拒狼後門引虎,無奈之下擲杯應諾,卻將時間推遲到自己百年以後……他百年以後忻禹繼位,其間或許也有無數驚濤駭浪,你死我活,總之就沒柳家什麼事了。
可是清曜帝一言既出,便是千秋萬載也抹不去了。
容郁心中雪亮,眼前這少年野心極大,他是想舊事重提——可是有忻禹在,能容他提嗎!
柳洛道:「我只是想取回我柳家應得之物。」
——也是父親遺願吧,他無數次猜測父親對他寄託的希望。父親從來都不對他說,只沉默地教導他文韜武略,不許他過問母親的事,可是他臨死之時終是將名冊交給了他,那名冊便是柳家屹立四十年,便是天子之尊也不能動的原因。
容郁不知就裡,只想道:天下承平日久,皆以段氏為真命。瑞王與勤王無論如何,好歹都還是先帝之子,名正言順,你柳氏想要奪權尚有可能,想要乾安殿的位置卻無異痴心妄想。
於是仰面冷笑三聲,極盡鄙夷之意。
柳洛問道:「你笑什麼?」
容郁道:「我笑王爺如此抱負,卻為容郁三言兩語哄得遠離京城。」
柳洛挑一挑眉笑道:「你當真這樣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