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西林寺(1)
第29章西林寺(1)
容郁蜷著身體坐在角落裡,天慢慢就黑了去,吃過晚飯,房間里沒有燈,容郁手上的珠鏈放出極溫潤的光,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打更的聲音,陰慘慘地往耳中鑽:「……噹噹……噹噹……」是二更天了。柳洛倏地一驚,翻身坐起,喃喃道:「到子時了嗎?」
抬頭看一眼,容郁還是那樣毫無生氣地坐著,幾個時辰的工夫,連兩頰都深深凹陷下去,夜色里看來尤為可憐。他原本極恨翠湖居的女人,見她這般情形,卻不由動了惻隱之心,想道:她們也甚為可憐啊……她這樣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復得過來。
正這麼想,忽然聽見有人道:「子時怎嗎了?」那聲音極為乾澀,他過了許久才能確認,竟是從容郁口中發出,她仍然維繫著先前的姿勢,雙目無光,可是到底開了口說話,柳洛不由心生敬意,答道:「秦禰從牆上看到『塔十三層,子時三刻』這幾個字,我估計他以為是藏寶之地,所以才匆匆去了,這時候找不到,只怕會回來找麻煩。」秦禰用匕首照壁並沒有讓他看到,但是他精通唇語,秦禰默念的時候被他偷看了去。
容郁彷彿並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反道:「你聽這更聲可有古怪?」
柳洛傾耳聽去,那更聲和平常聽過的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是頻率整齊,倒像是在擊鼓。他心中想道:這有什麼出奇。再聽一會兒臉色卻慢慢變了,原來這更聲遠了又近近了又遠,竟一直都在侯府附近環繞,照理來說,二更的更鼓應該已經敲遠了才對。
他顏色一動,自然逃不過容郁的眼睛去,便問:「可是你帶來的侍衛?」
柳洛搖頭說:「必然不是,秦禰能將你我困於此處,西林寺那邊自然有安排。我一時半會也想不起是哪方面的人,不過外面這人既然對侯府起了疑心,應該還會有後續動作。」
他雖然這麼說,實在並無把握。兩人均是心事極重之人,這會兒也睡不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卻又都說不出話來。
容郁這一日一夜之間幾經大變,心力交瘁,她靠在牆頭,想起遙遠的皇宮,翠湖居,關雎宮,遠得都像是上輩子的事,她覺得極累,是掙扎得太累了,而真相又往往教人驚悚,她不知道繼續查下去還會看到什麼,她只想縮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圈子裡去,應酬宮裡的事,看看花,游遊船,時候到了就被送進關雎宮,生老病死,再不操半點心。她這樣想下去,忽然覺得腮上冰涼,一摸,竟是冷冷的眼淚,柳洛遞上手絹,低聲道:「哭出來就好。」
想不到這種情形下竟是由他來安慰自己,容郁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終是不能夠,只覺得命運的安排,簡直匪夷所思。她嘆一口氣,和自己說:「鎮定一點,你要活著走出這裡。」
一念未了,窗外忽然傳來輕叩,三長兩短,隨即有人在外面問道:「平郡王……平郡王……」
柳洛走到窗邊去,隱隱見一黑衣人,他外面遞進來一張鐵牌,柳洛接過,掃了一眼,便知來者身份,低聲道:「我中了胭脂醉。」窗外人正要答話,忽然有腳步聲遠遠走來,便伸手要取回鐵牌,誰知道等了半日都不見柳洛將鐵牌交出,不由在心裡恨恨罵一聲,卻聽他道:「去找瑞王!」
窗外人還想要取回鐵牌,奈何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聽出有兩人前來,一人沒有武功,但另外一人卻是高手,雖說不見得就打不過,但實在不是纏鬥的時候,只好一縮頭,身子一沉,跳了下去。
這邊方落地,蘭閣子的門已經被推開,秦禰走進來,點了燈,見床上兩人這般模樣,笑道:「若教皇上看了,不知道平郡王還有沒有命在,總之容娘娘是一定會進關雎宮了。」
他兩人共卧一床,在外人看來確實香艷,只是兩人到這步田地,哪還有心思去想男女大防。
容郁聽他說得惡毒,不由冷冷道:「若讓皇上知道秦大人行徑,秦大人有沒有命在我不知道,總之蘇姑娘是一定會去重操舊業了。」這話更為惡毒,秦禰臉色一變,但他自幼得嚴師教誨,打女人這種事卻還是做不出來,只好踢了柳洛一腳,喝道:「起來!」
柳洛吃痛,一皺眉,道:「我還沒來得及恭賀秦大人得寶歸來。」
秦禰臉色殊不好看,說道:「都說王爺乖覺,如今我向王爺要一樣東西,還希望王爺慷慨贈予。」
柳洛偏頭想一想,爽快地取出一物,道:「秦相要的可是這件東西?」容郁定睛看去,他取出來的是一小塊玉佩,碧如春水,陰面刻有應龍之像,這是柳家信物,秦禰想必是想入西林塔而不得,所以索求此物。
秦禰原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才能拿到這東西,還特意帶了余年前來,不料柳洛如此爽快,於是劈手奪過去,陰笑道:「平郡王果然識時務。」也就不刁難,轉身走了。
柳洛等腳步遠了,這才起身來,只聽當的一聲有重物落下,容郁一見就明白了,柳洛方才這般爽快地把玉佩交出去不過是為了掩飾這件東西,她借著月光看過去,那是一塊鐵牌,牌面有個「九」字,問道:「這是誰家的令牌?」
柳洛低聲道:「這東西……娘娘就不要多問了,不過有它在手上,他就不敢不來救我們了。」
容郁聽他說的是「救我們」,心事放下大半,他說不可問,也就不強求。只道:「你這樣輕易將玉佩交給他,不怕他拿去為非作歹?」
柳洛笑道:「眼下不交,等會吃了苦頭一樣要交,我才不想再挨兩巴掌呢。」說著一齜牙,扮了個鬼臉,容郁知道他是篤定有人來救所以心情大好,聯繫他先前種種表現,不由道:「你怎嗎就肯定會有人來救你?」
這時候柳洛正背對著她,用鐵牌反射著月光在牆上照來照去,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子時三刻,塔十三層」這幾個字,連先前所見的二十五個字也全都不見了,心中不免懊喪。
陡然又聞容郁此問,身子一震,雖然極不情願,但到底還是答了她:「自我有記憶開始身邊就一直有一些影子,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是一直都存在,有些人時時刻刻想殺我,也有些人時時刻刻等著救我的命,但是我年紀既長,武功有了根底,如果我想,自然能夠將他們甩下……其實我也沒有把握他一定會出現,只是出現是機會比不出現大。」
他不肯詳說,容郁也就不問了,只在心裡揣測:這些人,是誰派到他身邊的呢?皇后死的那一晚他問過皇帝這個問題,究竟是誰想殺他,他問得突兀,皇帝答得卻妙,他說:「不是我。」殺他的人如果不是皇帝派去的,那麼派去救他的人呢,是不是皇帝,還是平留王,或者皇后?如果一直有人救他,那麼揚州中毒,為什麼那人沒有出現,是因為不夠緊急還是篤定朱櫻會出現?
柳洛玩了半天鐵牌照壁,一無所獲,又將鐵牌收回手中細細察看,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見到這東西。他小的時候遭遇的刺殺極多,但那時候有父親在身邊,並沒有什麼特別危險的情況出現,最險的一次是一支鐵牌替他擋了暗箭,父親撿起鐵牌,遠遠擲出去,斥道:「滾!」
他只來得及看到鐵牌上有個七字,他問父親是什麼人,父親輕描淡寫地說了五個字:「無雙十二劍」。不肯多加解釋。他後來翻了無數的書,也旁敲側擊問過一些所謂的江湖人,他們都說,許多年以前江湖上有無雙城,無雙城裡有無雙十二騎,無雙十二劍卻是聞所未聞——卻不知兩者之間有沒有關係。但是這樣的組織往往對信物看得極重,有令牌在手,也不怕他們不回來找他。
這鐵牌似是用寒鐵製成,握在手裡生冷,上面有彎彎曲曲一些線條,如蝌蚪狀,看久了以為都是遊動的,也不知道是文字還是圖形,他看得眼睛有點痛,就閉一閉眼,也許是看得久了,閉了眼睛那些圖形仍然在眼前遊動,在黑夜裡閃著金光,旋轉,遊動。他覺得頭暈目眩,便收好鐵牌,躺下去睡覺,只覺得有蛇在筋脈中行走,時而冰冷,時而炙熱,讓他輾轉難眠。
容郁被他擾得睡不著,便要去搖醒他,才近身,就見他面上青筋暴起,面色赤紅,呼吸粗重,額上滾滾流下汗來,容郁被嚇住,想道:這又是怎嗎回事?
她與他共難幾回,又同囚一室,不知不覺中就生出相依為命的心理,見他這般情形自然大感著急,伸手就要去推他醒來。誰知手方碰到他的衣角就被彈出幾步以外,撞在矮凳上,矮凳倒掉,繼而撞到梳妝台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柳洛聽見響聲醒過來,揉揉眼,看見容郁跌坐在地上,奇道:「你在做什麼?」
容郁卻兩眼發直地看住倒下去的矮凳,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說:「你看看這……是什麼?」
柳洛定睛看去,月光斜照,那凳板的背面竟是陰刻了一些文字,若非光線剛好從這個角度照過去,是決計看不到的。他起身幾步跨過去,不由咦了一聲道:「我怎嗎忽然有了力氣?」
容郁也道:「方才你一直睡不安穩,我想把你叫醒,結果你一揮手,我竟然跌出這麼遠——別說是中了毒,便是沒中毒之前也沒有這等身手啊。」
柳洛默察了一下內息,發覺運行無礙,流轉自如,與先前被制情況相差何以里計,心中想道:必然是那塊鐵牌搞的鬼了,還真是錯有錯著,卻不知對她是否有同樣的效力?
他把鐵牌給容郁看,容郁接到手中,頓時一哆嗦,鐵牌落下去,柳洛伸手抄起,容郁道:「怎嗎這麼冷!」柳洛說:「你且別管,先看上面的圖。」
容郁看了半日,道:「線條很雜亂,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柳洛說:「你看這些線條,像不像蝌蚪在遊動?」容郁又仔細看看,肯定地說:「沒有。」
柳洛心道:是了,她一點武功根基都沒有,對筋脈走向,氣息運行全無所知,一時半刻如何領會得來,不如我趁天黑先出去問朱姨要了解藥再來救她?他把意思和容郁說了,容郁雖然有陡失依靠的感覺,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柳洛交代她幾句,又叮囑道:「我天亮前必然回來,若天亮前有人前來巡查,你務必小心應付。」
容郁點頭應了,又問道:「若是天亮了你還沒有回來怎嗎辦?」
柳洛斬釘截鐵道:「絕無可能。」他推開窗要跳下去,想一想又將鐵牌取下,道:「這鐵牌來歷不凡,如果萬一我出了事,你手裡拿著它,自然會有人來救你。」
容郁用布纏了手接過鐵牌,仍然覺得寒氣森森。
柳洛出去以後房間里忽然就空下來,這時候不過子時三刻,離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容郁想起方才看到的文字,走過去再看,可是月光已經移過去了,光線的角度不對,文字就看不見了,伸手摸去,矮凳的背面和正面一樣光滑。容郁很是失望,她試圖提起手上珠鏈照明,但光芒太弱,根本就不能形成影像,容郁想道:等一會兒脫了困,將這裡的矮凳梳妝台通通搬回去仔細研究,或者能有所得。
她退回到床上,想了一會兒,從床上扯下大塊的布來,將鐵牌重重包好,貼身放著,自己歪在床頭,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那一夜她不斷地做夢,夢到父親和母親遠遠看著自己,又夢見忻禹著急地尋找她,忽然琳琅一把將她推下去,說:「不要老想著以前的事。」她一腳踏空,大聲喊「救命!」一出聲就醒了過來,看見余年站在床邊,怒目而視,道:「柳家小子呢?」
容郁往窗外看去,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亮了,柳洛竟然沒有回來,她像是從很高的地方下來,一腳踩空,忽然就失了衡。但是面上並沒有半分流露,只冷冷道:「我怎嗎知道,是你們看著他,又不是我看著他。」
她這話雖然不中聽,倒也是實情。
余年出去了一會兒,秦禰帶了黑衣人和宇文翼過來,房間不大,擺設也少,根本沒有什麼地方能藏下人,秦禰等三人連床底都看過,再看到窗上被扭彎的鐵欄,終於確定平郡王確實已經出逃。
三個人的眼神都很陰沉,互相望一望,誰也不說話。容郁冷冷地看著他們,拿不准他們會怎樣處置自己。空氣有點悶,窗外雲層翻滾,響了個暴雷,山雨欲來風滿樓。
最終是秦禰先開的口,他說得很簡單,只一句話:「不要緊,有這個女人在手上,不怕他不投鼠忌器。」
余年道:「他能丟下她跑掉,難道還會回來自投羅網不成?」
秦禰陰慘慘地說:「那可不一定。」秦禰自第一次在容郁面前出現就是一幅溫文爾雅的模樣,便是說狠話,也比別人說得文雅一些,然而這一刻容郁看到他的眼神,想的竟然是:碧濼宮那個黑袍怪人看來也比他和善很多呢。
她並沒有把握他不殺她,可是到這一步,她不過一個弱女子,生與死,並沒有什麼能夠自己做主——所有在後宮精通的權術和陰謀,在這裡是一件都派不上用場。然而她忽然微微一笑,道:「各位還是殺了我吧,平郡王與我無親無故,又怎嗎會回來救我呢。」
秦禰等人本就懷疑她與柳洛的關係,她越是這樣說就越是疑心他們倆有私,秦禰尤甚,他想道:當初柳洛在揚州受傷,她這樣不離不棄,可見兩人之間的關係殊不簡單,如今她落到我手中,他又怎嗎可能置她的生死於不顧……聽說柳洛有皇帝的特令,可以隨意進出宮廷,只怕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和他大有干係。
於是嘿嘿一笑道:「這事就不勞娘娘操心了。」言畢取出一副鐵鏈來將容郁鎖到床架上,雖然在房間中行動無礙,但是走不出房門。三人打了個眼色就都出去了。容郁在床頭呆坐許久,一時想到必然有人在外頭守著,一時又想:到底是什麼事絆住了柳洛呢?
她並沒有去想柳洛會不會不打算救她了,她對他有種天然的信任感,他可能恨她,但是絕不會不救她。
她在斗室中來回走幾步,用腳去丈量,這間房橫走十步,豎走也是十步,梳妝台靠牆放置,左走三步,右走也是三步,她覺得有趣,便在梳妝台前的矮凳上坐下來,鏡子里映出她的面容,往左看是牆,往右看……她目光一呆,右邊牆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字。她惶惶然站起,又慢慢坐下,想道:前晚上柳洛和秦禰所見都是這牆上的東西吧。
那牆上的字似的流動的,她稍一走神,字跡已與方才不一樣,便斂了心神,字字看去。
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大片烏雲積起來,滾滾,不斷有雷鳴,閃電,眼看就要下雨了。容郁看得很是吃力,唯有閃電時候字跡才清楚一點,但那清楚又有倉皇的底色,時隱時現,她不免想道:那牆後到底是什麼呢?
牆上橫豎有百字上下,似是一封留書,留書人叫唐敏,卻沒有寫出收信人的名字。留書上說:我唐敏將與平懿王決戰於西林塔,無論平懿王是生是死,我都不會活下去;西林塔便是我與柳毅葬身之地,相信你能明白。這封留書,別人看不到,你一定能看到,所以我還有一句話留給你:我死之後,所有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唐門與柳家的恩怨到此為止,你要做什麼,都聽從你自己的心,不必再聽從任何人。
容郁反覆看了幾遍才能夠把文字理通順,她想道:唐敏不知道是什麼人,違命侯府並不是人人都能來的地方,她姓唐,莫非書信是留給琳琅?她說讓她忘掉以前的事,自己選擇,這口氣……倒像是她的長輩了,琳琅的父親早就死了,唐門也被族滅,唯一留存的只剩下她的母親,那麼唐敏……最可能的身份就是她的母親。
假設唐敏是琳琅的母親,因知道多年前唐門被滅以及丈夫被殺一事與平懿王有關,約平懿王來此地決戰,抱了必死無回之心給女兒留這樣一封書信,倒也是說得通……如果是唐敏殺了平懿王,那麼琳琅和平留王之間的恩怨可真夠瞧的,難怪柳洛面色這樣難看,不肯說實話。而秦禰只看到西林塔十三層和子時三刻這幾個字,他求財心切,誤以為是藏寶之地……子時三刻,西林塔上不知道又設了什麼機關呢……不過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可是二十年後所有人都還困在這個局裡,沒有誰能夠忘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