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1)
第2章金風玉露一相逢(1)
那日里,沒有錯的話,該是送了羲赫出城。兄弟二人各牽了寶馬良駒,遣散了跟隨的將士隨從,悠悠漫步在京郊之外。春日裡陽光送暖,不遠處便是層巒疊嶂的山峰座座,近前處還有山上流水匯聚而成的清澈湖泊,兩岸垂柳依依,碧絲輕垂之下,便是翠翠青草地,其上便開野花,輕風拂面,有春日裡最清新的氣息撲面而至,令人心曠神怡。
「四弟,此去西南,可要小心。寇患較猖,還是要靠你一人之力了。」一襲儒衫的沈羲遙站在湖邊,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其實,你大可不必去的。」
他身旁的男子身穿金色鎧甲,在明媚的春色之下,顯得英姿勃發,神清氣朗。
「其實西南之地,我去最適。皇兄不必掛懷,羲赫定保西南百姓安定。」
「若不是凌相······」沈羲遙恨恨得拽下身邊一條柳枝,滿樹繁絲搖曳了片刻,終恢復了平靜。
「皇兄,其實凌相也是為了大羲。孟將軍年邁,我也該去歷練。」羲赫帶了溫和的笑容慢慢說道:「其實,皇兄心裡也清楚,凌相是我大羲難得的忠臣,皇兄不該常與他作對的。」羲赫說此話時,面上已是莊重之色。
沈羲遙搖了搖頭,有一絲苦笑暗含眼底:「我又何嘗不想,只是······」他沒有說下去,目光投向了漣漣水面之上,許久轉了頭,看著面前從小一同相伴長大的男子說道:「羲赫,待為兄全掌了皇權,便不會再讓你去那等瘠地受苦。」
羲赫一笑:「皇兄······」
兩人的目光交會,面上都浮上了會心的笑容。如同最和煦的日光,溫柔而帶著暖意得投在彼此身上。
「皇兄,羲赫去了。」沈羲赫說完便跨上馬背:「皇兄保重!」
一聲嘶鳴,羲赫轉身,湖邊的男子帶了朗朗淺笑,英俊的面孔有不真實的光芒覆蓋其上,這便是從小一同生長的兄長,自己曾誓言終其一生效忠的君王。
沈羲遙點了點頭:「一路小心。保重。」
看著羲赫遠去的身影,當良駒終消失在路盡頭后許久,沈羲遙才邁開了腳步,心中有所不甘,畢竟,若不是凌相力持,如今,哪裡會有兄弟分別的場面。他與羲赫自幼生長一處,直到了先帝駕崩前才得知了不是一母所出。羲赫生母全貴妃早逝,羲赫一直是與沈羲遙一同由沈羲遙生母,先帝皇后閔氏撫育的。因此,此兄弟之情,遠非一般人可比,尤其又是在那個牢籠般的皇宮之中。
只是,自己年少即位,國家大事多由朝中老臣把持,而說實話,其實都是由當朝右相凌雲麾裁決。太后雖違了祖制參政,也是因為沈羲遙年幼而至,如今,他已經長大,若不是凌相不肯放手,他早已是真正的一國之君了。而母后,卻一直不說什麼,因的,恐是些舊事吧······
一想到此,沈羲遙不由握緊了拳頭,閉了眼長舒一口氣,心思卻又翻湧起來。其實,如今的一切,哪個,又何嘗是他願意要的呢?
信步在流水澈澈的湖邊,柳條隨風輕掃在面上,沈羲遙抬頭望去,只見眼前青山疊嶂,鬱鬱蔥蔥,觀之心情一震,接著,便有悠悠佛鼓聲傳來,襯著悠悠斜陽,甚是安定了心神,平和之意籠上,他的嘴角泛起笑容。
「前方是何處?」好似自語般,沈羲遙停住了腳步。
「回皇上,前方是興善寺。」不知何時,沈羲遙的身邊多了一個人,聲音尖細,面上光滑,正是張德海。
「隨朕去看看吧。也求佛祖保佑四弟。」沈羲遙說著便向前走去,張德海慌忙跟上,悄聲說道:「皇上,今日不是說好了與太后一同用晚膳的么?」
沈羲遙的腳步沒有停止,只是抬頭看了看暮色漸深的天,一縷無奈的笑容浮在面上,他慢慢說到:「今日凌相進宮,母后也留了他一同用膳的,朕還是不去的好。」
張德海頭低了下去,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那也該是跟太后那邊回個話的。」
沈羲遙身子頓了頓終轉了身:「如此說來,道也便是。那你就回去跟母后說一聲吧。」他笑起來,竟有一絲邪氣。
張德海知道自己多了嘴,慌忙跪在地上:「皇上,奴才······」
沈羲遙擺了擺手:「起來,跪在這裡像什麼樣子?還有,跟你說過了,出門在外,稱我為公子。」看到張德海面上有為難之色,知道若是自己不回去,他在母后那裡也不好交待,便又說道:「只是去寺里為四弟卜一卦,之後便回去,不用擔心。朕會向母后說明的。」
說完不再看張德海,牽了馬就向前走。
興善寺是京城有名的寺院,雖不及護國寺,但也是香火鼎盛之所。此時已近傍晚,卻依舊是人聲鼎沸,人潮湧涌絡繹不絕。
沈羲遙將馬拴在八十一級台階之下,便有寺中小僧代為照看。從台階底端看上去,八十一級台階如宏瀑飛落,氣勢不凡。而頂上興善寺紅牆金瓦,更是猶如西方極樂一般,令人不由仰視著,讚歎著,崇拜著。
沈羲遙不由想起自己登基那日,從金鑾殿里象徵著至高無上皇權的須彌座髹金雕龍椅上看下去,殿外整個廣場之上,站滿了大羲五品以上的所有官員,他們帶著興奮而惶恐的表情,一個個垂首而立,在他登上寶座端正的坐下之時,在五色彩幡迎風擺動發出的「獵獵」聲中,在百官下跪朝服發出的「沙沙」聲之中,在震天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膜拜之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權力,至高無上的皇權。
沈羲遙淡淡笑了笑,即使如此,這萬人皆往的龍椅的滋味,又有誰知呢?
「今日怎麼這般熱鬧?」張德海看了看眼前台階上來往不息的人群,又看了看暮色四合的天,一臉不解的問旁邊的小僧。
那小僧一襲灰藍僧衣,身量未足,雙手合十低一聲「阿彌陀佛」抬了頭笑起來,白凈而稚氣未脫的面上有一雙乾淨的眼睛。「今日普惠大師開門講法,這才有了眾多香客前來的。」他看了看天:「不過此時快是結束了。」一雙眼睛看向沈羲遙,隱隱有驚訝之色。
「走吧,若是能趕在講法結束之前得聽餘音,也能受益匪淺了。」沈羲遙說著,袍擺一甩大步而去。張德海在急忙追了上去,兩人身影漸漸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那小僧微笑起來,喃喃自語道:「這位公子,倒與那位小姐很是相配呢。只是,不知有緣否。」復拉了拉手上的韁繩,韁繩的另一頭,一匹通體俱白的良駒打了個噴響,原地踏了幾下。那小僧回頭,白馬背上青底銀紋暗花馬鞍下,落出一角金黃,在夕陽照耀下,甚是燦爛耀目。小僧人一怔,向台階上看去,只見層層人群之中,再看不見那個挺拔而高貴的身影。
甫登上八十一級台階,只見面前閣院森森,氣勢恢宏,斜陽晚照之下,竟感到無邊佛法的暖意。更有十數位僧人站在寺門前,與出入的香客回禮低語,面上都是慈悲之色。沈羲遙正欲上前,突然看見人群中分出一條道路來,一個女子身著天青色淡綠蘭花儒裙,在左右扈從伴隨之下,帶了楚楚笑意,一隻素手從身前侍女手上所託木盤上抓起銅錢,輕輕拋灑向周圍的百姓。便有鼎沸人聲與歡呼的笑聲響起,那女子面上始終掛著柔美的微笑,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在這樣的環境下,如同慈悲的仙子,濟世的觀音。有孩童在她身邊抬頭凝望,她微微垂首,面上笑容更盛,半蹲下身子,有五彩的裙間絛帶輕盈舞起,如同蝴蝶輕盈的翅膀。她身後有侍從遞上包裹好的點心,那孩童燦爛一笑,抓住跑遠了。而她的目光一直想隨,那般的溫柔,一個漸深的笑容綻放開來,整個人的面上滿是動人的神采。
沈羲遙不由看得痴了,自幼生長在後宮之中,看慣了后妃之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看厭了那些強裝出的友好的笑臉,他對那後宮,竟是產生了幾分厭煩而不願前往的。有時他會想,若是沒有寵著誰勝似他人,那些爭鬥,會不會少去,甚至消退。眼前這個女子的笑容,卻是那般的純粹,完全發自內心,慈悲而和善,優雅而動人,就像菩薩帶有安定人心的笑顏。這是沈羲遙一直嚮往的,卻不得見的笑容。
「公子,」張德海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卻見沈羲遙定定站在前面,不由好奇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見一個天仙般的女子,渾身都是令人舒服的氣息,即使是見多了後宮那些萬里挑一的佳人麗姝,眼前女子的絕色容顏依舊令張德海震撼不已。世間,竟會有如此佳妙的女子,如同珍珠一般散發出熠熠光輝,又好似春夜裡一抹輕柔皎潔的月色。再看沈羲遙的面上,也是一抹淺笑,只是這淺笑,卻是真真發自內心的最單純的笑容。
張德海自然是知道沈羲遙一直不留戀後宮的原因,除了去歲因護駕有功而入宮的柳婕妤,皇帝幾乎不曾正眼看過哪個女子,即使是寵幸,也似乎是因了太后在耳畔一直的嘮叨。如今算是得寵的,只有柳婕妤,孟昭儀(後來的麗妃)與馮淑儀(即和妃),也都是最早進宮侍奉且家世頗好的傾城之色。這三個妃子若真論起得寵緣由,除過柳婕妤是有功印在了皇帝的心上,其他兩位,多也是沈羲遙礙著家族的原因。殊知這後宮與前朝,總是有著錯綜複雜而糾葛的關係。不過,柳婕妤所得的隆寵,也不能不說與她從二品的父親沒有任何的關係。
皇上他,恐怕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哪位妃子吧。張德海在心中暗嘆了聲,目光再次落在了遠處那個女子身上,落日的餘暉給她罩上了一層耀目的光芒,在眾人的注視下,轉身優雅的走進了寺門之中。之後便有小僧人半攔在門外,阻住了眾人的觀望。片刻后,估計也是那女子遠去了,方才允許香客們進入。
日頭漸漸在西方天際間落了下去,不知何時,第一顆明星閃爍在如一匹上好絲緞的天空之上。沈羲遙站在原地,和田白玉發冠有著清潔的光澤,如同他此時的表情。張德海輕輕咳了一聲,小聲說道:「公子,您不是要去為四公子求一副平安掛么?」
此時已是夜晚,寺中香客們多散去了,只有三兩人漫步在月色之下,多也是在齋堂借住之人。
沈羲遙在正殿里向著面前赤金大佛拜了三拜,拿過身邊僧人遞上的竹制籤筒,那簽筒因用得久了,十分光滑,抓在手心裡一點涼。閉了眼虔心默念著自己預卜之事,「嘩嘩」之聲便回蕩在空空的殿堂之中,更顯清幽。
「啪嗒」,一根竹籤翻動了下落在地上,沈羲遙撿起,硃紅色的小楷寫著「失意番成得意時,龍吟虎嘯兩相宜。青天自有通霄路,許我功名再有期。」一旁的僧人接過,波瀾不驚的面上有一層笑容。「這位施主,此乃上籤。」
張德海在一旁笑起來:「恭喜公子。」沈羲遙卻沒有歡喜的表情,淡淡掃了一眼,默然到:「再有期么?」
此簽並非為求平安之心所祈,而是朝堂之事,這「再有期」三個字,在沈羲遙看來,遠不是上籤。他突然笑起來,只是有無奈蘊藏其中。
有輕柔而略顯不經意的腳步聲傳來,不止一人,行至殿門前猛地消失,便有輕柔的女聲傳來:「小姐,您怎麼不進去啊?」
「裡面還有香客,是男子。」回答的聲音溫柔悅耳,好似銀鈴般清脆動人,又似潺潺流水般清雅柔和。「我們用了齋飯再來吧。」之後,便是「叮噹」的環佩之聲,在靜夜中更顯清幽。
沈羲遙偏過頭去,白紙糊的窗上正印出一個女子纖瘦而窈窕的身影,緩緩而端莊得漸行漸遠,他的目光,就一直隨著那暗影移動,唇上有笑意。
張德海將一切看在眼裡,這個說話的女子,就該是之前的那位佳人了吧。
「這位大師,這佛寺中還有女子?」張德海問道。
那僧人一笑,目光卻是看在沈羲遙身上。「寺中香客甚多,也有暫住禮佛的大府家眷。」停頓了一下又好似不經意得說道:「像剛才這位,每月總有幾日是在寺中度過,也常常為周圍百姓布施的。」
沈羲遙點了點頭:「不論是達官還是民間富商,向佛之心,慈愛之心,該是有的。」
那僧人帶有讚歎得繼續說道:「行善之心,人皆有之,不過若論其持之以恆,倒是難得。這位小姐,自及笄之後,每月都會來此,風雨無阻。不過之前都是由著下人出來布施,自己在佛祖面前祈求,畢竟大府千金,拋頭露面,總是不好。前月普惠法師開解,方才出了寺門的。」
沈羲遙笑容更盛起來,目光落在了手上翻轉的簽上,不經意得問道:「大府······京中大府千金頗多,只是不知是哪家,教養出如此絕代風華的女子。」
那僧人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便笑道:「出家人不該有這般多閑言的。不過若真論起大府,此女所在大府,便是當之無愧的。」看沈羲遙面上訕訕,卻依舊笑而不答。
沈羲遙等了片刻,張德海看了看外面的天悄聲到:「公子,該回府了。」他才站起身來,又看了看那僧人,略一點頭:「多謝。」
行至寺門口,沈羲遙回頭,朗朗月色之下,一女子身著淺色襇裙,款款迤邐而行,進入方才他所在殿中。如松竹般風骨,卻是淡雅,好似暗夜蝴蝶揮著輕柔的翅翩翩飛過,只留下懾人心魄的驚艷。旁邊不知何時有輕輕讚歎之聲,是一個小僧人,細看下,正是之前牽馬之人。
「敢問這位小師傅,這位是?」張德海輕輕問道,餘光處,沈羲遙有些側目。
「此乃京中大戶人家小姐。」那小僧輕輕一笑:「是才冠九洲之人。」
「才冠九洲?」張德海愣了下,旋即搖著頭:「我大羲才德兼備之人遍布,怎能讓一個女子擔起此名。再說,」他略有不信得笑道:「也從未聽過此女所作啊。」
那小僧半垂了頭:「這位小姐家規甚嚴,雙親都是不願張揚之人。」復想了想說道:「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沈羲遙接過說道:「巧笑東鄰女伴,采香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之後便笑起來:「若是此女所做,便是有些文采。」
那小僧點著頭:「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便也是這位小姐初說的了。」
沈羲遙打起漫金山水摺扇,一道幽光便一閃,他的眼睛在扇后更是明亮。「這位小姐,可是有了意中人?」
那小僧笑起來:「是為其兄所作。」
「其兄?」沈羲遙看向遠處大殿,看不清人影,卻更顯神秘。
「三位兄長,兩位在朝為官,另一位獨在江南經商。」
張德海怔了下:「那不是······」
那小僧一點頭:「正是凌相之幺女。凌家唯一的小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