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尾聲 此情已自成追憶
第38章尾聲此情已自成追憶
雨淅淅瀝瀝下著,如輕煙薄霧般籠在皇城之上。張德海站在城樓上,身上卻是一身身出著汗。帶了極焦慮的眼神,落在不遠處那個身影上。幾乎被夜色遮蓋,沈羲遙手上僅鬆鬆提一盞風燈,豆大一點薄光,讓張德海能辨出前方那個九五之尊的身影。
自傍晚回到宮中,皇帝就一直在這裡,沒有穿避雨的油衣,拒絕了宮人的撐傘,甚至沒有讓太醫更換腳上的傷葯,摒棄了身邊所有的侍從,安靜地,帶了寂寞,帶了絕望的身姿,靜靜地站在這裡。雨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身上的衣服被淋得濕透,他卻沒有挪動一步。
透過細密的雨絲向遠處看去。身前,是九城鱗次櫛毗的城郭人家,是俗世的煙火縹緲。身後,是皇城金碧輝煌的金瓦紅牆,是皇權的雲煙幻化。一邊,是他無雙的愛情,一邊,是他無奈的情感。而她,在兩者之間,有著不同的身份,雖然,他能擁有她,卻不是以她,或者他希望的方式。
她是凌相之女啊,又將是大羲的皇后。雖然,他可以與她做一對同心同德,鳳凰于飛的帝后,可是,內心裡,他卻是嚮往與她那舉案齊眉,鴛鴦碧合的俗世夫妻。
前朝的紛爭,皇權的歸屬,他不得不接受了這樣一粧無奈的婚姻。即使,對方是她,他一心求之的女子,可是,她的姓氏,註定了他不能給她寵愛,不能給她真相。
還有半月,便是大婚的吉日,他,只能選擇,忘記那些前塵過往,就如同他從未遇見過她,就如同,他只是個帝王,純純粹粹的帝王。不能有愛,不能動情,只有玉露三千,而不能三千寵愛集於一身。
而那些後宮女子的爭鬥,堪比前朝,甚至更甚。他自小目睹了那些美貌的妃子,如何為了爭寵而使盡手段,不惜姐妹反目,不惜骨肉相殘。那麼多的鮮血,早就浸染了後宮秀極的每一寸土地。只要他不給她寵愛,如同他從未遇見她,如同他一直耿耿於與凌相的權力之爭,這樣,就能保護到她,不受到那些侵襲,也不會捲入那些陰暗的鬥爭之中,永遠保持那份美好,如天人般的美好吧。
雨逐漸大了起來,張德海打了個寒戰,餘光里突然出現了一個銀白的身影,回頭,竟是太后閔氏。
慌忙行禮下去,正想著該如何解釋,只聽見太后不急不緩的聲音道:「皇帝白日里,見到凌家小姐了?」
張德海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回太后的話,是的。不過皇上和凌家小姐並未相見。」
太後點了點頭:「遙兒他還是顧全大局的。」又看了看那邊蕭索的身影:「皇帝很傾慕凌家小姐吧。」
張德海垂了頭,用輕微的聲音道:「非常傾慕。」又鼓起勇氣問道:「只是奴才不太明白,凌家小姐即將為後,皇上他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喜愛她了么?」
太后搖了搖頭:「後宮中,寵愛猶如將女子置身炭火之上,這點,你我都看得太多。而前朝,寵愛猶如將親眷置於得意的頂峰,恃寵而驕后的紛爭是歷代都不乏的。你想想,以凌家之勢,如果其女兒入宮為後,又有皇帝無上的寵愛,還是皇帝真心實意的對待,能如何?」
張德海打了個冷戰,其實他不是沒有想到。而皇帝,也是如此顧及的吧。那麼,以眼下之態,凌家小姐入宮,一定是會被皇帝棄之的。儘管,他愛慕她如斯。
「再過半個時辰,就讓皇帝回宮去吧。這雨,越發大了。」太后留下幽幽一聲嘆息,轉身離去。
張德海躬身施禮,見太後身影漸行漸遠,終抹了抹額頭站起來。
遠處那點昏黃突然凌空躍入高牆之外,張德海一震,連忙奔上前去,只見沈羲遙的身子晃了晃,倒在了瓢潑大雨之中。
「來人啊!快來人啊!」張德海尖利的聲音在夜空中格外凄涼驚心,腳步聲紛沓而來,一道驚雷閃過,映照出沈羲遙緊閉的雙眼,還有蒼白絕望的面容。
「小姐,用些粥吧。今日回來,您就什麼也沒有吃了。」皓月端了一盅冰糖雪燕粥到凌雪薇面前:「那您用一些薑湯可好?」
凌雪薇定定坐在軟榻上,手裡輕握著那一塊玉佩,目光落在窗外房檐滴落下的銀絲上,若有所思。
「小姐,您這樣,叫我該如何是好呢?」皓月有些著急起來:「您今日淋了雨受了風,不驅驅寒,病了怎麼辦?還有半月,就是您大婚的日子了。可是不能有任何閃失的。」
話音落了,皓月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提什麼大婚,那可是小姐心中最不願面對的傷啊。今日那個男子,就是小姐的意中人吧。她雖未聽小姐細說起,但小姐言談之中偶爾的流露,她還是能察覺的。以小姐的天人之姿,傾國之才,需要的應該是一個一心對她的男子,相知相守一生。而皇帝,卻最是不能給她如此的人啊!
「小姐,」皓月再一次將粥遞到凌雪薇面前,帶了執著的姿態:「小姐,您一定要用一些。」
凌雪薇幽幽嘆了口氣,終於還是接過了那隻粉彩鷓鴣斑碗,用小銀匙攪了攪,又撂下了:「我並不想吃,你去倒壺酒來吧。我想一個人獨自待會兒。」凌雪薇給了皓月一個勉強的笑容:「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把一切捋清了,捋乾淨了,心也就死了。」
皓月看著眼前落寂的凌雪薇,胸口一顫,喉間湧上微酸,眼眶緊起來:「小姐,」她踉蹌著上前:「您大可不必如此的。」她說著上前一步拉起凌雪薇:「您去跟老爺說,您不進宮了,那個男子,才該是與您共度一生之人啊。」
凌雪薇用茫然而奇怪的眼神看著皓月:「不進宮?」她喃喃道:「我如何能改變我的命運呢?如果我不是生在凌家,或者如果父親只是一般小吏,我自然不會被禮聘皇家。可是,現實卻非如此,我也沒有選擇。」她停了停又道:「你說讓我去跟父親講,我不進宮。可你是否想過,我要是跟父親說了,他又該如何去回了皇帝?雖然我們都知道這只是簡單的政治婚姻,毫無愛戀可言,那個人,也絕不會是我想要的一心人。可是,我還是得頂著凌家的榮耀,一步步走進那個我根本不願提及的地方。」眼前浮起一層霧氣,終化作淚滴落下,靜靜淌在腮邊。
「小姐。」皓月不知再說什麼,只是喃喃道:「可是,這樣一來,您不是太委屈了么?還有那位公子,你們······」
「不要再說了。」凌雪薇擲了手中團扇,聲音清寒起來:「委屈?怎麼是委屈?多少女子費盡心機都不能得到的榮華,我已握在手中,我將是皇后,要說我委屈,說出去豈不給父親惹來大禍?」
皓月忙止了聲音,默默看著凌雪薇:「小姐,皓月知錯了。」
凌雪薇搖搖頭,拉起她的手:「我知道你一心為我,可是,即使生在如此鐘鳴鼎食的人家,也是有更多常人無法理解的不如意的。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那個人,就當······」她咬了牙,沉重地說道:「就當,我從未遇見過他。」
將手中的玉佩小心歸在妝匱里,又仔細地落了鎖,凌雪薇長嘆一口氣,看了看滴漏道:「不早了,我安置了。你也早些睡吧。」
第二天一早,盧幽姌便來了凌府,前一天她與凌雪薇在大雨中走散,又因著雨大不能來探望,於是一早便過了來。
「妹妹,昨日可嚇壞我了。到底怎麼回事?」盧幽姌一襲杏子黃綾紗縐裙,因疾行那長長的拖尾稍顯凌亂。
那邊,一襲淡青色歲寒三友褶裙的凌雪薇,因晨起而簡單梳妝的如意髻上只點了幾枚翠玉鈿花。正歪在貴妃榻上就著窗外明媚的晨光看一本《史記》。聞聲而起,已是帶了淺笑:「姐姐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端了新沏的普洱,皓月逆著春光笑盈盈道:「盧家姐姐,昨日大雨,我們那車夫不是府里的,不想跟錯了車。可別說,那輛馬車跟我們的一模一樣,可是巧呢。除了······」皓月想了想道:「除了車前系了一隻紫金銅鈴,可是那麼混亂的場面,如何能注意那麼細小的地方。」
盧幽姌笑起來:「你們啊,我說還是要用府中的,可是你們偏讓車夫在我那車上,昨天我到了凌府才發現你們沒跟上來,可是著急呢。」
「是我的意思,怕被人認出。」凌雪薇端了一盞茶,慢慢地喝著:「不過,我還真感謝這場大雨。」
盧幽姌與皓月對視了一眼,慢慢把話題岔開了。
沈羲遙自那日淋了雨,便受了風寒,這一病來勢洶洶,幾日都起不來床,卻還在前兩日里強撐著上朝,不過總是少言,因為多說兩句,便有劇烈的咳嗽湧上,十分不適。如此,三日後,早朝便暫停,除非緊要國事不能面聖。
太后那邊雖焦急,但意外地沒有治御前侍從的疏忽之罪。張德海心中明了,太后那日是有意放任皇帝隨性而為,只是,大家都沒有想到這病來的如此兇險吧。
「遙兒,可好些了?」太后親自端一碗湯藥到沈羲遙面前:「把葯喝了,再睡會吧。」
沈羲遙幾日來一直高熱不退,可是嚇壞了一班御醫,紛紛拿出十二分的本事,細細照料。後宮妃嬪按皇帝的意思,無一可面聖,柳妃與眾妃在養心殿外站了幾日,都未得見,也只好作罷。
「母后,讓您費心了。」沈羲遙就著太后的手飲著苦藥,比起心中的苦,這葯又算得了什麼。「兒臣不孝,讓母后擔憂了。」他說著咳起來,惟面頰一線潮紅,更襯得其他部位的蒼白異常。
「又是何苦呢?」太后輕輕嘆了口氣:「她不是,就要進宮了么?」此時太后的心意也有了鬆動。
「進宮。」沈羲遙的目光透過事事如意絹紗窗紙,外面已是和風煦煦的春日陽光。他浮上一個與明媚春光截然相反的凄涼笑容:「母后,如果您同意,我就按自己的心意,給她前所未有的寵愛,視後宮三千為無物。可是,我能嗎?」
他的目光炯炯直盯向太后,那邊身子一顫,似乎很久的以前,也有一個人曾經對她說,他只要她,什麼功名利祿,什麼榮華富貴,他都可以不要。可是,她卻在他那樣明亮的眼神中,一步步走進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中,負了他。
「我不能,因為我是皇帝,因為她是權臣之女。所以,為了社稷江山,我不能。」沈羲遙第一次沒有稱「朕」,此時的他,多希望做一個普通的男人,只要不是帝王,他便能與她攜手一生吧。
「遙兒,」太后嘆了口氣:「那待她進宮,你又該如何呢?」
「我······」沈羲遙的眼裡流過一絲溫情,又被決絕替代:「我就當從未遇見過她,我,不會給她寵愛,也不會,與她相見。」他說到最後,聲音已低緩下去,伴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重新躺回了御榻上:「母后,這樣,她也能永遠如最初一般,想著那個我吧。」
太后抬起袖子輕輕拭了拭眼角,再說話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太后的嚴肅端正:「皇帝,只要你想好了,不介懷什麼,那便好了。」她將沈羲遙身上的被角仔細地掖好:「你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母親相信你。」
之後調養了數日,沈羲遙身體已大致恢復。凌相那日回到府中,凌夫人自然關心大婚之日是否會因皇帝身體原因推遲。凌相搖搖頭,「沒有,皇帝身子已大好了。不過經了這場風寒,皇帝的聲音倒是變了。」
「啊?如此嚴重么?」凌夫人正在幫凌相換上便服,聽他一說,手上的藏青如意紋錦袍差點掉在地上。
「是啊,只是不知緣何得病。不過也好,以前皇帝的聲音與裕王相似,現在卻是不同了。還多了天子威儀在其中,莊重了許多。更是有天家氣度了。」
凌夫人點點頭:「女兒就要進宮了,不知皇帝,會不會善待我們薇兒。」
「善待不知道,畢竟······」凌相沒有往下說,卻回答了凌夫人的話:「但起碼,不會虧待。」
凌夫人點點頭,凌相之後去了書房,凌夫人走回內室,從床邊的紅檀五斗櫃里取出一支玉簪,想了想,如果皇帝不善待自己的女兒,那麼,她看到這個玉簪,多少也能記起往昔,也會好好待他的女兒吧。於是收拾起來,去了凌雪薇的「萋霏閣」。
「薇兒。」凌夫人帶了和煦的笑意走進凌雪薇的書齋:「再過幾日便是你入宮的日子了,你父親準備了許多東西給你帶進宮,母親還有一陪嫁之物,你也帶去吧。」說著拿出包在錦帕中的玉簪,對著女兒,撒了一個謊:「這碧玉木蘭簪,是我出閣時我母親給我的,現在我把它給你,只望以後你見到這玉簪,能想起你父親與我,想起你是凌家的女兒。」
凌雪薇鄭重地接過:「母親,您放心,不論我在哪裡,都不會忘記自己是誰。」
滿城的張燈結綵,彩練漫天紛揚,沿街百姓的笑臉在不停地變換,儀仗隊隨著喧天的喜樂在緩緩行進……
紫禁城雄偉的城門「轟」地一聲,那厚厚的皇宮的大門在她身後重重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絕了她的……
眼前是龍鳳紅燭,是精美的喜宴。凌雪薇坐在床邊,頭蓋喜帕,耳邊隱約傳來喜慶的樂曲,和著人們道賀行禮的聲音。
悄悄撩起喜帕,這是她的大婚之夜,從此起,她便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姐,而是,大羲名正言順的皇后。
有人走了進來,濃烈的酒味隨著風一起飄進來。他的聲音威儀,帶了天子尊貴與矜持。凌雪薇攥緊了鳳袍,心中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你就是朕的皇后?」還沒等凌雪薇回話,這個聲音繼續說道:「你聽著,朕不願娶你,其實太后也是必不得已,你的使命現在已經結束了。所以……從今往後,不會有任何宮妃來向你請安,朕也不會臨幸於你,你更不要與任何人接觸,你就在這坤寧宮裡好好做你的皇后吧。這是你凌家要的,朕給了。」
沒有人發現,沈羲遙的表情在酒醉的掩蓋下那般痛苦,似乎每說出的一個字,都在他心上狠狠地劃下一刀,而待他勉力將那些絕情的話說完,心早已血流遍地。
凌雪薇木然地坐著,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切,甚至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她起身向他行禮,隔著堆疊的喜帕,她看不見他的容顏,而天子的身份,更給他籠上一層拒人千里的薄霧,迷惑了她的感覺。
「皇上,臣妾會謹記的。」凌雪薇淡淡道,這樣也好,不是嗎,她就可以安全地,在不影響凌氏尊榮的情況下,想念一個人,傾慕一個人。即使,那個人,已經萬里千山。
「皇上,您就真的不再見凌小姐了么?」張德海在前面打著燈,沈羲遙漫步在九曲長廊之上,遠遠的燈火通明,鐘鼓和鳴,煙花璀璨,一切切大婚的繁華都似乎與他無關。
「如果,」沈羲遙站在煙波亭里,看著遠處的犧鳳台,露出淡淡而釋然的笑容:「如果,我能再遇到她,在這寂寂深宮裡,不是以皇帝與皇后的身份。」
凌雪薇卸去晚妝,皓月將那鳳袍仔細地收好。「小姐,這飾品真美。」皓月擺弄著鳳袍上的裝飾,金垂頭花瓣、小金葉、金如意雲蓋、金長頭花、金鐘、白玉雲朵。沒有人應,她回了頭去,凌雪薇已閉上雙眼沉沉睡去。皓月抿了抿嘴,將凌雪薇身上的被子蓋好,將那鳳袍小心地收進了衣箱之中。這套衣服,恐是除了極重要的場合,不會再穿了吧。而小姐,已被皇帝下了那樣的旨意,恐不會再用了。
凌雪薇睡著,所以她沒有發現,在本該綴著白玉祥雲玎璫的地方,是一塊羊脂白玉珏。正是沈羲遙那日,遞上的那塊。
也許,這樣的錯過,便真的是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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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猗蘭霓裳
2010.2.1413:00
花媚玉堂人,空憑這倚香鳳帷,銀燭金蜍,佳人脈脈獨向愁,黯然凝佇,為誰?問誰?
丹青罷,犀軸暗卷,翰墨襞苔箋,翠管書玉箸,自是眉目如畫,字若珠璣。長門深鎖颯颯,殘霜飄零鴛鴦瓦。
簫聲斷,淚垂煙波幾轉重,朝朝暮暮,侯門深海,蕭郎路人。
瘴雨驟落,水光沉璧,廣袖舞華,長裙墜靈。傾國傾城之貌,閉月羞花之容,羽睫輕墮,秋波清流,絕艷驚郎眼。嘆是仙子入凡塵。
玉顏皓齒,纖腰醉眸,容光鳳凰樓。錦囊悄綉,似他?思他?是他?
縷金翠羽,綠猗瑤琴,聲聲琮玲,大有珠玉點盤之勢。欲將瑤琴心事與誰寄?花管雲箋,怎憶愁幾許?青絲頹白雪,瓊樓玉宇,牡丹之殪酒,幽蘭之猗猗。
曲水流觴,蓬萊仙境,桃花自在輕似夢,細雨無邊稠。綽綽其華,夭夭其慕。
有素縞之不染纖塵;
有青衫之氣宇軒昂。
天上人間,只博伊人一笑,百媚俱生。故放任君去,神仙眷侶。
佳偶緣定,任玉壺之冰,瑤台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
驀回首,聞初見已千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