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冢間貂
第23章冢間貂
崖山月華如練,見愁纖細的身影拖在身後。
她抬手一指,那一道風信便飛到了她掌心之中,懸浮在兩寸高的地方,緩緩沉浮。見愁掌心一攏,以指尖將這銀光碾碎,便有新的一封信打開了。
「見信如晤,小晚問見愁師姐安。昔日西海上所受之傷,賴得師尊照拂,現已無恙,唯修行境界略有下降,然心性更佳,是福非禍。曾聞師姐仗義相助,無妄齋上下皆感念不已,世事艱辛,萬望師姐體諒。」
見愁看著一怔。
聶小晚聰慧又略帶幾分羞澀的面龐,便在眼前浮現。
很懂事的一個小姑娘。
無妄齋不能為她出頭,約莫她也是心知肚明,卻依舊感念師尊救治之恩,想必也是知道無妄齋的難處,反而來勸她。
心裡一嘆,她繼續看了下去。
「宗門有宗門之誼,弟子與弟子之仇怨卻不因宗門而了。小晚為許藍兒歹心所傷,誠有鬱郁之氣縈繞於心。日前曾聯絡封魔劍派張師兄並沖霄門周師兄,相約中域左三千小會,兩年又七個月,定當竭盡所能,閉關修鍊,不理塵俗之事。他日昆吾『一人台』下,當一雪前恥。若有緣分,願再見師姐。」
中域左三千宗門之中,每三十年有一次小會,聚集中域內所有宗門之中新一代的精英弟子,於昆吾之山,一較高下。
聽聞,唯一的得勝者可獨自步上昆吾「一人台」,成為讓那一代所有修士都仰望的「一人」之存在。
看來,不管是聶小晚,還是張遂等人,都很看重這「左三千小會」。
閱過聶小晚來信后,那銀光組成的一行一行字跡,便逐漸消散。點點銀芒在月下飛舞,落在見愁眼底,有一種螢火一般的感覺。
昆吾。
一人台。
一代新弟子之中的唯一「一人」。
兩年又七個月之後,誰會登上「一人台」?
見愁念及「昆吾」二字,自然不由得想起了謝不臣。
身為昆吾最出色的弟子,不知他是不是也會參加呢?
月色照耀千里。
明日便是崖山十年一次新弟子入門的時候,等到天一亮,她就會成為這一次新弟子招收的主持者。
這感覺也來得很奇妙。
見愁忍不住回頭望去,高峻陡峭的崖山道,便如一條腰帶,系在崖山山腰之上。可是,在這光線昏暗的夜色中看過去,她更覺得這像是一條鋒銳的鞭痕。像是曾有高人,一鞭子抽下,在崖山的山腰上,留下了這樣一條獨特的痕迹。
近日發生的一件件事,都從她腦海之中閃過。
她喚出了裡外鏡,從地面上升起,一路從山壁攀上,落到了崖山道上,順著崖山道,一路朝著前山而去,經過摘星台時一看,只見崖山陡峭的山石之上,都散布著或是明亮或是暗淡的星子。
果真是距離天很近的地方。
崖山太高,所以才有摘星台,攬月殿。
見愁微微一笑,不似來時一般狼狽,如履平地一般,便轉過拐角,踏上了前山的崖山道。
「嘩啦啦!」
江水奔流的聲音,一下沖入了她的耳中。一條索道斜斜往下,朝著對岸延伸而去。江流從索道下流淌而過,河灘上千座墳冢,皆在夜風之中無聲沉默,只在雜草叢裡,有小蟲子飛過。
「嘩啦啦!」
見愁站在索道盡頭,望著索道對岸。
對岸,有一座高台。
明日的太陽從群山之中鑽出,照亮大地,就會有一群新的崖山弟子出現在對岸的高台上,希望能成功攀過崖山道,成為一名「崖山門下」。
前不久,她還只是一名剛入門的崖山弟子,如今卻要主持招收弟子這等大事,想來也是足夠奇妙。
一步步向著索道對岸走去,見愁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
江流奔涌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無比清晰。
見愁忽然停下了腳步,此刻她站在索道的中央,也正好是在江心之處,高高的崖山索道橫絕於江面之上,兩邊都有繩索作為欄杆。
興許是念及今日來的兩封信,興許是想起了日後的日後,見愁總有幾分難平的心緒,倒正好與這奔流不息的大江,有那麼一點點的契合之處。
反正是難以入眠的一夜,才煉體之後的見愁,只覺精神飽滿,神清氣爽。她直接抬手按住繩索,縱身一躍!
江面上的風有些冷,吹過她的面頰。
她的身形急速下墜。裡外鏡的琉璃金光,在她身周緩緩地綻開,像是在這一片黑沉沉的夜裡,開出了一朵花。
江心處的水流有些湍急,被見愁踏在了腳下。貼著江水的裡外鏡,被浪花覆蓋,打濕了一些。
見愁也不在意。
扶道山人說,上古有九頭鳥,每逢朔夜,便要自九頭江入海口順江逆流而上,將世上人的亡魂載去輪迴之地。
九頭江,也由此而得名。
見愁緩緩俯身,難得有了幾分閒情逸緻,竟將手伸到了江水之中。
上善若水。
流動的江水,帶著一股奔流不息的力量,從她指縫之中穿過,有種一往無前之感。
縱使她的手穿過去,也難以阻擋它們的奔流……
一剎那,忽然有一句話從她腦海之中閃過。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那是一聲長長的詠嘆。
謝不臣站在船頭,她就坐在船篷里,望著前方殘陽鋪平的江面,一片粼粼的江水,從二人的眼前流過。
家破人亡的謝不臣,負手而立,見愁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他望著奔流而去的大河,便吟詠出了這樣的一句……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那是聖人說的話。
那也是謝不臣曾念過的話。
忽然像是被什麼扎了一樣,見愁只覺江心之中的江水,一時如冰,一時如火,竟使她整個人都為之煎熬起來。
她怔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站在江面上,一時悵惘。
長風吹來,見愁衣袂飄飄,烏髮如瀑。
月色橫江,水光接天,美不勝收。
同樣的一道長風,也吹過了昆吾。
一燈如豆。
風從並未掩上的窗外面吹來,燈火忽然晃動起來。
「嘩啦啦……」
放在窗下古老長案上的一本書,也被風吹拂,不斷地翻著頁。
謝不臣白皙如玉的手指,便搭在案邊,游移的神思,被這書頁翻動的聲音喚回。
垂眸一看,原來是有風吹亂了他要看的書。低低一嘆,謝不臣隨手朝著窗外一揮:「你又不識字,何故亂翻我的書?」
吹進窗內的風,彷彿聽懂了他的話,又彷彿是被他這一抬手驅趕,竟然真的退了去。
慢慢地,昏黃的一豆燈火,終於不再晃動。
風已止。
謝不臣盤坐在案前,將那一冊書卷,翻回了先前的位置,看了兩眼,卻似無心閱讀。
這是極其簡單的一間小屋,建在一個不起眼兒的山頭上。屋內擺設也很少,除卻桌案等物,再無其他。一柄烏鞘寶劍,掛在他背後的木牆上,乾乾淨淨,纖塵不染。
「謝師兄?」
一道嬌俏的聲音,忽然從門口響起。
「咚咚咚。」
敲門聲。
外面似乎是一名女子,聲音裡帶了幾分興奮:「謝師兄,你在嗎?」
屋內有昏黃的影子,人自然是在的。
謝不臣鮮少回自己的住所,有人來的時候極少,他聽見聲音,微微皺了皺眉,只應道:「顧師妹,深夜何事?」
「吱呀。」
在聽見謝不臣回應的一瞬間,那「顧師妹」便推門而入。
是個婉約清秀的姑娘,不過眉目之間有幾分驕縱之氣,在昆吾這等名門宗派,也是被人視作掌上明珠的存在。
她叫顧青眉,乃是昆吾執事長老顧平生膝下獨女,自來早慧,在昆吾小有名氣。
瞧見謝不臣坐在窗下看書,顧青眉心裡有些微微的訝然:「這麼晚了,謝師兄還在讀書啊?」
「不過凡俗世間帶來的書生習慣,總難改掉。」謝不臣並未多解釋,在顧青眉走過來之前,慢慢將書合上,推到了旁側去,只開口問,「顧師妹找我何事?」
先前他已經問過一遍,卻沒得到顧青眉的回答,是以謝不臣又問了一遍。
顧青眉臉上頓時露出笑意來,一下湊到了謝不臣的身邊,得意極了:「青眉聽說謝師兄近日正在修行一門很厲害的術法,卻需要早絕於世間的上古帝江骨玉輔助。」
謝不臣點了點頭,卻注視著顧青眉,依舊不解其意。
顧青眉臉上忽然露出了一抹嬌羞之色,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竟有一隻半尺左右的古舊圓形石盤出現在她掌心:「謝師兄,你猜這是什麼?」
圓盤周圍有八條橫線,像是代表八個方位,再無他物,看著普普通通。
這東西……
謝不臣像是在哪裡見過,卻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
「聽說謝師兄你需要帝江骨玉的時候,我就去翻遍了藏書樓里的所有經卷古籍,沒想到真讓我找到了。我在綠葉老祖的手記殘篇之中翻到,綠葉老祖當年得道之前,曾得了一枚帝江骨玉,存放在殺紅小界。」
殺紅小界,謝不臣有所耳聞。他一看圓盤,立刻明白這是什麼了。
果然,顧青眉得意道:「綠葉老祖遊戲人間,曾為殺紅小界做了六道門,七把鑰匙。其中一把鑰匙可以同時開啟六道門,被稱為『殺盤』。『殺盤』一開,手持其餘六把鑰匙的人都會被打開的界門指引,進入殺紅小界。不過這一把鑰匙早就失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一把『紅』盤!它是六把鑰匙之一,只要知道開啟之法,就可以單獨打開殺紅小界的一道門!」
這圓盤,便是紅盤了,乃是開啟殺紅小界的鑰匙。
說完,顧青眉悄悄打量著謝不臣的神色,巴望著這一位天才謝師兄能給自己一個笑臉,眼見謝不臣露出了一個些微感興趣的表情,她心裡簡直要歡呼起來!
果然,她的努力沒有白費!
彷彿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勵,顧青眉簡直眉飛色舞起來,蹭到了謝不臣的身邊。
「謝師兄,我已經知道了開啟殺盤的方法哦!」
謝不臣依舊沒說話。
顧青眉嘻嘻笑道:「不過啊,小界只能由築基期的修士進入,師兄怕是不能進去了……可師兄你不用擔心,我正好境界合適,如今悄悄開啟小界,一定為師兄取回骨玉,助師兄順利修行那一枚厲害的道印!」
帝江骨玉。
於謝不臣而言,的確很重要。
看著顧青眉手中那一枚「鑰匙」,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
顧青眉一看,臉頰立時緋紅一片,簡直像是要煮熟了一般。若是被旁人看到,驕縱成性的顧小師妹在謝不臣面前竟然溫順成這樣,只怕立刻就要驚掉下巴。
月色鋪在案上。
窗外,夜空里,一片墨藍。
九頭江的支流邊,見愁依舊站在江心。
往昔一切,便如這眼前江水,奔流到海,再不復回。
貴公子謝不臣,才子謝不臣,她的良人謝不臣……
都已經不在。
那是昆吾如今風頭最勁的存在。
是她的死敵,是她的仇人,是她要趕超的存在。
見愁眼底,忽然浮現出了一種淡淡的複雜。
興許,世間滄桑變幻,便是由許許多多這樣奔流到海不能復回的故事組成。而她的故事,不過其中一個。
見愁莫名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便準備御著裡外鏡浮上去。
「咻!」
就在她即將飛起的一剎那,一道灰色的影子,忽然從河灘某座靠江的墳冢邊飛快地閃過,疾如閃電,朝著草叢深處鑽去!
什麼東西?
見愁眉頭一皺,眉心祖竅光茫大放,手一抬,巨大的天明斧便朝著那一道灰影飛去!
「呼!」
灰影很快,斧影更快!
只在一眨眼間,斧影便已經追上了那一道灰影!
墳堆雜草叢中,頓時有一聲尖厲的驚叫傳了出來——「嘰!」
那小小的灰影抬頭一看,簡直驚得一身毛都聳了起來,原本朝著草叢深處疾奔而去的四條腿,立刻死死地按住腳下的石子,停了下來!
「砰!」
巨大的天明斧從天而降,虎虎生風!一陣狂風伴隨著斧影而來,一下砍進了墳冢間一塊巨石之上!
火花四濺!
這一瞬間,一切都靜了下來。
那小東西簡直嚇得魂兒都要沒了,若不是反應快,只怕在天明斧到來的一剎那,便已經被一斧頭劈成了兩半。
它獃獃地停在天明斧前面,像是早已被嚇死了。
見愁御著裡外鏡過來,皺了眉,仔細一看,月色之下,天明斧前面的小東西灰色的皮毛髮亮,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尾巴,竟然像是一隻小貂。
原來是這樣一個小傢伙。見愁還以為是什麼鬼東西呢。
她暗笑自己太過警覺,只走上來,就要握住天明斧,朝外面拔出。
然而,就在一剎那,像是被嚇傻了的小貂,忽然動了。
烏溜溜的兩隻小眼睛注視著那天明斧許久,而後它像是看見了什麼,突然兇惡地朝著天明斧齜牙咧嘴起來,像是面臨了什麼巨大的威脅一樣。
這一幕,一下讓見愁皺了眉。
河灘墳冢之中出現的這一隻小貂,四隻爪子都貼在地上,卻做出一個獵狗遇到敵人一樣如臨大敵的姿勢。
然而……
天明斧靜靜地立在它面前,動也不動一下。
灰毛小貂像是忘記了自己身後還有人,迷惑地繞著天明斧走了兩步,甚至還伸出一隻小小軟軟的爪子碰了碰。斧身上鑄著的圖紋,如同死物一樣,半點兒反應都沒有。
再試了幾次之後,小貂像是確定了它們是死的一樣,一下興奮起來,好像無比高興,竟然抬起頭來,朝著月亮叫了起來。
「嗚嗚嗚……」
見愁頓時嘴角一抽。
它以為它是狼嗎?
小貂叫完,又繞著天明斧走了兩圈,這一次,它的動作大膽起來。
在推了幾把天明斧,見它沒有反應之後,小貂竟然直接湊了上去,伸出舌頭一舔天明斧上的圖紋。濕漉漉的舌頭從天明斧的花紋上掃過,頓時留下一片黏糊糊的口水。
見愁原本是想看這小東西要幹什麼,卻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一幕,頓時頭都大了,無非是只頑皮的小貂罷了。她嘆了一口氣,心裡想著還好沒傷了這小東西的性命,往後還是不要這麼疑神疑鬼的好。
握住斧柄的手一用力,見愁終於將天明斧拔了回來。
那小貂嚇了一跳,急急朝後面退了兩步,轉過身來,才看見見愁。
見愁也看著它,又看了一眼天明斧上沾著的口水,轉身就要走。
沒想到,那小貂遲疑了片刻,竟然跟了上來,咬住見愁的衣角,「嗚嗚」叫了兩聲,兩隻烏溜溜的眼睛水潤水潤的,彷彿不想她走。
見愁回頭,簡直想要翻白眼。
留下來等你舔我的天明斧嗎?
做夢!
她不想理會,直接想走。
小貂彷彿是察覺到了她的意圖,又是一聲嗚咽,接著讓見愁頭皮一麻的一幕便發生了……
舌頭一伸,小貂竟然直接一口舔在了見愁的鞋上!黏糊糊的口水頓時沾濕了一片!
蒙了……
見愁看著自己腳下,只覺得腦子裡有一根線不斷地緊繃著,緊繃著,險些就要綳斷。
那小貂舔了見愁一下,又抬頭看了看見愁,露出一個可憐巴巴的表情來。原本即將爆發出來的怒氣,在這一瞬間,被奇異地平息了下去。
見愁嘆了一口氣,只覺這小貂頗有靈性。她蹲了下來,看著這巴掌大的一隻小東西,無奈道:「好了,我不小心對你出斧是我不對,不要跟著我好嗎?」
「嗚嗚嗚。」
小貂竟然像是能聽懂見愁的話,搖了搖頭。
見愁蹲下來之後,衣角便落到了地面上,小貂連忙上去咬住,不鬆開了。它晃了晃自己小小的腦袋,又看了看見愁放到一旁的天明斧,似乎更加迷惑起來。
見愁不解其意,只發現這一隻小貂對天明斧似乎有十足的興趣。
「嗚嗚嗚嗚……」
小貂對著見愁一通亂叫,竟然立起,做出一個像人的姿勢來,兩隻爪子放到身前,朝著見愁作了一個揖。
見愁大驚。
小貂又伸出一隻爪子來,指了指見愁,又指了指自己。
見愁見狀,驚異無比。
十九洲有靈怪之說,山石動物都可修鍊,她聽說過,卻從沒見過。如今一看這小貂,難不成便是其中之一?
見愁遲疑道:「你……是想跟我走?」
「嗚嗚嗚……」
小貂頓時大喜,連連點頭。
它討好地走了上來,兩隻后爪在地上一用力,竟然蹦跳而起,趴在了見愁的手臂上,對著她手背就是一舔,兩隻眼睛亮晶晶的。
見愁只看見它舌頭一伸,自己持斧的手背上就一片晶亮。那一瞬間她有種崩潰的感覺,一把將小貂提溜了起來:「不許舔我!」
小貂頓時一陣喪氣,又看向了見愁的天明斧。
見愁立刻道:「天明斧也不行!」
小貂懸在半空中,動也動不得,委屈地看著她,表情極其人性化,竟然像是要哭出來一樣。它指了指見愁,又指了指自己。
見愁手背上黏糊糊的一片,那叫一個噁心……
「你為什麼想跟我走?」
「嗚嗚嗚……」
好吧,這個問題好像有點兒難度,小貂答不上。
「那你是開了靈智的妖嗎?」
「嗚嗚嗚……」
小貂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著昂起頭,做出一個朝天嘶吼的姿態,原本應該極其兇惡,只是……
看它小小的身子,毛茸茸的腦袋,怎麼也沒有威懾力,倒有幾分憨態可掬。
見愁忍不住咕噥了一聲:「看來是只只會舔東西但沒什麼用的小妖怪?」
「嗚嗚嗚!」
那小貂小小的兩隻耳朵一動,竟然像是聽見了見愁的這一句話,頓時憤怒地號了起來,竟然使勁地在見愁手中掙扎了起來。
見愁一時不注意,竟然讓這滑不溜秋的小貂一下溜了出去。灰影一閃而去,直接沒入了草叢之中。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
見愁正自疑惑,便看見面前草叢一陣震動,小貂從裡面出來,嘴裡銜著一個東西,直接放到了見愁的腳邊。
「嗚嗚嗚嗚……」
它得意地抬頭望著見愁,搖著尾巴。
見愁很想提醒它,你是貂。
不過想想它應該也不懂,便低頭看向了自己腳邊。
一隻濕漉漉沾滿泥土的破草鞋躺在地面上……
見愁嘴角一抽,面無表情道:「這我穿不上。」
小貂迷惑地歪了歪頭,又一個轉身,直接跑進了草叢裡,很快又跑了回來。
這一次,是一隻破陶碗。
見愁險些暈倒。
這小貂難道為了跟自己走,極力想證明自己很有用?
只不過……
「碗我也用不上……」
周圍都是墳堆,天知道這碗是幹什麼用的!
儘管見愁是差點兒死過一次的人,可也對這個沒興趣啊!
她話音剛落,小貂便憤憤地直接一個轉身,又跑開了!
很快,見愁看著自己腳邊的東西越來越多。
小貂竟然銜來了更多東西……
破草鞋和破碗除外,竟然還有一堆破銅爛鐵、爛鏡子、破了的琉璃杖、禿毛筆……
各式各樣的破爛,應有盡有,小山一樣堆在見愁的腳邊。
小貂像是終於跑累了,吐著舌頭蹲坐在旁邊,期待地望著見愁。
見愁低頭看了一眼這一堆破爛,不知作何言語。
「嗚嗚嗚!」
小貂指了指旁邊這一堆東西,像是在說:這麼多寶貝,總有一件你喜歡吧?
沒想到,見愁只是用一種近乎毛骨悚然的目光看著它。
說實話……
這隻貂兒小是小了一點兒,拿去給扶道山人燉一盅湯,其實也是極好的。
小貂渾然不知自己在見愁眼中已經成為一盅湯的原料,看見愁遲遲不動,只以為她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一時之間,這隻想要跟見愁走的小貂,又開始糾結了起來。
它歪著頭,像是在思考。接著,它忽然「嗚」地叫了一聲,便興奮地反身沖入了草叢之中。
這一次,小貂跑得格外遠。
見愁抬眼望去,只見漸漸暗淡的月色下,一道波紋從雜草叢中盪開。
無數的墳堆,被掩映在這一片草叢之中,靜靜不動。
小貂去得很遠,一直到了那頭。
過了很久,見愁才看見一道賓士的影子帶得周圍的草叢都顫動起來。
小貂回來了。
一道灰影重新停在了見愁的腳邊,小貂爬到了那一堆破爛寶貝的頂端,嘴裡叼著什麼東西,把頭朝下面一低,牙齒一松,那東西便落在了小山的最高處。
「又叼了什麼破爛回來嗎……」
見愁原本沒在意,隨意地低頭一看,終於一怔。
此物竟足足有一尺方圓,圓形,是個石盤。周圍有八道橫線,最中央的地方有一塊指頭大小的圓柱狀凸起,中心雕刻著一枚捲曲的葉片。
這是什麼?
見愁有些驚訝。
興許,這是這一隻小貂叼來的所有東西里,唯一一件可能有點兒價值的東西。
當然,也許只是一件跟別的東西一樣的破爛。
這千修冢之中埋葬的都是崖山修士,見愁只擔心眼前這一堆破爛的來處。
「嗚嗚嗚。」
小貂搖著尾巴,異常期待地望著她,一隻爪子探出來,指了指,示意見愁去看。
見愁終於還是俯身,將這隻沾著小貂口水的一尺石盤從破爛堆上撿了起來。
八條橫線分佈在表示八個方向的位置上,中間那凸起的石柱上的一片葉子,姿態雖扭曲,卻自有一股奇怪的風骨在裡面,似乎頗不簡單。
方才粗粗一看,並不覺得有什麼,可如今仔細一瞧,見愁竟覺得自己的目光落了上去,便收不回來。
奇怪……
這東西,似乎有點兒不凡。
天色已快要大亮,不久,崖山招收新弟子之事就要開始。
這個晚上這麼折騰,只怕也沒時間去休息了。
也好。
見愁索性直接安下心來,繼續看這一隻圓盤。
除了這一片葉子的雕刻外,還真就沒別的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小貂眼巴巴地望著她,似乎很是期待。
見愁看了它一眼,無奈搖頭。
手指順著石盤的邊緣摩挲過去,見愁發現了周圍雕刻的圖紋,都是一枚一枚姿態不同的葉片,環繞著整個圓盤,一共有十九枚。石盤邊緣的八根橫線,固定在石盤上,動也不動一下,粗糙無比。
見愁的目光,最後還是落回了那一枚綠葉上,伸手一摸,她立刻怔了一下。
「咔嚓!」
在她的手指碰到頂端那雕刻著綠葉的圓柱時,竟然感覺出了一點點的鬆動,那片綠葉並不是雕刻在石盤上,而是鑲嵌著。
她頓時詫異起來。
小貂瞧見見愁碰到那一片葉雕,頓時又「嗚嗚」叫喚起來,它伸出爪子,指了指圓盤,又指了指見愁。
見愁疑惑:「你的意思是,讓我按下去?」
小貂立刻點頭不迭。
按下去?
會有什麼驚喜嗎?
見愁思索了片刻,笑了一聲。
這小貂倒是個好玩的,不像是什麼書里寫的會算計人的妖精。
她將手指慢慢移到了那一片葉雕上,也沒什麼別的反應。
手指緩緩下壓。
整個河灘上的風忽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下停了。
「咔嚓!」
那圓柱終於被見愁一指壓到了最底下,發出了一聲機括彈動的聲音。
最頂上那一枚葉片,原本是灰白的石質,這一刻竟然一下發出了幽幽的翠光,像是一下鮮活了過來!
一圈。
兩圈。
三圈。
圓柱旋轉,帶著最上端的葉片也開始旋轉。
那一點晶瑩的翠色,竟然霎時如同一枚美玉!
這樣奇怪的變化,頓時使見愁驚訝無比。然而,還沒等她想明白這個中的變故,便覺得手中的石盤瘋狂地顫抖起來,她忽然握之不住,一道翠光激蕩而出,竟然一下將見愁的手掌給彈開!
見愁大驚之下鬆手。
石盤霎時飛旋而出,中心處那一枚翠葉,伴隨著旋轉,竟然見風就長!
一寸,兩寸……
一尺,兩尺……
一丈,兩丈……
越來越大!
待這一道翠葉長到三丈的時候,飛旋的石盤終於停住了。
見愁看過去,只能看見虛空之中懸浮著一片巨大的翠綠色葉片。
黎明黑暗,可這一枚葉片,卻大放光明。整個河灘之中的墳冢,都在葉片的照耀下,若隱若現。
「這是什麼?」
見愁忍不住呢喃了一聲。
「嗚嗚嗚……」
在看見這一枚葉片出現的瞬間,小貂竟然興奮得在那一堆破爛上轉了好幾圈!
見愁的目光,沒有從這一枚葉片上離開。原本石盤旋轉,葉片卻一直沒有動。此刻,石盤忽然停止了旋轉,而半空之中那巨大的葉片,卻忽然旋轉起來。
因為巨大,它旋轉的速度非常緩慢。
一息,兩息……
見愁足足在心裡數過了十九息,這一枚葉片才旋轉了一圈。
那一瞬間,像是齒輪之間相互咬合上了一樣。
「咔嚓!」
虛空之中,彷彿傳來異樣的聲音。
葉片旋轉了一圈之後,立刻就停住了。一陣蒙蒙的綠光,終於閃現了出來,繼而大放光明,直衝雲霄!
天邊本已經要墜落的月亮,在這一刻,彷彿也難以與此光爭輝!
圓盤在這樣奪目的光彩之下,竟然緩緩隱沒。一道漣漪以圓盤隱沒的地方為中心,朝四周擴散開去。所有接觸到這一陣漣漪的荒草,全都匍匐在地,不再抖動。
沒有風。
只有江流的聲音,還在耳邊。
見愁不禁屏息,心神為之所奪。
一道十丈方圓的綠色旋渦,忽然以那圓盤隱沒之處為基點,從虛空之中塌陷了出來!古老而玄奧的氣息,從這旋渦之中發出,一下籠罩了站在近處的見愁。
綠葉隱沒不見。
圓盤也消失不見。
見愁的眼前,竟然只剩下這碧色的旋渦。
天地之大,江流之急,浩浩而去……
而她,站在這高高的旋渦之前。
「嗚嗚嗚。」
小貂一下跳到了見愁的腳邊,用牙齒咬著見愁的衣衫,竟然將她朝那旋渦處拽,似乎想她趕緊進去。
進去?
旋渦?
見愁眨了眨眼,有些發愣。
夜風拂過,見愁始終回不過神來。她根本不知道,在她的手指,按下圓盤之上那一枚綠葉的瞬間——
十九洲大地上,深山老林之中。
一名砍柴的樵夫正在夜路上行走,他腰間鼓鼓囊囊,像是藏著什麼東西。
「唉……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場歷練回到山門啊,真是好累的……」
抱怨的聲音從他嘴裡出來,這一名樵夫長長嘆了一口氣。
前面就是一條小溪,就在他即將跨過小溪的一瞬間,一道翠光從他腰間冒出!
樵夫詫異地停下了腳步,瞪圓了眼睛。
仙路十三島,斬業島。
「嘩啦……」
海浪拍擊著海岸,一男子披頭散髮,躺在沙地上,嘴唇乾裂。他眨了眨眼,入眼所見,只有一輪金黃皓月。
「仙路,仙路……」
沙啞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冒出,有一種奇異的苦澀。
尋仙問道之路啊……
越來越重的疲憊感席捲而來,他的眼皮也越來越重。
便在此時,他身旁的沙地里,一片翠光,忽然從淺淺的海水之中冒了出來,一道旋渦緩緩出現……
浩瀚的西海某處礁石之上。
「十枚靈石,一個不少!」
一把從幾名鍊氣期的修士手裡將靈石拿過來,肥胖的男子嘿嘿笑了一聲,搖了搖手裡的金算盤,將一枚紙符交給了這些修士。
「這符籙乃是本人親手煉製,絕對能保你們出海無虞,去吧!」
幾名鍊氣期的修士,半信半疑地接了過來。
這肥胖男子擺擺手:「我金算盤錢缺一塊金字招牌,還能騙了你們不成?趕緊走!」
說完,他兇惡地一瞪眼,幾名鍊氣期的修士立刻被嚇跑了。
錢缺拿著算盤一撥:「今天又賺了不少……」
話音剛落,他忽然感覺到什麼,手一翻,便有一半尺石盤從他乾坤袋之中飛出,光芒大放。
人間孤島。
府衙的天牢之中,一身穿官服的男子坐在長案之前,案上放著一枚半尺長的石盤,是前段時間來巴結逢迎的道士留下的。
他對此並無什麼興趣。
抬手端過案上的茶盞,吹去表面的茶沫,這男子輕輕飲了一口。
「啊啊啊——」
一陣嘶啞的慘叫聲從他前面不遠處傳出。
「啪,啪,啪!」
軟皮細鞭破空時有尖銳的呼嘯聲。
「窸窸窣窣……」
是囚犯腳邊的肥碩老鼠,肆無忌憚地經過。
整個詔獄之中一片慘況:受刑之人莫不是昔日朝廷重臣、王公貴族,曾受君王恩寵信任,可到了這裡,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待宰的羔羊……其命之賤,如同草芥,盡數握在一人掌中。
「張湯狗賊!酷吏安能定社稷?!你一定會遭報應的——啊!」
話沒說完,又被一聲凄厲的慘叫替代。
坐在上首觀刑的男子,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目光只落在案上那一堆一堆的卷宗上,這麼多的案子,這麼多的人,繼謝家謀反案之後,還是頭一遭。
他像是沒聽見那慘叫聲,只伸出手指頭,一點卷宗上某個名字,輕飄飄道:「下一個。」
「是。」
獄卒忙領命躬身下去帶人。
「啪!」
男子輕輕將茶盞放下,便欲繼續審問。然而,就在他垂眸一看的時候,那被他隨手扔到一旁的石盤,竟然發出了一陣翠光!
西北雪域。
一名身披袈裟的年輕僧人手捧金缽,持著降魔杵,遠望高原上的一片冰雪。
他面前,是一片巨大的藍色湖泊,靜靜地躺在西北雪域最高的高原之上。
這便是聖湖嗎?
他目中流露出幾許熱忱來。
就在他想要上前的時候,腳下不遠處,一枚藏在亂石冰雪之中的圓盤,忽然化出了一道旋渦……
此刻,昆吾山屋之中。
顧青眉緊緊地盯著那一隻圓形的石盤,也不知她到底用了什麼方法,竟然不斷地撥動著那八根橫線,在石盤上緩慢移動。
「咔嗒。」
一聲輕響。
石盤忽然裂開,一枚圓柱形的按鈕忽然升了起來,中心處雕刻著一枚簡單的小花。
顧青眉頓時驚喜地大叫起來:「成功了!」
她忍不住看向了旁邊一直靜靜打坐的謝不臣:「謝師兄,你看!現在紅盤已開,只要按下去,殺紅小界的大門立刻就會開啟!帝江骨玉有著落了!」
謝不臣點了點頭,正想要說什麼。
沒想到,一道奪目的翠光,忽然從放在地面上的紅盤上爆射而出!
那一刻,謝不臣陡然起身,衣袍獵獵,迎風鼓盪,皺眉望了過去。
顧青眉回頭,卻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不……
不對啊!
她根本還沒有開啟紅盤啊!
「怎麼可能……」
萬萬不敢相信的呢喃之聲,從她口中發出。
顧青眉腦子裡混亂一片。
不對,不對……
她絕對沒有打開紅盤,那麼唯一的解釋只能是——
有人開了殺盤!
一旦殺盤開,就意味著,如果鑰匙保存完好,那在整個世界,將會打開六道門,進入七個人!
這麼說,會有其他的六個人出現,與自己爭奪帝江骨玉?!
顧青眉臉上的表情一時冷了下來,變得陰沉無比。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握緊,咬緊了牙關。
一道旋渦,很快在她面前生成。
「是誰……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破壞了她的計劃?!
一種莫大的惱怒,從顧青眉心底生出,她緊緊地盯著眼前的旋渦,只道一聲:「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
話音落地,顧青眉直接縱身一躍,直接跳進了旋渦之中,身影立刻消失。
謝不臣原本想要跟上,那一道旋渦卻立時消失在原地,半點兒痕迹未留。
石盤消失,光芒散去,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十丈旋渦前。
見愁已經站了有一會兒,面對這一道旋渦,她有些不敢相信。
小貂嗚嗚嗚地叫喚著,巴不得見愁立刻就進去,它用牙齒扯著見愁,可是力氣太小,根本拉不動。
天色即將大亮,見愁還要主持招收新弟子之事,雖然隱約能感覺出這道旋渦的不凡,看小貂這般急切,約莫是好去處,可……
她哪裡能離開?
萬一這一去便是許久,豈不誤了崖山大事?
是以,見愁駐足,皺眉躊躇起來。
要不,還是先離去,問問師尊?
這念頭出來,見愁便要下定主意。
沒料想,就在她要轉身的一剎那,那旋渦之中竟然傳來一道嬌喝。
「所有人都給我聽著,我乃昆吾門下顧青眉,我門中謝不臣師兄修鍊獨缺一枚帝江骨玉,我不管你們是誰,若膽敢與我搶奪,一出此界,皆——殺無赦!」
「……」
腳步忽然頓住。
見愁的目光,一下陷入旋渦之中,出不來了。
她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嗚嗚嗚……」
眼見著那一道旋渦漸漸開始縮小,小貂著急不已,不斷在見愁身邊打轉。
殺無赦?
昆吾,謝不臣?
哈!
這十九洲大地,真是小啊。
見愁忽然眯著眼睛笑了起來,毫不猶豫,直接飛身而起,投入了旋渦之中!
帝江骨玉?
你缺?
那我偏偏要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