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春風一顧少年心

夜色中的睿王府彷彿蒙了一層暗沉，廊檐上的幾盞燈籠隨風微微搖晃，閃出一片模糊的光暈。

凌灝軒一步步走在青石條鋪就的地面上，默然無語，腦海中依然游弋著那雙晶亮的眸子。

「殿下，您回來了？」遠遠地，秦盈袖快步迎了上來，珠環翠繞，香氣逼人。

他應該開心的，這是他的正妃，威遠侯的嫡長女，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可是，不知為何，他卻絲毫提不起精神，他微微蹙眉，想是脂粉氣太重了吧？他竟然有些嫌惡的微微側身。

「殿下，今日怎麼回來的如此晚？」身旁的女子渾然不覺，繼續洋洋而談：「可是朝堂上政事繁忙嗎？這幾天天色漸暖，臣妾給您煲了銀耳燕窩粥，去去燥火！」

他微微頷首，繞過她，邁進書房。

「殿下，還要忙嗎？」秦盈袖有些失落地站在他的身後，望著他挺拔的背影，眸子里流露出些許黯淡，自大婚至今，他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沒有特別的親近，也沒有特別的疏落，好像只是不得不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夫妻都如這般，恍然想到父母相處的模式也便漸漸死心，男人不都是這樣嗎？妻妾成群，得隴望蜀。她安慰著自己，無論如何，自己已經是正妃了，還能怎麼樣？！她抬步追了進去，縱然有千般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殿下！」

然而，剛剛將銀耳燕窩粥擺在桌案上，身後，又傳來一道嬌媚的聲音。秦盈袖的脊背微微一僵，抬起的玉指就僵硬在半空中……

「殿下，蘭兒給殿下請安，給姐姐請安！」身後，是柳蝶衣嫉恨的視線，然而，即便是如何不甘不願，她依然要俯身向這個日夜仇視的女子請安。

「起來吧！」凌灝軒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跪在門口的側妃。

「殿下，蘭兒給您燉了五福粥，用晨起臣妾親自採的晨露烹了兩個時辰，您嘗嘗！」她起身在侍女手中接過五福粥放在他的面前，隨著她的動作，七彩織錦著附在他的胳膊上絲絲緩落。

「妹妹真是好手藝，這五福粥當真是色香俱全！這一碗粥想必要用不少晨露吧！只是這晨起的露珠不過黎明前那一時半刻，就妹妹一雙手哪裡採得過來，不會是隔夜的吧？」秦盈袖緩步上前，視線在玉碗上劃過，輕笑道。

「姐姐說笑了，妹妹怎麼會給殿下用隔夜的晨露！」她的臉色青白相加，卻不敢帶出絲毫的怒意，只好看向一旁的凌灝軒，嗔道：「殿下，蘭兒為了采這些晨露一夜都沒有闔眼，就怕誤了時辰，您好歹嘗嘗！」

凌灝軒強迫自己將視線在書籍上移開，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剛想伸手去盛，卻聽秦盈袖說道：「殿下，天色已晚，若是吃了五福粥，夜裡不免積食，對腸胃不好，殿下還是嘗嘗銀耳燕窩粥吧！」

「姐姐多慮了，殿下勞累一天，五福粥正好進補。」柳蝶衣斜睨了秦盈袖一眼，小心的將怒意隱藏在眸底，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自玉碗中挑出一勺，遞在凌灝軒的唇邊。

凌灝軒深深蹙眉，視線落在唇邊的玉勺上，心底卻似燃起一團火，他身子微微后傾，自椅子上起身，冷冷地開口：「今日政事繁忙，你們都退下吧！」

「殿下！」柳蝶衣的手驟然落在半空，面露凄惶。

「退下！」他有些控制不住心頭的怒火，好似自將兩人迎娶進門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生活里就充滿了爭鬥。每日，眼前除了胭脂水粉、吃醋爭寵再沒有其他，他湧起一種深深地疲倦，疲倦到恨不能找一片凈土……

書房終於恢復平靜，燭火搖曳，晃出虛晃的倒影，尚未燃盡的篆香，余煙裊裊，他悠悠地嘆息，心頭驀然浮上那個清麗的身影……

「蘇大人！如是沒有要務，一起用午膳吧？本王知道一家酒樓口味很是不錯！」

隨著早朝的結束，蘇正弈信步走在正元殿門前的台階上，身後，凌灝軒輕輕開口。

蘇正弈一怔，不過相交多年，兩人相處一向不錯，更何況凌灝軒分管吏部。

「不敢請耳，固所願也。」蘇正弈微微一笑，俊逸出塵。

酒樓很是清雅，也極具規模，並非孤樓，而是幾個樓閣亭榭連綿相接，飛檐畫角，俯瞰著煙波縹緲的葭凌湖，景色極佳，一向是王孫公子登高飲酒的所在。

「蘇大人，請！」凌灝軒抬步走在前面，蘇正弈這才有些奇怪，原以為無論如何也會有幾個同僚共聚，卻沒想到只有兩人。他心中游移了幾分不安，難道是近期的幾樁事務出了什麼差池嗎？他暗暗想了一遍，卻依然沒有頭緒。

房間精緻，三面環窗，陽光透過窗戶灑下來，在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照出金晃晃的影。

「蘇大人，請。」

酒是好酒，菜是名菜，就連一向性子有些清冷的睿王也和煦了許多。兩人從天文地理到朝堂政務，甚至詩詞歌賦都涉獵許多，蘇正弈慢慢放下心來，言談隨意了許多。

「蘇將軍有一年沒有回來了吧？」凌灝軒忽然開口。

「是啊！大哥鎮守邊關的確是許久未歸，恐怕今年也難回來了！」蘇正弈微微嘆息，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蘇將軍拋家舍業保境安民，的確讓人佩服！」凌灝軒緩緩抬臂，陪了一杯。

「唉！可憐我兄妹三人分開三處，常年難以相見！」蘇正弈生出幾分失落，恢弘的鎮國公府到底顯出幾分冷清。

「你妹妹？」凌灝軒心念一動，費了這麼多力氣終於把話題引到這裡。

「父母走後，大哥駐守邊疆，皇後娘娘體諒妹妹孤苦無依，就將她接到宮中照顧。」蘇正弈微微嘆息，「宮中雖然錦衣玉食，可卻難以相見，我已許久沒有見到妹妹。」

「你妹妹叫什麼名字？」凌灝軒看似風輕雲淡地開口。

「蘇若，小字若兒。」蘇正弈好似想到了年幼的妹妹，臉上不自覺地掛了幾分溫柔，「我這個妹妹最是可人，自小就被父母和我兄弟二人捧在手心，無論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天文地理歷史典故事事通曉。」說著，他深怕凌灝軒不相信似地補充，「殿下有所不知，不是在下自誇，我這個妹妹真是舉世難覓的才情出眾。」

「哦？」凌灝軒低低笑著，心底浮現出那個侃侃而談的身影，倒的確是不負才女的盛名。

「可曾許了人家？「他的心底忽然生出幾分忐忑，捏起杯子的手突然有些發力。

「不曾！」蘇正弈笑著，「父母在世的時候怕妹妹委屈，一定要妹妹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父母不在了，我自然更不願意委屈她！」

「是啊！以你鎮國公府的家世，總不會委屈了她！「凌灝軒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這才發現指節因為緊張微微發酸。

「是啊！不管她想嫁給誰！不管是豪門貴邸、王孫公子，抑或是清貴雅士，哪怕是平民百姓，只要她喜歡就好！」

「是啊！」凌灝軒懸起的心終於放下，只要她還不曾許配人家，自己總會有機會讓她愛上自己。他輕輕地笑著，多日的忐忑不安終於在此刻釋然……

「大哥！」

正陽門前，凌灝軒騎於馬上，長風寂寂寥寥，拂過他散碎的髮絲。

遠遠地，有一騎踏馬而來，他勾起唇角，輕笑道：「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灝千，你的騎術越發精進了！」

凌灝千勾唇一笑，道：「天天在馬背上打仗，不精也被逼精了！」

他明明是笑著，凌灝軒眸中卻生出一分愧疚和憂傷。

「委屈你了！」凌灝軒的語氣帶著傷感。

「委屈什麼！我原本就喜歡這樣的生活！總比宮裡那些繁文縟節要好！」凌灝千笑著，環顧四周，「王妃呢？」

「沒帶她們！」凌灝軒淡淡地開口，心頭忽然浮出那個女孩，今天洛熙公主大宴賓客，京城王孫公子，公主小姐都會出席，她應該也會參加吧，他忽然不想讓她看到他身邊有別的女人，縱然知道這些都是不可能隱藏的，然而，他依然不可理喻的試圖避免這一切。

「為什麼？我看姑母的請柬上邀請了王妃啊！」凌灝千生出幾分疑惑。

「女人太麻煩了！」凌灝軒微微蹙眉，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帶著她們喝酒都喝不痛快！你還沒成親，等成親就知道了！」

凌灝千笑著，「大哥這麼一說，我都不敢成親了！」

「還沒有遇到喜歡的女子嗎？」凌灝軒深蹙眉心，「父皇提過幾次，還沒想好嗎？」

「沒有！」他輕輕地笑著，「總要娶一個自己喜歡的！」

這句話依稀在哪裡聽過，凌灝軒想了想，終於放棄，道：「聽說鄭國公跟父皇提過幾次，他們家的嫡長女岳沛凝傾慕你多年，長相也還不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出眾，最重要的是自小長在軍中，倒是有幾分英氣！」

「大哥就別取笑我了！」凌灝千笑笑，眸子澤澤生光，「我見過岳沛凝，一看就是驕縱任性，實在是不感興趣！」

「出身名門自然有些嬌氣，娶回家好好調教便罷！」凌灝軒笑著安慰。

「不要！我還是希望能找個自己喜歡的，哪怕不是出身名門，哪怕只是一個尋常百姓，只要我喜歡就夠了！」凌灝千果斷地拒絕，揚起長鞭，「走吧，大哥，許久沒有回來，還挺想念那些兄弟的！」

「好！今日我們不醉不歸！」

來的畢竟有些早了，諾大的宮殿擠擠攘攘，喧鬧非常，凌灝軒卻只覺滿心寂寥，是的，寂寥，在這個稍顯喧鬧的地方他卻有一種深深的孤寂。灝千早已被幾個兄弟拉走了，凌灝軒默默走在花園裡，春意融融，似有裊裊霧氣繚繞，他撿著人少的小徑漫步，曲徑通幽，愈發深遠，終於尋得一處人煙罕至的地方，景色恰常，寧靜無比，如絲般的柳枝在清風中曼曼浮動，正合適他如今的心境。

他拿出隨身帶的紫玉蕭，自小，他和灝千一起學蕭，技藝不分伯仲，他手指輕扣，一曲《碧澗流泉》緩緩流淌……

簫聲悠悠似裊裊婷婷的薄煙，到底是引來了不速之客。

他微微蹙眉，回眸望去，一切驟然中止在這一刻。

魂牽夢繞的女子就在咫尺之間，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面對她，從她的眸子里不難看出，她早已記不起他，到底那個時候她的意識是恍惚的！他暗暗嘆息，唇角卻染了幾分暖意。

蘇若的眸子里透出幾分失望，還有一絲戒備，縱然如此，她的聲音卻是靈動清澈。他看著她，沉香漸冷，屋檐相偎的青瓦上暗香凝結，她佇立在櫻花樹下，浮光暗動將她單薄的身形映在地面上，猶如鋪染的水墨丹青。難得的，他竟然有些失神。

蘇若微微蹙眉，有些好奇眼前這個不加掩飾的男子，她不露痕迹地後撤步子，笑道：「我隨意閑逛，無意闖了進來，不想打擾到閣下，實在抱歉。」

凌灝軒一怔，眼神帶著一瞬間的茫然，不過十三歲的女孩兒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清冷，轉瞬卻又釋懷，他勾唇一笑，緩步自青石板上走來，清風徐徐，吹起他的衣擺，「無妨！我原也是隨意逛逛，沒想到走到這裡。」

陽光鋪灑在這對男女的身上，罩了一層金燦燦的光邊，微風在樹葉間穿梭而過，徒留簌簌的聲響。

縱使事後如何去想，卻依然難以釋懷，就在這一刻起，或者是更早一些，這兩人的命運便已經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