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將計就計

濮陽厚重敦實的城郭輪廓已經在望，郭子儀的大軍卻不得不暫時停駐了下來。

一騎騎快馬飛快的馳進馳出，不停地來回傳遞著消息。

掀開布簾，嚴越卿舉步踏入臨時搭成的帥帳內。躬身行了一禮后，稟報道：「啟稟郡王，郭晞將軍剛剛快馬傳回消息，大軍業已進抵濮陽城下。守城偽燕軍閉門不出。郭晞將軍正在喝令守軍出降。但暫時未有結果。」

郭子儀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知道此事，目光仍然盯注在帳正中的張傪身上。

嚴越卿再行一禮，退回到帥帳的左下首。

「虞縣一旦丟失……」張傪指著一旁的沙盤。

神情略顯凝重的說道，「偽燕軍實際就從東、西兩面，對路嗣恭形成夾擊之勢。同時，由於薛忠義的阻截，南線的風騎軍也無法有效策應路節度。」

「但是……」張傪直起身體。清淡如水的目光在帳內諸將身上掠過後，話風突然一轉，「我並不認為，史朝義籌劃出這些大動作，目的就是為了路節度！」

「判官的意思是？」郝廷玉似明非明的介面問道。

張傪將手指從原先所指的的方一路前移，停駐在了一處。隨即虛劃了一圈。

眾將的眼睛都不自禁的一緊。張傪所指的，正是郭子儀大軍所在。

張傪證實了眾人心中的猜測，「以薛忠義牽制郝玭，從東、西兩面威脅路嗣恭。凡此種種，史朝義的真正目的，恐怕是為了包圍、聚殲郡王的大軍。」

「怎麼講？」郭子儀輕捋頷下花白的長須，簡單而直接的問道。

「在西線，史朝義已沒有翻身的機會。對其而言，損失的不僅僅是向潤客、李春和那數萬大軍。以及河南、河北廣袤的土地。更關鍵的，他已經失去了天下人的信心，尤其是自己治下各州郡官員軍民的信心。」

「長此以往，不消我方大軍攻打，史朝義治下的諸州郡縣恐怕就會成片成片的倒戈歸降。」張傪比劃著沙盤，不緊不慢的分析道，「若不能迅速改變戰場態勢，這一狀況還會愈加惡化。所以，史朝義必須在短時間內，贏得一場戰事勝利，而且是必須是能夠震驚天下的大勝。」

「陛下、武安郡王身在洛陽，又行將匯合李寶臣、辛雲京、辛京杲三路兵馬，史朝義急切之間根本無法相圖。這麼一來，他能夠想到的對象，也只有郡王了。而假使的確如此……一旦史朝義的圖謀得逞，必將給北伐大業造成崩潰性的影響。」

張傪的話說的非常隱晦。

其實，包括郭子儀在內，帳內眾將都知道所謂的「圖謀得逞」指的也就是郭子儀的敗亡。

身為大唐軍中兩大巨頭之一，汾陽郡王郭子儀的一舉一動，確實都能關係到一場戰役的最終勝負。

這一點張傪說的絲毫不錯。

如果史朝義真的能夠擊敗，甚至是擒殺郭子儀，很可能在第一時間引起東線戰事的動搖、乃至崩潰。

東線如若潰敗，西線的勝利再如何輝煌，也將無濟於事，朝廷精心籌劃、規模空前的第二次北伐大戰，很可能就此中道夭折。

此次北伐如果失敗，不知道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元氣，屆時史朝義很可能也穩住了跟腳。

兩強的對峙或許將長時間維持下去，為了統一，只能走招撫的老路，為後來的藩鎮割據埋下隱患。

張傪分析的這種可能雖然後果很嚴重，不過問題在於，史朝義當真有這個能力包圍、甚至聚殲郭子儀大軍么？

不提南面的路嗣恭、郝玭兩部兵馬，東面的李忠臣部，僅就在濮陽近郊的郭子儀部自身，也有五萬餘精銳大軍。

這樣的實力，雖不能說無可抗衡，但史朝義想要吞下這塊剛剛出鍋的「肥肉」恐怕也得被燙得鬼哭神號。

再者，河南、河北的戰事即將結束，騰出手來的西線和北線十餘萬大軍不消多日就能前來中原戰場，尤其這其中還包括數萬鐵騎。

綜合此種種，不禁令帳中諸將心中懷疑史朝義是否有這樣的能力？

但張傪又向來料事如神……

「史朝義絕對有這樣的實力……」感覺到眾人焦灼的目光，張傪知道他們心中的疑惑，輕嘆說道，「除卻業已出擊的兵馬，史朝義在汴州內至少還有八萬大軍。算上用來防範陛下和武安郡王的那一部人馬，史朝義應該可以抽調出五萬人從西面包圍我軍。」

「同時，兗州的李元遇手中。也有五萬人上下。如果李元遇分一部兵馬，令擅守之將死抗李忠臣半月乃至一月，未必無法實現。這樣。大概又能抽調出兩到三萬兵馬。必要時，甚至傅士則也可以暫棄路節度，全力北上進攻……」

隨著張傪的分析，眾將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此外，史朝義甚至還可以從白馬津、官渡等處，調河北兵馬南下。」張傪的分析並沒有結束，「如果需要，史朝義最少能夠調動八萬人圍攻我軍。而最多，他甚至能夠拿出十五萬人。」

聽到十五萬這個數字，甚至有人驚訝的輕抽了口氣。

「判官之言雖然不錯。但史朝義若真這樣做了，其他各處的兵力大大削弱，防守起來勢必首尾難顧，危險極大。他當真敢冒這樣的風險么？」馬璘皺眉說道。

「以眼下的情形，已非史朝義願不願冒，敢不敢冒，而是他必須冒這個險。冒險失敗，固然會加速覆亡，但不冒此險。史朝義當真就能逃脫覆亡么？」

張傪緩緩說道，「面對此等情勢，以史朝義的性格，恐怕是寧可冒險而亡，也不願保守待死。」

「先生說的不錯，史朝義確實是這樣的人。」郭子儀微一頷首，表示了對張傪分析的最終認可，「不過，也好……」

眾將很詫異的看向郭子儀，不知道這個「也好」究竟指的是什麼？

「總算是……等到了一場苦戰……」緩緩閉起了威不可測的雙目，郭子儀的臉上浮上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等到了一場苦戰！

如此嚴重的戰情，卻被郭子儀說的這般雲淡風輕。

不過，帳下眾將卻是極為受用。

憂慮，擔心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只有興奮，嗜血的興奮，發自骨髓的興奮。

這就是郭子儀，平日里嚴肅得令人生畏，關鍵時刻，只需隻言片語、些舉微動，就能穩定住人心、激起麾下將士無窮的鬥志。

張傪不為人聽的輕輕嘆了口氣。

「先生，你來籌謀一下應對之策……」

「是，郡王……」張傪點點頭，轉身再面向沙盤說道：「我有一個想法——史朝義既然想借圍殲郡王扭轉戰局，我方亦可將計就計，就以郡王大軍為餌，引誘史朝義與我軍決一死戰。」

頓了頓后，張傪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出了下一句話：「一戰定乾坤！」

永泰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在郭子儀大軍的猛烈攻擊下，傷亡慘重的濮陽守軍開城投降。

濮陽易手之後，唐軍便控制住了中原東西往來的最後一條要衝，就此完成了對史朝義治下東線諸州郡的分割，構築起一條始於宋州，向北延伸至曹州，最後在滑州的濮陽城收尾的分割線。

含括兗州在內，共十多個郡縣的史朝義治下的土地，被在中間一砍為二。

收到濮陽淪陷的消息，史朝義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是隨手將傳遞信報的簡書丟到一旁的桌案上。

這一切，本就在史朝義的預料之中。

濮陽城裡只有寥寥的數千兵馬，根本就不可能擋住郭子儀大軍的進襲。

從一開始，濮陽城就是史朝義計劃中的一顆棄子，一個誘餌。

能夠堅持三日，這顆棄子已經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

見史朝義沖自己點點頭，許季常會意，繼續就軍情進展進行著分析：

「徐璜玉的五萬大軍業已越過考城縣，目下正在直撲定陶。定陶駐有敵軍不下近萬人，其中有五千人是兩日前剛剛由濮陽方向南下而來，看來郭子儀對陛下的意圖已有所察覺。」

「城中守將令狐彰，頗有膽略，通曉兵法，不是個簡單的角色。攻打定陶，怕是要費上些工夫。山陽郡方向，照時間李將軍三萬大軍應該已經抵達成武。成武只有數千敵軍把守，守將為丁弘。以李將軍的大軍，不出意外數日內應該可以拿下成武。」

「如果定陶與成武都被拿下，郭子儀南退之路就將被斷絕。我東、西兩路大軍，隨後便可成鉗形之勢，一步一步壓縮其空間。」

「來自河北的五萬大軍正在朝官渡和白馬津方向進軍，一應船隻業已調配妥當，十日之內。這五萬大軍便可加入戰場。」

「如此一來，我方就可以集結十三萬大軍，對郭子儀的五萬兵馬形成圍剿之勢。郭子儀退路被斷，糧草無以補給，必難久持。」

「如果一切進展順利，其唯一的退路，就只能是藉助水軍撤退。若他真那樣做，又更給了我軍破敵的機會！」

「唐軍水軍有什麼動靜么？」史朝義臉上並沒有什麼喜色。他凝視著懸挂在屏風上的的圖，蹙眉問道。

「暫時還沒有……」許季常搖了搖頭，「上一次得到的消息，唐軍水軍仍然停駐於黃河歷城、樂安一帶水域。那是在四天前的事。臣已命細作密切留意水軍動靜，如果崔寧當真有什麼大動靜，必會有消息回報。」

大唐水軍的實力極為強橫，他們雖然不直接登岸攻城略地，但他們對河流水域的控制，卻讓人頭疼到極點。

史朝義一直都在擔心大唐水軍會沿黃河西進，控制官渡、白馬津、延津等黃河的渡河要衝。

一旦真出現這種局面，河南、河北的往來就可能徹底的斷絕。

屆時莫要說調動兵馬、運輸糧草輜重，連傳遞個消息或許都將無法實現。

開戰之初，由於天氣尚寒。黃河有多個河段被冰封。

憑著這上天的垂幸，史朝義暫時還不需擔心大唐水軍的威脅。

但隨著冬去春來，天氣日漸變暖，黃河解凍，這天然的障礙頓時也就存在了。

除了在一些河道要衝設置障礙，以阻擋大唐水軍的西進之外，史朝義還讓許季常以十二分的警惕留意著崔寧的一舉一動。

「這裡面有些奇怪……」史朝義低聲喃語道。

許季常知道史朝義所說的「奇怪」指的是什麼。

黃河既然已經完全解凍，郭子儀完全可以命令崔寧水軍全線西進，封鎖黃河南北往來，讓河南的各州郡無法得到來自河北的援助。

尤其是在眼下大戰進入白熱化的關鍵時刻。郭子儀不調水軍西進支援作戰，確實不太正常。

「陛下是認為郭子儀有陰謀？」平洌介面問道。

「郭老令公雖然武勛卓著，但並不工於智計。不過，為其參謀軍機的張傪，卻是個深富機智的人物，不可小覷絲毫。」史朝義搖了搖頭。

「陛下莫非是認為……郭子儀、張傪是故意不調水軍西進？」副將似有所悟。

「有這可能！」

「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史朝靖詫異的介面問道。

「郭老令公或許是準備以自己為餌，引誘河北兵馬南下，引誘朕放棄防禦，轉而與李豫決一死戰。」史朝義從的圖上移開目光。眺望著廳外的景觀，輕嘆著說道，「一戰定乾坤！」

「什麼？」史朝靖面色大變，失聲說道，「他們居然有這樣的陰謀……」

「這不是陰謀。」史朝義看著英武非凡的三弟，笑了笑說道，「若真如我所料，應該算是個陽謀。郭老令公熟知朕脾性，那張傪狡詐異常，他們知道朕不甘心死守直至敗亡，知道朕急欲一場大勝來穩定人心軍心，就故意設下了這個以身為餌的圈套。郭老令公他等不怕朕看穿他們的圈套，因為，縱然看穿了，朕還是得去冒這個險。」

「也好……哈哈哈……」史朝義豪邁的大笑起來，「就跟郭老令公賭上這一賭。若是郭老令公先死在朕手中，此戰便尚有可為，與李豫也或許還有得一爭，那就算是朕賭贏了；若是朕先死在郭老令公手中，就算將數年的基業和朕這條命，全都輸給李豫。」

「陛下……」平洌、史朝靖等人很詫異著史朝義的這番話，想要請他三思而行。

明明知道很可能是圈套，還要硬往上湊，是否太過不明智？

史朝義一抬手，阻止了眾人勸諫。

唯一未有所舉動的，就是許季常。

因為他知道，史朝義並沒有犯傻，甚至可以說是清醒得令人吃驚。

史朝義已經沒有任何退縮的余的，哪怕是再退上一步，中原就會淪為李豫的囊中之物，河北剩下來的部分也將隨之土崩瓦解。

史朝義拖不起了，更退不起了！

許季常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所以，必須決戰，決一死戰！

就算面前真是個圈套，如果利用得當，同樣能夠轉化為一個極好的戰機。

這裡面，除了努力籌劃，精心準備之外，還需要點運氣。

看上天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到底是垂青於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