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暮鼓 (2)
第73章暮鼓(2)
「皇後娘娘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呢。」徐惠的眼中透著淡淡的哀婉,「貴妃娘娘曾說我和皇後有一分的神似,可在我看來,卻連半分都不及。」
韋珪帶著幾分感慨地安撫道:「惠兒又何必自輕,很久以前,當我初見皇后的時候,就已經明白有些人註定就應該是站在高處,只手之間,權握天下,等看多了,你會發現陛下和皇后其實是如此的相像,也同樣難免會因此相傷,不過這一切已經與我們無關了。惠兒,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皇后的寬容慈悲也是有底線的,若是有誰自以為聰明地踩了過去,接下來的日子裡,你就可以看見那個人會付出多大的代價。」
剛走進甘露殿,兩邊的內侍和宮女立刻恭順地跪下行禮,若水喚了起,問道:「晉陽公主和隱王殿下呢?」
一個經常跟在鄭吉身後的內侍走上前,俯身道:「回稟皇后,公主殿下被陛下抱去了兩儀殿,隱王殿下正在偏殿的書房中習字。」
若水點頭一笑,徑直向偏殿走去:「淡雲,明達可是已經被她父皇給寵溺過頭了?」即使是歷史中備受李治與武則天寵愛的太平公主似乎也沒有這般兒時的經歷吧。
淡雲含笑道:「小公主在兩儀殿很是乖巧,聽說還替不少朝中的大臣解過圍呢。」
還未進到書房裡面,在距門口幾步之遙的地方,若水便清晰地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末子的和褚遂良的。
淡雲擔憂地看到若水停下了腳步,輕聲道:「小姐,要不我們過會兒再……」
若水微抬了下手,打斷了她的話,微微皺眉,隨後還是舉步走了進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幅無比溫馨的畫面,孩子沉穩的眼中偶爾閃現出愉快驕傲的光芒,如清風一般的男子溫柔帶笑地低頭在邊上輕輕地說著什麼。而下一刻,那溫文可親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褚遂良從末子的身邊站起,朝若水一絲不苟地施禮。
末子看見母親的身影,驚喜地走到若水的身邊:「娘,你怎麼來了?」
若水摸了摸他的頭道:「娘親來看看末子的功課做得怎麼樣了,是不是打攪到太傅給你上課了?」
「今天不算上課。」末子顯得比之往日更開朗了些,「我臨了一幅字,想讓褚先生來指點一下。」
若水微笑地走上前,看見案几上的一幅行書,有些意外道:「臨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嗎?」
「嗯。」末子的眼中灼灼有神,「娘覺得如何?」
「娘雖然不擅行書,不過也能看出末子是練了許久了吧。」若水驚訝於兒子的天分。
褚遂良在一邊道:「十五皇子習字已是四年有餘了,無論是天資還是勤勉都為臣至今所罕見。」
末子似乎有點羞澀,挽著若水的手道:「娘,你也來寫幾個字吧。」
若水站在案前,靜默了一會兒,提筆寫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末子對褚遂良說道:「先生,您覺得娘親的字如何?」
褚遂良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顫意:「臣覺得,皇後娘娘的字跡圓婉卻又不失風骨,若是多加練習,恐怕會更有所成。」
末子轉過頭又看了看,神色有些奇怪道:「娘,為什麼我總覺得你的字和褚先生有一種說不來的相像呢?」
褚遂良臉色一變,卻說不出話來,只見若水從容地一笑,輕聲道:「因為娘的字也是褚先生一筆一畫教出來的呀,不過末子願意替娘保守這個秘密嗎?」
「皇後娘娘!」褚遂良大驚。
末子眼眸中掠過一絲異芒,不過轉瞬間便消失不見,他彷彿沒有聽見過任何話語一般,帶著一絲稚氣道:「娘,這是《論語》里說的話吧,孔子站在河岸上看著奔湧向前的河水,說:時間就像河水一般,不分晝夜地流逝著,不再回頭:對嗎?」
「不錯,聖人借著河水告訴我們說要懂得珍惜當下的時光,不要失去了才後悔莫及。」若水愣了一下,回神道。
末子可愛地一笑,朗聲道:「娘,我想出去找淡雲姑姑要點心吃,你等我一會兒哦。」說完,還不等若水有所反應,便向外跑去。
內室中的兩人隔著案幾的兩端站著,沉默了一會兒,若水斂起笑容:「你還記得我們在九成宮的時候說過的話嗎?」
褚遂良並無迴避之色,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記得,你說,你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觀音婢了。」
「其實我說錯了。」若水忽然抬頭對上褚遂良的目光,「過去的事情無論多久,還是依舊不會消失,問題只是你有沒有放下罷了。」
「阿良哥哥,你放下了嗎?」若水淡淡地笑了笑。
「我曾以為,那一切在貞觀十年的時候,已經徹底地埋葬了。」褚遂良的聲音帶著一絲痛楚,「現在,也許你說得對,對我來說,放下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許,困難的從來就不是面對未來,而是放下過去。」若水悵然嘆道,遠遠傳來末子歡笑的聲音,她問了最後一句話,「為什麼那時候,你會不辭而別?」
褚遂良袖中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抬眼慘然一笑:「那時候的我們,無論是誰也無法決定未來的命運,不是嗎?」
若水默然閉上雙眼,這就是牽絆了長孫二十餘年的答案嗎?不過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吧,在那個亂世之中,人的命運原本就如飄零的浮萍,而自己應該算是幸運的呢。
「娘,你怎麼了?」末子拿著糕點走了進來。
若水睜開眼,溫柔地替兒子擦去嘴角的點心末子:「娘沒事,休息完了,就繼續讓褚先生看你的字吧,晚上的時候,記得回立政殿用膳。」
末子嗯了一聲:「娘要去哪兒呢?」
若水平靜的目光中帶著一絲冷冽的寒氣:「娘要去見一個人,一個故人。」
從甘露殿里走出,下午時分,日頭已經漸漸朝西邊滑去,若水的眸光微斂:「淡雲,那邊的人都安排好了嗎?」
「是,小姐,人已經被帶去了。」淡雲沉穩地答道。
若水抬頭,遙望了一下遠處的天空:「你說,爹和娘要是知道我今天要做什麼,會不會很失望?
淡雲的眼神一頓:「不會,我還記得,當初老爺抱著小姐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以德報怨,以何報德。以直抱怨,以德報德。』小姐還記得嗎?」
若水的嘴邊浮起淡淡的笑容來:「以德報怨,以何報德。以直抱怨,以德報德。這可是聖人說的話呢。」
掖庭宮的西南部即是皇宮中的內侍省,通常這兒的人來往並不多,若水剛一走近,就看見鄭吉垂眉斂眼地說道:「皇後娘娘,東西都備好了。」
若水微一點頭,淡淡道:「走吧。」
三人拐入一條窄小的宮巷,盡頭處靜立著一間不大的木屋,若水推門而入,一陣甜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飄散著。
「娘娘放心,這種迷香除了內服,不會對旁人起作用。」鄭吉介面道。
若水的目光落在屋裡僅有的一張榻上,榻上的人驚恐萬分地看著她,卻無法動彈:「皇後娘娘,這是怎麼回事?臣妾……」
若水的笑容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賢妃,一切都該結束了。」
「你!」楊蕊聲音顫抖道,「陛下,我要見陛下!」
「看見鄭吉,你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嗎?」若水輕輕地嘆息道,「你現在若見到的是陛下,楊蕊,你就該想想你兒子的下場了。」
楊蕊驚恐萬分:「恪兒,你們把恪兒怎麼了?」
若水的眼中似乎帶著一絲同情:「吳王把一切都說出來了,包括你是怎麼慫恿他散布對太子不利的流言,包括你利用合浦公主以及駙馬與李恪勾結,甚至還包括你們在獵苑中將太子射傷。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可都是你,賢妃。」
「你騙我!我要見恪兒,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楊蕊的神志有些瘋狂了。
若水的笑容帶上了深深的嘲諷:「吳王怎麼會選擇見你呢?你差點害得他走上一條不歸之路,現在,他清醒了,所以自然選擇做陛下的三皇子,做大唐王朝的吳王殿下,或許將來還能成為歷史上有名的賢王。楊蕊,你該明白什麼叫做眾叛親離吧,不過為了你最心愛的兒子,你還可以作出最後的一次犧牲。」
楊蕊眸光一閃,對若水哭喊道:「皇後娘娘,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都不是臣妾所為的,那個逆子自己心存不軌,到頭來卻栽贓到我的頭上,娘娘,請您一定要明察啊。」
若水的聲音里似乎很是為難:「如果有罪的不是賢妃,那吳王的下場可就……」
「娘娘,只當我從沒生過這個逆子,無論陛下怎樣處置他,都不關我的事情。」楊蕊急切地說道。
若水惋惜的聲音中夾著一絲殘酷:「可惜,賢妃,在兒子和嬪妃之間,陛下選擇的永遠是兒子呢,本宮也實在是無能為力。」說完,她回頭朝鄭吉示意了一下。
鄭吉手中拿著一個瓷瓶,走到賢妃的身邊跪下,只見楊蕊忽然瘋狂地大笑了起來:「你剛剛是故意那麼說的,對嗎?」
若水走近了兩步,看著楊蕊的目光宛若她已經死去,漠然道:「今天的一切,你早在貞觀九年派人對承乾的馬匹做手腳的時候就應該預料到了吧?」
楊蕊的笑聲漸止:「那為什麼,李元吉的那樁事,你卻絲毫不在意呢?」
若水的聲音清冷而淡漠:「因為儲君之位乃國之根本,你既然敢動,就要有承受後果的預期,而前者還不足以讓我對你出手。」
「長孫若水,你不覺得自己可悲嗎?」楊蕊忽然笑了,「你究竟有沒有真的愛過一個人?你從來就完美得不像一個真正的女人,說實話,我曾經對你恨得咬牙切齒,可現在,我是真的同情你。」
若水面無表情地看著瓷瓶中的液體被灌入了楊蕊的口中,看著她的眼神漸漸地渙散。可悲?她微微一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們都只看見了作為皇后的自己。而有一句話,若水剛才並沒有說完,為什麼要對楊蕊出手,不僅僅因為承乾是大唐的太子,更因為那是她的兒子,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往往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不是嗎?可惜,這一點楊蕊永遠都不會明白,因為她在不斷滋生的復仇之心中,已經不自覺地把李恪當做了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條通往終點的捷徑。
走出內侍省,涼風陣陣,夕陽滿天,鳥雀歸巢,若水遠遠看著前方立著的那道人影,此心安處,即是吾鄉,須臾間,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伸出手,十指交纏間,彼此默默凝視著對方:「二哥,你後悔嗎?」
「我們只是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事情,似乎從很久以前人生就在這般重複中走來,所以,我只會嘆息,不會後悔。」
「那你後悔嗎?」
沉寂了片刻,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只是後悔沒早一些回來。」
為了我,還是兒子?這句話在嘴邊轉了幾回,還是被咽了下去,重要的是,一個真實的她已經漸漸回來了。
「空出的那個正一品的妃位就讓徐惠遞補上吧。」
沒有再問為什麼,他直接點頭答應。
遠處,遙遙地傳來暮鼓的陣響,他們握著彼此的手,慢慢地走向那殘陽的深處,或是走向明日晨鐘響起的又一個天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