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處落腳的人海里
第12章無處落腳的人海里
喬初意想,世上多得是無可回頭。
即使遇到再好的人,也不是最愛的那個人。
她還沉湎在過去中,不肯醒來。
自從那次赴完周遲深的邀約,薄昭潯告誡她不要總出去晃蕩,喬初意基本上沒再出去過,整天窩在家裡冬眠,泡一壺茶,看看書,陽光灑在窗前,一點一點傾斜,最後隱於黃昏,不知不覺一天過去,簡直提前邁進了退休生活。
相反,姑姑倒是整天忙得不著家,和她一起吃晚飯的次數越來越少。
喬初意還發現了有點不一樣的地方。
家裡有間畫室,牆上原來掛著喬葉珍藏多年的兩幅畫,平常她連摸一下都不行,特別珍視,一直掛在那裡。最近她打掃衛生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那兩幅畫居然不見了。
她問過姑姑一次,喬葉輕描淡寫地說送給了一個老朋友。
喬初意和她一起生活這幾年來,從來沒聽她說過有什麼老朋友,更別說關係還能深厚到讓喬葉送這麼珍視的兩幅畫。
而且她明顯感覺姑姑有些變化。
以前的姑姑雖然愛說愛笑,但喬初意能感覺到,她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但她現在快樂很多。
有幾次夜已經深了,喬初意去客廳喝水,路過姑姑的房間,門沒關緊,聽見她在打電話,聲音很溫柔,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她輕輕地笑著。
喬初意隔著房門隱約聽到,覺得這樣的姑姑特別美好。
假期快結束的時候,大忙人秦皎皎終於想起來她有個閨密還活著,拎著兩大包零食跑來投喂她。
到了她家,一路緊趕慢趕累得口乾舌燥的秦皎皎熟門熟路地打開冰箱,想找瓶水喝。
一打開冰箱門,發現裡面的東西放得整整齊齊,很多貼了字條,上面手寫著保質期,含糖類的還標上每天最多吃多少。
「小喬,這是誰寫的?」秦皎皎一張張看過去,「我看姑姑可不像這麼細心的人。」
喬初意往她那邊看了一眼,瞭然道:「你說那個啊,薄昭潯寫的,我沒有看保質期的習慣,他大概是怕我吃過期的東西被毒死。」
「嘖嘖嘖,」秦皎皎拿起一瓶酸奶,翻來覆去地看,上面寫著「如果睡覺前喝必須記得刷牙」,說,「這哪裡還是我高冷的薄神。」
再翻翻,巧克力上貼的是「預防蛀牙,從有節制開始」。
果汁瓶上貼著「不要喝,太涼」。
喬初意並不覺得哪裡值得大驚小怪,薄昭潯一直都是這樣,面冷心熱。
以前樓下的花壇里有幾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泥漿里滾過,髒兮兮的模樣,儘管他不喜歡動物,發現了那些小傢伙之後,只要有時間,每天都去給它們餵食。
他是她心中最好的那個。
四季風景不及,萬千星光也比不了。
喬初意翻了翻秦皎皎帶來的零食,都是她愛吃的。
「以前你可都買自己喜歡的,這次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秦皎皎,從實招來,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喬初意撕開一包薯片,慢悠悠地吃著,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秦皎皎呵呵笑著,關上冰箱門,跑到喬初意身邊坐下,把一瓶果汁放在她面前:「說什麼呢小喬,我是那種人嗎。」
「當然是。」
秦皎皎被噎了一下,終於說了實話:「我想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喬初意挺直了背,示意自己在好好聽她說話。
秦皎皎擰開瓶蓋,又慢慢擰緊:「我想跟方言修表白,就明天。」
喬初意從沙發上跳下來,去翻擺在柜子上的台曆,明天是2月14號,西方的情人節。
「情人節告白,秦皎皎,你真夠勇敢的。」喬初意伸出手指點點她的額頭,「搞不好以後你每個情人節都過得有陰影。」
秦皎皎掐她一下:「喬初意,你能不能盼我點好!」
喬初意收了懶散的模樣,把薯片包裝袋捲起來放到一邊,認真地問:「你想好了?」
喬初意了解秦皎皎,看起來是個柔弱好拿捏的小女生,大概因為成長環境,其實骨子裡特別執拗,認定的事情不撞南牆不回頭。
秦皎皎低著頭,訥訥地說:「想了很久,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可是皎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拒絕了,你該怎麼辦?」喬初意坐在她旁邊,她清楚事情最有可能的後果,擔心閨蜜受到更多傷害,「就此忘記,還是死纏爛打,又或是默默暗戀?很多事情,一旦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喬初意本來想,如果再過一段時間,方言修正式訂了婚,同秦皎皎漸漸疏遠,或許她能慢慢想開,放棄這段感情。
這樣比直接開口拒絕,還算是有了點緩衝。
時鐘嘀嗒嘀嗒地走著,微小的聲音因為過於安靜而被放大,敲在兩個人的耳膜上。
秦皎皎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做思想鬥爭,飲料瓶攥在手裡,幾乎要變形,她低聲說:「我不是沒想過,但是小喬,即使失去,我也要試一試。如果被拒絕,那我就死心,真的徹底死心,一定不拖泥帶水。我想要的是愛情,而不是知己好友。」
見她心意已決,喬初意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握住秦皎皎的手,嘆了口氣:「反正你知道,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你的所有決定我都會支持,只要你自己不後悔。」
「我不後悔。」
秦皎皎圈住喬初意的脖子:「咱們鐵血女英雄捲起袖子往前沖,絕對不畏首畏尾。」
「誰跟你鐵血,」喬初意白了她一眼,「我可是柔弱的嬌花。」
秦皎皎鬆開她,滿臉嫌棄。
喬初意拿抱枕去蓋她的臉,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
既然到了這一步,喬初意想,如果方言修明確地拒絕了她,大概也不失為一件壞事。
長痛不如短痛,皎皎總要開始新的生活。
為了第二天的表白,秦皎皎決定親手做一盒糖果。
喬初意陪著她,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一直在甜品店裡忙活。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找到的這家店,店主是個溫柔漂亮的姐姐,聽說秦皎皎想親手做糖果給喜歡的男生表白,覺得特別浪漫,把廚房借給她們隨意折騰。
她們倆學的手藝終於派上了用場,秦皎皎一點一點地將混合好的彩色砂糖壓緊,用模具切出心形,輕柔地脫模,放在烤盤裡晾著。
喬初意幫她打下手,調好深深淺淺的顏色。
成品很好看,秦皎皎滿意地連聲讚歎,邊拍照邊說:「小喬,我覺得咱們已經能出師了,以後開家糖果店,迷倒萬千少女。」
「那我可不可以在糖果包裝里塞薄昭潯的名片,」喬初意誠懇地建議,「防患於未然,現在像我這種為顧客操碎了心的良心賣家真是沒幾個了。」
秦皎皎打斷她的自我陶醉:「良心這種東西你沒有,你只是想創造機會包養薄醫生。」
包養……喬初意臉有點紅,她匆匆轉移話題:「趕緊把禮物包起來吧。」
包裝盒也是秦皎皎親手做的,選了低調復古的樣式。紙盒做好,她把糖果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喬初意有感而發:「再來點燈光,給點音樂,多像在演韓劇。說真的,秦皎皎,我現在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受不了你這麼小女生,什麼年代了還給一個大男人送糖,還是心形的。」
秦皎皎振振有詞:「像方言修這種人,從小到大表白聽得肯定不少,我就要和別人不一樣,那些『月色真美』的文藝范現在不能打動人了,就該怎麼肉麻怎麼來,這樣才能讓他印象深刻嘛。」
老司機的思路,完全無法反駁。
只是這個表白最終還是沒有機會說出來,秦皎皎提出想見面,方言修婉拒了。
情人節,秦皎皎在喬初意這裡待了一整天,喬初意逗她開心,秦皎皎不想讓自己糟糕的情緒影響到閨蜜,打起精神強顏歡笑。
晚上喬初意想和她出去吃飯,秦皎皎說要減肥,不動腿必須管住嘴,看了會兒綜藝節目,起身準備回家。臨走前,她把精心準備的那份禮物送給了喬初意,故作輕鬆地說:「喬妃,這是給你陪我過情人節的打賞,現在可以跪安了。」
「喳。」喬初意低眉順眼地拱手彎腰。
「不用送我。」秦皎皎輕快地出門,「從你家到我家這條路,我實在太熟了。」
喬初意答應下來,把門關上,她走到窗邊向下看,不多時,秦皎皎的身影出現,她一步步走得很慢,走了幾步突然停住,抬手擦了下眼睛。
清淮的春初,天總是沉著,成片的風居無定所,四處飄蕩。
喬初意躲在窗帘后,偷偷看著秦皎皎,內心酸澀。
人啊,一旦有了感情,就有了軟肋。
一點風吹草動,都覺得驚天動地。
第二天一大早,喬初意出去了一趟。
以前某次聽薄昭潯他們聊天,霍均提起過方言修現在在做一家影視公司。她無意中記下地址,只是去碰碰運氣,沒想到運氣不錯,她正唇槍舌劍地在和前台進行拉鋸戰,舌戰群儒的架勢才拉開,方言修剛好回公司,和喬初意打了個照面。
「方總,新投資的那部電影,原來定的……」邊走著邊有人向他彙報工作上的事。
「喬初意。」方言修站定,認出她,也很快清楚她的來意,招了下手,「來辦公室說吧。」
原本跟在他身邊的助理和秘書都有眼力見兒地離開了。
方言修的辦公室不大,擺設極其簡單,收拾得井井有條,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黑色的落地書架。
喬初意在心裡撇嘴,有錢人果然喜歡裝腔作勢,非得搞得自己一副特別有文化的樣子。
她沒心情再仔細看室內擺設,深吸一口氣,威風凜凜地同他對峙。
這是那次「綁架」后,他們第一次見面。
薄昭潯和秦皎皎對她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而這兩個人都在方言修手裡栽過跟頭,喬初意自然對他沒什麼好印象,對他請坐的手勢置之不理,站在桌前,言辭灼灼:「方言修,很多事我都知道,你要和梁桑訂婚還是結婚我根本不關心,但是,請你不要欺騙秦皎皎的感情。」
「你既然知道那麼多,怎麼不告訴她呢?」方言修饒有興味地看向喬初意,「讓我猜猜,你知道她喜歡我,怕她得知真相難過。」
「又或者是,」他壓低嗓音,「即使你知道我喜歡她,也不會希望你的好閨密得到這樣的感情,因為我不配,對不對?其實你大可以告訴我,今天你來,就是為了警告我,要我以後離秦皎皎遠一點,再也不要介入她的生活。」
完全不是對手,喬初意本來的氣勢被一下子攻破。
室內外溫差大,窗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朦朦朧朧,對面建築看上去就像騰在雲里。
「你根本不是喜歡,」過了好半天,她才說,「未曾謀面的筆友,你又有未婚妻,才跟她見了幾面就敢說喜歡,你只是圖一時新鮮而已。但是皎皎年紀小,涉世未深,你會毀了她。」
方言修的神色變了幾變,卻久久未言,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寒風呼嘯著灌進來,喬初意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衣著單薄的他卻依舊站在那裡,身形消瘦,漆黑的短髮被風吹動。
那一刻,喬初意突然覺得,方言修雖然和薄昭潯沒有血緣關係,但是他們身上有相似的特質——孤獨。
就像喬初意初見薄昭潯時,他立在牆邊看書,仿若世間無我。
「喬初意,我絕對不會傷害她,無論結果如何,我只是想再努力一下,先不要急著對我蓋棺定論。」
方言修側身回望,臉上罩著層灰濛的光影,語氣放軟了一些:「最後一次機會。」
其實在來之前,她有很多話想說,甚至還跟著家長里短的肥皂劇學了幾句惡毒的台詞,如果方言修惡語相向,她絕對不客氣。
可沒想到,他如此放低姿態。
喬初意一直覺得,像方言修這種人,利益至上,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沒有真心可言,秦皎皎只是被他那張臉和花言巧語蒙蔽了,可現在她有點迷茫。
看他的樣子,並非對秦皎皎無感情。
視線漫無目的地掃了掃,在觸及書架上的內容時,喬初意驀地瞳孔放大,她下意識地走過去,抽出來幾本看了看封面。
整整一個書架,全是秦皎皎喜歡的那本少女雜誌,從創刊的第一期一直到最新一期,每月兩本,按照月份排得整整齊齊,最早幾年的明顯看出來已經很舊了,應該是買了很久。
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是陷入愛情中的人,都一樣。
秘書敲門,提醒方言修五分鐘後有個會議。
方言修關上窗,準備開會的材料,喬初意壓下心中的起伏,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打算先離開,等回去之後好好理順整個事情的始末。
他叫住她:「我會把握好分寸,今天的事……」
方言修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書架:「還希望你暫時保密,相信我,希望你能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對她,不會比你對她的感情少。」
「好。」喬初意應下來。
「還有,」方言修話鋒一轉,「上次在上海發生的事很抱歉,但是我不會後悔,如果能重新選擇,我還是會選擇那麼做。」
「你!」喬初意的怒火又躥上來,不想再和他廢話,拉開門氣沖沖地出去,在要關上門的那瞬間,聽見方言修說:「他以為我一直都被蒙在鼓裡,其實,我一早就知道。」
秦皎皎敏感地覺察到喬初意對方言修有意見,她很少再提方言修,把精力都用在功課和糖果製作上。
一學期又一學期,時間慢慢過去。
踏進大學校門時,她總覺得四年太長,似乎畢業遙遙無期,轉眼間便到了大四。
大家都變得異常忙碌,未來飄搖不定,忙於各種複習考試,或者找單位接收實習生。喬葉得知喬初意喜歡糖果,特地在清淮盤下了一家小店,喬初意和秦皎皎夢想成真,成了合夥做生意的創業小老闆,薄昭潯畢業後去了清淮最好的口腔醫院,成了風姿綽約的薄醫生。
對喬初意來說,除了畢業,這一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那個公益微電影終於上線,梁熹微今時不同往日,已經是娛樂圈炙手可熱的一線女星。她只主演過這一部微電影,但是這部微電影極有熱度,片子質量高,兼具內涵和藝術,雖然時隔兩三年才得以播出,仍獲得了空前的關注。
薄昭潯也因此走進了大眾視線。
喬初意整天早出晚歸忙於畢業論文,全天泡在圖書館里整理資料,無心去看網上的消息,還是辛渝迫不及待地告訴她,拿著手機恨不得戳到她眼睛里:「喬喬,你親愛的青梅竹馬——咱們的薄神,現在特別火,熱搜榜他一個人佔了好幾個位置,不得了不得了,近水樓台先得月,你記得幫我多要兩張簽名照。」
喬初意接過手機,快速瀏覽著新聞,忍不住驚訝薄昭潯的躥紅速度。
當下娛樂圈那幾張小鮮肉的臉,看來看去都已經審美疲勞,薄昭潯這種禁慾氣質的長相正流行,再加上他本職就是醫生的身份,更是博得了一眾沉湎劇情無法自拔的女粉絲的喜歡。
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媒體,有人爆出薄昭潯家境優渥,父母又同為教授,極盡渲染之能事,將薄昭潯打造成在書香世家成長起來的貴公子。
他從年少起參加各種心算比賽的照片也陸續曝光,有顏有錢又有才,可以說滿足了粉絲對完美人設的全部幻想。
薄昭潯始終未曾露面,但已經成了新晉男神。
出名這種事,真要靠機遇,有的人追逐畢生也不得,有的卻無心插柳柳成蔭。
下午坐在自習區,喬初意看不進去書,乾脆借著圖書館里的網路又翻了翻微博,話題里大多是他的劇照,也有兩張工作照,很模糊,看起來是偷拍的——他站在醫院的走廊上,正在和病人說話,身高腿長,風度翩翩。
像素這麼差的照片還能惹來少女們瘋狂留言——
「偶像就該是我家薄醫生這樣的啊!想嫁!」
「樓上好不要臉,沒聽說過男神是大家的嗎?什麼你家我家。」
「男三號把男一號男二號秒成渣,薄昭潯快快進軍娛樂圈,拍個挑大樑的戲給我們養眼。」
「男神在哪家醫院?咱們組隊去看看嘛。」
「提醒樓上,離男神的作品近一點,離他的生活遠一點。」
……
喬初意邊看邊笑,感覺有點不真實,她認識了這麼多年的薄昭潯,居然一夜爆紅,成了被追捧的明星。
似乎就在昨天,她偷偷往薄昭潯身上按油手印被他抓住,薄昭潯沉著臉,緊緊抿著嘴,攥住她的手腕,她大聲發誓以後再也不敢了。
轉念再想想,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喬初意給薄昭潯打電話,結果傳來關機的提示音。
她遺憾地搖頭,編輯了一條簡訊發給他:男神,你真的變了,沒紅之前的薄昭潯可從來不關機。
一直到晚上,薄昭潯才給她回過來電話,用的還是陌生號碼:「小喬,你找我?我今天的病人很多,還有亂七八糟的來電,手機快被打爆了,所以就關了機。」
喬初意故意調侃他:「現在薄醫生是大眾情人了,還顧得上和我聊天啊?」
「就你話多。」聽到她的聲音,薄昭潯那雙眼睛波光微動,嘴角輕輕地勾起,「論文寫得怎麼樣了?」
「唉唉唉,一團糟,東西又多又雜,沒有頭緒。」提起論文,喬初意不免苦著臉唉聲嘆氣。
導師非常認真,已經說過她幾次,喬初意改來改去,總是不得要領。
「你把開題報告發到我郵箱,今天晚上我幫你修改。」
「真的嗎!」喬初意大喜過望,又有些擔心,「你這麼忙,會不會影響你休息啊?」
「不會。」
「薄昭潯,你怎麼這麼厲害啊,什麼都懂。」
「那是因為你實在太笨了。」
「薄醫生,這是病人的病歷,今天上午十點鐘預約的,您先看一下。」護士敲門,把病歷放到他的桌子上。
薄昭潯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護士關上門,兩頰的紅雲沒褪去,跑到值班室,迫不及待地和另外幾個人分享:「我覺得薄醫生談戀愛了。」
「真的假的?」好幾雙眼睛看過來。
小護士神神秘秘地說:「咱們薄醫生,平常多麼嚴肅的一個人,很少見他笑,話也少,可是剛才看他在打電話,一直笑,有點不一樣。」
怎麼說呢,有點溫柔,有點寵溺。
好像全世界都不重要,他只專註地聽那端的人說話。
「那我們可要好好保密,」幾個年輕的護士都是薄昭潯的鐵杆粉絲,帶著可愛的稚氣,「薄醫生是咱們醫院的公有財產,絕對不能被娛樂圈搶去。」
薄昭潯最近太火,有人猜測他是想借梁熹微的東風趁機上位,買營銷號各種炒作刷熱度。
可出乎意料,許多人都以為薄昭潯會趁機進軍娛樂圈的時候,他卻遲遲沒有消息,不接受訪談,不接任何片約,低調得沒有任何曝光率。
越是低調,越能提高大眾的好感度,一段時間過去,薄昭潯的熱度仍不減,廣大小粉絲日盼夜盼、千呼萬喚,終於盼來薄昭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居然是在梁熹微的生日會上。
生日會是直播,辛渝是個資深追星族,消息特別靈通。臨近畢業季,課很少,她在宿舍里守著看直播,還非要拖著喬初意一起守著。
「我只能待十分鐘,一會兒要去我們系的那棟樓拿材料。」喬初意看了看時間。
「喬喬,你快看!」辛渝大呼小叫,直拍桌子,「我們薄神簡直帥爆了!」
她恨不得把眼睛貼到屏幕上,被喬初意扯著領子拽了回來。
薄昭潯穿了暗條紋的西裝,愈發顯得整個人高瘦挺拔,別人都往中間站,他卻不動聲色地站到掃不到幾個鏡頭的最邊上,但一舉一動還是備受矚目,獲邀參加生日會的幾十個粉絲紛紛高聲叫他的名字,簡直蓋過了梁熹微的光芒。
薄昭潯禮貌地笑了一下,眼角一彎,頓時割韭菜似的,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少女心。
梁熹微伸手把他拉到身邊,兩人並肩而立,引起一陣鬨笑聲。
喬初意看著視頻中的薄昭潯,突然覺得這樣的他離她很遙遠。
薄昭潯出席了半個小時,梁熹微一共請來四個嘉賓,都是正當紅的小鮮肉小花旦,和她一起切了生日蛋糕分給粉絲。
還沒到切蛋糕的環節,喬初意和導師約定的時間到了,她沒時間再看,急匆匆地去她們系的那棟樓,拿了材料,導師又留她聊論文的事,不住地誇她進步很大。
好不容易忙完,天微微暗下來,喬初意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想了想,給段辭打了個電話。
「小喬!」只響了一聲,段辭就接起來,歡快地問,「你是不是想我了?」
「算是吧,」喬初意敷衍他,閑扯了幾句別的,裝作不經意地問,「對了,梁熹微和薄昭潯以前關係是不是很好?」
段辭連連點頭:「是啊,他們兩家一直在生意上有往來,潯哥和她以前還被同時選進了心算班,都是拔尖的苗子,梁熹微真的做什麼都很厲害。不過後來她出國,兩個人就很少聯繫了。」
段辭完完全全在陳述自己知道的事實,根本沒多做考慮。
原來是這樣,薄昭潯從來不在她面前提到梁熹微,大概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不願輕易示人的地方。
因為太重要,提起來就覺得軟弱,所以不可說。
「那好吧,我就是隨便問問,你不要告訴薄昭潯。」喬初意懨懨的,「等回去請你吃飯,我還有事,先掛了。」
「喂,小喬,小喬!」段辭終於聰明了一回,察覺出她有些低落,還沒來得及再問,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段辭好好琢磨了下,給徐暘打電話:「二哥,我好像闖了點禍。」
徐暘聽見這麼一句,乾脆利索地掛斷。
「喂?喂!」段辭抱著手機欲哭無淚。
生日會第二天流出來的照片比較耐人尋味,幾乎都是薄昭潯和梁熹微的同框照,他執刀切蛋糕,身邊的梁熹微側臉看他,眼睛里的亮光根本掩不住。
一時間,薄昭潯和梁熹微的緋聞甚囂塵上,佔據各大頭條,任何關於他們的新聞都立刻穩坐熱搜榜榜首。兩方粉絲掐來掐去,還有營銷號煞有介事地髮長文進行分析,兩個當事人又都不出來否認,看似坐實了這段戀情。
一個是當紅女星,美得不可方物,一個是英俊軒昂的高智商醫生,受盡追捧,兩個人按說也是門當戶對,又才貌雙全,更有捕風捉影的媒體報道兩方已經見過家長,開始秘密籌備婚禮。
「狗仔真是什麼都敢寫啊,」秦皎皎滑動滑鼠,一條條瀏覽新聞,「怪不得說娛樂新聞隨便看看打發下時間就行,當真你就輸了。」
喬初意知道秦皎皎是在變相地安慰她,只是她的心裡仍舊翻騰著,像是壓了塊石頭,又像塞滿了棉花,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
梁熹微對薄昭潯來說,好像真的有點不一般。
要不然他在明確表示過不會進娛樂圈之後,就不會在有媒體到場的情況下出席了梁熹微的生日會,也不會在戀情新聞滿天飛的時候不站出來澄清,任它發展。
她明明記得,他最討厭流言蜚語。
或許這次,他是想順水推舟。
喬初意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舊事如夢,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
她和薄昭潯認識快十年,這麼久的時間裡,她小心地隱藏自己的心意,如履薄冰地陪在他身邊。每當有人在他面前開他們兩個人的玩笑,她總是趕緊打著哈哈否認,生怕給他帶來困擾。
她曾經是燈溪鎮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喬初意,後來遇到他,她學著收斂脾氣,拔掉滿身的刺,為的是能夠離他更近一點。
歲月最無情,對感情尤甚,它不會因為時間長短給予你任何優待。
不是兩情相悅,再一腔熱血,也枉然。
是不是該放棄了。
她總想著秦皎皎應該有新的生活,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薄昭潯,薄昭潯。
喬初意反覆默念著這個名字,神色落寞。
有多喜歡他呢。
他的名字就藏在眼底的潮濕里,只要想一想,就會覺得喉間哽咽。沒過多久,夏天到了。
飛鳥沖向天空,樹木綠出濃淡的層次,枝條細小,花開如錦,女孩子換上裙子,露出了白皙的胳膊,被切開的西瓜擺在水果攤上,鮮紅的瓜瓤上有黑寶石似的籽點綴其上,甘甜的汁水溢出一些來。
每到這個季節,好像什麼都變得生動。
學校外的燒烤攤上徹夜亮著燈,一張張或是年輕或是略帶風霜的面孔笑著鬧著,遠遠能聽見有人喊:「老闆,我們這桌要多放辣椒。」
冰啤裝在銀面的鋁製瓶里,倒進杯子里湧上來白色的泡沫,剛要溢出的時候才停住,好像時光也如酒,有濃郁、有暢快、有虛妄,到最後,我們都要將時光飲下。
四個女孩兒逛街回來,沿著這條路慢慢走著,一輪明月浮在幾片雲里,清輝皎潔。
風動葉搖,蔥鬱的綠樹在方格磚鋪就的小路上投下影子,何晴夏笑著說:「以後再美的月亮都不是今晚的月亮。」
一旁的辛渝接過話,輕聲說:「再長的夏天也不再是這個夏天。」
秦皎皎勾著她們的肩膀:「行了行了,你們再說,我可要哭了。」
空氣中混合著孜然粉的味道,人聲嘈雜,卻是滿滿的煙火氣息。
喬初意想,世上多的是無可回頭。
即使遇到再好的人,也不是最愛的那個人。
她還沉湎在過去中,不肯醒來。
6月,臨近畢業,各個院系開始組織論文答辯,法學院是最晚一批,可即使再晚,也有到來和結束的時候。
答辯分小組在禮堂內進行,大家都穿著正裝,頭髮梳得齊整,嘻哈地笑著互相點評誰最有推銷保險的氣質。
一個又一個畢業生站到台上,幾分鐘的時間闡述內容進行答辯,老師坐在台下,溫和地笑著。
喬初意抽到最後一個,當她答辯結束,在台上鞠躬說「謝謝大家」的時候,眼淚險些掉下來。
畢業了。
畢業照之前已經拍過,答辯合格后,最後一件事是領畢業證書,深藍色的證書封面上印著燙金的字。
秦皎皎晃了晃,笑道:「這可是四年青春的見證。」
宿舍很快要學生離開,寢室里的每個人都買了第二天回家的車票,在學校的最後一晚,四個人乾脆買了啤酒,約定一起喝個通宵。
陽台的門窗大開,夜風褪了白天的燥熱,蟬鳴仍不知疲倦。
她們圍在桌子前聊天,很多話題,零零散散,這個夜晚好像很長,但再回想,其實轉眼便過。
何晴夏說:「第一次喝酒獻給畢業了,現在是S大的學生,明天咱們就成了S大的校友。」
辛渝也感慨:「時間過得真快,想到開學第一天,我們一起套被套,一起拎著暖水壺去打水居然在校園裡迷了路,吃的第一頓飯還是我帶來的水煮蛋,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沒想到這麼快就各奔東西。」
是啊,真的很快,有時覺得三五年也不過一瞬。
秦皎皎大姐大似的豪爽地拍著每個人的肩膀:「沒關係姐妹們,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皎皎,你能不能有點新詞?」
每個人都在笑。
何晴夏摟過喬初意的肩膀:「希望我們喬喬感情順利,得償所願。」
「是啊是啊,」辛渝接話,「早點嫁了,說不定我們很快就能在婚禮上碰面。」
「薄神多帥啊,我跟你說,現在多少小姑娘比你年輕比你漂亮比你身材好,哭著喊著想嫁給他,小喬你該出手時就得出手,好歹你倆也算青梅竹馬,還能勉強和她們競爭一下。」
喬初意冷眼:「這麼勉強嗎?」
「那可不?」何晴夏哈哈笑著,「要說你們倆可真沉得住氣,那麼多年了,還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似的,藏著掖著誰都不肯說。」
「因為認識太久,關係也太好,所以更不敢說。」喬初意喝了口啤酒,舌頭泛著苦,「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不是有人說過嗎,最美的就是得不到。」
辛渝撇嘴:「一聽就是失敗者說的,喬喬你能不能給咱們長長臉,趕緊把薄神收了,早點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喬初意夾起糖醋裡脊去堵她的嘴:「我可是獨身主義者,你們不要太羨慕我活得這麼瀟洒。」
「嘁。」包括秦皎皎三個人都是「我不信我不聽」的表情。
從回憶過去到展望未來,幾個人越說越興奮,一個個空瓶被扔在桌上,到了後半夜,她們還很清醒,秦皎皎終於說:「咱們明天還要趕路,再喝最後一杯就結束吧。」
「好。」
四個杯子碰到一起,像她們初遇那天在食堂里將四杯豆漿碰在一起一樣。
喬初意實在忍不住,哽咽了一聲:「很高興遇到你們。」
哭過笑過,鬧過氣過,最後這段青春,仍舊是我們一起走過。
最後一杯酒喝過,剛才還歡聲笑語的情緒頓時崩潰,每個人都忍不住掉眼淚,壓抑的哭聲成了這間寢室最後的回憶。
第二天早早起來,一個個腫著眼睛,彼此相互指著笑,行李全部收拾好,她們把已經清空的寢室又打掃一遍,看著四下空空蕩蕩,鎖上門。
像是以往無數次那樣。
只是每個人都明白,她們沒有機會再重新打開這扇門。
通往車站的K01路公交車到站,喬初意和秦皎皎拎起行李箱上車,同窗外的何晴夏和辛渝揮手告別。
「以後總有機會再見。」她們互相安慰。
公交車開動,她們的身影漸漸遠了。
這座城市不大,綿軟的夏風掠過車窗,穿著藍白校服的小孩怕遲到,拚命蹬著自行車,無數風景在倒退。
好像這個夏天定格在這裡,到此徹徹底底結束。
而且,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你問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懷念青春。
從這一天起,從這一刻起。
手機提示有一條簡訊傳過來,來自薄昭潯。
他說:「不要難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人無不散,只是有早有晚。
喬初意不得不承認,不管以後他們之間會不會漸行漸遠,薄昭潯是最懂她的,懂她內心的不舍和脆弱。
只這一句話,喬初意忍不住鼻子一酸。
畢業后的生活過得充實有趣。
回到清淮后,喬初意專心打理她的糖果店,甜品店很多,但是專門賣手工糖果的小店只此一家,樣式多種多樣,很具創意,裝潢又很小資文藝,很快小有名氣。顧客很多,喬葉的不少粉絲也來捧場。
雖然請了幾個店員幫忙,但店內的設計都是秦皎皎親自來,包括裝飾的擺花都要一一經手,她不止一次地感嘆:「我小的時候夢想是將來能開一家咖啡店,特文藝腔有格調的那種,能望到天的玻璃頂設計,裝修偏地中海風格,全是淺色系,再配上靡靡之音,齊了,最好開在上海,繁華之中的寂靜,多像我的偶像陶淵明啊。」
喬初意正在盤點庫存,在表格上寫寫畫畫,聽到這話笑著說:「行啊,等咱們賺了錢,我投資給你開家這樣的咖啡館。」
「小喬,」秦皎皎湊上去要親她,「怎麼會有你這麼好的老闆。」
喬初意趕緊躲開,把她的臉推向一邊。
「我要好好給你打工。」秦皎皎挨個給花瓶換水,「人這一生啊,能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真的很不容易。沒辦法擁有喜歡的人就算了,如果再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生活還有什麼意義。」
其實她們之間很少會聊到感情,因為都知道那是彼此不願提及的部分,偶爾聊到方言修,喬初意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幾年來,秦皎皎和方言修一直維持著不近不遠的關係,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戀人關係,卻又比好友多了些曖昧。方言修曾向秦皎皎坦言,如果有一天她遇到動心的人,要和他再不往來,他也能接受並且祝福。
「其實我清楚,他可能有一點喜歡我,但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我一直放不下。小喬,說起來你會覺得我是咎由自取,但是他只要不推開我,我能陪他走更長一段路,就已經算滿足了我的心愿。」
「之前他寫給我的那些信,我一直好好保存著,對我來說,那就是全部的青春。我曾經總覺得人生慘淡,因為遇到他,好像一束光照進陰暗,讓我覺得這一生就此不同。」
「我是真的喜歡他。」
秦皎皎說起方言修,眼裡的光明明滅滅,到最後,完全暗淡下來。
她以為方言修對她無情,喬初意卻不自覺地想到那年冬天,方言修站在窗前,寒風吹進來,他回頭,說:「最後一次機會。」
方言修是生意人,一向殺伐決斷,拿得起放得下,唯一難以割捨的,只有一個秦皎皎。
感情這種東西,向來是當局者迷,旁人看得清,卻參不透,還是無解。
沒過太久,喬初意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
秋末,曾經自稱要孤獨終老的姑姑終於決定結婚,找到了她有信心攜手共度餘生的那個人,而那個人是周遲深的父親周柏山。
那場求婚整個清淮盡人皆知。
周柏山將鮮花燭光鋪滿一條街,喬葉慢慢向他走來,似是被潑了顏料的長裙隨著步子輕擺,淡眉墨眼,美得出塵。
燭火搖曳,襯得她眼眸里如落了星,有光盈動,好像一切都回到以前,她越過歲月的山水,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走向她唯一愛著的那個人。
「喬葉,嫁給我。」周柏山單膝跪地,拿出戒指。
喬葉低聲說:「都到這個年紀了,還搞這樣的陣仗幹什麼。」
他笑:「我想娶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她看著他,這個她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儘管他們錯過了最好的時候,卻還有機會相互陪伴,讓餘生不再有遺憾。
「好。」喬葉伸手,讓周柏山幫她戴上戒指,「下一次再分離,除非死別。」
周柏山起身抱住她,在她耳邊說:「以前在莫斯科我們約定過如果見面就在一起,這一面來得太晚,好在最終還能等到。」
很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時周柏山正值年少,雖然出身富貴的商賈之家,偏偏一心嚮往藝術殿堂,在畫展上看到一幅極有靈氣的畫,他與館長有些交情,聽館長介紹說這幅畫的作者是一個中國小姑娘,但只知道她俄語名字叫阿納斯塔西婭。
究竟什麼樣的姑娘才能畫出這麼美的畫呢?
周柏山好奇,看她的每幅作品,都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內心世界。
有時候天真可愛,有時候堅韌孤勇。
周柏山將他的畫交給館長,指名要和她的畫放在一起。
她的每幅作品他都會提前預訂,她的畫總會題一句詩詞。
站在窗前可以看到遠處中世紀白牆黑頂的教堂,細雨朦朧,樹木蒼翠,周柏山讀到那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時,心口微動。
在莫斯科讀書初期,喬葉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好在她雖然名不見經傳,但作品的賣價都還不錯,支撐著她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後來她才知道,買走這些畫的都是同一個人。
有一次喬葉去美術館送畫,館長正在打電話,看見她非常欣喜,沖她招手:「Lance想和你打個招呼。」
Lance,那個買走她所有畫的買家。
喬葉惶恐地接過電話,他在電話那端說:「你好,Анастасия。」
他的聲音如低音提琴,簡單幾個字便動人心弦,一聽難忘。
很奇怪,兩個醉心於繪畫的人,幾乎唯一交流的方式就是畫展上不斷更新但永遠放在一起的兩幅畫,倒能體會幾分古人紙筆傳情的浪漫。後來他們約定,見面的那天,兩個人就在一起。
只是那天沒有來。
沒多久,周柏山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強迫他回家接管生意,老爺子臨終前的最後一個願望,是看到他娶宋家小姐。
宋家小姐苦戀他多年,一面在他父親前孝順乖巧,還暗地裡耍了些手段向他施壓。
他掙扎過、抗拒過,可還是無法掙脫桎梏,只能妥協。
周柏山留了足夠多的錢,委託館長照顧喬葉讀書時的學費和生活,然後從她的人生里銷聲匿跡。
他只帶走了一幅畫,是喬葉的自畫像,她故意畫得略微抽象,只帶了些神韻,和本人沒有十足的相似度,用來試探見面的時候他能不能認出她來,周柏山也將其視為寶貝似的一直收藏。
這麼多年喬葉不是沒有過追求者,可是能真正懂她的人卻找不到,所以她寧願孤獨地生活著。
造化弄人,後來喬葉定居清淮,但經常滿世界跑,而周柏山年紀漸長,兒子年紀輕輕就能獨當一面,他也極少出現在公眾的視線內。
在同一座城市,那麼多年,兩個人一直在錯過。
直到那天在萬洲相遇,離得近了,周柏山很快認出那雙眼睛,他的聲音也沒有老去,和她無數次在回憶里聽過的那句話,一模一樣。
後來的一切,順理成章,沒有什麼再能將他們分開。
求婚成功后,很快定下了舉行婚禮的時間。喬初意一直想找機會和周遲深聊一聊,但聽說他最近一直在國外,手機也打不通,只好作罷。
女神級的著名畫家喬葉獨身多年,感情生活一直是個謎,周柏山也不是等閑之輩,兩個人即將結婚的消息一經曝出就引發了不小的關注。
喬初意親手為姑姑準備婚禮上要用的糖果,為了多做幾種樣式每天熬到很晚,好不容易完成一天的任務,她鬆口氣剛坐下,已經覺得眼皮直打架,伏在桌上昏昏欲睡,手機突然響了。
「喂。」喬初意接起電話,那邊特別吵鬧,卻沒有人說話。
「喂?」她疑惑,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喬初意。」過了片刻,才傳過來微啞的聲音。
她困意頓消:「周遲深?」
周遲深又叫了她一聲:「喬初意。」
喬初意問:「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一直當她是我的老師。」周遲深的呼吸聲很壓抑,呵呵笑了下,「是我太蠢,你們都在騙我。」
「你喝醉了。」喬初意放緩了語氣,「先睡一覺,等你清醒了,我們再好好聊,可以嗎?」
周遲深頓時抬高聲調,語氣充滿嘲弄:「聊什麼?喬初意,你還有什麼籌碼和我聊?」
說罷,電話被狠狠掛斷,只余忙音。
夜已經深了,喬初意和姑姑約好明天去試婚紗,理智告訴她該休息,可她毫無睡意。
要怎麼面對他。
一夜滿腹心事,喬初意幾乎沒怎麼合眼,早上七點鐘起來洗漱,喬葉載她去婚紗店。
因為事先預約了訂金,店員早已準備好幾套最新款的婚紗以供挑選。喬葉選定一套試穿,長發全部綰起,象牙白相襯的金屬色蕾絲,純手工繡花,喬葉對著鏡子輕輕轉了個圈,裙擺如涓涓流水,輕薄飄逸。
喬初意看得眼睛都直了。
「先定下來這套吧。」喬葉也很喜歡這款婚紗。
試過婚紗,她們坐在沙發上稍作休息,喬葉翻著一本時尚雜誌,喬初意看著她,覺得每分每秒都變得柔軟。
「姑姑,你說要有多喜歡才會想和一個人過一生?」
「年少時愛他的意氣風發,等他老了,英俊不再,覺得連他的皺紋也很可愛,想陪他變得更老。」喬葉合上雜誌,摸了摸她的頭髮,「小喬,你要相信,一切都會有最好的安排,可能會遲到,但是一定不會缺席。」
「只是覺得對不起遲深。」喬葉話鋒一轉,神情明顯低落下來,「其實他內心一直很脆弱,這件事肯定會傷害到他。」
喬初意的心情十分複雜。
她為姑姑感到開心,又不知道怎麼面對周遲深。
喬初意還記得在古鎮那次,周遲深說他的爸媽在考慮復婚,或許很快他就能重新有家了。
他對完整家庭的渴望,她明白。
只是現在,周遲深的這種渴望,再也沒辦法實現。
周遲深甚至後悔辦那個聚會,自從知道父親和喬葉的事,他幾乎同父親鬧翻,導致這場婚禮一拖再拖,現在婚禮在即,他也明說絕對不會出席。
喬初意想試著解開這個結。
她從宋叔那裡打聽到周遲深這周末的航班回國,趕緊主動向他預約見面的時間。
接到她的電話,周遲深並不意外,他晚上有應酬,不放心她晚上獨自外出,於是兩個人就約在她家樓下。
喬初意按照說好的時間下樓,周遲深已經等在那裡。
他一身黑的打扮,似乎要融在夜色里,那張稜角分明的臉還是很好看,眉毛一挑,便顯出了一股風流的味道。
「周遲深……」喬初意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周遲深掐滅手中的煙,有點不耐煩,「他們愛怎麼樣怎麼樣,用不著管我怎麼想。」
「周遲深,」她盯著腳尖,小聲說,「他們還是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周遲深怒極反笑,語氣嘲諷:「你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和我說話?妹妹?你覺得你夠格嗎!」
喬初意似是被他的話蟄了一下,驚愕地抬頭,撞進他翻湧著怒氣的眼睛里。
「祝福他們也不是不可以。」周遲深目光沉沉,「只是,我不喜歡做沒有回報的事。」
「什麼回報?」見事情似乎有轉機,喬初意立刻追問。
周遲深逼近她,一隻手鉗住她的肩膀:「嫁給我,喬初意,只要你和我結婚,什麼我都可以不計較。」
他的眼底掙出几絲紅,似困獸。
終於說了出來。
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結婚這種話,她的確被嚇了一跳。
喬初意忍不住沖他吼:「你瘋了!」
「我是瘋了,喬初意,這麼多年,我周遲深要風得風,偏偏最想要的得不到。我一直把你捧在手心裡,甚至告訴自己,只要你一直開心幸福,我怎麼樣都不重要。而你呢,喬初意,你只會往我的心上捅刀子,你真的以為我是鐵石心腸,不會疼嗎!」
「我想有個家,你給不了我,你姑姑又奪走了我最後的希望,現在你居然告訴我讓我去祝福他們,喬初意,你憑什麼!」
是啊,她憑什麼。
喬初意輕輕地閉眼,再睜開,滿是歉意,向他鞠了一躬:「對不起,周遲深,是我太自私了。」
「只是我想告訴你,我並不是不為你考慮。」她說,「你的母親應該有更好的生活,她已經被畸形的感情困了那麼多年,即使復婚也不會幸福。」
周遲深一怔,剛才失控的情緒慢慢安靜下來。
喬初意同他四目相對,旁邊有盞路燈,發出昏黃的光,在她眼睛里閃了閃:「而你,不要重蹈她的覆轍,找個兩情相悅的人,才能過好這一生。」
「那你呢,薄昭潯能讓你寄託一生嗎?」
「我不知道。」她坦言,「所以我說不出那些,時間會講真話,我邊等邊想,等得到真話,如果不可以,那我就放棄。」
周遲深鬆開鉗住她肩膀的手。
「其實,我知道你的腿早就痊癒了,你一直堅持復健,醫生也說你的腿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喬初意的唇畔漾開一抹笑意,接著說,「而且在KTV那次你忘記了拿拐杖,所以你看,你對我連基本的坦誠都做不到,我們註定不合適。」
雖然想過她遲早會知道這件事,但沒想到她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
他頹唐地一笑。
是,他的腿早就痊癒了,因為知道她心軟,鑒於他的腿傷,即使知道他那點心思,也不會絕情地同他斷絕往來,所以即使痊癒,他仍瞞著沒有告訴她,就好像還握著一張底牌。
她居然早就識破,卻一直都沒揭穿。
「我知道了。」周遲深的怒氣漸漸散去,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垂著眼帘,「你說的話,我回去之後會好好考慮。或許你說得對,母親是該走出來了,但是我需要時間想一想。」
兩個人相對站著,過了很久很久,天地萬物俱是沉默。
「小喬,」周遲深深吸一口氣,伸出雙臂,「能擁抱你一下嗎?」
喬初意笑了笑,和他相擁。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聽到周遲深輕聲說:「這次我真的放棄了,小喬,對不起,本來篤定要一直喜歡你,但是現在我等到了真話,所以不等你了。」
往事如海,蒼茫浩渺,他曾固執地以一葦橫之,現在終於決定上岸。
「不要等我。」喬初意眼眶濕潤,「周遲深,你值得更好的感情。」
「好,那……」他眼波微動,「再見。」
「再見。」
結束這個擁抱,喬初意向後退了兩步,目送周遲深上車離開。待他的車絕塵而去,喬初意才看到不遠處站著薄昭潯。他冷冷地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面容無悲無喜,不知道在想什麼。
「薄昭潯。」她叫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聲,抬腳走過來,淡淡地說:「他對你很好,應該是個好的選擇。」
本來想故作輕鬆地和薄昭潯聊兩句,沒想過他上來就是這麼一句話。
喬初意覺得從頭到腳都在發冷,她抬起下巴,像在挑釁:「你對我也很好,你也是一個好的選擇嗎?」
今天好像每個人都瘋了,這種話放在往常,她絕對不會說出口。
額前的碎發遮住了薄昭潯的情緒,他站在那裡,沉默良久,什麼也沒說。
喬初意緊緊攥拳,眼睛里水霧瀰漫,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的,薄昭潯工作以後,因為這裡離醫院比較遠,他在醫院附近買了一套新公寓。工作太忙,假期很少,他很少回到這邊,尤其現在他爆紅,很容易被認出來,喬初意更是很難見他一面。
沒想到一見面會弄成這種局面。
兩人無話,乘電梯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等到了頂樓,喬初意率先跨出一步,頭也沒回地奔進家門,薄昭潯想叫住她,卻又不知道叫住她之後要說些什麼。
開門,按亮燈,他脫下外套隨手丟在沙發上,拉開餐桌前的椅子坐下。
薄昭潯坐在客廳里,一直看著那扇門,思緒翻湧,忽然清晰地想起歷歷往事。
她那時還是個綁著丸子頭的小姑娘,砰砰砸門,脆生生地喊:「薄昭潯,開門啊,你別躲在裡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
「薄老師,我好餓,你就讓我先吃飯嘛。」
他忍不住低笑。
那個夏天,他每天帶她晨練,飛濺的蔥蘢綠光里,她一字一句地背:「Myheart,thebirdofthewilderness,hasfounditsskyinyoureyes.」
薄昭潯慢慢地重複了一遍。
我的心是曠野的鳥,在你的眼裡找到了天空。
突然間,他好像懂了。
如果有一天,她成了別人的。
薄昭潯緩緩收斂了笑意。
她的喜怒哀樂都是為了別的男人,心如飛鳥,可那片天空不再是他。
如果從此以後和他再無交集。
薄昭潯的手慢慢收緊,喬初意陪在身邊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好像從來沒設想過有一天她會離開。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捫心自問,假如這天來臨,能不能做到坦然接受,又可不可以滿心祝福。
他坐在那裡,似乎感受不到更深夜長,時間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薄昭潯終於確定,做不到,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
剛才真是昏了頭,他懊喪地想。看見她和周遲深抱在一起的那瞬間,他幾乎不能思考,看到喬初意後下意識地說出了那些話。
越是在乎得要命,越是假裝不在乎。
這個毛病似乎永遠改不掉。
待到把思緒理順,薄昭潯撥通了一個電話:「我答應你的都已經做到了,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那個秘密也不要再提。熹微,我早就說過,你很聰明,應該早就知道我的心意,我不會變。」
電話那邊的梁熹微正在準備錄製一個綜藝節目,剛化完眼妝,她示意化妝師停一下,走到角落,說:「你不會變,那她呢?昭潯,現在你正當紅,無論你進不進娛樂圈,她和你在一起就意味著要承受更多壓力,或許會有很多的言語攻擊,會不停有人窺探她的生活,沒有一個人願意過這種生活。」
薄昭潯的聲音淺淡:「娛樂圈最不缺的就是新人和新聞,只要我不再露面,用不了多久就會淡下去,在這期間,我會保護好她。」
梁熹微沉默了須臾,笑起來:「你真的變了很多,你還記不記得我剛進娛樂圈那會兒,拍了個廣告被人排擠,向你訴苦。你冷靜地說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就應該做好承受一切的準備,對喬初意,無論她如何選擇,你最先想到的卻是保護她。」
「我喜歡她。」薄昭潯嗓子低啞,「特別喜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