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飲苦酒與江河
第7章飲苦酒與江河
旁人以為薄昭潯不過是輸了一場比賽,但喬初意知道,他輸掉的其實是一種人生。
這趟上海之行需要四天的時間,喬初意琢磨了很久才想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樂顛顛地去找班主任請假。
課間操時,喬初意先向班長請了病假,然後裝模作樣地在教室里看了幾頁書,等平常熱鬧的走廊變得空蕩蕩了,她才鬼鬼祟祟地扒在辦公室門口,往裡面看了一眼。
班主任厲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目光銳利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鏡片後面,平日不苟言笑,很威嚴,學生們都很怕她。
現在,辦公室里只有厲老師一個人,正在批改作業,喬初意小步走過去,清了清沙啞的嗓子:「老師,我想請兩天假。」
還沒等喬初意闡述她背了一百遍的胡編的請假原因,厲老師抬起頭,語氣溫和:「跟薄昭潯去比賽是吧,薄同學昨天已經來找過我了。請假可以,不過回來之後一定要把落下的功課補好,畢竟馬上要上考試了,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什麼?喬初意震驚地瞪大眼睛,薄昭潯居然幫她請了假,為什麼她不知道?!
要知道這個她再三考慮以感冒為由的請假借口,為了瞞過厲老師,可是煞費苦心,不僅開窗凍了自己一夜,早上起來還用冷水洗了個頭,迎風吹了半天,才終於覺得自己鼻塞嗓子疼,完全有了感冒的癥狀。
萬事俱備,東風沒來。
薄昭潯居然這麼不按常理出牌,不動聲色地請過假,事先也沒有知會她一聲。
「喬初意啊,」厲老師幽幽地嘆口氣,「我聽別的老師說,薄昭潯最近幾次模擬賽狀態都不佳,他可是咱們學校寄予厚望的頭號種子,你這個做表妹的,還是要多關心、多開導他。」
喬初意的三觀都快被震碎了,右手撐在桌子上,嘴唇哆嗦了兩下,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怪不得厲老師對她陪薄昭潯一起去比賽這件事絲毫不深究,原來他早有準備,她搖身一變,成了薄同學的表妹。
「厲老師放心。」喬初意迅速調整好狀態,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一定會好好開導我家大表哥。」
厲老師很滿意,朝她擺擺手:「聽你聲音好像感冒了,多喝點熱水。」
喬初意正感動於來自大魔王的溫暖關懷,厲老師又發話了:「你流幾天鼻涕倒是不要緊,但是記住了,千萬不能傳染給薄昭潯。」
「……知道了。」
薄昭潯本來已經訂好了去上海的機票,但喬初意不願意,非嚷嚷著要坐火車,還指定必須要坐硬座。
在她的認知里,只有火車才能代表遠行。
只要想一想,似乎就能聽見火車行駛在鐵軌上發出的極有節奏的哐哐聲,每一秒的時間都被拖長,就像是舊電影中的場景——火車在濃重的夜色里穿行,兩個人挨得很近,透過窗,可以看到車窗外的點點光芒,近的是家家燈火,遠的是微微星辰。
「你最好把腦子裡那些文藝的想法收一收。」臨行前一天晚上,薄昭潯在整理行李箱,他邊核對清單上的物品,還不忘朝期待滿滿的喬初意潑冷水,「八個小時的硬座,只要你坐過一次,肯定不想再有下一次。」
「哼,看不起人!我像是那種吃不了苦的人嗎?」喬初意盤腿坐在地上,往嘴裡放了顆櫻桃,睨他一眼,「再說了,生命不息,文藝不止,你懂什麼。」
客廳的地磚是淺白色的,清清爽爽,看起來涼意逼人,薄昭潯踱到喬初意的身邊,輕踢她一下:「像什麼樣子,沙發上坐著去。」
「知道了,知道了。」喬初意的語氣里滿是不耐煩,但也乖乖照做。她一隻手高舉著盛滿櫻桃的果盤,一隻手撐地,往後滑了一段距離,直到後背抵上沙發,才慢吞吞地爬起來坐上去,又順手把原本攤在地上的兩張地圖也拽到沙發上。
「櫻桃少吃,萬一上火流鼻血,我會誤以為你對我有什麼想法。」「薄昭潯,你好煩!」
喬初意又往嘴裡塞了兩顆櫻桃,然後把水果盤放在茶几上,抽張紙巾擦過手,趴在那裡仔細地研究地圖,嘴裡念念有詞。
「到上海就這麼一點距離還需要看中國地圖?」薄昭潯居高臨下地站在她旁邊,瞥了一眼。
喬初意托著下巴,嘆口氣:「對於我這種井裡的小蛙來說,只有看地圖的時候才覺得全世界都在我手裡。」
薄昭潯指指世界地圖:「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被他這麼一問,喬初意還真特別嚴肅地想了想,點在大西洋東岸:「想去英國,感受一下全年溫和濕潤的溫帶海洋性氣候。」
薄昭潯眼裡帶笑,誇獎她:「地理學得不錯,再接再厲。」
喬初意:「按照正常的故事發展,你現在不是應該對我說『等我以後賺了大錢一定帶你去逍遙』嗎?」
薄昭潯清點完東西,扣上行李箱的鎖,閑閑地說:「抱歉,我並沒有這個想法。」
喬初意長吁短嘆,捶著沙發控訴他「苟富貴,便相忘」。
火車是晚上十點鐘的,喬葉百忙之中還記掛著這茬,不忘安排助理把他們送到火車站。
清淮北站是一個小站點,雖已是晚上,候車的人仍不少,喬初意亦步亦趨地跟著薄昭潯取了票,離檢票還差五十分鐘,他們找了個空座坐下來等車。
車站裡有點吵,空氣中不時飄來泡麵的味道,喬初意湊到薄昭潯的旁邊,小聲說:「香辣牛肉口味的。」然後,又補充道,「我特別喜歡,如果現在能吃到,簡直會哭出聲來。」
說完,目光還引導性地往不遠處的24小時便利超市瞥。
薄昭潯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不緊不慢地看向她:「那你的眼淚還是省省吧,泡麵那種不健康食品,想都不要想,不過你可以過去聞聞,我不攔你。」
他簡直是一部行走的養生指南,整天這也不健康那也不健康,真沒勁。
喬初意不說話,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並排放在一起的兩個行李箱。
那是前段時間薄昭潯一起買的兩隻同款箱子,只是她的那個是櫻花粉,他的是銀灰色,靠在一起,拉杆上掛著卡片,上面是他寫上的兩人的名字和手機號碼。
字如其人,他的字很好看,起承轉合間透著瀟洒俊逸。
都說造物主公平,喬初意想想自己,再看看薄昭潯,對這句話一個字都相信不起來。
候車的時間裡,薄昭潯一直在閉目養神,喬初意可以看出他臉上的淡淡倦意。她知道,薄昭潯為了這次的比賽耗費了很多精力,最近幾天更是安排得緊鑼密鼓,每天要完成幾千道練習題,誓要拔得頭籌,從而過他想要的人生。
她又想起厲老師的話,最近幾次模擬賽,薄昭潯不知為什麼,皆發揮得一般。
喬初意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這趟上海之行能讓他得償所願。
不多時,排隊檢票上車,這是喬初意第一次坐火車,不免好奇,走幾步路就忍不住左顧右盼。薄昭潯走在前面,怕她被擠丟,隔著外套攥住喬初意的手腕,讓她跟緊自己。
過道不太寬敞,有的地方還堆著行李,薄昭潯走得很慢,他先找到座位,又放好行李箱,然後示意她坐到最裡面靠窗的位置。
起初喬初意還對著窗外指來指去,不時戳戳他,邀他欣賞車外的夜景,看見一座橋都能開心半天,但那股興奮勁兒一過,加之感冒還未好利索,漫長旅途中的疲憊漸漸顯現出來。
時至深夜,車廂里還是一片沸騰,嘻哈的聊天聲吵鬧聲不絕於耳,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打撲克牌,淡淡的煙草味湧入鼻腔,喬初意的腦袋又昏又漲,無精打采地把頭貼在窗戶上。
「好無聊啊,薄昭潯,我好累,腰酸背痛。」喬初意有氣無力地說,鼻子有點堵,說話瓮聲瓮氣。
薄昭潯在翻筆記,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多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聽到喬初意的抱怨,起身接了杯熱水,遞到她手裡:「吃藥睡覺,醒來就到站了。」
喬初意嘴上說著不困,一定要陪他多看幾頁資料,可吃過感冒藥,沒一會兒就哈欠連天,歪在座位上睡著了。
夜色如墨,車上的人聲漸小,寂靜慢慢蔓延開。
薄昭潯翻完最後一頁,取下眼鏡,車上燈光偏暗,時間久了,眼睛有幾分酸澀。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視線不由自主地聚在身邊的喬初意身上。
她已經熟睡,呼吸均勻,兩頰泛著淺淺的粉,纖長的睫毛覆下來,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
掩不住的孩子氣,薄昭潯細細地看著那張臉,在他見過的女孩里,她最特別。
澄澈透明,彷彿一眼能看到底,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正義、善良,像個熱情的小太陽,永遠能用她的快樂感染別人。
只要和她待在一起,似乎每一秒都能感到愉快,就連偶爾的小脾氣也不討厭。
薄昭潯把喬初意散下來的一縷頭髮別到她耳後,找出一條羊絨圍巾,左右對摺兩下,疊成方正的一塊,輕輕地攬過她的肩膀,把圍巾墊在她肩后。
有柔軟的圍巾墊著,喬初意明顯舒服了很多,她迷迷糊糊地換個姿勢繼續窩著,依舊睡得不省人事。
座位只有那小小的一方空間,舒展不開,沒多久,她腦袋一歪,倚在薄昭潯的肩膀上,蹭了蹭,睡得更沉。
喬初意溫熱的呼吸似乎就在耳邊,清晰可辨,薄昭潯頓時背脊僵直,不敢動作,生怕吵醒她。
兩個人靠得那樣近,薄昭潯聽她輕輕的呼吸聲,覺得心間有一大片蘆葦,微風拂過,既安寧又搖曳。
肩膀承重,又怕吵醒她,一直沒法睡踏實,他只覺稍微合了下眼,天就亮了。
黎明來臨,太陽將窗外塗上一層白光,幾棵鬱鬱蔥蔥的樹葉子挨得很近,點點蒼翠似乎要飛濺在玻璃上。
薄昭潯正對著窗外的景色出神,對面的小姑娘也醒了。
他們對面坐著的是一對父女,女孩五六歲大的樣子,一路被父親抱在懷裡。從昨天簡單的交談中,薄昭潯得知他們是要趕去上海探親,小姑娘的媽媽臨時有工作安排,沒能同行。
年輕的父親看起來缺乏帶孩子的經驗,獨自帶女兒出門多少有些吃力,他昨天直到很晚才睡,這會兒,睡足的小朋友已經撲閃著眼睛,爸爸仍然陷在熟睡里。
小姑娘大概是餓了,她搖搖爸爸的胳膊,小聲哼哼著,沒得到料想中的回應。
被忽視的小姑娘委屈地扁了扁嘴,眼淚說來就來,眼看要哭出聲了。
「噓。」薄昭潯抬起右手捂住喬初意的耳朵,食指壓在唇上,沖小姑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喬初意,小聲說,「不要哭,姐姐生病了,還在睡覺。」
好看又溫柔的哥哥立刻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力,她兩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卻很快收聲,眼珠子骨碌一轉,眉眼彎彎地笑開了,學著薄昭潯的樣子,也豎起手指,噘著小嘴巴輕輕地噓了一聲。
小姑娘有一張圓圓的蘋果臉,眨巴著大眼睛,很是機靈可愛,薄昭潯擦掉她睫毛上的淚珠,拿出一顆巧克力給她。
睡得暈頭轉向的喬初意這才悠悠醒過來,茫然地問:「到了嗎?」
「還有十五分鐘。」薄昭潯看了眼時間。
喬初意抬手把有些凌亂的頭髮重新紮好。
薄昭潯左邊的臂膀完全被枕麻了,動彈不得,喬初意發現他神色不對,趕緊關切地問:「胳膊怎麼了?動不了?我跟你說薄昭潯,中風很多時候就是突然的,你不要總為了耍帥穿那麼少。」
她邊絮絮叨叨,邊幫他按摩手臂。
薄昭潯無奈:「你能不能盼我點好。」
對面的小姑娘啃著巧克力,眼睛滴溜溜在他們倆之間瞄來瞄去,眯著眼笑啊笑。
不多時,車已到站,列車員播報的聲音淹沒在嘈雜里,人如潮水,涌動著下車。
喬初意分不清東南西北,緊緊地跟住薄昭潯。
涼風迎面撲來,迎接他們的是上海蒙蒙的小雨。
出站前,薄昭潯估摸了下雨勢,提醒她:「把傘拿出來吧。」
喬初意正躍躍欲試地想淋雨,突聞此言驚訝道:「什麼傘?」
「前天我讓你裝進包里的傘,不是天氣預報早就說過今天有雨了嗎?」薄昭潯長眉陡地一抬,「喬初意,連行李箱都是我幫你收拾的,就安排了你這麼一件事,別告訴我你忘了。」
前天,喬初意仔細回憶,當時的她正沉浸在俠骨柔情的電視劇里不能自拔,聽見他說話隨便應了兩聲,根本沒聽清楚說了什麼。
想到此,她怯怯地往後挪了兩步,不說話,只是滿臉無辜地看著他。
得,看這個表情,什麼都明白了。
「我們可以淋著雨跑一段路嘛,反正只是毛毛細雨而已,」喬初意振振有詞,「有陪你打傘的人不稀奇,難得的是有人願意陪你淋雨,而我喬初意,就是這麼難得的人。」
「你贏了。」
喬初意權當他默認,立刻作勢要往雨里沖,被薄昭潯一把拖了回來。
天氣陰沉,烏雲堆積,天地間罩上一層灰色,薄昭潯耐心地把她的外套扣子一粒粒扣好,又把帽子給她戴上。喬初意愣了下,然後笑嘻嘻地投桃報李,踮起腳,也給他拉上外套的帽子。
她的眼中閃動著光芒:「薄昭潯,準備好了嗎?我要帶你起飛了。」
薄昭潯只有一句話:「跑慢點,如果你當街摔倒了,我只會當作不認識你。」
細雨如銀絲,潤物無聲,路上行人很少,喬初意縮著肩膀,一路小跑,薄昭潯跟在她旁邊,牛毛似的雨落在臉上,軟綿綿的。明明他們的行為很幼稚,他卻突然覺得心裡暢快。
或許,最美的不是風景,而是那時同你一起看風景的人,最獨一無二。
跑了幾百米,薄昭潯看見一輛空車,他招手攔下,喜歡淋雨的文藝少女喬初意像只撒歡的野狍子,他頗費了些力氣才把她塞進車裡。
很快到了早就訂好的酒店,大賽組委會承包住宿,規格尚可,大多數參賽選手都在這裡落腳。
薄昭潯幫她訂了他對面的房間,一路舟車勞頓,兩個人連吃飯都沒胃口,薄昭潯找出感冒藥讓她服下,然後各自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在房間里裹住被子蒙頭大睡。
手機放在床頭,嗡嗡震動兩聲,喬初意勉強地睜開矇矓的睡眼,看到是周遲深的消息:「小喬,你在哪裡?」
她強忍睏倦,眼睛眯成一條縫,回復他:「上海啊。」
隔了足有一分鐘,他的消息才過來:「和薄昭潯?」
喬初意打下一個「嗯」字發了過去。
手機沉靜下來,沒再收到消息。
自從上次在療養中心一別,她有段時間沒和周遲深見過面,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麼。
堅持不到兩分鐘,困意戰勝了思維,喬初意沒精力再想些有的沒的,又自在地會周公去了。
再醒來已過中午,外面放晴,雨後的陽光淡淡,天地都被洗過,總讓人覺得籠著層水汽。
薄昭潯一身運動裝扮,敲她的門:「喬初意,不要睡了,去吃飯。」睡足的喬初意精神抖擻地爬起來,簡單收拾了一下,跟著薄昭潯出門。為了節省時間讓他專心備賽,她本來想在酒店餐廳隨便湊合一下,他不肯,非說酒店的飯菜難以下咽,一定要帶她出去吃。
薄昭潯神通廣大,這麼短的時間裡,不知道從哪裡弄到一輛自行車。他長腿跨上去,回頭拍拍後座:「上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帶你去逛逛。」
喬初意坐上去,悄悄抓住他腰兩側的衣服。
車子騎得不快不慢,車輪一圈圈碾在馬路上,他們的衣擺被風吹起一角,沾上秋的氣息。
又好像回到以前在燈溪鎮的時候,他載著她走過大街小巷,人影幢幢,踏過滿地月光,細碎的光裹著蟲鳴滾在車輪上,不管回憶多少次,都讓人沉醉。
自行車拐到一條林蔭小路,兩側的樹榦微微傾斜,茂盛的樹冠相互交錯,織成一張網,陽光將薄雲燙成金燦燦的一片,風吹枝動,樹葉沙沙的響聲落在頭頂。
不知為何,她那時心裡已經隱隱有種奇怪的預感,總擔心這場比賽不太順利,她勉強按下心裡的不安,說道:「薄昭潯,不管後天比賽的結果怎麼樣,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最好的。」
薄昭潯笑了笑:「不相信我?」
語氣中似有張狂。
喬初意慢慢地說:「不是不信你,是怕你太執著,薄昭潯,堅持是好事,但太執著,反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薄昭潯好像認真地想了幾秒,語氣里俱是篤定與飛揚:「那我偏要得到不可。」
人生的某一段似乎總是這樣。
年少不知愁,僅憑滿腔孤勇,上刀山下火海也絕不回頭。
其實想想這也沒什麼不好,年輕過,也熱烈過。
又行過一段路,薄昭潯把她帶進一條弄堂里一家絲毫不起眼的小門面。門前鋪著青磚,老闆看起來五十多歲,穿著青布褂,肩上搭著雪白的毛巾,一塵不染的袖口挽到手肘,極熱情地招呼他們。
薄昭潯看起來像個熟客,很快點了餐,還不到飯點,吃飯的人很少,沒多久,美味上桌。
生煎薄皮香脆,湯汁濃郁,輕輕咬下去一口,唇齒生香,喬初意終於覺得飢腸轆轆,不停揮動筷子,連連稱讚好吃,近半個小時也顧不上說幾句話。
每次看她吃東西都覺得很下飯,連帶著薄昭潯的胃口也好了不少。
吃飽喝足后,薄昭潯帶她隨便逛了逛,夕陽西下,餘暉灑向大地,兩人姿態悠閑,喬初意說什麼都是繪聲繪色的樣子,薄昭潯偶爾應一句,大多數時候只是帶著淺淺的笑意,偏頭看她。
他們推著車一步一步走著,好像全世界都與之無關,他們遠遠的前方,即是永恆。
如果真的有永恆該多好。
回到酒店已經是晚上七點鐘,喬初意嫌獨自待著太無聊,非要賴在薄昭潯的房間里看書,書沒看幾頁,已經聽到他斷斷續續咳了好幾聲,臉色也不佳,她去探他的額頭,果然溫度偏高。
「你發燒了。」喬初意頓時緊張起來,跑回自己住的房間,從行李箱里翻出退燒藥,又急急忙忙地回來。
好在她把自己凍感冒了,這趟出行才能想到帶些應急葯。
薄昭潯最近壓力太大,睡眠不足,再加上淋雨又吹風,生病早在預料之內。
有些頭疼,薄昭潯躺在床上,神色倦怠,被喬初意照顧著吃過葯,喝了兩杯熱水,他眼皮漸沉,卻突然想到什麼,忍不住講起自己的小時候。
人在生病時大抵有幾分脆弱,他的聲音低緩而溫柔,說從小到大母親對他要求非常高,鮮少有表揚,可他就像一個硬要討到糖吃的小孩子,越是如此,越是想要得到母親的認可。
「對我來說,拿再多的獎,有再多的稱讚,都比不上我媽一個肯定的眼神。」
越聽越覺得他有點可憐,喬初意坐在薄昭潯旁邊,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進被子里:「別想東想西,快休息,養好病才能上戰場啊!」
撐著最後一絲清明,薄昭潯突然說:「很想吃雞蛋羹,這麼多年只有生病的時候我媽會做給我吃,很奇怪,每次吃完雞蛋羹,病總能很快好起來。」
他微微笑了笑:「好像今天總在回憶過去,總是想些沒法實現的東西。」
很快,他墜入夢鄉。
喬初意守了薄昭潯一會兒,見他一時半刻不會醒來,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去了一樓前廳。
她找了台空閑的電腦,認真搜索「怎麼蒸雞蛋羹最好吃」,每當找到可以參考的信息,就工工整整地抄在筆記本上。
她要幫他實現這個心愿。
為了做出一碗完美的雞蛋羹,喬初意足足奮鬥到深夜,筆記記了五六頁才算滿意。
第二天,薄昭潯仍然有些低燒,早飯都沒吃幾口,一直待在會議室做模擬比賽,喬初意自己閑來無事,想借酒店的廚房嘗試蒸雞蛋羹,被以「廚房重地,閑人免進」為由拒絕。
出師不利,但喬初意依然不屈不撓,打定主意晚飯的時候一定要讓他吃到。她一家家推開周邊的飯館詢問,臉都笑僵了,結果還是無功而返。
她悶悶不樂地踢著一顆石子,低著頭邊走路邊想辦法,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一個女生。那個女生小聲驚呼,細高跟難以保持平衡,先是趔趄了一下,隨後摔倒在地。
青天白日的,居然兩個走路的也能撞到一起去。
喬初意驚慌失措,連聲道歉,趕緊去扶她,那個女生脾氣倒是溫和,手掌擦破了也不惱,還極有修養地問:「不好意思,我的腳好像崴了,可以麻煩你扶我到前面那家咖啡館坐一下嗎?」
喬初意當然不能拒絕,滿口答應下來。
咖啡館里人很少,她們隨便找張桌子坐下,點了兩杯咖啡和幾樣甜品,聊過幾句,喬初意才知道對方是舞蹈學院的學生,叫宋箏顏。
難怪氣質這麼出眾,喬初意暗暗感嘆。
即使是坐著,宋箏顏也背脊筆直,她的頭髮全部在腦後紮成一束,露出白皙纖細的脖頸,五官雖不是美得無可挑剔,但組合起來非常賞心悅目,輕輕一笑,似一幅活生生的美人圖。
喬初意再次向她表示歉意:「真的很抱歉,我當時正琢磨這條路上還有哪家店有可能借我廚房用一下,沒留意到你在前面,要不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沒關係,小傷而已。」宋箏顏溫柔一笑,並不在意。
她得知喬初意想借用廚房,說:「這有什麼難,這家咖啡店的老闆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廚房你可以隨便用。」
「真的嗎?」喬初意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意外之喜,聲音不自覺地抬高兩分。
恰在此時,窗外突然響起兩聲悶雷,似乎風雨欲來。
宋箏顏莞爾一笑,招來服務員:「帶喬小姐去廚房,你們不要打擾。」
服務員頷首,遂引被餡餅砸中的喬初意往廚房方向走。
等到那抹身影徹底看不見了,宋箏顏才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咖啡,問背對她坐在後桌的人:「確定是她嗎?」
「確定。」那人低笑,「有過幾面之緣,卻讓我印象深刻。」
宋箏顏用指甲敲了敲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就這麼一個小姑娘,胸無城府,還值得你這樣煞費苦心?」
大概是坐得久了,杯中一口未飲的咖啡已經涼透,他站起身,踱到宋箏顏面前:「設想一下,就在比賽的前一天,薄昭潯突然發現她丟了,那麼你猜猜,他明天的比賽還能順利進行嗎?」
沉默片刻,宋箏顏掩嘴而笑:「你們大戶人家的明爭暗鬥,我怎麼猜得准,只要我想要的能實現,其他的對我來說都沒那麼重要,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家可個個都夠痴情的,你那個……」
他立刻冷了臉色,出聲打斷:「我們以後還有合作的機會,」他朝廚房走去,「請便吧,宋小姐,方某失陪了。」
翻開的筆記本攤在一邊,喬初意按照步驟,小心翼翼地把兩個雞蛋打散,添了蝦米和乾貝調勻,徐徐加入涼白開攪動,直到攪拌得差不多,正打算入鍋隔水蒸,廚房的門突然被打開。
有人進來,細微的咯噔聲,門又重新合上。
喬初意正在認真地觀察水位,聽到聲音以為是服務生,頭也沒抬,只是抱歉地笑了下:「很快就好了,再稍微等一下。」
他悠悠地立在門邊:「不著急,你慢慢來,有的是時間。」
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喬初意大吃一驚,將蒸鍋端下來放到一邊,強作鎮定地問:「你是誰?」
年輕的男人俊眉細眼,薄唇勾出意味不明的笑,危險又迷人。她腦子裡恍然有什麼閃過,卻又難以清晰地捕捉:「我們見過嗎?」
他卻答非所問:「我叫方言修。」
方言修靠近她一點,身上淡淡的煙草味縈繞在她的鼻端:「別管見沒見過,先委屈喬小姐去我那裡待幾天,我們正好可以好好喝喝茶,敘敘舊。」
這話已經說得十分明目張胆。
「誰要和你敘舊,」喬初意不安的預感得到驗證,心裡發虛,嘴上仍不服軟,補了一句,「老男人!」
氣定神閑的方言修差點嘔出一口老血。
他不過大她七八歲,好歹也是風華正茂,怎麼到了她那裡就成了老男人?!
趁方言修不備,喬初意靈活地挪到門邊,伺機逃脫,只是剛擰開門,就被外面兩個鐵塔模樣的保鏢堵個正著,小雞崽兒似的被保鏢拎起。
喬初意掙扎,試圖跟他講道理:「方言修,我不認識你,你找錯人了,我真沒錢,一百塊都給不了。」
對方看起來非富即貴,不知什麼來路,也不像要敲詐勒索的綁匪,薄昭潯明天比賽,她不想在這個當口節外生枝,以免影響到他。
方言修似笑非笑:「等到明天比賽結束,自然會有人來接你,不用怕,我不會為難你,也不要你的一百塊。」
喬初意這才明白對方的目標並非自己,她停下張牙舞爪的動作:「你認識薄昭潯?」
方言修不答。
「把喬小姐送到城北公寓。」他吩咐那兩個人。
薄昭潯結束了最後一輪模擬比賽,筋疲力盡,正想叫喬初意出來吃晚飯,半天也敲不開門,前台告訴他喬初意下午急匆匆出門,至今未歸。
午飯過後已經隱隱有了變天的預兆,果不其然,這會兒外面正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至今未歸。
他眼皮突地一跳,全身發冷。
打她的電話,那端傳來關機的提示音。
上海這樣大,喬初意在其中不過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只要穿過指間,似乎就再也無從尋找。
想到這種可能性,薄昭潯不顧瓢潑大雨,欲衝出去找人。
還沒出門卻被拽住,徐暘神色肅穆,語氣沮喪:「昭潯,小喬丟了。」
「丟了……」薄昭潯垂著眼,低低地重複,好像半天才弄懂這兩個字的意思,他聲音愈加緊繃,伸手揪住他的衣領,「我不是讓你看好她的嗎,你現在跟我說人丟了?」
徐暘的父親是薄昭潯的散打老師,兩個人感情深厚,這麼多年薄昭潯只開口拜託過他一件事,保護好喬初意。
只是,在燈溪時他沒做到,導致喬初意差點溺水,這次又出了疏漏。
徐暘心裡愧疚:「今天傍晚我看見她在外面那條路上轉來轉去,只是打個電話的工夫,我再回頭,人就不見了,不過我已經派人在找,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不行,我沒法干坐著等消息。」薄昭潯完全失去平常的鎮定,鬆開手,「我先去找,你這邊有什麼消息立刻通知我。」
說罷,他衝進茫茫雨霧裡,徐暘來不及阻攔。
方言修想藏一個人,一時半會兒並無蛛絲馬跡可尋,薄昭潯冒雨找了兩個小時無果,最後被徐暘生拖硬拽回到了酒店。
第二天一大早,保鏢阿南致電方言修彙報喬初意的情況。
阿南跟他多年,絕對的左膀右臂,對他十分衷心。
「別說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掃我興,女人那點把戲都聽膩了。」方言修戴著耳機,模樣慵懶。他隨手打兩桿撞球,一桿撞出去,四個球飛滾入袋,「有沒有什麼新鮮的?」
阿南沉默了一會兒,說:「喬小姐很新鮮,從昨晚到現在,既不哭也不鬧,特別能吃,鮑魚海參要兩套,吃一套扔一套,說要吃垮您。」
「……」
這點出息。
「隨她高興,你們照做就行,多給小丫頭片子買點吃的。」方言修把球杆扔到一邊,拿了件乾淨的襯衣換上。
阿南又說:「好的,老闆。不過喬小姐現在應該吃不下了,我正要出門給她買健胃消食片。」
方言修扣好袖扣,徹底笑出聲來。
怪不得薄昭潯寶貝似的捂著,連來趟上海參加比賽也得帶在身邊,她確實是個活寶。
「老闆,還有一件事,」阿南盡心儘力地知無不言,「周家二少說想見您一面,他現在人已經到了上海。」
方言修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鏡子里的那個人寬肩窄腰,愈顯氣宇軒昂,只是表情變得有些玩味:「周遲深的消息倒是靈通,看來以前小瞧了他,見一面也無妨,順便做個順水人情。請周二少到我那家咖啡館小坐吧。」
撐得肚皮鼓鼓只能躺在沙發上的喬初意打了個嗝,茶几上盤盤碟碟,擺滿了各種包裝袋和食物垃圾。
方言修在小人裡面勉強算個君子,真的沒為難她,兩個保鏢一直守在門口,除了不能讓她離開,其他簡直對她百依百順,態度也相當恭敬。
最初的擔驚受怕后,喬初意漸漸安下心來,對方的目標不在她,雖然莫名其妙地把她抓到這裡來,但之後種種行徑也算得上以禮相待。
只是仍一夜難眠,喬初意只好靠不停地吃東西來緩解心慌,她祈禱薄昭潯不知道她失蹤的消息,能順利完成今天的比賽。
手機昨天被沒收,房間里也沒有能上網的電腦,只有電視還能勉強打發時間,時鐘敲過九點,喬初意調到速算大賽的直播頻道。
十名選手分別來自四個國家,經過千挑萬選,能站到決賽台上的實力自然不必說,薄昭潯曾在往期比賽中贏過計算機,再加上那張毫無表情也引人折腰的臉,不出意外地成為呼聲最高的選手。
這邊主持人剛介紹到薄昭潯,僅僅才說出名字,觀眾席上即是一片沸騰。
主持人打趣道:「這麼大聲勢,不知道的還以為已經角逐出了冠軍,昭潯今天可要竭盡全力地獻上一場精彩比賽,才不算辜負大家的熱情。」
鏡頭給了薄昭潯一個特寫,喬初意心裡一緊。
因為是總決賽,場面盛大,現場流光溢彩,燈光打得很足,襯得薄昭潯本就蒼白的臉更無血色,他的眼睛似籠著一層霧,眼神飄忽不定,看不到平日里的堅定傲然,主持人拋過來這麼一句話,他依舊沉默地立著,沒有丁點回應的意思。
薄昭潯狀態不佳,全場觀眾還有屏幕前的喬初意,很快就都覺察出來了。
好在他還能勉強應付得過來。
比賽開始,在前幾輪多位數加減法的交鋒中,薄昭潯在搶答環節三次慢於對手,但因對手求勝心切,出現兩次錯誤,薄昭潯最終以微弱優勢險勝,獲得角逐三強的機會。
這種表現已經足以讓觀眾大跌眼鏡,大家都沒想到,以他的實力,這場比賽居然舉步維艱,場內氣氛緊張,無數雙眼睛盯著台上。
四進三的資格爭奪。
薄昭潯按了下按鈕,大屏幕滾動,隨機抽出來一套有挑戰的題目——大位數除法。
喬初意倒吸一口涼氣。
薄昭潯的優勢項目本就在乘法,尤其對這種狀態下的他來說,抽到大位數除法無疑是雪上加霜。
前兩題他還能勉強應付,和對手一勝一負戰平,到了關鍵的第三題,位數增加,難度更大。大屏幕上五秒倒計時后跳出題目,大家都屏住呼吸,對面選手還在奮筆疾書,只見薄昭潯突然放下手中的筆,冷靜地說:「我放棄。」
三個字,落地如驚雷。
全場一片嘩然,對手不戰而勝,順利取得爭奪冠亞軍的資格,薄昭潯爆冷止步四強。
臨場居然會出現這種狀況,最熱門的奪冠選手竟主動放棄比賽,主持人也非常震驚,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足有一分鐘,四下俱是寂靜。
鏡頭一直追隨著薄昭潯,那個少年時期便因心算而出名的他,那個在這十年裡獲得榮譽無數的他,從容地摘下耳麥,一步一步地走下舞台,在鏡頭中消失。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方言修開的這家咖啡館店面不大,算不上是一處產業,最多是玩點格調而已。在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他也隨自己的心情來,高興了才招待兩個顧客,有時候甚至大半個月都不營業。
這個地方,像是方言修內心深處的最後一個港灣。
因為曾經有人憧憬地說,未來最大的願望是能開一家文藝的咖啡小店,那人當時還羞怯地說這個想法像天方夜譚,他卻記在了心上。
能望到天的玻璃頂設計,裝修偏地中海風格,以淺色木質作為基調,角落裡精緻的插花暗香浮動,音樂舒緩,靜靜地流淌。
「這是我自己煮的咖啡,不比名家的那些招牌貨,周二少不要嫌棄。」
各懷心思的兩個年輕男人,長相氣質都是極出挑的,兩個人啜了幾口咖啡,寒暄過幾輪,打太極似的,從生意聊到度假,絕口不提喬初意那檔事。
周遲深到底小他幾歲,還沒從大學的門裡出來,城府不深,哪裡是方言修的對手,再加上擔心喬初意,又過片刻,他終於沉不住氣,笑著挑起話題:「方哥,聽說我的一個朋友昨天給你惹了點小麻煩,她啊,一向大大咧咧,率真而直接,畢竟年紀還小,即使有什麼衝撞到你也是無心之過。」
方言修但笑不語,並不接話。
周遲深頓了頓,語氣更緩:「方哥今天先讓我把人帶回清淮,等過幾天我攢個局,讓她給你賠禮,你看行嗎?」
琺琅瓷的杯子叮地碰在碟子上,方言修輕叩桌面,眉心微動,眼裡閃過一絲訝然。這幾年周遲深的跋扈囂張之名遠揚,一旦來了脾氣,任誰都不賣三分薄面,今天居然對他服了軟。
話說到這個份上,方言修也不再繞圈子:「喬小姐算是舊識,我把她請過來敘敘舊而已,畢竟周氏前兩天剛截了我一樁生意,最近正好落個清閑。」
明白人無須點透,周遲深立刻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手裡還有個單子,方哥應該會感興趣。」周遲深沉默半晌,目光沉靜,沒有討價還價,也沒有一再讓步,「但是,我現在就要把人帶走。」
見目的達到,笑意終於抵達方言修的眼底,他撥弄了兩下手機,讚歎道:「周少是個痛快人,我自然也不能為難你,阿南會帶你去接喬小姐。」
周遲深不再停留,立刻起身欲走,卻聽背後的方言修淡淡地問:「值得嗎?」
他不是愛管閑事的人,也鐵石心腸慣了,他一直以為周遲深和他是同一種人,所以才忍不住問。
方言修清楚,喬初意跟薄昭潯走得很近,她每次看向薄昭潯的眼神,任誰都能看出幾分不一般來。
連他都知道的事,想必周遲深不會被蒙在鼓裡。
而且以周遲深的性格,絕對不會告訴喬初意他為她做出過怎樣的讓步,方言修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商人,他的確不明白,這種毫無回應的付出真的值得嗎?
聽到這一問,周遲深立在原地,沒有回頭,他的指尖輕敲手杖,似在思考,而後慢慢說:「如果有一天,即使明知道前面有個火坑,但為了某個人能安然無恙,你也心甘情願地以身投火,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有些感情,衡量不了。」
方言修獨坐很久,將這句話細細品味了一番,下意識地又想起一個人,有些懂了,可又似乎沒懂。他心情複雜,面露苦笑。
阿南按照吩咐,把周遲深帶到城北公寓。他面色凝重,快步走進客廳,很快找到喬初意。
電視的音量很大,屏幕上正在播一條手機廣告,喬初意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縮成一小團。
「小喬,」周遲深原本緊繃著的心稍微鬆了松,蹲在她身邊,聲音溫柔,「你還好嗎?」
喬初意終於抬頭,那張總是笑容飛揚的臉上掛著茫然無措。她眼圈通紅,獃獃地看著眼前的周遲深,愣怔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她抓得那樣緊,像塌了半邊天一樣,抖著嗓子說:「薄昭潯輸了。」
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來,滴在他的手上,恍然間,周遲深竟覺得那顆淚能生生地在手背燙出一個疤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為了薄昭潯。
「薄昭潯,他輸了。」
喬初意心裡非常痛,喃喃地重複道。
旁人以為薄昭潯不過是輸了一場比賽,但喬初意知道,他輸掉的其實是一種人生。
隨心所欲、不被牽制的人生。
半個月前,她無意中聽到薄昭潯打電話。
「叔叔,我無意和他爭,薄家的家業我不感興趣,更沒有從商的想法。」
「有些心結是打不開的,也不想再和他有衝突,高考後我準備出國。」
不知電話那端的人說了什麼,他沉默許久,終於做出讓步:「如果這次大賽我能拿到冠軍,請您尊重我的選擇。」
「如果輸了,我會好好考慮您的安排。」
他太驕傲,對他來說,輸了一場便等於全盤皆輸,所以在關鍵的一局薄昭潯選擇了放棄時,喬初意感同身受地替他難過。
周遲深的目光一暗,面上仍笑著,去給她擦眼淚,見她赤著腳踩在地板上,又哄著她穿上鞋:「別哭了小喬,我先帶你回去。」
「不行。」喬初意似恍然醒悟般,推開他的手,站起來,「我要去找薄昭潯。」
周遲深拗不過她,只得按照她的指示,帶她回到酒店。她連等電梯都覺得來不及,一鼓作氣地爬上四樓,周遲深沒法跟著她,只能看著她的背影一閃,消失在樓梯的轉角。
薄昭潯躺在房間里正在輸液,他昨晚淋了兩個小時的雨,黎明時分突然高燒不退,今天在台上的那四十分鐘已是勉強支撐,從台上下來,一直神志不清地昏睡著。
在周遲深和方言修見面后不久,徐暘也得到了喬初意的消息。他之前和周遲深通過電話,確定了她的安全,所以見到喬初意並不驚訝。
喬初意也來不及關心徐暘怎麼會在這裡,她的心怦怦怦跳得很急,小聲問道:「薄昭潯怎麼樣?」
「沒什麼大問題,估計吊完兩瓶藥水差不多能退燒。」徐暘舒了一口氣,看向她,「他快急瘋了,我認識他十幾年,第一次見他這樣。」
「我……」喬初意想解釋,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最後只能說,「都怪我,我不該陪他來的。」
徐暘不知道怎麼安慰,只能嘆一口氣。
「喬初意……」忽然她聽到沙啞的聲音,極輕,似呢喃。
喬初意以為他醒了,趕緊往他身邊靠,只見薄昭潯依舊雙目緊閉,眼皮微動,還混沌著,沉在夢裡,沒有徹底清醒過來。
「小喬,」薄昭潯的聲音模模糊糊,靠得近了才能勉強聽清楚,「我本來……是想帶你去英國的……」
徐暘離得遠,不知道薄昭潯說了些什麼,只看到喬初意沒有丁點聲音,卻在剎那間,淚如雨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