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知道自己在等人,卻不知道那個人什
第1章她知道自己在等人,卻不知道那個人什麼時候來。
夜裡九點五十九分,梁小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十點整,那個奇怪的聲音準時響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
節奏驟然加快,和她心跳的速度趨於一致。
她蒙上被子,只露出一雙眼睛,偷偷地觀察著這個房間,聲音好像來自四面八方,要把她包圍似的。
她在黑暗中摸索,找到耳機,試圖用聽歌擊退內心的恐懼。可是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音樂上,那個聲音依然清晰,混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飛禽的哀鳴聲和愈加強烈的風聲,讓她不害怕都難。
忘了時間過去多久,她終於受不了了,扯掉耳機,一下子坐起來,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走了出去。
不管是人是鬼,放馬過來吧,她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在作祟。
這幢隱於山間的粉牆黛瓦民宅並不歸梁小青所有,至於她為什麼會住進來,說來話長。
聖誕節后話劇團張羅著全國巡演,她是團里新來的話劇演員,畢業前就被團長選中了,這讓很多至今都沒找到工作的同學羨慕不已。可惜她不爭氣,第一次跟團演出就受了傷,劇中需要大量的舞蹈表演,她力不從心,只能暫時休養。
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心急,傷好得差不多了就趕緊回團里報到,得到的卻是被辭退的消息,當時她就傻了,團長也不跟她繞彎子,直接說:「你的表演和舞蹈確實無懈可擊,包括你的形象氣質完全具備了一個優秀話劇演員的潛質,但你在巡演期間受傷,團里不能等你,所以另外聘請了新人。對不起了,梁小青,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以你的條件,另謀高就應該不是難事。你放心,我已經通知了財務部,保證過幾天補償金到賬。」
梁小青很快從團長對她的褒獎中挑揀出重點辭彙,聘請新人?
所以她是被人替代了?
怪她倒霉,這位新人的來頭不小,一心要進話劇團,可是團里每年招新有限,偏偏她趕在這個時候受傷,就這樣被人鑽了空子。
梁小青不是婆婆媽媽的人,隔天收到銀行簡訊,看到還算豐厚的補償金,再回想團長那句意味深長的「迫不得已」,也只好認栽。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梁小青在家消沉數日,遠在杭州的姑媽就聽說了她的困境,順理成章地邀請她來杭州工作。姑媽一生致力於藝術事業,十年前出資在杭州辦了一家劇團,規模不算大,對梁小青而言卻是一個不錯的去處。雖然杭州與家鄉相隔甚遠,但與姑媽多年未見,她不禁有些想念。再三思量,她倒樂得前往,幫姑媽排憂解難。
於是,她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小時候爸媽工作忙,就把梁小青送到杭州姑媽家寄養,六歲才被接回家,於她而言,姑媽給予的呵護絲毫不遜於母愛。而杭州這座城市,即使闊別已久,她依然不覺陌生。幼時記憶朦朧,但長大后她就對杭州牽腸掛肚,好像這裡才是她真正的家鄉。
重返杭城對她來說就像回家一樣。
姑媽平時為話劇團操勞,四十多歲了還沒結婚,平時忙著排練,很少回家,有時候乾脆住在話劇團。所以姑媽這座位於龍井村的房子就常年空著,梁小青住進來的時候屋子裡落滿了灰,門上還貼著繳水電費的字條。
龍井村的名聲來自龍井茶,這裡家家戶戶種茶,春天採茶,一年四季賣茶。煙花三月,正是江南好時節,杭州被一層新綠籠罩著,再過一些時候村民就要開始採摘一年一度的明前茶了。
她本以為會在這裡度過一段愜意安然的時光,沒想到住進來的第一晚,美夢就破碎了。
她也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吃過晚飯心血來潮想要看電影,選來選去偏偏選中了一部恐怖片。影片懸念迭生,她害怕歸害怕,還是被好奇心勾著,看到了最後。
她合上電腦,心有餘悸,鑽進衛生間洗漱,卻在這時聽到了一串奇怪的響聲,時而有序,時而雜亂,和電影中兇手出現時發出的暗號契合一致,她匆忙洗了臉就瑟縮著躲進了被子。
只是聲音仍然持續,這樣下去不行,她簡直要精神衰弱。
月黑風高,梁小青抄起一把鐵鍬,哆哆嗦嗦地站在天井中靜靜地聽,而後循聲邁著小碎步來到了鄰居家門口。
聲音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她拾級而上,腰門半敞,正門上方懸挂著兩盞紅彤彤的燈籠,映著匾額「橘井堂」三個字。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看到紅燈籠,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在門口踟躕,終於下定決心敲門,手剛放在門扉上,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與此同時,那個聲音也消失了。
她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暗夜寂靜,龍井村恢復了往常的靜謐與安寧,只能聽到樹叢中蟲兒的窸窣聲。梁小青咽了一口口水,緊攥著鐵鍬桿的掌心已經滲出了冷汗。
雖說這世上不存在妖魔鬼怪,但她還是怕。
梁小青從小免疫力就不是很好,身邊的朋友們發燒感冒的次數屈指可數,對她來說卻是家常便飯。有一年端午節,爸爸媽媽帶她去市郊北遇河踏青采艾葉,下午回來她就高燒不退,什麼緣由都沒有。親戚中有一位見多識廣的阿姨,聽說這件事後到她家送了幾包退燒藥,無意間提起北遇河那一帶在抗戰時犧牲了很多戰士,遍布著一些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小孩子抵抗力差,難免感染。
話雖這麼說,那其他人怎麼一點事都沒有?
看不見的大概不僅僅是細菌吧?
她鼓起勇氣向門內看,青磚鋪地的天井被屋內的燈光映得通亮,正中央有一口小井,井旁放著一把藤椅和一張茶桌,這麼閑適的住所讓她一時之間忘了害怕。
她站在門口向門縫內張望,突然,一道白影擋住了她的視線。
白影動了動,她抬起頭,恍惚間看到了一隻人的眼睛……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緊閉雙眼喊出了聲:「啊!鬼啊!!」
許斯年不緊不慢地推門走出,非常鬱悶地看著眼前這個聒噪的女人,她的尖叫聲似乎沒有要停的意思。他低頭確認了一下時間,極不耐煩地向前一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你這麼喊容易把狼招來。」
男人的聲音清潤好聽,梁小青愣了一瞬,慢慢睜開了眼睛。
一陣春風拂過對面的竹林,伴著簌簌林海的濤聲,她看清了眼前人的輪廓,隨之嗅到了瀰漫在空氣里的幽幽葯香。
男人穿著整潔無瑕的白襯衫,經典簡潔的九分褲搭配著亞麻布鞋,如果不是他單手捧著一隻搗藥罐,這身裝扮絕對能提名時尚博主的春日男士穿搭推薦。
視線緩慢上移,看清楚對方後梁小青微微一愣,她有些詞窮,腦海里只有三個字。
真好看。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在男人身上打轉,除了那張精緻漂亮的臉,最讓她為之動容的是他的氣場。在這岑寂的山林中,他一身仙意,儼然是廣袖白衣的謫仙下凡,她從未見過哪個男人的氣場像他這般超凡脫俗。
借著紅燈籠的曖昧光暈,許斯年也看清了梁小青的容貌,電光石火間他的眼底有一抹流光溢彩的東西轉瞬即逝。見她安靜下來,他把手從她的嘴上拿開,視線慢慢地停在了被她橫在身前的鐵鍬上,清冽的眸子里寫滿了問號。
夜深人靜,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抱著一把鐵鍬站在自家門口。
這是什麼操作?
梁小青是藝術生,身邊都是高顏值的帥哥靚女,所以她比一般花痴略微淡定一丟丟,她怎麼可能因為對方長得好看就暴露自己怕黑怕鬼的慫貨本質呢?
原則不能拋,形象不能倒。確定面前的人無害,梁小青一秒鐘恢復冷艷本色,嫌棄地丟開鐵鍬,雙臂抱胸與許斯年面對面而立。
「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暫時還沒把狼招來,但是!」她睡眠不足,怒火中燒,伸出手指直接戳在許斯年的心口上,「你家裡傳出來的怪動靜把我招來了,我已經好幾天沒睡著覺了!」
許斯年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半晌,低頭瞟了一眼戳他的手指,嫌棄地後退一步,並用手背輕輕地拂了拂被她碰過的地方,蹙眉問:「什麼怪動靜?」
哎?他聽不見嗎?
梁小青效仿那個聲音學了幾聲:「大概就是這樣,你沒聽過?」
聽完她有模有樣的現場模仿,許斯年的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與其說是微笑,或者說是嘲笑更恰當一些。
杭州許家是遠近聞名的杏林世家,泉香與橘井兩間百年葯堂,一間設於鬧市,一間隱於山林,葯堂免費提供藥茶,把脈亦分文不收。
許斯年從中醫藥大學畢業后就從父親手裡接管了橘井堂的生意,葯堂學徒有五六人,即便如此,若他有時間,搗葯等瑣事一概也由他親力親為。
因搗藥罐材質特殊,搗葯杵撞擊罐底會發出清晰的碰撞聲,加上天井四壁回聲強烈,所以傳入梁小青的房間聲音格外清楚。
許斯年記得隔壁住著年逾四十的梁姨,十天半個月也不回來一趟,宅院一空數日,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住進來了一位疑神疑鬼的新鄰居。
他不緊不慢地把搗藥罐拿到梁小青面前,握住搗葯杵,一下,咚,兩下,咚咚,三下,咚咚咚……
他停下搗葯的動作,對新鄰居說:「你說的可是這個?」
「……」梁小青不是很想承認。
丟死人了,她竟然因為搗葯聲連續好幾天失眠。
梁小青的臉頰登時通紅,幸虧是晚上,有紅燈籠掩護,才顯得她不是那麼尷尬。
她強顏歡笑:「嗯……不是!看來我搞錯了,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了!」
說完就要溜之大吉,卻沒注意腳下的台階,直接踩空,險些摔在地上。
許斯年忍俊不禁,叫住她:「等等。」
梁小青回頭,忍著腳踝的隱痛,假裝若無其事:「還有事嗎?」
許斯年撿起被她扔在地上的鐵鍬,遞給她,似笑非笑說:「既然小腦不發達,別忘了攙拐。」
梁小青:「……」
這人這麼不會說話真是白瞎這張臉了。
想象力豐富也是罪過,回家平躺在床上,梁小青被自己的聯想能力感動到哭。
梁小青啊梁小青,你要不要這麼大驚小怪,那不過是搗葯聲啊,竟然被你聯想成只有被害人才能聽到的兇手放出的暗號。以後別做話劇演員了,乾脆跟著劇團張姐轉型當編劇算了。
她懊惱不已,二十多年千辛萬苦塑造的高貴冷艷范一朝毀於人前,好在是和她的人生毫不相關的人,也沒什麼大不了。她努力說服自己,就這樣在自我催眠中睡著了。
讓梁小青深感意外的是,這件事過後,晚上的搗葯聲徹底消失了,往後她夜夜無夢,一覺到天明。
星期天,她站在門前看著橘井堂門前停著的豪車,不由感嘆有錢人的世界她不懂,放著效率高的各大醫院門診不去看,卻來山林中排隊等號脈,伴隨而來的還有一大袋子的中藥,她光聞一聞就受不了,更別說吃了。
「看什麼呢?」姑姑今天難得在家,見她這麼聚精會神,好奇問。
她挽住姑姑的胳膊:「沒想到這葯堂生意這麼好。」
「怎麼說也是百年老字號,可不是白擔的虛名,許家是真的有本事。」
梁小青一邊聽姑媽講許家在中醫學方面是多麼有造詣,一邊在心裡抱怨:中醫大夫怎麼了?杏林世家怎麼了?大夫就可以隨便說人家小腦不發達嗎?她可是學舞蹈表演出身的,練一字馬、單腿站立是基本功好嗎?
姑媽還沒講完就接了一個電話,拿起衣服匆匆走向玄關:「小青,你要是沒什麼事一會兒幫我把碗刷了,劇團有事兒,我先過去一趟。」
「好啊。」她答應得痛快,姑媽剛走,她就風風火火把碗筷收拾進了廚房,卻沒想到衣服掛到了桌角,一個沒站穩,手裡的碗筷刺溜一下飛了出去,落在地上,咔嚓一聲,頃刻間摔得四分五裂。
她看著一地殘骸莫名有些心虛。
姑媽說許家是杭州有名的杏林世家,世代從醫,坐落在旁邊的橘井堂現在正由許老大夫的孫子打理,也就是那天晚上她遇到的男人——許斯年。
「許斯年,許斯年……」她念叨著這個名字,把地上的碎片一一撿起,咬牙切齒地嘀咕,「你才小腦不發達!」
「阿嚏!」
這時候正在橘井堂給人號脈的許大夫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許斯年注重養生,從小到大遵循早睡早起的良好作息習慣,十一點之前必定入睡,熬夜的次數少之又少。
梁小青恰恰相反,工作日還好,排練緊張,演出頻繁,回家就收拾了睡,可是卸了妝洗過澡也已經快十二點了,到了休息日她就更過分了,完全變成了晝伏夜出的夜貓子,晝夜顛倒。
兩個作息時間不同的人,完全不在同一個次元,即便是鄰居也很難碰面,更何況梁小青每次見到許斯年都像老鼠見了貓,能躲則躲,以免再被他嘲諷。
再和許斯年打交道是在一場春雨之後,煙雨江南,山中霧氣氤氳,彷彿人間仙境。
氣溫持續回升,嗜裙狂魔梁小青早早地穿上了裙子。難得排練提前結束,她就近去附近商場逛了逛,看到春裝五折的招牌便血拚一場,才心滿意足地乘車回家。
誰料人算不如天算,完美的一天在計程車熄火時終結。
車子停在下滿覺隴,司機下去修了半天,最後表示歉意,無奈她只得拎著大包小包的購物袋下車。
她沒帶傘,綿綿細雨落在身上,伴隨著料峭春風,讓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山路上空蕩蕩的,遠處山坡上升起了水霧,整座山林被雨水洗滌,含苞的花骨朵與抽了芽的嫩柳在風中搖曳。她站在山路旁等待有車經過捎她一程,卻遲遲不見車影,狹長又蜿蜒的山路上空無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灰藍Ford從遠處駛來,她欣喜若狂,一面招手攔車一面踩著高跟鞋迎了上去。
車子緩慢地停在她身邊,滿是雨痕的車窗慢慢下滑,待看清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怎麼是你啊?」
許斯年頓感好笑:「我怎麼了?不是你攔我的車的嗎?」
梁小青語塞。
好,算她倒霉。
窗外小雨淅瀝,許斯年看她頭髮濕漉漉的,又穿得那麼單薄,手上還提著一袋又一袋新買的衣服,問:「一個人?我捎你回去?」
梁小青低頭打量自己一身狼狽,又向車窗內張望他纖塵不染的座椅,實在不想欠他人情,遂打消了搭順風車的念頭。
「不用了,我等朋友,他的車型和你的一樣,我認錯了。」她胡說八道。
許斯年瞭然,露出一副「那好吧」的表情,說:「那我先走了。」
臨走前他又抬頭望了一眼陰霾的天空:「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朋友靠不靠譜啊?」
梁小青心想,你管得還挺多。
許斯年看她沉默不言,也笑而不語地滑上車窗,從她身邊緩緩開走了。
梁小青眼睜睜看他的車消失在山路盡頭,忽然有些後悔。
這人可真是的,你倒是讓一讓啊!
你一讓我不就上車了嗎?
問一遍哪夠啊,不知道有一種禮貌叫客氣嗎?
天色向晚,因陰鬱的天氣顯得更加晦暗,許斯年這張烏鴉嘴料事如神,他走後不久雨勢驟然加急,雲層壓得很低,逼得人透不過氣。
許斯年走後這條山道上再沒有第二輛車經過,叫車軟體也因為雨天遲遲無人接單,梁小青只好精疲力盡地靠雙腿走回家。上坡路,高跟鞋磨得她腳踝生疼。她向周圍看看,見沒有人,乾脆把鞋脫了,就這麼赤腳走了幾百米。
突然前方轉彎處傳來一陣鳴笛聲,她下意識向右避讓。
待車子駛近,竟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她定睛細看,又是許斯年。
他落下車窗,探出頭來:「你看我說什麼來著,雨越來越大了吧。你給朋友打個電話讓他別來了,我送你回去,反正順路。」
說著掉頭,把車穩穩地停在了她身邊,長臂一伸,打開副駕駛這一側的車門,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上車。」
車廂內鋪著毛茸茸的車毯,梁小青低頭看了一眼沾滿泥濘的腳,心想她剛才到底哪根筋不對,脫什麼鞋啊!
許斯年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頓時瞭然。
他動作利落地把毯子撤掉,從收納箱里翻出一本雜誌,打開平鋪在車裡,多餘的話一個字也沒說,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梁小青羞赧不已,心裡扭捏得要死,卻硬撐著大大方方地上了車。
她表面上波瀾不驚,好像沒什麼大不了,上了車就把腳收進了座位下面藏了起來,極度慌亂不安。
她的挎包拉鏈上掛著一枚小巧的藍琉璃藥師如來墜子,她小時候體質不好,媽媽說藥師如來保佑眾生無病無災,她便一直帶在身邊。剛才這墜子被雨水打濕了,此時她又因為緊張,不由把它拿在手裡摩挲。
許斯年注意到她的動作,翻出毛巾給她:「擦擦頭髮,小心感冒。」
「謝謝。」她接過毛巾,順勢摘掉了綰頭髮的髮夾,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立刻如瀑傾瀉。
她把頭髮攏到一側,用綿軟的毛巾覆住,輕輕散開,慢慢擦乾。
有水珠從被雨水打濕的發梢滑落,落在她的肩頭,漸漸洇開,將薄荷綠的V領連衣裙襯得愈發青翠。
這件裙子的領口開得很大,傲人身材惹人艷羨。她坐在車裡,連衣裙的長度堪堪到大腿的二分之一處,襯得一雙修長白皙的美腿性感魅惑。
許斯年卻極其不解風情,提醒她:「別把頭髮掉我車裡。」
梁小青擦頭髮的動作驟停:「……你放心,我發質好得很。」
許斯年掃視了一眼她的腳邊,對她的話不置可否,而後專心開車,途中再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梁小青自然也沒話跟他說,只盼著快點到家,免去和他獨處的尷尬,想著想著就靠在窗玻璃上出了神。
她怔怔地看著不停倒退的風景,窗外的樹木鬱鬱蔥蔥,這情景好像在哪裡見過。
從小到大最讓她感到困惑的就是,時而出現在腦海里的那份「似曾相識」,這種感覺追根溯源卻找不到緣由,她只好把它歸咎於幼年在杭州生活時殘存在腦海里的記憶碎片。
在她對著窗外山林想著心事的時候,許斯年的視線也悄然地移到了她的身上。
他屏住呼吸靜靜地打量著她,渾然不知前方不遠處路面高突,待他重新目視前方已經晚了。
車子猛烈顛簸了一下,致使梁小青的腦袋結結實實地撞上了玻璃,疼得她齜牙咧嘴。
「嘶——」她憤懣地扭過頭,「許斯年,你是故意的吧!」
話音剛落,她就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許斯年忍笑把紙巾盒遞給她:「穿這麼少不冷嗎?」
她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不冷。」
許斯年略微沉吟,煞有介事說:「前段時間我接待了一位骨刺患者,來我這裡做針灸輔助治療,不到四十歲雙腿就不敢回彎了,蹲不下,走不動,稍一活動就疼,不活動病情只會越來越嚴重。她呢,就是年輕的時候穿衣不分季節,落下了病根。」
梁小青被他幾句話唬住,眼巴巴地望著他,等待下文。
許斯年卻停在最關鍵的部分。
她只好追問:「那能治好嗎?」
葉敬辭挑眉:「怎麼?想親自試試?」
梁小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覺得許斯年多少是故意嚇唬人。
許斯年看她神色緊張,嘴角不由上翹。
他不動聲色地開了車裡的空調,溫度慢慢上升,車廂里漸漸溫暖。
只是這麼微小的細節,梁小青並沒有察覺。
早春時節正是感冒多發季,氣溫時高時低,最容易著涼。
一個星期後,梁小青就嘗到了教訓。
本來只是嗓子疼,以為請假休息一天吃點葯就沒事了,誰知道越來越嚴重,一量體溫簡直嚇了一跳,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三確認后只好接受這個現實。
姑姑出差見影視公司談合作項目,她不知道藥箱放在哪裡也不敢貿然打電話,給姑姑微信留言她就縮成一團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後來夜裡夢魘盜汗腿抽筋,這一宿被折騰慘了。
第二天,她強撐著起來想找個近一點的醫院掛吊瓶,誰知道用地圖一搜,哪所醫院都不近。想來想去,她靈機一動,眼前不就有一家現成的葯堂嗎?
於是她裹了里三層外三層,抱著熱水袋去了橘井堂。
清早,萬籟俱靜。走進橘井堂,她就看到一個身穿白色運動服的人正背對著她練拳,一招一式,剛柔相濟,右攬雀尾,白鶴亮翅。
待那人轉過身來,梁小青怔住了,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人是許斯年?她以為自己燒糊塗了,但定睛細看,並沒有錯,他還會打太極拳?這不是老年人才練的東西嗎?
他還真是與眾不同啊。
對她的登門拜訪,許斯年亦是感到意外,但看她裹得像個粽子,立時明白了幾分,忍不住嘲笑她:「裹這麼厚不是你的風格啊。」
梁小青頭痛欲裂,沒心思和他吵架:「我要挂號看病。」
她的鼻音濃重,說話時悶聲悶氣,整個人也沒什麼精神,眼皮耷拉著,頭髮隨便綁在身後,看來是在他面前出盡了洋相,儼然破罐子破摔,什麼形象都不顧了。
許斯年斂去笑意,恢復正色,伸手探試她的額頭。
他的掌心溫熱,梁小青只覺得一股電流從頭頂流經全身,她本能後退一步躲開:「你幹嗎?」
許斯年看她大驚小怪的樣子,嗤笑一聲:「這位病人,跟我進來吧。」
他說完轉身向堂內走去,梁小青也吸了吸鼻子,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時間還早,院中只有兩三位學徒在曬葯,房檐底下依次晾曬著紅豆蔻、紫菀、合歡皮,不過這些東西在梁小青眼裡如同花椒、大料,又難聞又不好吃。
葯堂兩面碼放著整整齊齊的原木色中藥櫃,四周環繞著濃濃的草藥香。梁小青依言坐在問診處,許斯年給她把過脈,又讓她伸舌頭,望聞問切一番,指著窗邊一把藤椅:「就是著涼了,你坐那兒等一下,我抓一服藥給你吃,一早一晚吃兩次,多喝水,退了燒就好。」
「還要抓藥?」她最怕吃藥了。
「不然呢?」許斯年反問。
生了病的梁小青沒了往日的活潑,那模樣可憐極了,她伸手揪住許斯年的衣角,軟軟糯糯地問:「沒西藥嗎?或者打針也行,長痛不如短痛啊。」
許斯年低頭看被她抓皺的衣角,笑說:「我是中醫。」
「那你家裡就沒有備用的退燒藥嗎?」她不死心。
「我平時不生病,而且——」他伸手向她展示身後一整面葯櫃,「也不需要。」
「可是,中藥很苦的。」梁小青的雙手還緊緊地攥著他的衣服,因為發燒,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像極了醫院裡死活不肯打針的小孩,讓人不由得想把她擁入懷中柔聲細語地哄一哄。
許斯年卻從她手裡一把扯回衣角:「還好,不算苦,眼睛一閉一睜,沒等你嘗出滋味,葯就吞下去了,忍一忍。」
梁小青:「……」
這個許斯年到底是不是男人?沒看出她在撒嬌嗎?
梁小青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打擊,她抱著熱水袋悻悻地躺到藤椅上,趁許斯年包葯的工夫從口袋裡翻出小鏡子。
難道是生病了臉色不好,所以美人計不管用了?
算了,她還是別自作多情了,像許斯年這種不解風情的男人,就算美女在懷,他大概也會不為所動的,只會說「請自重」。
梁小青覺得許斯年特別像唐玄奘,空有一身好皮囊,卻不懂享受人世間的萬丈紅塵。
小軒窗外吹來暖暖春風,裹挾著馥郁花香飄進來,混著草藥的味道,一同在她身邊繚繞。從窗戶看出去是一方天青色的湛藍晴空,還有一角黑瓦,不知哪裡傳來幾聲鳥雀的鳴叫,歡欣雀躍。
許斯年抓藥的速度好慢啊,她這麼想著,抱著熱水袋漸漸地睡著了。
夢裡的杭城還在下雨,她穿著碧色衣衫走過濕漉漉的石板路,不知不覺行到了斷橋。似乎是夏天,湖面蓮花綻放,朵朵妖冶,荷葉上彙集著雨珠,晶瑩剔透。她撐著八十四骨紫竹傘,聽耳邊雨聲潺潺。西湖水面泛起漣漪無數,她知道自己在等人,卻不知道那個人什麼時候來。
這夢太過真實,連傘柄的觸感都覺得熟悉。
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青青,青青。」
驀然回首,那人一襲白衣站在橋的另一端,煙雨蒙蒙,看不清楚他的臉。
正當她邁出步子向他走去,忽聞耳邊一聲:「醒醒,別睡了,葯我都給你煎好了。」
忘了時間過去多久,她被許斯年吵醒,迷濛之際才反應過來適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再看窗外,春雨停了,百花還在睡著,她可能太想穿裙子了,巴不得一夜之間就夏至才會夢到那樣真切的夏日蓮花。
她迷迷糊糊坐起來,一條毛毯從她身上滑落。
她彎腰去撿,手指碰到它的剎那忽然意識到,這條毯子難道是許斯年幫她蓋的?
她抬起頭,正好看見他迎面向她走來。
身穿白襯衫的許斯年站定在她面前,他的雙眸漆黑,明亮如星辰,她不由就聯想到了「雲心鶴眼」這個詞。他端著一盞墨玉色的瓷碗,碗身通透,褐色湯藥若隱若現,襯得他的指骨分明且修長,她不知不覺就看愣了。
雖然他平日毒舌了些,但她到底承認,他長得是真的好看。
「看什麼看,快喝。」許斯年俯身把瓷碗遞到她面前。
梁小青如夢初醒,撇了撇嘴,她決定收回誇他長得好看這句話,這人真是一點也不溫柔。
她接過葯碗,聞了一下,苦味濃郁,讓人作嘔。
她捏著鼻子別開臉,餘光瞄到許斯年半蹲在她面前,單手撐著下巴饒有興緻地欣賞她的十八般表情。她猛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兩眼一閉,捏住鼻子,把湯藥灌入嘴裡,一飲而盡,而後忍著強烈的苦澀把葯吞進肚子。
待她睜開眼睛正想說些什麼,嘴巴卻忽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苦盡甘來,喉嚨里甜滋滋的。
她睜開眼睛,看許斯年的指尖輕輕擦過她的嘴唇,問:「還苦嗎?」
他像變戲法似的不知道從哪裡端出一小碟桂花梅,方才趁她不備塞進了她嘴裡。
梁小青忘了去咀嚼嘴裡的蜜餞,只覺得他笑意盈盈,那雙眼睛能勾魂似的,讓她渾然忘了什麼是苦。
奇怪,她竟然有點喜歡許斯年了。
那日用了許斯年的葯,梁小青夜裡退了燒。
她和姑姑請了兩天病假,專心在家裡休息,偶爾無聊就去橘井堂調戲一下小學徒。那些學徒大部分都是中醫藥大學的在校學生,梁小青才畢業半年,和大家也是同齡人,志趣相投,一來一去也就混熟了。
橘井堂的客人來來往往,小學徒們被許斯年使喚著去曬葯幹活。梁小青百無聊賴,一會兒到葯櫃前輪番查看抽屜里的藥材,一會兒蹲在茶桌旁擺弄精緻的茶具,又或者坐在天井中的小圓井上曬太陽。
天高氣爽,她閉著眼睛臨井而坐,一個不小心險些栽進去。
坐在堂中給病人把脈的許斯年掃到這一幕,心裡一抖,下意識擦了擦額角的汗,她可真不讓人省心,才退燒就不安分。
送走病人,他走到梁小青面前,決定下逐客令。
他的身影擋住了太陽,梁小青睜開眼睛對他的來意心中有數。
她不想回家,又不願意實話實說,於是耍賴:「許大夫,你知道我是一個話劇演員,我們劇團正在排一出新劇,我在其中飾演一個……嗯……一個大夫,對,就是大夫。所以需要待在你這裡找找感覺,你看在我們鄰居一場,不會趕我走的,對吧?」
有一種女人,是隱藏在世間的妖精,平時與常人無異,可她一旦釋放天性,那麼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攝人心魄的美麗。
梁小青就是妖精,只要她願意,即使素顏蓬髮,她眼底的湖泊依然能夠掀起漣漪,微微一笑就足以傾城。
只是許斯年是比妖精還狡猾的狐狸,他不吃這套。
「當然不會。」許斯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不過你最好離我家井口遠一點,萬一掉進去淹死了,我以後連水都不敢喝。」
梁小青:「……」
她嘴角抽搐,捏緊拳頭咬牙切齒說:「謝謝提醒!」
然後一刻也不想看見這個男人,滿腔怒火地走掉了。
許斯年目送她離開橘井堂,眼角眉梢情不自禁展露笑意。
無人察覺,他的眸子幽深似海,溫柔如春,世間萬物在他的眼裡大概都失去了顏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