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夏日走過山間》(3)
沒有麵包的日子
7月4日
群山之間的空氣中瀰漫著森林的精華,日益芬芳、甜美,像成熟的果實一樣。
大家希望德萊尼先生很快就能從低地返回這裡,帶來新的補給,羊群也會因此轉移至新的草場,我們也就不用擔心溫飽問題了。在等待的過程中,豆類也幾乎用完了,僅剩下羊肉、糖和茶。牧羊人有點兒消沉,似乎開始對羊群不太關心了。他告訴我們,如果僱主再不給他可口的食物,他就沒有讓羊群吃好的義務。牧羊人甚至咒罵道,沒有一個正派的白人僅憑吃羊肉就能爬上陡峭的群山。比利今天發布了自己的國慶「演說」:「對真正的白人來說,這不是適合的食物。不過,對狗、郊狼還有印第安人來說,情況就不同了。有好的伙食才能有好的羊群。這就是我要說的。」
7月5日
正午時分內華達山區高空的雲比平常更為瑰麗,美得不可思議,令人難以形容,甚至難以入眠。昨天在低地上空還有國慶禮炮鳴放后留下的煙霧,而昨天激動地發表演講的「演說家」今天似乎平靜了不少,或者說昨天的想法已然隨風散去了。在這裡,每一天都是節日,充滿寧靜和熱情,因為這裡永遠不會有疲憊、浪費,也不會因過度的快樂而厭倦。萬物歡欣不已,這裡的每一種生物,甚至每一個細胞,都未被人遺忘。
7月6日
德萊尼先生還沒有到來,麵包荒越發嚴重了。我們只能繼續吃羊肉,這種狀況太難適應了。我聽說,得克薩斯州的拓荒者能適應幾個月不吃麵包,他們也沒有穀物做成的東西吃,替代麵包的不過是野生火雞的雞胸肉。過去的日子是那樣美好,這樣的事情並不鮮見,儘管安全方面不能保證,但是不用操心那麼多事情。早年有一些獵人和皮毛商人居住在洛基山,依靠吃野牛和河狸肉過了好幾個月。也有很多印第安人和白人用三文魚做主食,他們從未因為麵包荒而感到苦惱。此時原本質量上乘的羊肉反倒成了最不受歡迎的食物。我們挑出其中最瘦的羊肉,強壓住反感硬吞下去,結果可想而知,那種無法下咽的感覺讓我們迅速地將它們吐了出來。與羊肉相比,茶讓我們更加反胃,此時的胃就像一個有獨立意志的生物一樣。我們應當學習印第安人,采一些羽扇豆、苜蓿、含有澱粉的葉柄和虎耳草的塊莖煮著吃。我們試著忽略胃部的不適,放眼遠方的山巒,堅強地穿越灌木叢和岩石,爬到山頂,欣賞美麗的景色,以轉移注意力。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包圍著我們,這一天的工作和娛樂都在疲憊中完成了。我們的午餐不過是幾片美洲茶屬植物的葉子,當頭疼、胃疼的時候,我們就聞一下或嚼一片味道辛辣的美洲薄荷葉緩解一下,胃疼雖因此減輕了不少,但仍似薄霧一樣籠罩著我們,一點點地滲入我們體內。我們的晚餐還是羊肉——更多的羊肉,我們要一點點地吞下去,但吃得不多。閃爍的星光透過雪松羽狀的葉子和枝幹,落在我們的床上。
7月7日
今天早上,我的身體非常虛弱,這都是麵包荒引起的。身體的難受讓我幾乎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去做研究。如果想在天堂般的森林裡漫遊,麥田和磨坊都是必備的物品。我們就像困在籠子里的鸚鵡一樣極度渴求一塊餅乾,不管哪種口味都可以,即便是環球旅行剩下的餅乾也足夠好,沒有人會去質疑小蘇打餅乾是否健康。此前的多次植物調查經驗告訴我,只吃麵包不吃肉是最健康的飲食方式,有沒有茶並不重要,只要有麵包、水和愉快的工作就足夠了。可是一個人必須在野外磨鍊自己,讓自己不過分依賴某一種營養。從身體健康的角度來看,這樣明顯是能做到的,畢竟不同環境中的人都生活得很好。例如因紐特人,他們生活在遙遠的北方大陸海岸邊,那裡無法種植麥子,他們就以富含油脂的海豹肉和鯨肉為主食。天氣惡劣的時候,他們甚至好幾個月都只是吃肉、漿果、枯草和鯨脂,曾經有的人的食物只有鯨脂。這些生活在我們這塊大陸冰凍海岸邊的人都非常熱情、快樂、強壯、勇敢。除此以外,我還聽說過有人以生魚為主食,是像蜘蛛一樣的肉食者,但他們的腸胃從來沒出過問題。相比之下,我們顯得如此可笑。我們還有食物,可是在面對它們時我們卻滿臉苦相,還因為腸胃無法消化而感到不安,時常抱怨個不停,這和受壓抑的羊發出咩咩聲非常相似。其實我們還有不少白糖。今晚,我突然感覺賭氣的腸胃就像愛抱怨的孩子一樣,於是我想用糖來哄一哄。想到這兒,大家都開始洗鍋,把很多白糖放進去煮,直到熬成蠟狀。只不過這種東西似乎讓我們的情況變得更糟糕了。
人類應該是所有動物中唯獨能被食物弄髒的,這才需要梳洗、沐浴,還要用盾牌形狀的圍裙和餐巾。鼴鼠在地下生活,吃那些黏糊糊的蠕蟲,卻像總在洗澡的海豹和魚一樣乾淨。還有那些總是和樹脂接觸的松鼠,它們也有保持清潔的神秘方法。從外觀上看,它們沒有一根毛髮是黏糊糊的,儘管它們成天處理那些飽含松脂的松球,也從未見它們為了避開林間的松脂而小心翼翼地滑行。鳥兒似乎也不會隨意清洗自己的身體和羽毛,但是它們的羽毛也非常乾淨。我曾經看到幾隻被糖蠟封存的蒼蠅和螞蟻,它們和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祖先一樣。我們的腸胃已經如疲勞的肌肉一樣,因長期蠕動而感到疼痛。有一次,我非常餓,在喬治亞州薩凡納市附近的伯納文徹墓地,因為幾天的齋戒,空蕩蕩的胃生生地摩擦著,此時的感覺和當時非常像,都是並不劇烈的隱痛,不過確實很難忍受。此刻我們都夢到了麵包,可見我們多麼需要它啊。必須向印第安人學習,從蕨類植物、虎耳草的莖、百合的球莖和松樹皮中提煉澱粉。只可惜,數代以來這方面的教育荒廢了。或許我們還可以吃野生水稻,在草場濕地邊上我發現了一個品種,只可惜那種植物的種子過小。橡子、松子和榛子這個時候都尚未成熟。還有松樹和杉樹內側的樹皮,我們應該也可以嘗嘗看。這時候喝茶已經讓我們有些半醉了。通常在特殊情況出現的時候,人們習慣食用一些刺激物,很顯然這時候我的興奮劑就是茶。比利習慣去咀嚼煙草,和我喝茶的目的一樣,都是緩解痛苦。每個小時我們都在期盼德萊尼先生到來,要知道,如果他能踏上這片山野,那將是多麼美好的事啊!
據我所知,在非常溫暖怡人的內華達山區,牧羊人和登山者對食物供應和休息條件一般不會提出過高的要求。大多數人都不會在意太過寒磣的住宿環境,或者說,大自然的精緻會被他們視為沒有男子氣概的行為。牧羊人休息用的床經常只是空地上的兩條毯子,或是拿一塊石頭、一截木頭或一副馬鞍作為枕頭。一般狗在選擇住處之前都先四處察看一下,把地上散落的樹枝和石頭清理到一旁,然後安安穩穩地睡一覺。相比之下,牧羊人確實在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席地而眠,這可能是所有動物中尋找休息場所本領最差的那個了。再說說牧羊人的食物,他們即便有自己所需的種種食材,做食物的方法也遠遠稱不上考究,做出來的食物也不算精緻。他們菜單的全部內容是豆子、麵包、鹹肉、羊肉、桃干,還有土豆和洋蔥。最後兩樣是他們菜單里的奢侈品,這是因為與所提供的營養相比,這兩種食材會給他們帶來過重的負荷。牧羊人從家鄉出發時會帶半袋土豆和洋蔥,沒幾天就會全部吃完。豆子是主要的備用糧食,不但烹煮簡單,還容易攜帶。不過,很奇怪的是,煮豆子的鍋總有不便透露的奧秘。世界上所有的廚師對於如何烹煮出美味的豆子都有自己的看法。在煮豆子的時候,先要像憐愛小東西一樣細心地撫慰,輕輕翻動,並對鍋里的豆子表達愛意,再細細蒸煮它們,最後在它們快要成為美味前淋上適量的油,放入熏肉,讓它們融為一體,這才能做成香氣四溢的美味。自豪的廚師到這個時候才會把鍋里的豆子盛出一點兒讓人品嘗並問道:「我做的豆子味道怎麼樣啊?」就算烹煮的方式相同,不同人做出的味道也會有所不同,通常家傳的獨門技藝才能成就別樣的風味。獨門秘籍就包括如何使用蜂蜜、白糖或胡椒來調味,或者先要焯一遍水,再加入鹼灰或蘇打,目的在於軟化豆子的外皮或讓豆子充分分解,當然這一切都要依靠個人口味的不同和烹調理念的不同來調節。只不過和灌裝葡萄酒用不同的桶道理相通的是,同樣的豆子,不同的人去品嘗一定會嘗出不同的味道。如果做出來的豆子味道不夠好,也有理由推脫責任,如流年不利,土壤不適合種豆子,或者直接就說這一年都不適合種豆子,等等。
營地里能帶來神奇效果的還有咖啡,只不過和煮豆子所有的奇聞逸事相比,咖啡就差遠了。先大口地喝咖啡,再發出低沉的哼哼聲,最後再漫不經心地說上一句:「這咖啡不錯。」隨後再大口地喝下去,接著評論:「先生,這確實是好咖啡啊。」可是茶只有濃淡兩種分別,越濃越好。對茶的評論只有一條:「茶太淡。」除此之外,只有「好喝」了,遇上這種情況連評論都省了。哪怕煮一兩個小時,就算是在有松脂的火上熏烤一會兒也沒關係,不會有人在意那一點兒單寧酸或雜酚油。對於已經被煙草染過而呈褐色的口舌來說,黑茶飲料越是濃烈,吸引力就越大。
我們營地里的麵包和加利福尼亞營地里大部分的麵包都是荷蘭烤爐烤制的。它們中有一部分是用發酵粉做的烘烤硬麵包,像對健康有害的黏糊糊的混合物一樣,不利於消化。但是大部分的麵包是酸麵糰發酵做成的,發麵後會留下一小塊作為下一次發麵的起子。烤爐大概深五英寸,寬十二到十八英寸,其實就是個非常簡單的鐵鍋。人們先拿錫盆揉面,再把揉好的面放進烤爐里稍微加熱,接著塗上牛脂或豬油,繼續把麵糰緊貼著鍋沿壓平,一直烤到麵糰膨脹為止。在做好烘烤的準備時,在火邊加上一鏟子煤,把烤爐放上去,再加一鏟子煤到爐蓋上,最後要做的就是時不時地掀開爐蓋看看鍋內能不能維持足夠的溫度。仔細按照這個法子操作就可以烤出好吃的麵包,不過也許會烤煳、變酸或發酵過度,爐子的重量也是影響成敗的一個重要因素。
我們終於等到了德萊尼先生。他回到這座長長的峽谷里了,麵包荒終結了。放眼群山,我們明白,明天我們又可以去高處的雲之國了。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第一個營地,儘管一切都遠去了。它不只是以記憶的方式留存,更是成了我心靈或身體的一部分。像漏斗一樣的山谷里生長著壯麗的樹林,夜裡星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寂靜的黃昏時分,在通向布朗平原的高山陡坡上,遍地都是野花,花兒盛開,香味向下飄散。綠蔭下的河水發出種種聲音,奏出優美的旋律。河水一會兒緩慢地流淌,一會兒如萬馬奔騰,水流輕撫著莎草葉、灌木叢和滿是青苔的岩石。水流打著旋兒,流經長著鮮花的小島,隨即就分叉向遠處流去,不時地激起灰白色的水花,看起來那麼歡快,卻帶著深沉、肅穆的調子,令人聯想到海洋。勇敢的小鳥居住在河畔,用人類的音調演奏華爾茲,也像在用福音傳遞上帝的愛。再就是派勒特峰,那輪廓優雅的綿長陡坡就像紮起來的辮子,從一個氣候轉到另一個氣候,覆蓋著羽毛般的樹木。這些樹都是它們各自所屬群體中的王者,各自都有高貴的地位。它們的樹梢像宮殿的尖頂卻蓋過尖頂,樹冠如王冠卻蓋過王冠。它們長滿茂密的綠葉的長臂舞動著,圓錐形的果實也像鈴鐺一樣搖動著,樹木在陽光之下健康成長,變得更加強壯。每一棵樹都猶如給風和陽光準備的豎琴,彈奏著悠揚的旋律。鹿最喜歡在長著榛子和鼠李屬植物的草場上活動,而在被烈日炙烤過的峭壁上方,生長著許多紫色和黃色的薄荷與一種叫「一枝黃花」的花,草場上還鋪著多葉薔薇,就像鋪了一層地毯一樣,總有蜜蜂在它們上面飛舞。山中還有讓人難忘的日出和日落。玫瑰色的光在繁星之間閃爍,隨即又變成水仙花一般的黃色。接著整齊的光柱一下子爆開、射出,穿過山脊,輕觸一棵又一棵松樹,喚醒和溫暖所有偉大的主人,讓他們在暖意中開始一天的工作。迷人的中午少不了金黃色的陽光,還有白得像雪花石膏一樣的雲山。此時的大地就如同神的面龐,煥發著光彩。到了日落時分,林中的樹都默默地立著,等待著它們的晚安祝福。這一切都非常神聖且永恆,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