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夏日走過山間》(6)
霍夫曼山與特納亞湖
7月26日
我在海拔一萬一千英尺的霍夫曼山頂端漫步,這是我此生到過的最高點。我所見的一切都大氣磅礴——新的植物、新的動物和新的晶體岩石,還有比我所在的霍夫曼山更高的山峰,它們巍峨雄壯地屹立在整條山脈中心,氣概豪邁。山上覆蓋著白雪,陽光灑遍各處,山下則是光彩奪目的圓頂丘和山脊,山谷里散布著森林、湖泊和草地,湛藍的天空像藍色的花鐘一樣籠罩著這一切。我被這美好的一天帶入了奇幻的新世界,耳邊響著大自然溫柔的聲音:「去更高的地方。」我對如此壯觀的景象知道多少呢?我問過自己無數次。我多麼渴望有一天自己能了解更多,能明白在大自然這一神奇書頁上的所有符號背後的象徵意義。
霍夫曼山距離一道分水嶺或支脈上的最高點約十四英里,它可能是不均衡的剝蝕作用產生的遺迹,在群山之間孤獨醒目地矗立著。在南面的山坡上,水流經過特納亞溪和穹隆丘溪流入約塞米蒂山谷;北面的溪流中大部分經由約塞米蒂河匯入默塞德河,還有一部分流入圖奧勒米河。這兒的岩石大多為花崗岩,聚成一堆,矗立在如畫的柱形和城堡狀的紅色變質板岩中間。不論是花崗岩還是板岩,都有接縫,它們被隨意地分割成小塊,好似《聖經》當中說到的「他創造了群山」。在山的北面,地勢陡峭,氣候涼爽,山谷里堆積著大量的雪和冰,這也是約塞米蒂溪的源頭。南側的山坡坡度較小,更適合攀爬。一直垂直延伸到山頂的溝槽狀峽谷很狹窄,就像窄窄的衚衕,定是抵抗力弱的地層遭侵蝕后形成的,被稱為「魔鬼的滑梯」,儘管它們並不在魔鬼出沒的地區。我們在書中讀到曾有魔鬼登上無比高的山,但他不太可能是登山高手,因為在林帶上方几乎看不到他的蹤跡。
寬闊的灰色山頂顯得貧瘠、荒涼,多年來一直經受風暴的磨損與消耗,可是再細細觀察的話,就會看到它們上面覆蓋著千萬種迷人的植物,它們一律長著小小的葉子和花朵,通常沒有成片色塊出現,因此,隔著幾百碼的距離很難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天藍色的雛菊在潮濕的山谷中綻放最天真無邪的笑容,在小溪的岸邊生長著幾種野蕎麥屬植物、報春花——一種美麗的灌木、如綢緞般光滑的伊薇莎屬、釣鍾柳、直果草屬。這裡還生長著一種形似石南科的植物,是長著紫色花朵和暗綠色葉子的線香石南屬植物。這裡還有三種我從未見過的樹:鐵杉和兩種松樹。這種鐵杉是我見過的所有針葉樹中最漂亮的,它的枝條和主幹以優雅奇特的樣子彎曲著,纖細的枝條上長著濃密的樹葉,隨風搖曳。此時它正處於花期,下垂的枝條上附著著花朵,還有成千上萬顆上一季的球果,整棵樹五彩斑斕,有紫色、褐色和藍色。我快樂地爬上我找到的第一棵鐵杉樹,陶醉於眼前的美景。當花朵觸到我的皮膚時,我忍不住顫抖起來。雌蕊呈濃艷的紫色,幾近半透明;雄蕊呈藍色,和高山上方的天空鮮明的純藍色相像。在內華達山區,這是我見過的開花樹種中花朵最嬌嫩美麗的。無論是身段、姿容還是搖曳的動態,這種可愛的樹都展現了女性的柔美和優雅。在狂野的暴風雨面前,這種暴露在高山上的樹曾經忍受過多少個世紀的嚴酷摧殘啊,這實在是太神奇了!
另外兩種松樹也是歷經多年狂風暴雨洗禮的堅強樹種,分別是山白松和矮松。前者長著四到六英寸長的松球,和糖松算得上近親。山白松中最高的可高達四英尺,樹榦直徑為五到六英尺,樹皮呈深褐色。在接近山頂的地方,屹立著幾棵如同風餐露宿的冒險家一樣的山白松。矮松也被稱作白皮松,是林帶的主要樹種,它們在林帶中完全矮化,我們甚至可以輕易地跨過它們的樹梢。
環顧周圍的群山,我們站在飽經風雪的空中花園裡沉醉不已,彷彿這一天永遠不會結束。更讓人感覺神奇的是,越是荒涼、寒冷的大山,越是飽受暴風雨的摧殘,越是有魅力,其中生長著的植物就越是奇美。成千上萬的花朵給大山染上了各種色彩,彷彿這一切都是見證大自然慈愛的訪客,看起來不像是從乾燥的風化沙礫中生長起來的,可是怯懦、無知和總抱有懷疑的我們卻將其所在地稱作荒涼的沙漠。這種地表初看之下,單調而險峻,事實上這裡生長著豐富的植物,還有熠熠生輝的各種晶石,有雲母、角閃石、長石、石英和電氣石。它們散發著尖矛一樣的光線,閃耀著不同的顏色,炫目不已,這些閃爍的光線同周圍的植物聯袂出演了一出創造美的大戲。一朵朵鮮花、一顆顆晶石反射出造物主美妙的身影,彷彿一扇扇通往天堂的窗。
我好像被施了魔法,在一座座花園裡、一道道山脊上漫遊,一會兒跪著同雛菊進行親密接觸,一會兒在長著紫色、藍色花朵的鐵杉樹上攀爬,一會兒潛入雪中尋找寶藏,一會兒又極目遠眺圓頂丘、山巔、湖泊和森林,還去探尋圖奧勒米河上游冰封的原野,為的是能畫出更美的素描。在如此美麗的地方,我的身心震顫不已,我能感覺到光線穿身而過。有誰不願意成為登山家呢?只要攀登到這裡,又怎麼會在乎拿不到最好的獎賞呢?
我眼前面積最大、湖岸風景最美的冰川湖泊就是特納亞湖。它長約一英里,南側是氣勢宏偉的高山,整座山的山腳都在水中,大教堂峰就矗立在湖口上方數英里處;北側大多是光滑的岩石和圓頂丘,像極了隆起的波浪。還有不少雪峰在它南面稍遠的地方,很多河流都發源於此。我腳下就是水光瀲灧的霍夫曼湖,湖邊生長著山白松。北側稍遠的地方則是如畫的盆地,約塞米蒂溪流淌而成的眾多小湖和小水潭熠熠生輝。不管這些泉水如何嫵媚動人,我還是把視線迅速轉移到山脈主軸上的山巔,它們聚集在一起,披著白雪和太陽的光輝,令我沉醉不已。
在高山動物中,美洲旱獺最吃苦耐勞。今天,我看到一隻被小狗卡羅逮到的旱獺,這個小傢伙是在穿過草地返回礫石堆里的家的時候被抓到的。我儘可能地想幫助它,可是一切都是徒勞。我不斷地勸阻卡羅,告訴它不能咬死動物。一轉頭我就看到了古怪的鼠兔,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動物。它們會把自己咬斷的大量羽扇豆和其他植物放在陽光下晒乾,然後放到糧倉里貯存起來,隨後在漫漫嚴冬中以此度日。看到那些被咬下來的植物鋪在岩石上,無論是誰都會震驚,在這麼偏遠的山頂竟然生活著如此勤勞的生靈。它們製造著一把又一把乾草,似乎像我們一樣,上帝不僅賜予了它們高級的頭腦,還不斷地照顧它們。
一隻鷹在陡峭的懸崖上空盤旋,我猜想,它的窩一定就在那上面,這展示了一種令人驚奇的生活方式,也讓我們聯想到在荒涼地帶生活的其他小動物,例如,在林中照顧幼崽的鹿,營養充足、身體強壯的熊,群居的松鼠,備受祝福、使樹林更加活躍和甜美的大大小小的鳥,一群又一群在天空中快樂地嗡嗡響的昆蟲,就像傾瀉而下的陽光的一部分,這些生靈和植物群,還有高唱著歡騰歌曲的溪流,一起奮不顧身地奔向大海。其中,最激動人心的就是無比肅穆的靜謐,還有廣袤荒野中每一張熠熠生輝的面孔。
日落時分到來,我激動地返回營地。我一路跑下了長長的南坡,穿越山脊、溪谷、花園和雪崩的豁口,又走過杉樹和灌木叢。雖然這充實的一天結束了,但是所有狂野的興奮和無盡的力量還未消退。
7月27日
我從營地離開,向特納亞湖的高處走去,這又是一個足以讓我一生體味的內容豐富的日子。所有的岩石、空氣和事物都以有聲或無聲的方式在傾訴,是那樣迷人、奇妙、歡欣,一下子把疲憊都趕走了,彷彿時間也被忽視了。此時此刻,我們猶如走進了大山的心臟,好像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杉樹頂上均勻地灑滿了陽光,葉子上露珠閃閃發光。我接著往東走,右邊就是幽深的特納亞溪谷,左邊是霍夫曼山,而正前方十英里處就是特納亞湖。在我頭上三千英尺的高處是霍夫曼頂峰;腳下四千英尺的地方則是特納亞溪,它和不規則的淺谷被光滑的圓頂丘和高低起伏的山脊分開,我走的這條路線大部分都是沿著淺谷一路往前。走過岩谷中很多布滿青苔的綠色濕地,我繼續在草地和花園裡漫步。路上的植物是那麼美麗,溪流是那麼歡快,一路上霍夫曼山和大教堂峰展現出無數種風貌,我頭一次踏上的花崗岩路面又是那麼寬闊,閃閃發光。我體會著十足的自由,彷彿身體也沒有重量的負擔,繼續徜徉,一會兒在散布著梅花草屬的濕地上跋涉,一會兒在長滿齊肩高的翠雀屬植物、百合、青草和灌木叢的花園裡穿行,那裡還有時不時灑下的露水。經過光亮如鏡面的山路和如水晶般晶瑩的冰磧,蹚過流向約塞米蒂的溪流,走過布滿線香石南屬植物的草地,穿過雪崩形成的小徑和白雪覆蓋的美洲茶屬灌木叢,隨後經由一條寬闊壯觀的自然階梯,我走進了冰雪塑造的特納亞湖盆地。
高山上的積雪融化速度很快,溪水因此齊岸,唱著歡快的歌曲,在草地和濕地上輕柔地流淌。陽光下,溪水彷彿閃閃發光,又顫抖不已,它們在沼穴里打著旋兒,或是在深潭中休息,還時不時在那裡歡欣跳躍,或者呼嘯著越過粗糙的巨石水壩,這一切都展示了快樂與美。我看到的內華達的所有風光不存在任何的獃滯和死態,就連在工廠里被稱作「垃圾」或「廢品」的痕迹都不存在,這裡萬物極其乾淨、純美,帶著神聖的告誡,不免令人心生好感,也對上帝造物的精妙手藝嘆為觀止。「我們被上帝感興趣的事物吸引著」,這句話絕對是有道理的。只要從中挑出一景一物,就會發現它總會和宇宙中的其他事物緊緊相連。我們甚至會幻想,晶石、細胞同我們是一樣的,也有不斷跳動的心。我們願意像對待友好的登山夥伴一樣對待每一棵植物和每一隻動物。大自然不但是詩人,還是熱情高漲的工人,我們走得越遠,就越容易發現這一點。山巒是萬物生長的地方,是萬物的源泉,雖然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這究竟是如何聯繫在一起的。
我在這裡發現了三種類型的草地:第一種分佈在盆地里,那兒土壤不多,也沒有乾燥的表面,上面生長著好幾種苔屬植物,各種強壯的開花植物生長在邊緣,如藜蘆、翠雀屬植物、羽扇豆等。第二種也是分佈在盆地里,這裡之前是湖泊,從所處的位置來看,和溪流有關係,流過草地的溪流會把移動的細沙和碎石帶到這裡。漸漸地,這裡地勢被抬高了,水也被排幹了,成了盆地。並非地勢上的優勢使得這裡乾燥並覆蓋著不同的植被,而是因為盆地很淺,不久就會被填滿。生長在這裡的青草主要是拂子茅屬和剪股穎屬植物,其中很多都是纖細的、光滑的、葉子短短的,這些植物構成光滑整齊的草地。草地上的草種還生長著兩三種龍膽屬植物、兩三種紫色和黃色的直果草屬植物、紫羅蘭、越橘、山月桂屬、線香石南屬以及忍冬屬,等等。第三種草地基本不在盆地里,那些好似掛在山脊和山坡上的草地是大量的礫石和倒下的樹木造就的。礫石和樹木散布在不定向延伸的溪流上,形成了緊密相連的水壩,其間攔截的土壤滋養了青草、苔屬植物和很多開花的植物。此外,還有足夠的水源供應,不必擔心土壤被激流沖走,巧妙地形成了一片片草地,懸挂在峭壁上或緩坡上。第三種草場的表面和前兩種相比不算平滑,是堤壩頂上突出的石頭或木頭造成的,再走遠一點兒看,這些凹凸的表面就會被忽略,而會呈現一種意料之外的效果,就像在灰色的山坡之上向下飄垂的亮綠色的綢帶。雪坡造就了草地上的溪流,在一些土壤排水狀況好的地方,溪流順勢流淌;在一些因為岩石堤壩存在且有小塊木頭和樹葉填滿縫隙的地方,溪流被阻斷,變成了像沼澤一樣的地方,自然植被也會有所不同。我在這種地帶發現了柳樹和線香石南屬植物,當然也少不了百合婀娜的身影,它們零星地長在苔屬植物和青草中間,而不是聚集在一起。此時這些草地上的草長得最茂盛。青草和莎草長著柔韌的葉子,恰到好處的韌度使整株植物呈現極其優美的曲線。若是這韌度太強的話,整株植物就會像筆直豎起的金屬條那樣呆板;如果太弱的話,整片葉子就會倒在地上。它們上面的穎苞、托苞、雄蕊和柔軟如羽毛般的雌蕊也是那樣精美。蝴蝶紛至沓來,像花朵綻放在花叢中間,還有其他生物,它們成群地飛來,只有上帝知道它們,能清點它們的數目並寵愛它們。這些小生靈彙集在一起,聚在我的頭頂上方跳華爾茲,就像要盡情地享受那短暫的生命,無論玩耍還是嬉鬧。可這些美麗的生靈是怎樣在這麼惡劣的氣候條件下生存下來的呢?如此微小的身軀該如何時時保持溫暖和愉悅,並呈現旺盛的精力和永久的健康呢?和它們相比,人類創造的所有精密的機器設備都相形見絀。
此時冰磧上的大部分沙質花園也處於全盛期,像草地一樣美,儘管岩石北面和幼松樹林下方那些花園裡的花並沒有全部開放。我在灑滿陽光的霍夫曼山的晶石土壤中發現了一整片的伊薇莎屬和紫色吉莉草屬植物。那裡幾乎看不到綠葉,五彩斑斕。正在開花的有醋栗灌木叢、越橘和山月桂屬植物,溪流的堤岸兩邊因此像綉上了花邊。矮櫟(峽谷櫟)像毛茸茸的床,人們可以輕易地跨過去,這是一種常見的植物,我在布朗平原附近見到的常綠櫟,同它們是一個種類。在海拔九千英尺的地方,開著紫色花朵的線香石南屬灌木叢是如此美麗,形成了一片花地,就像一塊富麗堂皇的地毯。
在營地附近一兩英里的地方生長著壯觀的銀冷杉林,無論是作為個體,還是在空曠的地面叢生,它們的尺寸和形體都十分完美。整齊雅緻的銀色樹梢,彷彿被一位技藝高超的園藝大師精心打理過,勻稱、規則、平整,就像一般的傳統樣式,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位擁有鬼斧神工的園藝師就是大自然。高達兩百英尺的大樹佇立在中心區域,四周是年輕的冷杉樹,更外圍一些是更年輕、更小的冷杉。樹林呈現出高雅對稱的格局,樹木的排列都那樣巧妙,彷彿是有意安排的。有時候我們還會發現樹叢周邊的空地上盛開著小巧的玫瑰花和野蕎麥屬植物,那兒好似一片天然的遊樂園。海拔再高一點兒,冷杉就不那麼高了,也沒有這裡的完美了,這是暴風雨造成的結果,有些樹甚至因此長出了兩個尖梢。不過,只要有肥沃的冰磧土壤,哪怕是在接近九千英尺的海拔,這種高達一百五十英尺、直徑為五英尺的樹木都能夠生長。我看到了很多因為冬天積雪而被壓彎的幼樹,從樹上的雪跡來判斷,當時的積雪深八到十英尺,足以將二十到三十英尺高的小樹壓彎,甚至會使它們四五個月無法直起腰來。因此,它們中的一部分折斷了,另一部分則趁雪融化的時候重新站了起來,這個過程循環往複,直到小樹長到足以抵禦積雪的程度。在直徑五英尺的樹榦彎曲拱起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清晰的抗雪訓練的痕迹,主幹上常常有替代枯死樹枝生長出來的新枝,尤其是在斷裂處下方的枝丫上長出來的嫩枝,很多都比枯死的老枝更粗大、更結實。整片森林在如此的壓力之下仍舊散發著不可思議的美。
我還看到,內華達山區海拔最高的林帶,尤其是海拔一萬英尺左右的林帶,主要是由美國黑松組成的。在海拔九千英尺的地方,我曾經見到一棵直徑為五英尺的樹,它把根深深地扎進水分充足的土壤中。美國黑松因為所處位置、朝向和土壤等因素而在外形上呈現巨大的差異。通常在河岸邊生長的美國黑松纖細高大,可高達七十五英尺,接近地面的樹榦直徑卻不足五英寸,我見過的此類美國黑松的外形都普通且勻稱。可是到了這麼高的海拔,美國黑松直徑就會達到十二到十四英寸,高度則只有四十到五十英尺,樹枝末端蔓生的枝條翹起,樹皮很薄,上面散布著琥珀色的樹脂,整棵樹的樹皮都很潮濕。枝條的末端長著雌花,大致是小巧的深紅色玫瑰花的樣子,直徑為四分之一英寸,在葉穗中隱藏著。而雄花的直徑要大一些,有八分之三英寸,黃色,抱團長在一起,十分艷麗。這些美國黑松就像勇攀高峰的登山家一樣,緊緊地抓住礫石形成的粗糙地面,快樂地扎進岩石縫隙中和肥沃的淺谷中。多少個世紀過去了,每一年它們都在齊腰深的大雪中傲立,暴風雪來臨時,它們毫無畏懼,每年都會開花,和那些生活在熱帶的樹木幾乎沒有差別。
另一種耐寒的登山家是內華達刺柏。大多數刺柏都長在圓丘、山脊和冰川之上。它們是枝繁葉茂、堅實耐寒、充滿畫意的高地人,看似在陽光和積雪中生存了好幾個世紀。這個別有風姿的高地「居民」,身上的每一個特徵都在彰顯著超強的忍耐力,就像腳下的花崗岩一樣永恆不衰。很多時候它們的寬度和高度相差無幾。湖岸邊有一棵高大的刺柏,直徑達十英尺,小一點兒的樹直徑也達六到八英尺。刺柏的樹皮是肉桂色的,一條條地剝落,彷彿絲帶一樣,有著緞面的光澤。刺柏耐力極好,即便是遭砍伐也不會倒地。倘若有適當的保護,興許它們真的可以永恆存在。很多經歷過霍夫曼山大雪崩這場浩劫的刺柏仍舊非常快樂地抽出新枝,和狄更斯筆下的戈利普一樣重複說著「永不言死」。不少刺柏生長在岩石路面上,更讓人驚訝的是,它們的根就扎在不足半英尺的狹窄裂縫中。這些岩石路面上的「居民」一般高達十到二十英尺,很多老樹的樹枝都斷裂了,留下一截截殘樁。不過這些殘樁上長著一些小小的樹枝,裸露的岩石因此變成了獨特的褐色柱子,四周布滿寬裕的空間,無論哪一個方向都有十分開闊的視野。肥沃土壤上的刺柏長得比較高大,可高達四十到六十英尺,灰色的針葉非常濃密,主幹的年輪也十分細密。我曾經觀察過這類樹的年輪,僅僅一英寸的直徑內就可以清晰地數出八十道年輪。可以想見,凡直徑達十英尺的老樹,一定是存活了幾十個世紀的老者。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刺柏一樣,在陽光和積雪下,在特納亞湖邊上生活千年啊。幾千年來,我能飽覽多少變化的風光,那將多麼愜意啊!我在這裡,山中萬物發現了我就會向我靠近,天空中的一切也會因此與我接近。
為了紀念約塞米蒂的一個部落酋長,特納亞湖才得此名。據稱,有一個叫特納亞的老印第安人,在部落里一直都有很好的口碑。曾經他和自己部落的親眷被一群士兵追到了約塞米蒂,要被懲罰,因為他們犯下了偷牛和其他幾樁罪。為了逃避追捕,他們經過一條能夠穿過山谷的山路逃到了這個湖邊。那時候正是早春,還有深深的積雪,他們再沒有勇氣繼續逃,只好投降。為了紀念這位老者,這個湖就被命名為特納亞湖,同老人的故事長存。不過,不少人認為因為溪流所攜帶的石頭、岩屑以及時不時發生的雪崩,雨水和狂風會用沙石將湖慢慢填平,或許某一天,它也會同那個印第安老人一樣消失。特納亞湖地勢較高的地帶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變成了覆蓋著森林的平地和草地,源自大教堂峰的主要支流經此地匯入湖中。還有兩支來自霍夫曼山的支流。湖水從西邊的湖口流出,流經特納亞峽谷,與默塞德河在約塞米蒂山谷匯合。湖的北側清一色都是裸露的花崗岩,看不到一星半點兒的泥土,這樣的景緻讓人聯想到印第安人給這個湖起過的一個名字——Pywiack,這個詞的意思就是「發亮的岩石」。遠古時代的冰川慢慢鑿地,形成了湖上的盆地,無數歲月的鬼斧神工造就了這樣的傑作。湖的南側則是一座拔地而起、氣勢宏偉的高山,高約三千英尺甚至更高,邊緣地帶長滿了鐵杉和松樹。湖的東面佇立著一些泛著光澤的巨大圓頂丘,遠古的冰川像今天掃過丘頂的風一樣,不斷地碾磨、耗損這裡的岩石,一切才呈現今天的模樣。
7月28日
天上僅有一些讓人難以辨認的捲雲,沒有雲峰。最奇怪的是,午間時分,雷聲居然不再準點降臨,好像內華達的鐘擺一下子停止了。我還在繼續研究紅冷杉,我丈量了一棵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高的冷杉,它高約兩百四十英尺。在所有的針葉樹中,紅冷杉是體形最勻稱的物種,很多都能活四五百年,卻有一大部分會在兩三百歲的時候因為真菌感染而死掉。積雪堆滿了它們的掌狀樹枝,而這種樹枝上的斷裂處正是真菌由積雪侵入樹內的渠道。凡是年輕的紅杉樹都可以稱作最勻稱的典範,它們筆直得如鉛垂線一般,樹枝以五條聚集成一束的方式呈水平渦輪狀生長,分叉出去的樹枝同蕨類複葉一樣工整,上面覆蓋著濃密的針葉,好像整棵樹都鋪滿了厚厚的長毛絨,僅有主幹和小部分的主枝暴露在外面。針葉向上彎麴生長,在小枝條上更是如此,且這些針葉都非常銳利、堅硬,在樹的上半部伸出。樹上的針葉大致可以停留八到十年,在樹快速生長的過程中,還會有針葉穩穩地生長在直徑為三到四英寸的樹枝上方,間距較寬,呈螺旋狀排列,看起來非常美。針葉上的葉痕明顯已經存在二十年以上了,不同的樹,針葉的厚度和尖銳程度存在較大的差異。
遊覽完霍夫曼山,我就看到了整個內華達森林完整的橫斷面。在我看到的所有針葉樹種中,最勻稱的要數紅冷杉。它圓柱形的球果非常華麗,形狀、尺寸和顏色都極佳,球果長五到八英寸,直徑為三到四英寸,主調是灰色,略微帶一點兒綠色,像小木桶一樣直立在高處的枝條上,上面覆蓋著柔軟的茸毛,在陽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而它們的亮色則大多來自透明松脂的滋潤,彷彿松脂淋灑了每一顆球果,不由得讓人們聯想到古老的宗教塗油儀式。假設能看到球果內部的話,一定會驚嘆那比外觀還漂亮的內在。染著玫瑰紫色的種鱗、苞葉和種翅,有著彩虹一樣的光彩,種子長四分之三英寸。球果成熟以後,一旦種鱗和苞葉脫落,種子就會自由地飛到可以庇佑它們的地方,而剩下來的就是依舊會留在枝條上好多年的枯萎的種軸,那裡可以證明曾經有球果生長過,當然,在未成熟之前就已經被道格拉斯松鼠咬的那些球果不算在內。我始終沒明白松鼠的牙是怎麼把那麼寬闊的底座咬破的。在充滿陽光的日子爬上紅冷杉,看看那些還在生長的球果,並在高處極目遠眺,無疑是我最感興趣的事情之一。
7月29日
明亮、涼爽、令人振奮的一天。天空中幾乎沒有雲彩,我度過了很難忘的一天,因為漫遊、素描以及無處不在享受的樂趣。
7月30日
今天雲朵佔據了天空百分之二十的空間。若是像往常一樣,今天應該下陣雨,但雨遲遲未下,只是幾英裡外有雷聲傳來,像為中午報時的鐘點。這樣的天氣是螞蟻、蒼蠅和蚊子最愛的,還有幾隻家蠅發現了我們的營地。內華達山區的蚊子是非常勇猛的,個頭兒十分驚人,螯針上的尖與收攏的翅膀尖的距離大約是一英寸。雖然這裡蚊子的數量遠不及一般野地里,但是它們無時無刻不在人們身邊嗡嗡叫,嚴重打擾人們的生活。一旦發現有好的獵物,它們就會不惜一切地蜇咬,直到霜凍時期它們無法生存為止。巨大的螞蟻烏黑髮亮,讓躺在樹下休息的人感到十分棘手。我發現一隻蛀蟲在銀冷杉樹上鑽洞,它長著大約一英寸半長的產卵器,如又亮又直的針頭,閑著不用的時候它會習慣將其收進後面的鞘里,與鶴飛行時的腿很像。我在想,它鑽洞除了為了免去築巢的麻煩,還可以省掉護理幼蟲的產後工作。誰承想這樣一隻小小的昆蟲居然有如此的智慧。它們怎麼知道這樣的洞能夠用來孵卵呢,或者怎麼知道生下來的幼蟲可以通過銀冷杉樹的汁液獲得應有的營養呢?如此的安排不禁令人想起癭蠅家族。似乎沒有物種不了解那些對自己有利的植物,這些植物通常還可以作為昆蟲產卵的巢穴,為幼蟲提供住所和所需要的食物營養。癭蠅像人類一樣時不時犯個小迷糊,不過它們的錯誤只在於一窩特定的卵沒有按時孵化出來,剩下的其他卵照例能找到合適的住所和營養。很多昆蟲都會犯類似的錯誤,只是我們沒有察覺罷了。一對鷦鷯犯過類似的錯誤,有一天,它們把窩築在了工人的上衣袖上,太陽下山的時候,工人取走了自己的上衣,這對可憐的鳥異常驚恐、狼狽。還有很多我們沒有發現的驚奇在上演,像蠓和蚊子這樣的微小生物,它們的子孫無論如何是不願意重蹈祖先的覆轍的,它們儘可能地躲開變幻無常的天氣和天敵的威脅,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盡情地享受。我們在想到這些微小昆蟲的時候,常常會聯想到比它們還要小的生靈,並因此思索更多且無限的奧妙。
7月31日
又是一個燦爛的日子,所有呼吸進入肺部的空氣都帶著甜甜的味道,身體彷彿有一個大的味蕾,為此震顫不已。天空中的雲只佔百分之五的空間,遠處又有雷聲傳來,可是陣雨依舊沒有降臨。
在布朗平原上,花栗鼠是很常見的動物,這裡也常常出現它們快樂的蹤影,只不過種類有所不同。這裡快樂的花栗鼠會令我們想到東部各州常見的種類。我們曾在威斯康星州的橡樹林空地上看到它們快速掠過蜿蜒崎嶇的籬笆的身影。內華達州的花栗鼠習慣在樹上棲息,這一點和松鼠很像。我第一次發現它們的蹤影是在針葉林帶下的邊緣地帶,它們出現在塞賓松和黃松林帶交匯的地方。這些小傢伙很有趣,一舉一動都很滑稽,不是純正的松鼠,松鼠會的技能它們大多數都會,但不像松鼠那樣愛吵鬧、好爭鬥。我不知疲倦地在灌木叢邊觀察它們如何收集種子和莓果,它們有時會在纖細的枝頭像北美歌雀那樣優雅地停歇,幾乎不弄出一點兒動靜。內華達山區有那麼多動物,我唯獨對其情有獨鍾。花栗鼠能幹、溫和、漂亮、對人友善,我難免對其鍾愛有加。它們的體形比田鼠大一點兒,它們經常勤快地收集種子、堅果和球果,所以營養很充足,從來沒有出現臃腫的跡象。相反,它們動作敏捷,彷彿永遠活力十足。它們的叫聲時而甜美清脆,時而如落入池塘的水滴聲,與動作相襯。
它們最愛戲弄狗,常常先在狗的身邊出現,隨後就活蹦亂跳地離開,嘴裡還發出嘰嘰喳喳像麻雀一樣的聲音,尾巴也不閑著,配合著自己的聲音打著節拍,叫一聲,尾巴就從一邊晃到另一邊畫個半圓。即便是道格拉斯松鼠,也不如它們勇敢。我在幾近垂直的峭壁上見過它們奔跑,它們絲毫沒有表現出恐懼,一直像蒼蠅那樣穩穩地抓牢石塊,要知道一不小心就會跌到兩三千英尺下的深淵。我想,如果有一天,登山者也能像它們一樣步伐穩健,那該多好!有一天,我冒險想去看看約塞米蒂瀑布的美景,可是這段路程深深地折磨著我的神經,相反,對於這種在希臘語中被稱作小小食物收藏家的小動物來說,一切都是輕而易舉的。
在陰涼的山頂生活的美洲旱獺與它們截然不同,但它們也是高超的登山家。在所有的嚙齒類動物中,它們大得像頭牛,食量大,脂肪多,體形臃腫。高山草地上的它們和苜蓿地里的牛幾乎沒什麼差別。一隻旱獺的重量大致相當於一百隻花栗鼠,儘管如此,它們行動起來卻一點兒都不遲鈍。在暴風雨肆虐的荒原上,它們愉快的叫聲和口哨般的聲音時常不絕於耳,而那高聳入雲的家園正是它們的長壽之鄉。它們把洞穴建在崩塌的岩石或巨石之下。在下著白霜的寒冷早晨,它們會從洞穴中走出,在平坦的岩石上享受日光浴,再到山谷中享受早餐,它們一定會吃到肚子圓滾滾為止,這樣才會心滿意足地去打鬥、玩耍。美洲旱獺在這樣清新的空氣中能存活多久我不清楚,不過很多皮毛為鐵鏽色或灰色的旱獺看上去著實非常像布滿青苔的岩石。
8月1日
雲景非常壯觀,陣雨過後,本已芬芳清新的福地如今更加清爽,在雨水的浸泡之下,黑色的沃土和枯葉彷彿沏過的茶葉。
附近最常見的金翼啄木鳥是美國中西部各州男孩都非常熟悉的,它們的出現讓我備感親切。它們的外觀、習性同東部的啄木鳥究竟有多大區別,我實在無法辨別,不過這裡的氣候和那裡確實差異巨大,生活在這裡的鳥自然是優秀、勇敢且天真無邪的生靈。知更鳥在這裡也很常見,在開闊的原野和高山草場地上,它們吟唱著我們熟悉的曲調,優雅地展示著美麗的姿態。在季節轉換和食物變化的情況下,它們往返於平原和高山之間、南方和北方,彷彿不論是美洲的哪個地方,都會令它們舒適自在。勇敢的歌唱家們遷徙的地域是那樣遼闊,它們卻時時保持著健康和快樂,令人欣羨不已。我在莊嚴肅穆的森林中漫步時,常常心生敬畏,默默地聽著周圍這些可愛的夥伴最甜美的聲音鼓勵自己:「不害怕,不害怕!」
我在散步的時候會見到高山鵪鶉,它們體形小巧,羽毛是褐色的,實際上,它們是山鶉的一種,頭上長著細長的裝飾性羽毛,非常時髦,和小男孩頭上戴的羽毛很像,因此,外表無比醒目。高山鵪鶉和生活在炎熱山丘上的山谷鵪鶉相比,體形要大得多。它們很少落在樹上,一般會五六隻到二十隻不等地結群,在滿是美洲茶屬植物和熊果屬植物的灌木叢中漫步,穿越乾燥的草地或寸草不生的山脊,發出低低的咯咯聲,保證整個群體不至於走丟。一旦受到驚擾,它們就會拍打翅膀飛起來,像爆炸一樣分散到四分之一英裡外。等到危險排除以後,它們就會發出管弦樂般的叫聲,再次聚集在一起。大自然放養的山雞就是它們。迄今為止,我尚未發現它們的窩在哪裡,這個季節通常雛鳥已經孵出來了,而且快樂地在外面生活,因為它們的個頭兒都到父母的一半了。只不過我很好奇,在積雪達到十英尺左右的時候,這群小傢伙是怎麼度過漫長的寒冬的。或許也和鹿一樣,它們一點點遷移到林帶的下緣,可是在那裡,我似乎很少見到這些鵪鶉的身影。
此處不常見藍色或黑色的松雞。杉樹林深處是它們最青睞的地方,一旦受到騷擾,它們就會拍打著翅膀一下子從樹枝上飛走,在空中無聲地滑翔,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些松雞和西部古老的草原榛雞的體形大致相當,美麗且十分強壯,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樹上,唯獨在繁衍的時候到地面來。這個時候雛雞已經能飛了,在人或狗的驚嚇之下,它們四處散開,隨後選擇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地待著,直到確認危險已經過去了,母雞再喚回雛雞。母雞會發出低低的咯咯聲,即便在幾百碼之外,雛雞也能聽到自己母親的呼喚。雛雞若是還未掌握飛行技術,母雞立刻就會佯裝跛足或死去以引開敵人,有時候它們還會在距離敵人兩三碼的地方喘著粗氣,打滾,等等,這一切都是為了騙走敵人。常年在這片森林裡生活的它們,在冬天發生暴風雪的時候,只好在杉樹或黃松濃密的樹枝里以嫩芽為生,它們的腿部至腳趾尖都覆蓋著羽毛,能讓它們度過冬天。幾乎所有的氣候它們都能忍受。在食物上,它們主要吃杉樹和松樹的嫩芽。相比之下,人類很多時候都會因為食物的困擾而導致行為受限。為了能達到這樣的獨立,我寧願同它們一樣以嫩芽為食,也不去考慮其中含有多少松節油和樹脂。我實在不願意回想我們上個月的麵包荒。沒有一種生物會比人類在覓食上遭遇的困難多,尤其是生活在城鎮里的人,似乎一輩子都在為覓食而鬥爭,即便是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人,缺少食物時,危機感也很是強烈的。好像為了保證將來的飲食而囤聚食物已經成了人們的一種習慣,而它卻擠壓了生活真正的意義,即便不再缺少食物,這種多年形成的習慣還是不會改變。
在霍夫曼山上,我還發現了一種非常奇特的鳥,它和啄木鳥很像,又有點兒像喜鵲或烏鴉,準確地說,叫聲像烏鴉,飛翔姿態像啄木鳥。它長著長且筆直的嘴,常常用長長的嘴撬開山白松和白皮松的松球。這類鳥喜歡待在高山之上,只不過到了冬天,它們也會為了躲避寒冷或覓食飛到低一點兒的地方。我猜想,這類鳥應該也不會單純為了食物而屈服,即便是在高山上,它們也可以各類針葉樹的堅果為食,那裡總是有很多堅果,是給冬天拾荒者的最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