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唐狄公案·壹》(1)
黃金奇案
一
詩曰:
世事莫測多別情,但悲不得長相聚;
天涯雖遠清名留,萬代流芳皇統續。
大唐高宗龍朔年間,京城長安北門外小山坡上有一座松柏掩映的三層古雅酒樓,此樓原是送往迎來之所,故名「悲歡樓」。其正門之上即題刻著上面這首無名古詩,大意是那別親去友、離京赴任的朝廷官員與友朋同僚感傷話別、相互勸勉及立志建功立業、報效朝廷之事。因這詩情真意切,引得過路文人多駐足吟誦,以致傳揚開來,使得京城裡人人皆知悲歡樓的大名,便有人到此餞別宴迎,互訴衷腸。
且說這日又有三位身著官服之人來到悲歡樓上落座。此三人均為三十上下年紀,其中一人頭戴烏紗帽,姓狄名仁傑,人稱狄公,乃新任蓬萊縣令,正欲離京赴職。另二人一人姓梁名體仁,一人姓侯名鈞,皆頭戴紗帽。二人俱是狄公同僚好友,這日專為狄公餞行來此。三位官人在悲歡樓頂樓上只管推杯換盞,卻並不多言一語。酒過數巡,三人移目窗外,極目遠眺,久久凝視那北門外通往遠方的大道。
此時正值暮春時節,但見天空陰沉萬里,細雨迷濛,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路上幾無行人,只有遠處一片墓地里尚有兩個挖坑築墳的人蜷縮在一棵高大蒼翠的古柏樹下避雨。
三人悶悶地用完午膳,終於到了話別之時。
梁體仁將杯重重置於桌上,怏怏不樂道:「狄兄此去有何必要,實在讓人難以理解!狄兄前已官居大理寺評事,不久即可官比侯兄,我等本可於京城共享榮華富貴,狄兄卻——」
狄公神情激動,頻頻撫弄頷下烏黑的長髯,不待梁體仁說完便道:「此事不必再議,我……」狄公略頓一頓,竭力控制住激動的情緒,面色和緩地繼續言道:「我曾多次聲言,本人早已厭倦紙上斷案!」
「可又何必定要為此離開京城呢?」梁體仁又道,「難道京城就無令狄兄感興趣的案件不成?前不久戶部侍郎汪元德謀害身邊隨員,私盜黃金三十錠潛逃一案,不正可讓狄兄一試身手嗎?為此案,戶部尚書侯年伯每日皆遣人來大理寺催問案情。侯兄,你與你伯父來往頻密,你說是也不是?」
侯鈞官居大理寺丞,聽得梁體仁提及汪元德盜金一案,不禁面露難色,遲疑片刻道:「有關此案,目下尚未覓得半點線索,不知案犯現將黃金捲逃何處。如此大案,狄兄難道亦不為所動?」
「想必二位不是不知,」狄公淡淡一笑,道,「此案現由大理寺卿親自過問。我雖也閱過此案卷宗,然每日例行公務繁忙,待抄文牘堆積如山,何嘗有機會插手其間!」
狄公言罷,伸手取過桌上錫壺,又為自己滿斟一杯。三人相視無語。少時,梁體仁又道:「狄兄起碼應揀選一更佳的去處,為何定要去那終日陰雨,遠在海邊的蓬萊縣為縣令?豈不知當地自古便有怪誕之事?傳說每逢狂風暴雨之夜,當地即有鬼魅出自墳塋,海上也有怪影於雲霧之中若隱若現,甚至聽說近來當地山林之中有惡虎出沒。何況狄兄一旦到任,便須即刻接手前任縣令被人神秘謀殺之棘手疑案!故如今蓬萊縣令一職,人人避之猶恐不及,狄兄竟然自薦前往,實在是不可思議!」
狄公心不在焉地聽梁體仁把話說完,不以為然道:「照梁兄所言,我此去不正可接手一樁謀殺疑案嗎?不正可有機會擺脫枯燥乏味的抄抄寫寫的案頭事務嗎?二位仁兄,我此去終於可親自斷案,懲處惡人,昭彰公理,以遂我平生之願!」
「但狄兄切不可小覷了此樁謀殺疑案。」此時侯鈞言道,「遣往蓬萊調查此案的官員回報說,至今尚未覓到半點線索,更無從知曉案犯動機。況我不是早已告知狄兄,此案部分卷宗已自文案館不翼而飛了嗎?」
「此案難斷顯而易見。」梁體仁迅即附和道,「狄兄是明白之人,謀害朝廷命官絕非小事,此案必定與京師高官有染。天知道狄兄此去會闖出什麼禍來,惹到哪位高官,說不定還會身陷於其預設之圈套,亦未可知!如今狄兄功績良好,今後在京城必定前程無量,狄兄卻寧願將錦繡前程棄之於那蓬萊偏僻之地!」
「狄兄,」侯鈞誠懇言道,「勸君還要三思而行。現思退步,時猶未晚,狄兄可奏稱忽染風寒,身體欠佳,求准十日病假,其間朝廷必會另擇他人補缺。聽我一言,狄兄,我可是完全為你好啊!」
狄公目視侯鈞,心中深為感動。他與侯鈞相識不過期年有餘,今日聽其道出如此真情之言,不禁對其肅然起敬,遂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推座起身。
「二位仁兄關懷挂念之情,狄某在此深表謝意,並將永誌不忘!」狄公動情道,「二位所言的確在理,若我繼續留任京師,於今后升遷或許更為有利。然狄某心志已決,務要做番事業出來,何況我早已無意於整日埋首書案抄抄寫寫之事務。故此,我已許下心愿,要向世人證明自己也是有能力報效國家、治理一方之人。蓬萊縣令一職,乃狄某真正步入仕途之始!」
「或許乃仕途之末亦未可知!」侯鈞低聲自語道。他起身走到窗邊,憑窗眺望,只見遠處墓地內那兩個掘墓人已離開其藉以避雨的古柏,開始動手工作。侯鈞心中一顫,面色陡變,意識到與朋友分手在即,已無法使狄公回心轉意,遂長嘆一聲,轉身道:「外面雨止住了。」
「看來我該啟程了!」狄公道,三位好友遂一同緩緩下樓。
樓下庭院內,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僕手牽兩匹驛馬已等候多時。見三位官人下樓,店家連忙趨前為之滿斟三杯餞別酒。三位好友舉杯一飲而盡,把臂互道珍重。繼而狄公縱身上馬,灰鬍子老僕也攀上坐騎。狄公揮動手中馬鞭向梁、侯二人道別,隨即揚鞭策馬馳向遠方大道。
梁體仁與侯鈞久久佇立於高處遙望狄公遠去的身影,心中不覺頗感凄涼。侯鈞滿面憂容道:「有一事我未告知狄兄。今晨有位來自蓬萊之人,告訴我一件可疑之事,據說有人曾親眼看見那位被害縣令之鬼魂在縣衙大堂內遊盪。」
卻說狄公自離了京城,攜同老僕洪亮曉行夜宿,只兩日,約莫第三天正午時分已抵達山東境界。二人於驛站中用過午膳,換了馬匹,繼續沿大道迤邐前行,向東馳往蓬萊。這一路山高林深,頗為難行。
這日,狄公身著輕便棕色行裝,將官服及少許私人日常物品放於坐下兩隻馬褡袋內。臨行前狄公心中已有策劃,只待抵達蓬萊縣衙,安頓下住處,便將二位夫人及子女用篷車接來同住,屆時再將家中其他財物、仆婢攜來,故而此次輕裝而行,只圖速速抵達任所。
狄公身後,老僕洪亮策馬緊隨。只見其背負一個行囊,囊中裹兩件要緊之物,一件為狄公日常攜帶之寶劍,名曰「雨龍」,此乃狄公傳家之寶;另一件為斷案所用之法典,其中滿是工整俊秀小楷眉批,此乃狄公先父任諫議大夫時親筆所書。
這洪亮原是狄公家父手下的家臣,其時狄公尚幼,隨父母居住于山西太原,所以自幼便得到洪亮的侍奉。至狄公進京獲得功名,娶妻納妾,建立家庭,洪亮亦始終相伴其側並成為狄公家的總管。平日里家務管理自少不了他,即使謀划公事,洪亮亦能襄助狄公一二,因此早已成為狄公之心腹。如今洪亮年紀雖長,卻堅持要隨主人遠赴蓬萊。
且說狄公與洪亮繼續趕路,行了一程后,狄公放馬慢行,在馬上轉身對洪亮道:「若是天氣依然如此晴朗,今夜我二人即可抵達兗州重鎮。明晨我二人早早起身出發,估計午後便可抵達蓬萊縣境。」
洪亮點頭稱是。
「等到了兗州,」洪亮道,「可請兗州刺史派遣一名使者先行趕往蓬萊,預先告知當地官吏,也好叫他們早做準備,另外——」
「我等切不可如此行事!」狄公未待洪亮言畢便道,「自前任蓬萊縣令被害之後,當地事務現俱由蓬萊縣主簿臨時代理。今此人已知我將接任,這便夠了,無須先行告知我等行期!我寧願人不知、鬼不覺地抵達蓬萊,也不願事先為人所知。此亦是我拒絕邊防驛站派兵護送的緣由。」言罷,繼續策馬而行,洪亮則緊隨其後。行了一程,狄公又道:「我仔細翻閱過那宗謀殺案卷,然其中最為緊要的部分,也就是從死者書齋中搜出的私人書信,卻不翼而飛。這些書信由前往調查的朝廷官員親自帶回,如今竟已失竊。」
聽聞此言,洪亮不禁擔憂道:「怎會這樣?聽說去調查的官員僅在蓬萊住了三日。無論如何,謀殺朝廷命官絕非小事,他本該留待更長時日,起碼也該等了解案情的來龍去脈后再走方說得過去。」
狄公點頭道:「此不過為本案諸多疑點之一!調查的官員返京后,只是報稱,汪縣令被發現毒死於書齋之中,所服毒藥經查驗為蛇毒製成,然無人知曉毒藥如何被放置,亦無從查詢案犯線索及動機。僅此而已!」
少頃,狄公又道:「我一獲委任即前往拜訪那位曾去調查的官員,不想此人早被授以新職,今已遠赴南方某地上任去了。此人在京的一個隨從將一沓不完整的案卷交付於我,稱其主人從未與之談過案情,也未在案卷上留下任何言語,並且未做任何口頭交代。故對此案我今只得從頭查起!」
洪亮低頭不語,心事重重,不似主人這般興緻勃勃。二人默默無語,繼續前行,一路上並未遇見任何行人。行不多時,二人來到一處山野林地,但見道路崎嶇,兩旁古木參天,不見天日,荒草遮道,難辨路徑。
二人緩緩而行,轉過一個彎道,忽然從林中岔道內衝出兩個騎馬壯漢。但見這兩個壯漢身著打著補丁的輕便短裝,頭扎滿是污垢的藍布包巾,一人彎弓搭箭直指狄公二人,另一人拔劍在手,策馬趨前厲聲道:「曉事的快下馬來!留下馬匹、錢財!敢說半個『不』字,定取你二人狗命!」
二
見此危機,當下洪亮在馬上急忙轉身欲抽取背上寶劍交付狄公,忽聽耳邊颼的一聲,一支利箭擦著頭皮飛過。
「速速把劍放下!」那弓箭手高聲喝道,「不然再一箭定穿透你這咽喉!」此時狄公向周圍迅速掃視一眼,但見周圍山勢環抱,地形險惡,無路可退,不禁心中暗暗焦急,深責自己當初不該拒絕兵卒護送。
「速速下馬!」持劍強人大聲喝道,「算你二人命大,撞在我們兩個仗義好漢手中,沒要了你二人狗命。」
「什麼仗義好漢?」狄公下馬,譏諷道,「攻擊徒手之人,且有弓箭手在旁護衛,也敢自稱仗義?你二人不過乃一對平常毛賊而已!」
持劍者見狄公如此輕視自己,便翻身下馬,兇狠地持劍逼近狄公。但見此人生得膀闊腰圓,頭大頸粗,氣壯如牛,還咬牙切齒道:「狗官,你敢譏笑我!」
狄公也被激怒,滿面通紅地吩咐洪亮道:「拿劍來!」
弓箭手驅馬逼近洪亮並威嚇狄公:「快快閉嘴,照我二人說的去做!」
「莫不是不敢與我較量?若敢與我較量,方證明你等非平常毛賊。」狄公厲聲道,「快拿劍來,待我先了結了他,再來取你性命!」
聽得狄公如此說,持劍者禁不住呵呵大笑,仗劍對弓箭手道:「兄弟,這廝這般小看我二人,我倒想與之耍耍。給他劍,讓他見識見識老子的手段!」
弓箭手若有所思地瞟了狄公一眼,隨之高聲對同伴道:「沒工夫耍了,還是奪了馬匹、財物速速離去的好!」
「果不出我所料,」狄公冷眼道,「真是大言不慚、膽小如鼠之輩!」
持劍壯漢聞言勃然大怒,一步躍至洪亮馬前,一把扯下洪亮背上寶劍,將劍擲與狄公。狄公接劍在手,又從容地將頷下長須分為兩股結紮於頸后,然後拔劍趨前道:「交戰之前,我有一事相告,二位若是明理之人,則無論勝負皆不許傷害這位老者!」
持劍壯漢點頭應允,緊接著便唰地一劍向狄公胸膛刺來。狄公揮劍將來劍輕輕隔開,隨之便是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連續攻擊,逼得持劍壯漢連連倒退,氣喘不止。兩三個回合之後,壯漢再也不敢小看狄公,開始認真對付。洪亮與那弓箭手站立一旁觀戰,但見二人你來我往鬥了十幾個回合仍未分出勝負。狄公感到對手劍法嫻熟,雖時有破綻,但力大無比,且頗為機靈,屢屢將狄公誘至路邊不平處以使狄公分心腳下,再伺機進攻。此乃狄公平生首次實戰,因此精神百倍,越戰越勇,心想不需多久便可伺機一舉擊敗對手。但此時,壯漢手中鐵劍已禁不住堅韌無比的雨龍寶劍的削擊,正當壯漢舉劍招架時,手中鐵劍忽然啪的一聲斷為兩截。
壯漢手握半截鐵劍兀自發愣。狄公也不傷害他,只是轉身對弓箭手喝道:「此番輪到你了!」
弓箭手也不答話,只是翻身下馬,解去外衣,將袍角提起掖於腰帶內。至此,他已知狄公劍法高超,不可輕敵,故一交手便使出渾身解數。幾個回合之後,狄公便知此人亦非等閑之輩,其來去攻防,幾無破綻。狄公斗得興起,手中雨龍寶劍上下翻飛,左右迴旋,聲東擊西,神妙莫測。對方也不示弱,騰挪自如,靈活一閃避開狄公的進攻,迅即以快如閃電般的劈刺反攻。狄公揮劍抵擋,唰唰幾招便化解了對方的攻勢,緊接著一個引蛇出洞揮劍直向對方咽喉刺去,但見雨龍劍擦著敵手頸邊而過。那弓箭手卻毫無懼色,並不退縮,迅速用劍擋開雨龍劍,伺機轉守為攻。
正當二人酣斗得不可開交之際,忽聽一陣擊鑼聲響,彎道處轉出一支二十人的巡山馬隊。馬隊軍士個個背負弩機,身挎腰刀,手執長槍,上前將四人團團圍住。
「你等是何人?在此何干?」當先一人大聲喝問。此人身著鎧甲,頭戴紅纓鐵盔,顯見是巡山馬隊校尉。
狄公斗得興緻正濃,忽被攪擾,不禁心中十分惱怒,便不客氣地答道:「我乃新任蓬萊縣令狄仁傑,此三人皆是我隨從。我等騎馬趕路,因人困馬乏,故在此斗劍比武,舒展筋骨。」馬隊校尉審視再三,將信將疑。
「還煩大人出示一下公函與下官過目。」校尉以客氣卻不容置喙的語氣對狄公道。
狄公俯身從靴筒中取出一封公函遞與校尉。校尉抽出其中官誥迅速一閱,隨即將之交付狄公並拱手施禮道:「大人,抱歉打擾了。在下得到快報,說此地有強人出沒,故來此巡查,不想驚擾了大人,還望大人海涵。望大人一路平安,在下就此告辭!」說罷,回馬率隊疾馳而去。
見馬隊遠去,狄公舉劍示意道:「我等接著斗!」說著便唰地一劍向對手胸膛刺去。弓箭手用劍隔開狄公的劍,然後便一個收勢將手中之劍插回劍鞘。
「大人,請速速上馬赴任去吧。」弓箭手道,「今日與大人相遇,知我朝官員仍有如大人這般仗義勇為者,甚感欣慰。」
弓箭手示意同伴,二人一躍上馬。狄公也將雨龍劍遞與洪亮,準備取出官服。
「我收回方才之言。」狄公道,「我觀二位亦是仗義明理之人,不似久居山林之草寇。我今奉勸二位早日改邪歸正,以免落得盜賊般下場。二位想必心中定有何怨仇未解,但還是忘卻為好。今北方番邦屢屢犯邊,正是國家亟須用人之際,二位武功高強,正可報效國家。」
弓箭手掃視了狄公一眼,平心靜氣道:「我也奉勸大人,路上還是親自帶劍為妙,以防再次遭遇不測。」說罷便勒轉馬頭,與同伴雙雙離去,轉眼間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當下狄公便從洪亮手中取過寶劍,自負於背上。老僕洪亮道:「大人教訓了這兩個強人,但不知他們究竟是何等人物?」
狄公道:「但凡這等人亡命江湖皆有一定的情由。然據我所知,這等人專門劫富濟貧,又好打抱不平,乃自稱『綠林好漢』的俠義之士。好了,洪亮,我等還是速速趕路要緊,今日這場遭遇頗為盡興,卻也耽誤了我等不少工夫。」
當下二人上馬繼續趕路,行到黃昏時分,終於抵達兗州。守門士卒指引二人至城中接待過路官員之客棧。因走了一日,狄公頗感腹中飢餓,一進客棧,看好二樓一間客房后,便招呼店家預備酒飯。
飽餐一頓之後,洪亮沏了杯熱茶遞與狄公。狄公坐於窗邊,憑窗觀望,只見客棧前大街上有許多軍士手執火把、兵器穿梭往來,軍士身上的鐵盔與鎧甲被火光映照得閃閃發光,顯現出軍事重鎮的威嚴景象。
正觀望間,忽聞一陣敲門聲,狄公扭頭探視,見兩個壯大漢子步入房中,眼前一亮,禁不住驚喜地叫道:「啊呀,這不是我們的綠林兄弟嘛!二位如何也來到此地?」
兩位好漢上前施禮。此刻二人身上仍穿著打補丁的騎裝,只是頭上換戴了獵戶皮帽。其中那位曾當先攻擊狄公的壯漢開口道:「大人,今日你曾對那巡山馬隊頭領稱我二人是你隨從,我們也看出大人是個好官,所以我兄弟二人商議好了,若是大人願意收留,我二人就跟隨大人左右,真做個隨從,情願為大人效力,聽候差遣。」
狄公聞言,眉頭一展。另一人急忙上前又道:「我二人雖不甚知曉衙門內公務,但曉得聽從調遣,即便不能為大人整頓几案,抄寫文書,卻可為大人跑腿出力,緝拿兇犯與歹徒。」
「二位且坐。」狄公道,「我尚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何方人氏,曾做何營生?」
二人見問,便於房中兩個矮凳上就座。那頭一個壯漢撫膝坐定,咳嗽兩聲先開口道:「在下名叫馬榮,江蘇人氏,從小隨父泛舟江上,運貨打魚為生。后漸漸長大,只因喜好拳腳,父親便將我送去一個有名拳師家學些本事。除習武之外,師父也教我識文斷字。成人後我也曾在軍中謀得過一官半職,為朝廷征戰出過力。后老父病故,為了還債,我不得已將漁船變賣,並投靠當地縣令,充任其保鏢,權且糊口。可不久我便看出那縣令是一個專事欺壓百姓的無道貪官。那狗官貪得無厭,曾用嚴刑將一寡婦屈打成招,強佔了寡婦的家產,這是我親眼所見。我實在看不過,便與那狗官爭執,沒承想那狗官非但蠻不講理,還要動粗打人,於是我一怒之下將他打倒在地,隨後便逃出縣衙,藏身山林。我老父在天之靈可鑒,我從未濫殺無辜,搶也只搶那財主富商,從不攔劫窮苦百姓。現有我結拜弟兄在此,他也可為我做證。」
狄公點頭稱是,又轉身詢視另一人。此人顴骨突出,鼻直唇薄,雖不似前者那般粗壯魁梧,卻也生得高大結實、孔武有力,且似乎更有心計。只見他用手抹了一下唇上黑髭,從容言道:「在下姓喬名泰,家父乃地方名流。舊時我曾有一班要好弟兄,因無意中惹了一個高官,弟兄們竟皆被其殘忍陷害致死。我尋那黑了心的狗官評理,那狗官卻避而不見,蹤跡全無。不得已我上告官府,官府也全然不予理會。我心中絕望至極,遂隱遁山林,闖蕩江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尋到那狗官並親手將他宰了,為弟兄們報仇。皇天可鑒,我喬泰也從未劫掠過貧苦百姓之錢財,從未濫殺無辜。我願聽從大人差遣,但有一條件,他日我若尋見仇人,大人須允我報仇雪恨,因我曾向屈死弟兄的亡靈發過誓,不剁下那高官的狗頭,將之喂狗,決不罷休。」
狄公以手捻須,目不轉睛地注視面前這二人,良久方道:「我答應你二人請求,亦接受喬泰條件。我理解喬泰報仇心切,然你亦須答應我一個條件,隨我做事須合乎法度,切不可任意妄為。此次你二人可先隨我赴蓬萊,若我用得著你們便用之,若是用不著,我亦會告知你二人,那時你們須答應我即刻參軍,赴北方抵禦外侮,為國效力。跟隨我,即須毫無怨言,忠心不二。」
喬泰聞言喜形於色,連忙應道:「『毫無怨言,忠心不二』,喬某謹記在心!」當下,喬泰起身撲通一聲跪伏於地,向狄公連連叩首謝恩。馬榮也雙膝跪地,向狄公叩頭,感謝狄公接納之恩。
狄公扶二人起身,指著洪亮對二人道:「此是洪亮,他跟隨我多年,乃我心腹之人。日後你二人須與之親密合作。蓬萊乃我當地方官的第一個去處,故我尚不甚知曉衙門內情。然據我所知,那些衙役、聽差、保鏢與其他使喚人等一般皆由當地招募而來。聽說近日蓬萊可疑之事頗多,想那衙門裡人亦脫不了干係,故此我須有自己信得過之人。你們三人今後即可做我耳目,為我留心周邊來往之人。洪亮,你去吩咐店家熱壺酒來。」
洪亮吩咐了店家。俄頃,店家走來為狄公等斟酒。狄公首先舉杯向三人敬酒,先謝了三位日後鼎力相助,洪亮、馬榮、喬泰亦舉杯祝狄公安康並馬到成功,四人皆一飲而盡。
次日凌晨,狄公一覺醒來,見洪亮等不在房中,便自起身吃了早飯,然後緩步下樓,卻見洪亮、馬榮、喬泰三人俱已在樓下院中等候多時。馬榮、喬泰顯然去過街市,只見二人穿戴整齊,身著簇新皂袍,腰系一色青巾,頭戴黑布高帽,儼然一副公人打扮。狄公見了甚是歡喜。
「大人,今日烏雲遮天,怕是路上要下雨。」洪亮仰頭望天道。
「我已用麥草將馬鞍等處包紮嚴實,便是下雨也無礙。」馬榮道。
當下,四人便打點好行李,付了店錢,上馬起程,出兗州東門,直向蓬萊方向而去。初時,東門外大道上行人甚多,四人騎馬走了好一陣,路上行人方漸趨稀少。行了不到一個時辰,四人驅馬進入一帶渺無人煙的山地。此時忽見一人騎著一馬又牽著一馬迎面飛奔而來,與他們四人打了個照面,擦身而過。馬榮望著那人坐下之馬讚不絕口:「好馬!好馬!那渾身火炭色馬實在是匹好馬!」
「這廝忒渾,怎的將那紅匣子放在鞍座上?」喬泰道,「那會惹上麻煩的!」
「何以見得?」洪亮也見那人鞍前放著個紅匣子,聽喬泰如此說,心中不解,便問道。
「在這一帶,」喬泰答道,「這類紅皮匣多為收租人所有,其中多半裝有錢款銀兩,因此明白人大都將匣子藏在馬褡之內,並不暴露。」
「此人看似有急事。」狄公忽然插話道。
約莫正午時分,四人終於抵達山地邊緣。這時忽然天降大雨,路途難行。沒奈何,四人只得在路邊高地一棵大樹下暫避。狄公立於樹下,向東眺望,影影綽綽已可見坐落在遠處一片肥沃的綠色半島上的蓬萊縣。
四人圍坐於樹下,取出隨身乾糧食用。將至蓬萊,馬榮一時談興大發,滔滔不絕憶述起從前與鄉間女子相好的風流往事來。狄公對馬榮的風流韻事雖不感興趣,卻也十分喜歡馬榮的幽默風趣。待馬榮說完一件往事又欲講述另一件往事時,狄公插話道:「我聽說此地常有老虎出沒,然老虎多生活於較為乾旱之地,何以此處會有老虎蹤跡?」
喬泰坐著,一直未曾言語,此刻聽得狄公詢問老虎之事,乃開口應道:「哦,大人,那可難說。雖說那畜生生來便喜好待在深山老林之中,可有時飢了也會跑下山來吃人。說不定日後我們也會碰上呢!」
「聽說老虎成精便好食人,我想聽聽虎精的傳說,不知你們誰能為我言之?」狄公問道。
馬榮向身後遠處幽深的山林投去憂慮的目光,說道:「我可從未聽說過什麼虎精的傳說。」
「可否借大人佩劍一看?」此時喬泰忽對狄公說道,「想必這劍是大人祖上傳下來的寶劍。」
狄公將劍解下遞與喬泰:「此劍名為『雨龍』。」
「莫非是聞名天下的雨龍寶劍?」喬泰驚喜地叫道,「難道說這劍便是天下好漢津津樂道的雨龍寶劍?這劍可不一般!它可是由數百年前天下最負盛名的三指劍師親手鍛造而成,是劍中極品呀!」
狄公目視寶劍緩緩言道:「傳說三指劍師為鑄此劍耗費了數載光陰。起初連鑄八次,八次均未成功,於是他向河伯求助,起誓說若河伯助其成功,即將其愛妻獻與河伯。不想第九次他終於成功,鍛造出這柄雨龍寶劍。三指劍師為履約而不食言,隨即殺死其妻,將其妻頭顱割下帶至河邊,欲獻與河伯。此時忽然天降暴雨,電閃雷鳴,三指劍師被雷電擊斃,驚濤駭浪將他的屍首與他妻子的頭顱一併席捲而去。大約兩百年前,雨龍寶劍為我祖上所得,遂成了我家傳家之寶。這兩百年間,此劍一直由我家長子代代相傳。」
喬泰聽罷,不由得忙以襟掩口,生怕口中氣息玷污了面前的雨龍寶劍。他將雨龍劍從劍鞘中小心抽出,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著觀賞,只見劍身寒光閃爍,劍刃鋒利無比,未有絲毫卷刃崩口之處。喬泰讚不絕口,眼中放射出異樣的光彩,自語道:「若是我命該喪於劍下,我願以血洗劍,死於此劍之下。」言罷,躬身深施一禮,將劍奉還狄公。
此時暴雨已住,天空漸漸放晴。四人再次縱身上馬,策馬向山下行去。
下了山,地勢漸緩,四人沿大路來到一塊界碑旁,見上面刻著「蓬萊縣境」四個醒目大字,知已抵達蓬萊縣境,個個心中歡喜。四人放眼望去,卻見眼前只是一片霧蒙蒙的泥濘平原,與他處並無兩樣。然此時狄公滿心喜悅,一路欣賞著眼前景色,心想此地已是自己的管轄領地。
狄公四人順大道輕快前行。約莫行到申時黃昏之際,前方迷霧中隱約顯現出蓬萊城的輪廓。於是四人快馬加鞭,一陣疾馳,旋即到了西門之下,但見城垣低矮,門樓簡樸,全然不似他處城池那般巍峨壯觀。
喬泰見狀,心中頗為疑惑,忍不住問狄公道:「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敢問大人,為何此處城池這般矮小?」
狄公聞言,撫須微笑,不慌不忙地說出一番道理來。
三
狄公不慌不忙道:「我曾詳細察看過這一帶的地圖。此城位置絕佳,周圍有天然屏障可做依託。城北一帶盡為懸崖,居高臨下,懸崖之下有一條大河蜿蜒向東流向大海。城東又有一條寬闊深邃的溪澗與此大河相接,大河盡頭通海口處設有一關防要塞,駐紮重兵把守。城南則是一片沼澤,極難行走,不宜駐防。唯有此西門之外地勢稍顯平坦,然亦設有哨卡,派有兵卒把守。數年之前,我朝征戰高麗之時,為防高麗戰船沿城北河道侵入,凡經河口關防的船隻皆須接受嚴查之後方得通行。故此城易守難攻,實無須高牆厚垣。在這一帶,蓬萊乃唯一天然良港,故此地亦是我朝與高麗、日本商貿往來之樞紐。」
「在京城時,我聽人說,」此時洪亮道,「許多高麗人南下遷居此地,且來者多為水手、船匠及佛教信徒。他們集中居住於城東溪澗另一邊,居住區內還建了一座不小的寺廟。」
喬泰聞言,笑著對馬榮道:「兄弟,想來你艷福不淺,此番又可勾搭高麗女子,且可去那附近寺廟求菩薩成全你的風流願。」
此時兩名守門軍士走來將城門打開,放狄公四人入城。四人沿城中大街徐徐而行,只見大街兩旁滿是店鋪、商販,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未幾,四人便到了縣衙院牆之外,沿牆邊向南行不到百步便到了衙門口,但見幾個守門衙役正懶懶散散地坐在門口大鼓下一條長凳上閑聊。見有官員到來,這幾個衙役慌忙立起,恭敬地向狄公四人行禮。然狄公剛走過去,這幾名衙役便又嬉皮笑臉,相互擠眉弄眼,遞送眼色。洪亮在後皆看在眼前。
書吏跑來拜迎狄公,將狄公等引入前廳。前廳內有四名書吏正揮毫疾書,邊上一位瘦骨嶙峋的短須老者正來回巡視。
見新縣令到來,短須老者慌忙趨前迎接,前言不搭后語地自稱姓唐,乃本縣主簿,臨時代理本地衙署事務。
只見這唐主簿神色慌張言道:「在下事先未獲通報,不知大人今日駕到,以致未及預備接風筵席,實在——」
「我本以為邊防官驛會差人先行通報你等,」狄公不待主簿言畢即道,「必是何處出了差錯,以致如此。然我既到,你便引我等巡視衙署。」
唐主簿先將狄公等引至大堂。大堂里磚砌地面清掃得乾乾淨淨,裡邊高台上設一高大案桌,案桌上鋪一塊簇新紅錦桌布。案桌之後則為影壁,其上掛一塊褪了色的紫綢幕布,幾乎將整面影壁遮蔽得嚴嚴實實。那幕布中央用金線綉著一隻象徵威武、敏銳的狻猊。
繞過影壁便是大堂後門,出後門是一條狹長走道,沿著這條走道便進入了縣令老爺處理日常公務的後堂書房。書房內陳設完善,書案擦拭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牆面潔白,顯然新近才粉刷過;書案後放置一張長睡榻,其上鋪了一條深綠色錦褥。書房之側連接一室,室內放置文書案卷。狄公探頭向內隨意掃視了一眼,便步出書房,走入內院。內院正前方即為客廳。
唐主簿神情緊張地向狄公解釋道:「自那朝廷御史離去之後,此客廳便未再啟用過,只是其中桌椅或許曾被移動。」
狄公見唐主簿神態慌張,甚覺奇怪。為使其消除疑慮,狄公和顏悅色道:「近日難為主簿在此操持,將衙內事務料理得如此井井有條。」
唐主簿朝狄公深深作了個揖,期期艾艾道:「回稟大人,在下年輕時即被招募,入衙之初只是一名小小公差,至今已有四十年。在下做事一向喜好按部就班、有條有理。從前此處一直平安無事,不想如今卻——」
說話間,眾人已來到客廳門口。唐主簿上前將客廳大門打開。
眾人步入客廳,圍聚於客廳中央一張華美雕花桌旁。唐主簿恭敬地將桌上一方衙署大印捧起呈遞與狄公。狄公仔細將印與原註冊簿上的印紋比照一番之後,方才簽收。收下大印,狄公便可正式掌管蓬萊地方事務了。
狄公手撫長須道:「自今日起,本縣將全力以赴處理前任縣令遭人謀害一案,其餘一應公事暫且一概置后。今日本縣先行召見縣衙大小官員,此後尚需擇適宜之機接待本地名人士紳並會晤四鄉里正。」
「稟大人,本縣另多一位里正,」唐主簿道,「此人為高麗里正。」
「高麗區域的里正是我漢人否?」狄公問道。
「不,大人。」唐主簿答道,「不過此人通曉我國言語。」說至此,唐主簿躊躇片刻,又以袖掩口咳嗽數聲,然後膽怯地繼續言道:「大人,在下竊以為此事似有不妥之處,但州府刺史大人已決定在城東溪澗高麗人集居地另設一里,並允其自治。此里之內安全事務皆由其里正自行負責,倘未獲其許可,衙門官吏皆不得擅入其里干涉其事務。」
「此事確實不甚尋常,」狄公低頭思量道,「我會於近日調查此事。現在你先去前廳將衙門內一應官吏、差役等召集於大堂上。本縣先去後院私宅歇息片刻,待精力有所恢復便召見各位。」
唐主簿聞言,面上顯出為難神色。遲疑片刻道:「大人住處甚好,去年夏天,前任汪縣令才命人將宅邸粉刷一新。然不幸的是,汪縣令家私行李仍在其中,尚未搬出。在下亦在等候汪縣令在世的唯一親人,即他的胞弟的迴音,故在下實不知將那些私人物件送往何處為好。汪縣令早年鰥居,一向只使喚幾個本地僕役,自他被害亡故后,這幾個僕役便相繼離去了。」
「然朝廷調查案件之御史來此又居於何處?」狄公問道。此時他心中頗感詫異。
「回稟大人,御史大人夜晚只於書房長榻上就寢,」唐主簿眉頭緊鎖道,「御史大人亦在那間房內用餐。在下十分慚愧,府內事務紛亂無序,在下曾與汪縣令之弟去過數封書信,可至今未獲迴音,在下實在不知如何——」
「你也不必如此為難,」狄公言道,「此案不破,本縣不會將家眷、僕役等接來同住。近日我便於書房中安歇罷了。現時你可將我隨從帶去其住處稍歇。」
「大人,」唐主簿急道,「衙門對面有一極佳客棧,平日在下與老妻即居住其間,而且我敢保證大人您及您的隨從——」
「此話差矣!」狄公聞言,面色陡變,不待主簿說完便道,「為何主簿不居住於衙門之內,卻要居住於客棧之中?你一向在衙門內做事,亦該知曉衙門內規矩!」
「回稟大人,在下在客廳后樓樓上確有幾間住房,」唐主簿急忙解釋道,「然因此房須翻修屋頂,故在下只好臨時寄居客棧,還望大人見諒!」
「也罷,你便暫居於客棧之中。」狄公不耐煩道,「然本縣隨從仍須居住於衙署內,你只需將他們安頓於守衛衙役的房內便是。」
唐主簿無奈,只得朝狄公深施一禮,然後領著馬榮與喬泰離開客廳。洪亮則跟隨狄公回到書房。
回至書房,洪亮先幫狄公換上一件新官服,又為狄公沏了杯熱茶,再將一塊熱手巾遞與狄公。狄公邊以手巾拭面邊問洪亮道:「洪亮,你看唐主簿此人如何?」
「據我看來,他像是十分講究繁文縟節的那種人。」洪亮答道,「我想,我們的突然到來一定使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應付。」
「我想,」狄公沉思道,「此人必定擔憂衙署內何事發生,不然不會移居客棧。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此時,唐主簿來到書房,告知狄公衙署官役一應人等皆已齊集大堂內,專候狄公召見。狄公聞報便戴上烏紗帽,徑自走向大堂。洪亮與唐主簿緊隨其後。來到大堂,狄公在那案桌后就座,並示意馬榮、喬泰立於其後。
堂上大小官員、衙役共四十人皆跪於階下。狄公好言勉勵一番之後,唐主簿便向狄公一一介紹。狄公注意到縣衙文職官吏皆身著藍布袍,守衛兵丁與衙役則身束皮甲,頭戴鐵盔。眾人皆不敢言笑,任由狄公審視。狄公見階下衙役班頭生得一臉橫肉,一看便知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令人望而生畏。但狄公知道此類人大多生相如此,需要時常調教方可信任。再看仵作,此人姓沈,甫逾中年,面相溫文爾雅且聰穎機敏。唐主簿俯身輕聲告知狄公,仵作沈郎中是本地最負聲望的名醫,此人品行高尚正直。
待唐主簿將文武縣吏逐一介紹完畢,狄公遂宣布洪亮為本縣參軍,令其掌管衙署前廳所有日常公務。馬榮與喬泰為縣衙武吏的統領,統領衙門上下衙役和兵卒,一併監管衙內法紀及門衛、牢房等處事務。狄公回至書房,叮囑馬榮、喬泰即刻去察看門口防衛與牢房監管之情況。
「然後,」狄公又道,「你二人須集合操練衙役、士卒,以便熟悉各人品行,看其是否稱職。此後你二人再往城中行走,打探城中情況。我本欲與你二人一同前往城中行走,只是今晚我須查詢前任汪縣令被人謀害一案之細節,故無法與你等一同前往。今夜,你二人回府須來此將城中見聞回報於我,我會在此等候二位。」
當下兩人遵令離去。未幾,唐主簿步入書房,其後跟隨一名小吏,手拿兩支燭台。狄公命唐主簿坐於參軍洪亮身旁。跟來的小吏將燭台放在桌上,隨即轉身離去。
「方才,」狄公對唐主簿道,「我留意到衙署官員花名冊上有個錄事樊仲,然今日未見其人,不知是何緣故?難道此人病了不成?」
唐主簿以手擊頭,結結巴巴道:「在下正要將此事稟報大人。樊錄事月初去青州府度假,按說昨日早晨便該回府,可不知何故並未回來。今晨在下曾差一名公人去城西樊錄事田莊上探問。莊客稱樊錄事與隨從昨日便已回庄,約莫中午時分離開田莊,不知去了何處。在下得此消息亦感困惑不解,心中正自憂慮,不知如何是好。樊錄事做事精細,是個能幹的官員,一向準時無誤,實在不知其究竟出了何事。樊錄事——」
「不會讓老虎吃了吧?」狄公不耐煩地譏諷道。
「不,大人!」唐主簿聞言忙叫道,「不,不會如此!」此時但見唐主簿面色陡然變得煞白,雙目充滿驚恐神態。
「不必如此緊張!」狄公面色陰沉,言道,「本縣理解你此時的心情,或許你因前任縣令被害而一直心有餘悸,然此事已過去半月有餘,如今尚有何事令你如此憂懼?」
唐主簿以袖擦拭額頭上滲出的汗水。
「還望大人海涵,」唐主簿結結巴巴道,「幾日前,城外叢林內曾發現一名被咬斷咽喉、吃剩的莊客屍首。此地必有一隻食人惡虎。近來在下為此一直心神不安,無法安睡。方才大人提及老虎之事,令在下聞之膽寒。」
「主簿不必憂慮。」狄公道,「馬、喬二位縣尉均善狩獵,近日本縣即差他二人去獵殺那惡虎便是。此刻你去為我倒杯茶來,待會兒我要與你談談公事。」
唐主簿去倒了杯熱茶,回來遞與狄公。狄公呷了兩口,將杯放於桌上。
「本縣想知道汪縣令被害是如何被發現的,你可詳細為本縣道來。」
唐主簿摸著頷下短須,小心翼翼地開始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前任縣令是一位極有風度與涵養之人。平日里汪大人雖隨遇而安、不拘小節,每逢重大事務卻從不含糊,格外精細。汪大人年約五十,見多識廣,是個頗為能幹的縣令。」
「此地可曾有他的仇人?」狄公問道。
「在下從未聽說他有何仇人。」唐主簿道,「汪大人斷案迅速、公正,名聞四鄉,在這一帶口碑甚佳,深得百姓厚愛與擁戴。」
狄公頻頻點頭,示意唐主簿繼續講述。
唐主簿又道:「十幾日前,一日早晨該擊鼓升堂之時,汪縣令管家跑來前廳尋我,告知我汪大人一夜未曾入睡,卧房中燈燭亮了一夜,房內書齋門則從裡邊被反鎖。在下知道汪大人有夜讀習慣,經常秉燭讀書至深夜方才安寢,有時即伏案而睡,故在下當時以為汪大人定又是伏案而睡,忘了時辰。於是在下忙跑至其書齋喊門,卻不見裡面有絲毫動靜。在下擔心汪大人有何意外,遂喚來力大的衙役破門而入。」
說到此處,唐主簿稍頓了頓,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數下,略定了定神,方繼續說道:「門打開之後,我見汪大人仰面朝天倒卧在茶爐旁地面上,兩眼直瞪著屋頂,又見一隻茶杯滾落於汪縣令右手邊的篾席之上。在下上前摸了摸汪大人身體,發覺已冰冷僵硬,隨即傳來仵作沈郎中。沈郎中驗屍后稱汪大人約莫死於夜半之時,並從茶壺內取出一點茶水以作驗證。他將——」
「那茶壺當時放於何處?」狄公插話道。
「稟大人,放在書齋左側茶具柜上,」唐主簿道,「茶具櫃旁是燒水的銅茶爐。那茶壺內尚有半壺茶水,沈郎中將其中一點茶水喂與一條狗吃,那狗只掙扎幾下便倒地而亡。沈郎中將茶壺內茶水又再熱過,嗅之似有異味,乃斷定其中有毒藥。當時那茶爐上尚且煨著一把燒水銅壺,因壺內水已燒乾,所以沈郎中無法檢驗銅壺內是否有毒。」
「平日里都是何人遞送茶水入室?」狄公追問道。
「並無專司送茶水之人,都是汪大人親自所為。」唐主簿急忙回復道。他見狄公抬頭審視自己,不覺語速加快了許多:「稟大人,汪大人嗜飲茶,且十分講究。汪大人總堅持親自從其宅院內的井中取水,並親自於卧房書齋中茶爐上燒水沏茶,不讓旁人插手。其所用茶壺、茶杯與茶葉罐皆是貴重的古董。他將這些茶具小心收藏在茶爐旁茶具櫃內,還加了鎖以防失竊。當時在下還命沈郎中驗了茶葉罐內的茶葉,未發現其中有毒。」
「此後你又採取了何種措施?」狄公繼續追問。
「大人,當時在下即刻差遣一名老練信使前去州府將此噩耗稟報刺史大人,並將汪大人遺體暫時盛殮,放置於汪大人私人宅堂內,然後將汪大人書齋上了封條。到了第三日,朝廷派來調查此案的御史從京城至此。他命此處軍塞防禦使揀選六名幹辦助其徹查此案,並將汪大人身邊僕役一併拘禁,嚴加問訊。他又——」
「此事我已知曉,」狄公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我看過此人呈給朝廷的奏章。奏章中說得明白,無人接觸過那杯茶水,亦無人於汪縣令身亡那日退堂之後去過其卧房書齋。然我想知道御史大人究竟是何時離開蓬萊的?」
「第四日早晨。」唐主簿小心回復道,「御史大人傳喚在下,命在下將汪大人靈柩移至東城門外白雲寺內停放,待死者孿生胞弟有了迴音,再定葬於何處。隨後他便將防禦使的六名幹辦遣返軍塞,又告知在下他將帶走汪大人所有私人書函,然後便離開了蓬萊。」說至此,唐主簿面露憂容,忐忑不安地望了狄公一眼,問道,「大人,不知御史大人可曾向大人提及他突然離去之原因?」
「他說,」狄公信口應道,「此案已有眉目,其餘細節交由新任縣令繼續查辦更為妥帖。」
唐主簿聞言心下寬慰許多,少時又問道:「不知御史大人身體安康否?」
「他已離京赴南方任職去了。」狄公起身道,「如今本縣要去那卧房書齋走一遭。你與洪亮在此商議一下明日早堂需要辦理之事務。」說罷,便自桌上拿起一支燭台,走出房去。
前任汪縣令故宅位於衙署客廳後面花園內。因雨後初霽,且已是傍晚時分,園內花壇、樹間好似有一層薄霧繚繞,顯得格外幽靜神秘。狄公步入園內,只見宅門半開,便推門入內。
早在京城時,狄公便從案卷所附汪縣令宅邸平面圖上得知,汪縣令卧房書齋位於宅內走廊盡頭,所以未費多大工夫,狄公便找到了那條走廊。穿過走廊,狄公發現旁邊有兩條狹窄通道,但因燭光微弱,無法看清兩條通道通往何處。狄公秉燭正待深入仔細探視,卻忽然收住腳步,因燭光映照處,只見一個瘦小男子正從其中一條通道內徑自走出,因走得急,幾乎與狄公迎面相撞。
此人一時不知所措,木然呆立,兩眼茫然直視狄公。狄公見此人左頰上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胎記,又見他未戴帽子,頭髮灰白,在頭頂束了個鬆散的髮髻,模模糊糊中又見他身穿一件灰色便袍,腰系一條黑色汗巾。忽遇此人,狄公覺十分突兀,著實吃驚不小。
兩人呆立片刻,狄公開口問是何人,那人也不答話,卻忽地無聲無息轉身快步向黑暗通道內退去。狄公迅即舉燭照射,意欲看那人去往何處,不想動作過猛,晃滅了燭火。周圍頓時一片漆黑。
「嘿,你是何人?快與我出來!」狄公叫道。黑暗中只聽得狄公自己的聲音。狄公等候片刻,不見動靜,整座屋宇內空蕩無人,寂靜得出奇。
「此人實在可惡,焉敢如此無禮!」狄公氣憤至極,自言自語道。黑暗中,狄公以手撫牆,沿走廊緩緩退至花園,然後迅速走回書房。
此時,唐主簿正拿一大冊案卷與洪參軍在書房內翻閱,忽見狄公怒氣沖沖走進來,不知何故。
「本縣必要徹查一番,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狄公對唐主簿怒道,「衙門官員、差役無人可不著衙門服而於衙內肆意行走,即便在夜間或退堂之後亦不可!方才本縣撞見一名穿便服之人,此人居然連帽子也未戴便在後園內閒蕩!本縣質問此人,不想此人竟十分無禮,不予理睬,徑直離去。現你速去將此人招來,我非好好教訓此人不可!」
見狄公如此震怒,唐主簿早已渾身戰慄不止。只見他此時驚恐萬狀,雙目獃滯,不知所措。狄公見他這般神態,心中反倒覺得自己的言語有些唐突,此事不該責備於他,畢竟唐主簿亦是盡了責的。於是狄公語氣和緩道:「當然,此類差錯時有發生。然此人究竟是何人?或許是更夫?」
唐主簿驚恐地向狄公身後敞開的房門掃視了一眼,結結巴巴道:「那人是否……是否身穿灰色長袍?」
「是又怎樣?」狄公道。
「那人左頰上有無一塊胎記?」
「有又如何?」狄公不耐煩道,「速速說來,那人究竟是何人?」
四
狄公催問唐主簿那花園中人究竟是何人,只見唐主簿戰戰兢兢、哆哆嗦嗦道:「那人便是已故汪大人汪德華。」
唐主簿話音剛落,忽聽得院內啪的一聲,似有一扇門戶被人重重關起,聲震四方。
狄公勃然大怒道:「何處聲響?」
「稟告大人,想是後園宅內前門聲響,」唐主簿支支吾吾道,「那門關不嚴實。」
「明日差人速速將它修好!」狄公大聲呵斥道。狄公站在書房中央,雙眉緊鎖,沉默不語。少時,他緩緩以手撫須,回想方才後花園內那人驚奇茫然的眼神與那人悄無聲息、迅速退去的情景。
許久,狄公走回桌旁坐下。洪亮兀自雙目圓睜,驚恐木訥地望著狄公。
狄公竭力剋制自己的情緒,仔細端詳唐主簿那嚇得灰白的臉龐,良久方開口問道:「如此說來,你亦曾遇見過那『幽靈』?」
唐主簿點點頭。
「回稟大人,三日前。」唐主簿道,「就在此房中。那日夜半時分,在下來此房中取一冊急用卷宗,就見他站在此處,靠在桌邊,背對著在下。」
「此後如何?」狄公追問道。
「當時在下嚇得直叫,手中蠟燭亦抖落在地。在下奔出房外,喊來衛卒。但當我回到房中之時,他已無影無蹤。」唐主簿以手遮面,又道,「汪大人看去就如那日我等在卧房書齋中所見那樣,身穿灰色便袍,腰系黑色汗巾,頭上也未戴帽,和那日倒斃於地,帽子滾落在一邊時一般模樣。」
狄公與洪參軍默默無語。
唐主簿繼續道:「大人,在下想那御史大人必也是遇見了汪大人的陰魂,所以離去那日早上才那般心神不安,才會出人意料地突然離去。」
狄公神情肅穆,凝神思索,許久方才言道:「若說此世間無鬼神,或許過於武斷,故我不敢斷言世上絕無鬼神。此事古代聖賢亦不曾言明。先聖孔子每逢弟子向其請教此類問題時,也從不明說。然即便有鬼神,我依然覺得此事頗為蹊蹺,仍欲仔細調查一番,看究竟是何道理。」
洪亮疑慮重重,頻頻搖頭。
「大人,此案難斷!」洪亮道,「在下以為汪縣令陰魂不散,定是冤讎未報的緣故。如今汪縣令遺體尚停放於佛寺之中,聽說屍體若未完全腐爛,便常有詐屍還魂之類的事發生。」
狄公猛然推座起身,斷然道:「此事必須查清!此刻我便再往後園走一遭,將那書齋仔細察看一番。」
聽得狄公如此說,洪亮大吃一驚,急忙叫道:「大人,去不得,千萬不可再去見那鬼魂!」
「為何不可見那鬼魂?」狄公反問道,「方才你不是說死者陰魂不散是因其冤讎未報嗎?他必然知曉我要為其雪冤。既然我與他目的一致,他又為何要傷害於我?洪亮,你將此處事務處理完之後,便來後園書齋與我相會。若你放心不下,可命兩名衙役攜帶燈火跟隨而來。」說罷,便不顧二人阻攔,毅然走出房門。
此番,狄公未徑自去那宅院,而是先去衙門前廳取了一隻油紙燈籠,然後打著燈籠向客廳后汪縣令故宅走去。
一入空宅,狄公便先來到走廊邊那條曾撞見鬼魂的狹小通道。進入通道,只見兩邊各有一扇門。推開右邊一扇門,眼前出現一間寬敞房間,地上雜亂地堆放著許多大小包袱與箱籠。狄公將燈籠放在地上,先用手觸摸那些包袱,又去察看那些箱籠。正察看間,忽覺牆角有一黑影晃動,不覺大吃一驚。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影子在作怪。房間內除了死者生前所用雜物外,別無他物。
狄公搖了搖頭,又來到通道左側門內,只見其中也有一間房,房中只有一些用草席包裹的大件傢具。通道盡頭是一扇厚重大門,大門上閂,鐵鎖緊閉。狄公見狀無奈,沉思著回到走廊。
走廊盡頭便是汪縣令卧房書齋,書齋門上精工細雕著許多雲龍紋飾,但門的上半部被釘著幾塊板條,此是當初衙役破門後補釘上的。
狄公將門上所貼衙門封條撕去,推開門,高舉燈籠向內仔細察看,但見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小居室,內中陳設簡樸而高雅。左牆上有一扇高而窄的格窗,格窗下擺著一個名貴的烏木茶具櫃,邊上靠著一隻紫銅大茶爐,茶爐上則擱著一把用來煮茶的圓形銅壺。茶爐邊的茶具柜上放著一把小巧玲瓏的青花瓷茶壺。左邊靠牆還擺著一排書架,對面右牆邊也擺著一排書架。房門對面牆上有一扇低且寬大的窗戶,紙窗格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窗前擺放一張紫檀木雕花書案,書案兩側各有三隻抽屜,案前則放著一張寬大舒適的太師椅,亦是紫檀木精製而成,其上鋪陳著紅綢面坐墊。書案上僅擺著兩支銅燭台,別無他物。
狄公提燈入室,仔細照看,見茶具櫃與書案之間的席上有一塊深色污漬。狄公俯身端詳再三,心想可能是汪縣令倒地時杯中茶水倒出所致。狄公設想當時情景:汪縣令先將銅壺放於茶爐之上,然後坐於書案前。待壺中水沸,便起身走到茶爐旁,提起銅壺,將熱水注入放有茶葉的瓷茶壺中。稍後,再將瓷茶壺內的茶水注入茶杯,端起茶杯品嘗。繼而茶水中毒性發作,汪縣令便疼痛倒地。
狄公繼續察看,他見茶具櫃門上掛著一把精緻小鎖,鎖孔中插著一把小巧的鑰匙,遂彎身開鎖將櫃門打開,但見櫃中分為上下兩層,整齊擺放著許多精美絕倫的茶具,每件茶具均擦拭得一塵不染。狄公心想,茶具如此潔凈,且那御史必也曾驗看過,故已無必要再仔細驗看。
於是,狄公又走近書案處察看。書案抽屜原是汪縣令收藏私人書函之處。狄公將抽屜拉開,見其中已空無一物,知其中書函必已被御史取走,不禁重重嘆息一聲,為自己未能先行到此而深感遺憾。
狄公無奈,又轉向書架,伸手去那書冊上隨意觸摸了一下,指尖頓時便沾上一層厚厚的灰塵。狄公見狀,心頭一動,不禁喜上眉梢,料想此處必是未被查過,御史與其助手顯然均忽略了這些書冊。狄公舉目環顧書架上整齊擺放的書冊,決定待洪亮到來便仔細翻檢一遍,看有何線索可尋。
狄公將書案前座椅轉了個身,使之面向房門,然後坐在椅上,將雙手抄於袖內,凝神思索那謀殺者的模樣。謀殺朝廷命官屬謀反大罪,按律須處以凌遲或腰斬之類的極刑,故謀殺者必是萬不得已才擇此下策,否則決不致甘冒死罪而以身試法。
然此人又是如何投毒的呢?或許他是將毒投在銅壺中,因那茶葉罐內的茶葉已被驗知並未有毒。除此之外,另有一個可能,那便是此人曾贈予汪縣令一小撮僅夠品嘗一次的茶葉,他在此一小撮茶葉內摻進了毒。
狄公嘆息不已,深為無從查找破案線索而苦惱。此刻他又想起在花園通道內與那鬼魂相遇時的情景。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親眼看見鬼魂,而他仍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或許那不過是一場騙局。然而御史與唐主簿亦曾見過那鬼魂,況且又有何人敢冒險在官府衙門內裝神弄鬼?此又有何必要?狄公思前想後,也覺只有汪縣令詐屍還魂一說有理。狄公將頭斜倚在椅背上,閉目凝視,竭力回想那鬼魂長相,心想,或許死者陰魂未散,說不定能來此助己破解謎底。
未幾,狄公倏地張開雙眼,但見房內依然如故,並無任何變化。狄公無奈,仰面隨意觀察那紅漆屋頂,見屋頂上橫豎交叉著四根粗大房梁。狄公留心到屋頂上有一處污漬,一處角落內掛著些骯髒的蜘蛛網,那下面便擺放著茶具櫃。狄公心想,死者生前必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不似其手下主簿那般謹小慎微。
狄公正觀察間,洪亮走了進來,身後跟隨兩名衙役,手裡拿著兩隻大燭台。狄公命衙役將燭台擺放在書案上,便打發二人離去。
狄公轉身與洪亮道:「現我二人在此只有一事可做,便是將此屋內書架上所有書籍、簿冊徹查一遍,看有何線索可尋。你將書冊分批傳遞與我,待我翻檢過後,你再將其放歸原處,如此可省卻許多工夫。」
洪亮點頭應允,就近從書架上捧下一摞書冊,拂去其上灰塵,遞與狄公。狄公將座椅轉向書案,憑案翻檢洪亮放在案上的書冊。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狄公方才將書冊翻檢完畢。待洪亮將最後一摞書冊放歸書架后,狄公仰靠在椅背上,從袖中取出一柄摺扇,打開摺扇,興奮地搖動扇子,滿意地微笑道:「洪亮,如今我已對汪縣令為人有所了解。方才我瀏覽了汪縣令親筆所寫的幾卷詩,皆是外形雕琢精巧卻內涵淺薄之作。其中又大都是贈予京城或其曾任職之地名妓的言情之作。」
「大人,如此看來,唐主簿有意做了掩飾。」洪亮道,「那汪縣令倒像個行為不端的輕薄之人。或許他還曾邀請妓女到他房中,並留她們過夜。」
狄公點頭稱是。
「方才你遞與我的那本裝幀精美的綢面摺子內儘是些春宮圖畫。此外,他尚收藏不少講述各地飲食烹調技藝的書籍,可見汪縣令此人品行不甚端正。不過他亦是個喜好讀書之人,方才我見其藏書中有許多古代詩人的佳作,這些書卷皆已破損,說明常被翻閱,其中幾乎每頁皆有其親筆評註。汪縣令還收藏了佛教與道教書冊,其中亦有不少眉批,說明其喜好閱讀此類書籍。然而他所收藏的儒家經典如新買來時一般,顯然極少翻閱!而且我還注意到其藏書中有不少方術書卷,其中多為講述延年益壽之方與煉丹術之類的書籍。除此之外,尚有些稀奇古怪,講述謎語與機械裝置之類的書籍,卻明顯未見有史書、法典、治國方策與算學之類的書冊。」
狄公轉向洪亮,繼續言道:「我推斷汪縣令不僅是個喜愛附庸風雅的騷人墨客,且是深好玄學之人,同時亦是好色之徒。此人胸無大志,做個縣令即已心滿意足,故其寧願在這遠離京城之地為官。此處天高皇帝遠,自由自在,可以為所欲為。我以為此便是其不願升遷之緣故,須知其在任蓬萊縣令之前便已連任過八個縣令!然汪縣令又是個相當聰穎、工於心計之人,故而喜好看些猜謎與機械裝置之類耗費心思之書。而正因為如此,加之有多年斷案經驗,雖不甚盡職,在此當個縣令卻也得心應手,輕易便博得鄉民擁戴。此外,汪縣令是個不重親情與家庭之人,故在其兩位夫人相繼辭世之後便未再娶,而是朝夕與那歌女名妓往來私通。汪縣令人品如何,其實只需望一眼其自題的書齋名便可一目了然。」
狄公邊說邊用摺扇遙指門楣懸挂的橫匾,朗聲讀道:「浪子隱廬。」洪亮看了,心中但覺無趣,並不覺有何閑適飄逸之情調。
「不過,」狄公又道,「我倒是發現一件與其浪蕩品行頗不相符之物。」狄公拍拍手中一本狹長簿子,問道,「洪亮,此簿原來放在何處?」
「方才我搬書時,見它落在那書架最低一層的書後。」洪亮邊說邊指著書架。
「此簿乃汪縣令記事所用,」狄公道,「其中汪縣令親筆記下許多日期與數字,並夾有數張計算草稿,只是並無一字批註。然汪縣令又似乎對數字毫無興趣。依汪縣令這等浪子品行,絕不肯親自做那理財算賬之事,這等日常瑣事定會交由唐主簿及手下書吏辦理,你說是也不是?」
洪亮頻頻點頭稱是。
「方才唐主簿也是這般與我說來。」洪亮答道。
狄公將那簿子一頁頁展開,緩緩搖頭,沉思道:「此人竟然在這等事上如此用心,你看,此處極細小差錯亦被小心校正。然不知這些數字究竟是何含義,只有這日期可藉以推知簿中所記皆是近期所為,其中最早記錄日期是在兩個月前。」
狄公邊說邊起身,將記事簿藏於袖中。
「無論如何,此簿必有講究。」狄公又道,「閑時,我會再將其認真查閱,細細琢磨,看是否與謀殺之事有關,反常之物須給予特別關注才是。如今我等已對死者為人有所了解,依理所言,可以認為我等斷案今已有進展!」
五
卻說這日馬榮、喬泰操練士卒完畢,便從衙門內出來,要去街頭走動。兩人邊走邊說,馬榮道:「如今我只想著一件事,便是趕緊填飽肚皮。這幫懶鬼弄得老子肚裡咕嚕咕嚕直叫。」
「我也喊得口乾舌燥,真想喝點什麼!」喬泰也道。
二人說著便走進衙門外西南角一家小酒店中。此店雖小,卻有個耐人尋味的名兒,叫作「九華園」。馬榮、喬泰一跨過店門,便聽得一片喧鬧之聲,只見裡面許多人正跑前奔后,十分忙碌。二人也不言語,自在裡面櫃檯附近找了個位置坐下,見櫃檯後有個獨臂漢子正站在一個大鍋前燒煮麵條。
馬榮、喬泰環視屋內,見屋內都是燒火做飯、跑堂打雜的夥計,並無一個外來食客。原來此刻尚未到晚飯開店接客的時辰,店裡夥計正先趕著吃飯。馬榮、喬泰見他們各自捧著碗吃著麵條,又互相傳著一大碗米酒喝。
此時一個跑堂小廝手上端個托盤,上面放了幾碗麵條,正從二人身邊走過,恰好為喬泰看見,便順手一把將這小廝袖口拽住道:「給我二人來四碗麵條,再來兩碗酒。」
「急什麼。」那小廝掙開袖口,沒好氣地叫道,「沒見還沒開館嗎?」
喬泰見狀不禁大怒,張口便罵。櫃檯后那獨臂漢子抬頭望見,忙將手中長勺放下,滿臉堆笑地來到喬泰面前。
「罵得好!」漢子笑著道,「是什麼風把老爺您給吹來了?」
「別叫我老爺。」喬泰粗聲道,「我剛來此地,只在這衙門裡當差,不是什麼老爺。能給我們弄點吃的來嗎?」
「公爺稍候。」獨臂漢子道。他跑進廚房,旋即又跑了出來,身後跟著個胖婦人,手裡捧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兩碗酒、一盤熱氣騰騰的魚與兩三碟下酒小菜。
「這還差不多!」喬泰滿意地說道,「看你像個老兵,坐下聊聊,叫你夫人替你掌勺。」
獨臂店主從桌下拖出個凳子坐下,叫那胖婦人去櫃檯后掌勺煮麵。馬榮、喬泰也不客氣,只顧端起碗來喝酒,拿起筷子吃菜。
店主坐在一旁,告訴二人自己是本鄉本土人氏,曾從軍征討高麗,后因傷退役,回到家鄉,用積攢的錢買下這家小店,賺錢謀生,日子過得還算順當。說完自己身世,店主問道:「二位壯士為何要在這衙門裡當差?」
喬泰答道:「與你煮麵一樣,只為掙口飯吃。」
獨臂店主向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輕聲道:「那衙門內近日裡正鬧鬼呢!二位壯士難道不曾聽說十幾日前縣令大人被人掐死,屍首也被人跺碎了的事嗎?」
「我還道是被毒死的呢!」馬榮一邊喝酒一邊道。
「聽他們胡謅!」店主道,「從那縣令屍首上還刮下一桶肉醬呢!信我的話,那衙門裡沒一個好貨。」
「新來的縣令可是個好官。」喬泰道。
「我不曾見過他,但也難說。」店主不以為然道,「可那姓唐的與姓樊的不是什麼好人。」
「那姓唐的有何不好?」喬泰有些吃驚地問道,「我看那老頭兒膽小怕事,手無縛雞之力,只怕連個蒼蠅也不會傷害。」
「休要信他!」店主悄聲道,「那老傢伙可不一般,他才鬼著呢!」
「他有何事?」馬榮問道。
「不瞞二位說,這地方的怪事可比你們看到的多得多。」獨臂店主道,「我是本地人,怎會不知!自古以來這兒就好出怪事。早先我那老父便常給我講些古怪事兒……」
店主越說聲音越怪,且搖頭嘆息不止,像很神秘的樣子。喬泰將桌上的一碗剩酒推給他,那店主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馬榮聽說此處怪事甚多,想起衙門內失蹤的樊錄事,便問那店主道:「從前的事日後我們自會知曉,我不信那皆是真的。不過,方才你說那姓樊的,我倒頗為那傢伙擔憂,如今衙門裡都說那傢伙失蹤了,不知何故?」
「我倒希望他真的失蹤!」獨臂店主情緒激動地說道,「那惡棍到處敲詐勒索,比衙門裡那縣太爺還要貪心。不但貪心,還是個好色之徒,仗著自己長得風流,專愛淫垢人家妻女,天曉得造了多少孽!那惡棍還與那姓唐的暗地裡勾結,貪贓枉法,他若有事,那姓唐的老傢伙便總是想方設法為他開脫。」
「休再氣惱,」此時喬泰插話道,「姓樊的不會再有好日子了。我兄弟二人今官職在他之上,今後那傢伙須聽我二人管教,我們定不許他再胡作非為。我聽說那傢伙在這城外西郊有處小莊園?」
「那是他去年從一個遠房親戚那兒繼承來的。」店主道,「那地方不怎麼樣,是個偏僻去處,挨著個破廟。他若在那裡失蹤,他們定能尋到他。」
「你將話說得明白點!」馬榮不耐煩地叫道,「你方才說的『他們』是何人?」這時獨臂店主正回頭招呼跑堂小廝端面。那小廝答應一聲,飛快將兩大碗麵條端來放在桌上。店主邀馬榮、喬泰二人吃面,又徐徐言道:「那樊錄事的莊園西邊有條土路與大道相接,此處有座古廟,如今早已破敗。九年前那兒還住著四個和尚,都是白雲寺派駐的。一日清晨,有人發現那四個和尚都已死去,咽喉皆被人用刀割斷!往後白雲寺也沒再派別的和尚頂替,那廟便一直空著。可那四個和尚的冤魂還時常在那一帶出沒。當地農戶夜裡常見鬼火閃爍其間,誰都不願走近那地方。就在幾日前,我一個表兄夜裡路過那座破廟,月光下便見一個無頭和尚在那裡遊盪,並且清楚見那無頭和尚腋下夾著個人頭。」
「我的老天!」喬泰叫道,「且別說得這般嚇人!若是那鬼魂此刻便來到碗邊,叫我們如何吃得下面?」
馬榮聞言,禁不住大笑起來。二人不再言語,埋頭吃面,不多時便將自己碗里的麵條吃了個乾淨。喬泰起身,伸手去袖中摸錢。獨臂店主見狀,忙伸手按住喬泰手臂道:「公爺,休要如此!小人怎敢叫大人破費?這小店便如大人自家開的一般,今後還要仗大人幫襯,怎能要大人付賬?如此折殺小人也!」
喬泰拗不過,只得道:「也罷,多謝店家如此款待我弟兄二人。不過,下回再來,一定付賬。」
獨臂店主將馬榮、喬泰二人送至酒店門口,又熱情寒暄了一番,才分手道別。
二人來到店外,喬泰對馬榮道:「兄弟,我二人如今吃飽喝足了,正可乘興干點公事。此刻便去城裡走走如何?」
馬榮聞說,抬頭望望迷濛的霧色,撓撓頭皮道:「兄弟,這去城裡可都得靠兩條腿走了!」
二人說著便沿大街往那有燈的熱鬧處行去。一路上雖已是暮色蒼茫,卻仍見有許多行人往來。馬榮、喬泰邊走邊隨意欣賞兩邊店鋪中的本地物產,這裡那裡打聽些物價,慢慢向前行去。不知不覺來到關帝廟前,遂各買了一束香步入廟內。二人於關帝像前焚香禮拜,祈求關帝爺保佑死難將士的亡靈。
出了廟,二人又向城南行去。途中,馬榮忽問道:「兄弟,我有一事不明。為何我們總要去攻打那些番邦?為何不讓那些胡人、蠻子自生自滅?」
「兄弟,這你就不明白了,」喬泰在一旁答道,「我們那是去救助。那些蠻子未曾開化,需教化他們懂得人倫習俗。」
「不過,」馬榮又道,「那些土人也知道些事情。你可知他們為何不在乎他們的姑娘結婚前一定得是處女嗎?兄弟,告訴你吧,那是因為他們的姑娘從小便常騎馬顛簸,長大無法查驗是否處女的緣故,所以也就有了這等不成文的習俗!當然,可不能讓我們的姑娘知道這些!」
「別再胡說了!」喬泰不耐煩地叫道,「如今我二人都不知走哪裡去了!」二人停下腳步,環顧左右,發覺四周儘是民房,自己正站立在一條平坦條石鋪就的道路中央。道路兩旁朦朦朧朧但見皆是大戶人家的高牆深院。因霧氣瀰漫,又無人走動,顯得這一帶十分幽靜。
「那前邊是否有座橋?」馬榮手指前方道,「那橋下必是城南河道。我們若是順這河道向東行走,早晚便可再回到方才那熱鬧街市去。」
當下,二人便過了橋,沿著河岸向東行去。
正當行走間,馬榮忽地將手擋在喬泰手臂前,悄悄指著河對岸。
喬泰順其所指透過霧色向前望去,朦朧間似見有一伙人正抬著個轎子在對岸河邊走動。借著霧氣中灰暗的月光仔細看去,又見一個不戴帽的光頭男子樣的人端坐在轎中,兩腿交疊,雙手合十貼在胸前,身上好似纏著白布。
「那是何人?如何這般模樣?」喬泰驚異道。
「天知道是何人!」馬榮道,「瞧,那幫人停下不走了。啊呀,兄弟,你瞧!」
此時正巧一陣風吹過,將眼前霧氣吹散開來,剎那,只見對岸那伙人將轎子放下,轎后的兩個漢子忽地抽出轎下兩根抬杠,舉起來便直向那光頭男子的頭上與肩上打去。此時一陣霧氣飄過,又遮擋馬榮、喬泰二人視線,二人只聽得對岸河邊傳來像有何重物落水的聲音。
馬榮禁不住張口咒罵了兩句。忽然間他像聽到了什麼,趕緊悄聲對喬泰道:「往橋那邊去了!」
當時二人急忙轉身,沿河道往回跑。但因霧氣太重,道路又滑,行走不便,待跑至橋邊已費了許多周折。二人迅速跑過橋去,又小心沿著河邊尋覓,卻已不見那伙人的蹤影。二人無奈,只得沿著河邊來回巡查,希望能發現些可疑蹤跡。轉了幾圈,馬榮忽然彎下腰,以手觸地道:「此處地面上有好些腳印,必是方才殺人滅屍處。」
此時霧氣上升,可以看見地上一攤泥水,泥水中印著許多足跡。馬榮脫去衣褲靴襪,將之交付喬泰看管,自己蹚入齊腰深的河水中摸索。
「這水如何這般惡臭!」馬榮苦著臉叫道,「此處不見有何屍首。」
他又向前摸索一陣,腳下只踩著些泥塊,並未尋到可疑之物,遂只得作罷,又蹚回岸邊。
「屁也不曾見到一個!」馬榮走到岸邊,抱怨道,「我們定是找錯了地方。此處只有些泥塊,且有些爛紙,又臭又臟,好不叫人噁心!兄弟,拉我一把。」
喬泰伸手將馬榮拽上岸,此時天空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今日這事叫人好生不快!」喬泰憤憤說道。他見身後一面高牆,仔細看去是一座偌大宅子的后牆,牆邊有一小門,門上掛著個燈籠,於是便抱著馬榮的衣褲去那門楣下避雨。馬榮則仍站在雨中,任憑雨水沖刷,待身上泥水沖凈,才跑去宅子門楣下,借著燈籠的光拿汗巾將身子擦乾,穿上衣褲靴襪。
不一會兒,雨過天晴,二人便又沿著河邊向東走去。雨後霧氣漸散,二人望見左手邊皆是富家大宅的後院高牆。
「兄弟,今日我二人未做成一件公事。」喬泰懊惱地說道,「若是那做公差的老手來,想必不會叫那些歹人給跑了。」
「便是那做公差的老手來,也飛不過河去!」馬榮不服氣地說道,「只不知那轎里究竟是何人。我看此事不簡單,比那九華園店主吹得還邪乎。如今也不知該去何處尋他。罷了,還是去找個店喝幾盅去。」
二人行不多遠,夜色中見前方模模糊糊掛著個彩色燈籠,走近看時,原來是家大酒樓的邊門。二人轉至前面正門邊,見門額上幾個大字「清風酒樓」,便徑自向裡面走去。一進門,便見裡面廳堂富麗堂皇,好不氣派。一個小廝立在門內,見馬榮、喬泰兩個懵懂闖入,衣衫皆濕,冠服不整,臉上頓時便顯出輕蔑之態。二人橫了他一眼,也不搭話,便向樓上走去。上得樓來,面前一座雕花雙扇門,順手將它推開,只見裡邊偌大一個餐廳,嘈雜喧囂聲不絕於耳。
六
話說馬榮、喬泰來到清風酒樓內,上得樓來,推開餐廳兩扇門,走入一看,但見裡面皆是穿綢戴金、闊綽富態之人,圍聚在幾張玉石檯面圓桌邊叫吃叫喝,桌上擺滿珍饈肴饌、美酒瓊漿。馬榮、喬泰心中不免自慚形穢,深知此處不是自家受用得起的。
當時馬榮便對喬泰咕噥道:「我們還是去別處看看為好。」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二人正待出門,忽聞一人叫道:「二位,何不來此與我一同飲酒?我獨飲實在乏味。」馬榮、喬泰轉身,見一瘦弱男子正獨自一人坐在門口桌邊自斟自酌。
此人面相古怪,兩頰鬆弛,鼻子大,鼻尖通紅,一對彎彎的弓眉下兩隻眼半開半閉地斜睨著馬榮、喬泰。馬榮、喬泰見他身著質地考究的藍緞圓領長衫,頭戴一頂烏絨高冠,領口上卻沾著幾塊油漬,高冠下拖出幾綹亂髮。顯然是個闊綽卻不修邊幅的浪蕩之人。
「兄弟,既是這人請我二人飲酒,何不陪他一陣?」喬泰道,「樓下那廝分明是個勢利小人,若即下樓,那廝定當我二人是被趕出來的!」
二人遂在那人對面坐下。那人便招呼酒保過來為馬榮、喬泰二人斟酒。
「相公不知做何營生?」馬榮待酒保走後,開口問道。
「本人名叫薄凱,今在本地船東易鵬手下做個管事。」那人答道,隨後舉杯將杯中剩餘之酒飲盡,又道,「本人不才,卻會賦詩,在本地尚小有名氣。」
「相公請我二人飲酒,日後若有難事,只需找我二人相幫便是。」馬榮豪爽地說道。薄凱再次舉杯,仰頭將杯中酒緩緩倒入口中。喬泰見狀,亦仿效其仰頭飲酒。薄凱見之大喜,傾身觀看喬泰飲酒之狀。
「幹了?」薄凱見喬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讚許道,「到此飲酒之人多似我一般慢慢品嘗,似你這般飲酒倒是十分痛快。」
「我二人本來海量,這點酒算得了什麼?」馬榮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長地緩了口氣,抹抹嘴道。
薄凱伸手取過酒壺,又將自己酒杯斟滿,對二人道:「說個好聽的故事與我聽來!你二人每日風餐露宿,必定見多識廣。」
「你說我二人風餐露宿?」馬榮聽薄凱如此道來,不禁大怒,嚷道,「休要胡說!看仔細了,我二人可是衙門裡的公差!」
薄凱聞言吃了一驚,兩道彎眉抬得老高,眼睛睜得老大,隨即回頭大聲招呼酒保道:「再取壺酒來,要最大壺的!」然後回身對馬榮、喬泰道:「如此說來,你二人是今日與新來縣令同來的官員了?不過看你二人並無那等小家子氣公差的傲氣,想必是那新縣令才招募來的。」
「你可認得那前任縣令?」喬泰問道,「聽說此人也是個會賦詩之人。」
「我不認得那前任縣令,」薄凱答道,「我來此地並無多少時日。」此時只見他忽地放下手中酒杯,喜不自禁地叫道:「哈,有了,有了,這最末一句詩我總算想出來了!」
馬榮、喬泰見狀甚為驚訝。
薄凱一本正經地對二人道:「方才我正琢磨一首詠月佳詩,已推敲多時,只剩最後一句不曾想出,如今終於想出來了!不知二位有興聽我誦讀否?」
「不!不!」馬榮慌忙擺手。
「然則二位是否願意聽我吟唱此詩?」薄凱興緻勃勃問道,「本人嗓音頗佳,若肯讓我一展歌喉,必令四座皆驚。二位可有興聽之?」
「不!」馬榮與喬泰異口同聲道。見屋內其他食客皆面露惋惜之色,喬泰又道:「我等只是不好詩賦,實在不懂其中奧妙。」
「真是遺憾之至!」薄凱頗覺掃興地說道,「不知二位信佛否?看你二位如此模樣,不似信佛之人。」
「這傢伙怎的這等啰唆?」馬榮疑惑地問喬泰。
喬泰淡淡一笑,不以為然道:「這傢伙喝醉了。」轉身又對薄凱道:「莫非你是個信佛之人?」
「本人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薄凱一本正經地答道,「本人常去白雲寺焚香拜佛。那寺中住持是個得道高僧,有如活菩薩一般,遠近聞名。監院慧鵬亦口才出眾,講道精彩絕倫,聽者如雲。前不久——」
「聽我說,」喬泰早已聽得不耐煩,說道,「我們再找個地方飲幾杯如何?」
薄凱正說得起勁,被喬泰將話岔開,心中好生不快。他斜了喬泰一眼,知他二人均不懂詩理禪機,只得作罷,起身嘆氣道:「既是二位不願於此飲酒,那便尋個有女子的去處說話便是。」
「哈,如此甚好!」馬榮興奮地說道,「只不知你可認得那門路?」
「老馬怎會不識途?」薄凱反唇譏道,話語中頗有輕蔑之意。他從袖中摸出幾錢碎銀付與酒保,然後便帶馬榮、喬泰下樓離去。
出了清風酒樓,三人見街上依舊是大霧迷濛,夜色朦朧。薄凱將馬榮、喬泰引至酒樓后河岸邊,口中打個呼哨,不多時便見迷霧中劃出一葉篷舟,舟前挑一盞燈籠,直抵岸邊。
薄凱跨入舟中吩咐艄公道:「送我三人去城外大船上。」
馬榮聽說,心中好生不解,叫道:「嘿!你方才不是說好去尋幾個女子說話嗎?怎的又要往什麼大船上去?」
「一樣去處二樣去處!」薄凱笑道,「去了便知。」而後對艄公道:「速速開船,此二位大人已心急如焚。」
薄凱蹲於舟篷之中,馬榮與喬泰則蹲在薄凱身邊。小舟穿過迷霧向前飛速行駛,一路上只聽得艄公揮槳擊水的聲音。
行不多久,艄公停槳,隨舟自行向前。行不多遠,小舟便停下,不再前進。
馬榮心中起疑,將一隻手搭在薄凱肩頭道:「若敢欺瞞我兄弟倆,看我不擰斷你這廝脖子!」
「休要胡說!你將我看成何等人?」薄凱怒道。
正說話間,只聽得一陣噼啪聲響,像木柵開啟之聲,隨後艄公便又駕舟前行。
「我等已自東水門下出城。」薄凱道,「這水門柵欄有幾處已散架,小舟從此出城並無士卒攔查,甚為便利。不過,二位切不可將此告知你家老爺!」
又行了一程,馬榮、喬泰便見前面有一排大船泊於水邊。薄凱命那艄公道:「靠上那第二艘大船。」
艄公遵命,將小舟停靠在第二艘大船邊。薄凱給了那艄公幾個銅錢,便爬上大船,馬榮與喬泰也跟隨其後爬上船去。
上得船來,只見船面上凌亂地擺放著幾張桌椅,桌面上擺著些殘肴剩酒。薄凱引馬榮、喬泰來到一處艙室門口敲門。門開時,見一肥胖婦人探身出來,這婦人穿著一身黑綢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黃蒜瓣牙,一看便知是個老鴇。
「哎呀,薄公子,是什麼風又把你吹來了?」那胖老鴇道,「快快請進。」
三人隨那婦人進門,沿一又陡又窄的木梯下至艙內,見裡面一個房間,樑上昏昏暗暗地掛著兩盞油燈,中間一張大桌佔去大半個房間。
三人在桌邊坐下。老鴇拍拍手,即刻走來一個粗矮敦實、滿臉橫肉的王八,手中端著個茶盤,茶盤上放著酒壺、酒杯。
那王八上來為三人斟了酒,侍立一旁。
薄凱問老鴇道:「如何不見我那同行好友金桑?」
「金公子尚未來到,」老鴇答道,「不必管他,老身自會照顧公子,保你心滿意足便是!」
老鴇丟個眼色給那王八,王八會意,轉身將一扇後門打開,召喚一聲,便扭扭捏捏走出四個妖冶姑娘,身上各只穿薄薄一層紗裙。薄凱見了興奮得手舞足蹈,高聲招呼那四個女子近前。
薄凱自拽過兩個姑娘,左右一個坐於身邊,然後轉身對馬榮、喬泰道:「這兩個我包了,你二人如何想,我可不在乎!」又對那王八道:「看著,休叫我這酒杯空了。」
馬榮也叫過一個胖墩墩的圓臉姑娘坐於身邊。喬泰則試著與後面那個姑娘搭話。喬泰自覺這女子相貌十分姣好,只是看去面色憂鬱,不苟言笑,問一句答一句,像滿腹心事的樣子。喬泰與之搭訕,漸漸知這姑娘名叫玉姝,是個高麗女子,但說得一口流利漢語。
喬泰攬著玉姝姑娘的腰,討好道:「高麗可是個好地方,山川秀美。前次兩國交兵之時,我也曾去過那裡。」
玉姝聞言頓時怒容滿面,猛地將喬泰推在一邊,柳眉倒豎,冷眼瞪視喬泰。喬泰自知失言,後悔莫及,連忙又道:「你們的將士作戰英勇,他們都盡了全力,只因我軍人多勢眾,方才落敗。」
玉姝姑娘扭頭不予理睬。
老鴇見狀大罵道:「你這騷妮子,好沒道理,怎敢如此怠慢這位客官?還不快與客官賠禮?」
「用不著你來多嘴,」玉姝道,「人家客官尚且未惱,用得著你來多管閑事?」
老鴇聞言大怒,伸手便往玉姝臉上狠狠一刮,咬牙切齒道:「今日老娘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你這沒廉恥的小騷貨!敢與老娘頂嘴,反了天了!」說著又要動手打玉姝。
喬泰猛地將鴇母推開,大喝道:「別碰這姑娘!」
此時薄凱忽地叫道:「諸位,去船上走走如何?我想,此時月亮必已出來,正是賞月之時。我那好友金桑亦快來了。」
「我不上去,就待在此處。」玉姝執拗地對喬泰道。
喬泰想這高麗姑娘氣尚未消,便道:「你願如何便如何。」說罷,即隨眾人登上甲板。
上了甲板,眾人舉目望去,果見一輪圓月自薄霧中透出,朦朦朧朧,煞是可愛。借著月光可以看見這邊並排停泊著幾艘大船,夜色中亦可見到對面河岸那模模糊糊的影子。
馬榮找個矮凳坐下,拉過胖姑娘,坐於腿上。薄凱卻將身邊兩個女子推與喬泰。
「好生照看二位姑娘,」薄凱道:「此刻月光皎潔,正是吟詩之時。」
只見他向前幾步,立於船舷邊,兩手背於身後,仰頭望月,像煞有介事地凝神思索,繼而又道:「我知你二位不喜詩賦,但若不將我心中新作吟出,我心何甘?」說罷,便伸直他那青筋暴突的頸項,猛然間尖聲吟道:「月兮月兮,伴我歌舞。怡情悅目,慰君芳心。月兮月兮,熠熠若銀……」
吟至此,薄凱停下稍事歇息。正待再吟,忽低頭側耳傾聽,旋即掃視身後,憤然道:「何處聲響?擾我詩興,實在可惡之至!」
「我也聽見聲響!」馬榮亦憤然道,「天哪,哪裡傳來這般可怕之聲?我與這姑娘談得正歡,實在太煞風景!太煞風景!」
「此聲像自艙中傳來。」薄凱道,「我猜是那高麗女子正在艙中受罰。」薄凱話音剛落,馬榮、喬泰便又聽得艙中傳來噼啪聲響與嗚嗚呻吟之聲。喬泰一躍而起,急向艙中奔去,馬榮緊隨其後。
下到艙中,但見那玉姝姑娘赤身裸體倒於桌上。那滿臉橫肉的王八用力抓住其雙手,另一人則按住其雙腿,那老鴇正揮動一根藤棍,用力擊打玉姝臀部。
喬泰見狀,不禁怒從心起,一拳將那矮胖王八擊倒在地。後邊那漢子見同伴倒地,忙鬆開玉姝雙腿,急從腰間抽出一把利刃,便要行兇。
喬泰縱身躍過桌子,一把將那老鴇推至牆邊,緊緊摁住,又一把將那持刀之人的手腕捉住,用力向外一擰,只聽得那廝哎喲一聲便跌翻在地,手中尖刀也哐當落地。
這時玉姝已從桌上爬起,雙手正拚命撕扯塞於口中的爛布。喬泰也過去幫其拉扯。
方才被喬泰擰翻的那漢子見有隙可乘,便弓身撿起尖刀,意欲再次行兇。此時正值馬榮趕到,飛起一腳,踢在其肋間,那漢子翻了個跟頭重重摔落在牆邊,疼得齜牙咧嘴,哇哇直叫。這一邊,玉姝姑娘將嘴裡爛布扯出,只覺心口一陣噁心,便大口大口地嘔了起來。
「窩裡好熱鬧呀!」薄凱此刻方才來到艙內,站在門口樓梯上,幸災樂禍道。
「速去鄰船喊人!」那老鴇氣急敗壞地向那漢子叫道。漢子呻吟著從地上掙扎爬起,欲要奪門而出。
馬榮聽得老鴇呼喊叫人,心中並不慌張,反倒激動起來,大叫道:「將那不怕死的鳥人一個個都喚了來,看老爺我如何收拾他們!」說著隨手將一根椅腿扳下,抓在手中,準備迎戰。
「且慢,夫人,不可造次!」薄凱見事情鬧大,忙招呼道,「休要胡來!此二位乃衙門裡的公爺。」
老鴇不聽則已,一聽此言,霎時臉色煞白,慌忙命手下後退,隨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哀求喬泰道:「大爺饒命!老身只為這姑娘不懂行規,對大爺無禮,因此待要教訓一番,叫她聽從大爺擺布。老身原是想辦件好事,不想事情鬧到這等地步,還望大爺息怒!」
「先前我曾告知你休要碰這姑娘,你竟如此責打虐待她。」喬泰一邊對老鴇吼道,一邊將身上汗巾遞與玉姝擦臉。此刻玉姝嘔吐已止,站立一旁,身子兀自抖個不停。
「兄弟,送這姑娘進房歇息,好生安慰她。」馬榮道,「我還要再教訓教訓方才持刀那廝。」
玉姝抓起地上自己的長裙,徑自向後邊一個門口走去。喬泰跟在其後進入一條狹窄過道。玉姝推開過道里的一扇小門,示意喬泰入內,自己跟在其後。
喬泰入內,見裡面是一間小小艙室,窗下擺著一張木床,牆邊放一隻紅皮箱籠,此外便只有一個小小妝台與一把搖搖晃晃的竹凳。
喬泰坐在那箱籠之上,等候玉姝。
玉姝緩緩進屋,隨手將手中長裙擲在床上。喬泰尷尬言道:「今日之事是我的不是,還望姑娘多多包涵。」
「官人不必掛心。」玉姝說道,她心中並不在意,也不穿衣,便爬上床,從窗台上取下一個小巧圓盒。
喬泰見玉姝體態十分窈窕,但又覺不雅,便低聲道:「姑娘,還是將衣裳穿上,以免著涼。」
「這屋裡太熱。」玉姝嗔道。她打開圓盒,取出油膏搽抹於紅腫的臀部,繼而忽道:「看,皮膚未破,官人正可及時行樂。」
「姑娘還是將衣裳穿上得好!」喬泰粗聲道。
「奴只當是官人有意於奴家,」玉姝低頭輕聲道,「官人不是說奴家今日是官人的嗎?」玉姝將衣裙疊起,放在窗台上,又走到妝台前緩緩坐下,梳理散亂的長發。
喬泰望著玉姝光潔苗條的腰肢,自思不可為之心動,繼而又從鏡中見玉姝胸前豐腴,眉目傳情,情知玉姝有意挑逗。但喬泰竭力剋制自己,對玉姝道:「可別如此!你一個已使人性情難耐,加之姑娘鏡中倩影,叫人心中好生不安。」
玉姝聞言,驚愕不已,回頭目視喬泰,心中甚是不解。於是起身來到床邊,面對喬泰坐下,凝神注視喬泰。
「官人真是衙門裡人嗎?」玉姝認真問道,「來這裡的嫖客常常不說實話。」喬泰見玉姝主動問話,心中十分高興,伸手從靴筒內抽出一個摺子遞與玉姝。玉姝伸手接過摺子,打開一看,是一紙牒文。
「奴不識字,」玉姝手捧牒文道,「但奴眼力不錯,可以分辨。」說罷便彎身自床下取出一個小小包裹。那包裹四方扁平,外面緊緊包著一層灰紙。玉姝坐於床邊,將喬泰牒文上的印鑒與那包裹封口處的印鑒仔細比照,然後將牒文交還喬泰,說道:「看來這牒文不假,確有衙門大印。」
玉姝痴痴望著喬泰,縴手緩緩搔抓股部。
喬泰並不為所動,只是追問道:「姑娘如何有那蓋著衙門大印的包裹?」
「看來官人來此並不想與我們女子尋歡作樂,只想捉拿盜賊,是也不是?」玉姝噘嘴奚落道。
喬泰被玉姝奚落,心中不免有些氣惱,兩手握拳脫口道:「聽著,姑娘,你已受傷,須將養數日,休要以為我此刻會有意與你做那男女媾和之事。」
玉姝側目偷視喬泰,料其絕非輕薄之人,便死了心,打著哈欠緩緩道:「其實奴家此刻也不想與官人做那等事。」
喬泰又與玉姝交談了一陣,便起身告辭。
喬泰回至前艙,見薄凱伏於桌旁,頭枕在兩臂之間,正呼呼大睡。那老鴇坐在薄凱對面,獃獃地望著桌上的一杯酒。喬泰前去付賬給她,並正色道:「今後休再虐待那高麗姑娘,否則定不輕饒!」
老鴇一肚子委屈,尖聲爭辯道:「大爺,那姑娘不過只是個高麗女奴罷了,是老身從官家合法買來的。」說至此,見喬泰面有怒容,忙又討好道,「不過,既是大爺吩咐,老身怎敢違抗,一定照辦便是。」
此時馬榮回到艙內,滿面春光,大聲道:「不錯,不錯!這地方相當不錯!那胖妞實在妙不可言!」
「只要老爺願意,老身尚有更妙的奉送!」老鴇滿臉堆笑,急忙討好道,「那第五條船上新來一個年輕姑娘,美若天仙,且極有教養,只可惜近日被一客人出高價包下。不過,這等事不會長久,估計不出十天半月,大爺便可——」
馬榮聞說,喜不自禁,連連叫道:「妙極,妙極!到時大爺我一定回來。但須告訴你那幾個鳥人,休要再耍刀弄劍,惹我生氣。若還敢動武,我定將你這騷窩掀翻了不可!」說罷,伸手用力推搖那薄凱的肩頭,並在其耳邊吼道:「快快醒來,『酸秀才』!天時已晚,該回府歇息去了!」
七
話說薄凱被馬榮吵醒,睜眼睨視馬榮、喬泰二人,心中好生不快,遂不客氣道:「你二人實在俗不可耐,只知湎色,無一點高雅情趣。早知如此,不會叫你二人作陪。我還是在此等候好友金桑到來,不需你二人陪伴,快些與我離去!」
馬榮、喬泰只道是他今夜未能盡興,心中怨恨,也不與他計較。馬榮呵呵大笑,打趣地將薄凱頭上冠帽拉下,遮住其雙眼,隨後便與喬泰一道登上甲板,跳上船旁一艘小舟,欣然離去。
二人回到縣衙,見狄公書房中燈火通明。走近看時,見狄公正與洪參軍在屋內商談,書案上堆放著許多卷宗。
狄公見馬榮、喬泰來到,遂招呼二人坐下,然後說道:「今晚我與洪亮去後園汪縣令故宅書齋內搜查了一番,未能查獲任何茶中下毒的線索。因那茶爐安放於窗下,洪亮曾推測謀殺者許是將一細長吹管刺破窗紙,從外將毒粉吹入燒水的茶壺中。然經我二人去那書齋察看,卻發現茶爐邊窗戶之外另有一扇窗戶擋板,此扇窗板厚重結實,已是數月未曾開啟。故此汪縣令生前必是只開啟過書案前的窗戶,謀殺者不可能由那茶爐旁的窗戶吹毒入壺。」
狄公說至此,稍事歇息,又道:「晚飯之前,我曾邀見四鄉里正,其言談舉止均合乎禮儀。那高麗里正亦曾來過,此人看去頗有才幹,想必曾於高麗任過官職。」狄公掃視一眼先前與洪亮商議時做的筆錄,繼續說道:「晚飯之後,我與洪亮在此仔細查閱了衙署檔案,發現近來所有公事記錄均被完整保存,並未有何缺失。」狄公說罷,將面前案卷推開,轉身問馬榮、喬泰道:「你二人今夜去了何處?有何見聞?」
「大人,恐怕您聽了不會滿意,」馬榮神情沮喪地答道,「我與喬泰尚不甚熟悉衙門內事務,還須從頭學起。」
「我且需要學習,何況你二人?」狄公微笑道,「究竟有何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馬榮見說,便先將九華園獨臂店主如何講述唐主簿與其助手樊錄事之事稟報狄公。狄公待其說完,凝眉搖首道:「唐主簿此人確是讓人捉摸不透,其心中似乎有鬼。此人曾說見過汪縣令之鬼魂,而且每當提及此事,便驚慌失措,似乎被那鬼魂深深震懾了一般。然我懷疑其中另有緣故。此人實在令我不安,故今晚我未留他在此,早早便將其打發回家。至於那樊仲,我等不應僅聽那店主片面之詞。這等人對衙門向來抱有偏見,他們對平抑糧價、徵收酒稅等事一向心懷不滿。如今樊仲尚未回府,我等不應過早妄下斷語。」
說至此,狄公捧杯呷了一口茶,然後對馬榮、喬泰道:「今有一事順便告知二位。唐主簿告知我此地確有一隻食人惡虎。待汪縣令一案有些眉目,你二人思量如何將那畜生給除了。」
馬榮聽說要獵虎,頓時興緻高昂起來,即刻嚷道:「大人放心,這打獵之事最合我二人心意,到時一定將那大蟲給殺了!」說罷,忽地想起一事,又沉下臉來。猶豫再三后,乃將城中河邊依稀所見殺人拋屍一事稟告狄公。
狄公聞之,神色憂鬱,雙唇緊閉,思索片刻道:「但願你二人是被霧影所惑,所見並非實情。我不希望此刻再出個謀殺案!明日午前,你二人再回彼處仔細察看,順便尋訪周圍居民,看有無他人亦曾親見此事。或許當地住戶會對你二人所見說出個道理來。而若是真有何人失蹤,或許不久亦會有人來衙門報案。」
狄公說罷,喬泰上前稟報。他將夜來如何邂逅船東易鵬之管事薄凱,又如何與之出城去水上妓館,如何與妓女言談等事逐一細細稟報狄公。末了又道:「我二人徒勞一場,無功而返,實在慚愧。」
出乎二人意料,狄公聽了二人稟報之後,非但未加責備,反而大加讚賞。
「二位辛勞一夜,哪裡是無功而返?」狄公笑道,「看來二位所獲頗豐。那妓院乃藏污納垢之地,最是市井小人、潑皮無賴乃至貪官污吏、遊手好閒之徒願去之處。如今你二人已知彼處路徑,日後倘若再要尋那地方,便不愁尋不到門戶。洪亮,與我取本縣地圖來,我要看看水上妓館那些花船究竟泊於何處。」
洪亮取來地圖,將圖展開在案桌上。馬榮上前,俯身察看地圖,旋即以手指定城南河道之上第二座橋樑與西南隅水門東面一帶。
「大約便是這一帶,」馬榮指道,「我二人先是在此見到河對岸那轎中人,后在此地清風酒樓內遇見薄凱那酸秀才,后又坐舟沿河道向東,穿過東南隅水門出城。」
「你等如何出得那水門?」狄公問道,「城西南與城東南兩處水門均應有厚重柵門遮擋,如何出得去?」
「那東南水門柵欄上的木架已有幾處鬆動,拽開些便容得小舟通過。」馬榮答道。
「明日第一件要做之事便是先將那水門修繕牢固。」狄公對眾人道,「然我尚不解那些妓館何故要設於船上?」
此時洪亮插話道:「回稟大人,唐主簿曾對我說,許多年前此地來過一位縣令,一心要整飭本地風氣,因感妓館開於城中有傷風化,便下令禁絕城中所有妓館。不得已,那些老鴇便移館於東城外溪澗里舟船之上,名之曰『花船』。後來那位縣令雖然離開蓬萊,但那些妓館仍設於船上,並未遷回城中,乃此地商船往來頻繁,水手們無須進城入關便可徑自去那城外花船上嫖妓,妓館生意反倒十分興隆的緣故。」
狄公聞言頻頻點頭,以手拈鬚對馬榮、喬泰二人道:「聽你二人所言,那薄凱倒是個十分有趣之人,我想何時與之相會一面,看是何等人物。」
「我看他像個文人。」喬泰道,「不過,此人相當聰明,眼光頗為敏銳。他一眼便看出我二人像是露宿荒野的強人。在那花船上,也是他首先發覺老鴇與手下在艙中責打姑娘的。」
「責打姑娘?」狄公一驚,忙追問道。
猛然間,喬泰似乎想起什麼,只見他握拳在膝蓋上重重一擊,叫道:「包裹!我怎的這等愚鈍!竟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那高麗姑娘讓我看包裹,此包裹封口處蓋有衙門大印,乃汪縣令託付於她的。」
狄公坐在椅上,聽喬泰說出包裹之事,乃急切道:「此事十分重要,想必與汪縣令一案有關!然汪縣令何以要將那包裹託付給一個平常妓女呢?」
喬泰答道:「那姑娘說她當初與汪縣令相識在一家酒樓中。一日,她被召去伴酒之時,汪縣令見她貌美,便格外喜歡她,想與之經常往來,但礙於身份,不便親往花船相會,於是便經常派人夜間接她進府,與之歡會。約莫一月之前的一日清晨,那姑娘待要離去之時,汪縣令將此包裹交付與她,稱姑娘住處不易為人注意,最適合收藏,並囑咐姑娘好生保管,不要說與他人知道,又說日後待要用此包裹時,再來討回。那姑娘問汪縣令包內有何物,他只笑稱是無關緊要之物,但隨即又鄭重地關照姑娘,說若是自己有何三長兩短,須將此包裹交與衙門繼任官員。」
「然汪縣令被人謀殺已有多日,何以那姑娘遲遲未將這包裹交與衙門呢?」狄公又問。
「那些煙花女子,」喬泰答道,「向來對衙門十分懼怕,哪裡敢自往衙門中來。那姑娘情願坐候時機,待衙門內有人去船上遇見她時,方肯交付。而我恰是衙門內與之相會的第一人,那姑娘便將包裹交與了我。」
喬泰說罷,伸手從衣袖中取出那扁平小包來,遞與狄公。
狄公接在手中翻轉著端詳了片刻,神情興奮地道:「來,看看其中究竟是何物件!」
狄公隨手將蓋有印信的封紙撕去,又將包紙扯脫。眾人一看,原來是個黑漆扁盒,盒蓋上用金漆畫著兩株枝繁葉茂、姿態優美的修竹,周邊配以螺鈿鑲嵌的美麗花紋。
「此盒乃一件古董,價值不菲。」狄公邊開盒蓋邊贊道。忽地狄公驚呼一聲,只見盒內空無一物,是一隻空盒!
狄公勃然大怒道:「定是有人先取走了盒內之物!」說罷,迅速將已撕碎的包紙撿起,細細檢視,懊悔不迭道:「看來我尚需學習。我本應先仔細察看包紙,然後再將它撕開才是!如今悔之晚矣!」言畢,靠在椅背上蹙眉沉思,不發一語。
洪亮好奇地檢視狄公置於書案上的漆盒,未幾言道:「看這盒子大小與形狀,像是用以盛放書函的。」
狄公默默點頭。
良久,狄公嘆息一聲,道:「然則畢竟也算有了點頭緒,總比一切均不知曉的好。汪縣令必曾將重要文書放在此盒內,且此文書想來比那書齋案桌抽屜內的重要。喬泰,你見那姑娘將此盒放於何處?」
「放在她卧艙中,床下靠牆處。」喬泰迅速答道。
狄公掃視喬泰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了。」
喬泰神情窘迫,怕狄公誤解,連忙又道:「她曾向我保證從未將此事告知他人,亦未將此包裹示人。但她又曾說,在她外出時,其他姐妹曾使用其卧艙,而且船中僕役、嫖客等,亦可隨意進出其間。」
「這便是說,」狄公道,「即便那姑娘所言是真,可實際上任何人皆可獲得此包裹!如此又如何查知是何人取走盒內之物?」狄公又沉思片刻,抬頭對眾人道:「也罷,先不說此事。夜來,我與洪參軍去後園書齋內查閱了汪縣令藏書,發現了一本記事簿子。你二人看看有何啟示。」
狄公拉開抽屜,從中取出那本簿子,遞與身邊馬榮。馬榮接過去,放在案桌上,匆忙地翻看,喬泰從其側后閱視簿中內容。只見馬榮一邊翻閱一邊搖頭不止,不一會兒便將簿子翻閱一過,雙手奉還狄公。
「大人,休要耍笑我們,我二人非讀書之人,看不慣文字書本,只知幹些粗活。若是大人要我二人捉拿強盜賊人,我們定當效力!」
狄公微笑道:「我必須先確認罪犯,方可捉拿他。不知罪犯乃何許人,爾等又如何能為我效力?然無須擔憂,今夜尚有要緊公務煩你二人隨我去做。我想去那白雲寺後殿走一遭,此事必須做得無人知曉方可。你二人再察看一下地圖,看如何去那白雲寺。」
馬榮、喬泰伏案看圖,仔細尋找白雲寺的位置與路徑。狄公道:「你二人只需向東尋便可找到,此寺位於城外東郊,溪澗對岸,高麗鄉之南。唐主簿曾對我說,白雲寺後殿靠近寺院后牆,後山上林木茂盛。」
「院牆倒是無礙,可以翻越。」馬榮接著道,「只是怎的去那寺院後殿而不被人發覺卻是難事。此時夜深人靜,路上行走十分醒目,若被人看見,易生疑心,且要過關,躲不過盤查,如之奈何?」
喬泰抬頭道:「我等不妨再去那清風酒樓后租一小舟。馬榮駕得好船,由他駕舟攜我們走城南河道,向東穿過那水門柵欄,如此便可出城到那城外溪澗。從溪澗對岸如何去那白雲寺後山,便要看我們運氣如何了。」
狄公聞言道:「言之有理。我即刻換一身輕便裝束,隨後我等便出發上路。」各人裝束已畢,悄悄自邊門出衙,沿城中僻靜處悄然向南行進。此時雖是深夜,但天已轉晴,一輪明月掛在中天。不到一刻,四人來到清風酒樓后,恰好一葉小舟泊在岸邊,便與船家相商,租借小舟一用。
四人跳上小舟,馬榮划船。馬榮從小在船上長大,自幼便熟知划船行舟之事。只見他雙手綽槳,輕點水面,小舟便箭一般向東水門而去。來到水門,從水門柵欄鬆開處穿行而過。馬榮先將小舟向水上妓館劃去,貼著那排花船划至最後一艘船處,忽地折轉向東,飛速直抵對岸。
到了溪澗對岸,馬榮揀一草木繁茂處將舟停下。待狄公與洪亮上了岸,馬榮與喬泰便將小舟拖上岸去,藏於蒿草灌木叢中。
「大人,」馬榮對狄公道,「前面道路艱險,洪參軍年長,不便行走,且這船須有人照看,還是叫洪參軍留在此處的好。」
狄公點頭應允,遂命洪亮守船,馬榮、喬泰探路,自己跟隨其後,向白雲寺方向行去。一路上披荊斬棘,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來到一條大道邊上。馬榮停下腳步,指著大道對面林木蔥蘢的山坡。眾人順其所指,遠處左側白雲寺石牌門盡收眼底。
馬榮環顧左右,說道:「這左近未見有人,此刻奔過大道正是時候。」
三人即刻奔過大道,鑽入對面密林之中。林中大樹蔽天,陰暗無光,且一路高坡陡岩,路途更是難行。此時喬泰在前開路,只見他穿行林間,攀登山嶺,身輕如猿,迅若於菟。馬榮相幫狄公,緊隨其後。
狄公跟隨喬泰、馬榮,一路攀山穿林,曲曲折折,專揀那羊腸小道與無人行走過的地方行進。很快,狄公便迷失了方向,但馬榮、喬泰乃穿林翻山的老手,二人在前開道,並無絲毫猶豫。
正行進間,喬泰忽地退至狄公身邊,悄聲道:「大人,有人跟蹤!」
「我也聽見有動靜。」馬榮也輕聲說道。
三人即刻停下腳步,聚在一起,屏息凝神細聽。此時狄公也聽見附近有輕微的沙沙聲響,並有低沉的呼嚕聲傳來。仔細聽去,覺得這聲音好似來自左下方。
馬榮拽了拽狄公的衣袖,彎腰俯身,狄公與喬泰隨即彎下身子。三人悄悄爬上一道低矮山樑。馬榮回身用手輕輕撥開一片樹叢,向後觀察,口中輕聲咒罵起來。
狄公也向腳下淺谷望去。借著月光,朦朧中見到一個黑影正在一片劍草叢中穿行。
「是只大蟲!」馬榮輕聲道,語音中帶點緊張,「可惜身邊未帶弓箭。不過,不用擔心,我們人多勢眾,這畜生不敢貿然攻擊。」
「休要出聲!」喬泰咬牙切齒地輕聲道。他凝神注視那黑影,見那黑影迅速穿過草叢,縱身躍上一塊大石,又消失在一片樹叢中。
「我看不是一般的大蟲!」喬泰咬牙道,「其體形龐大,且方才它縱身一躍時,我見它露出白色利爪,此乃食人惡虎所有!」
正當三人驚疑不定時,忽聽一聲毛骨悚然、聲震山林的咆哮。這吼聲在山谷間長久回蕩,聽來實在令人恐怖,狄公也驚出一身冷汗。
「他已嗅到我們的氣味,」喬泰不顧一切地吼道,「快向寺廟處跑,那寺廟必在此山坡之下!」說罷,一躍而起,抓住狄公手臂便向山下奔去。
馬榮、喬泰在前開道,二人拉著狄公飛奔下山。狄公深一腳、淺一腳地緊隨馬榮、喬泰奔跑,心中驚懼不定,但覺那惡虎吼聲似仍在耳邊回蕩。途中狄公跌倒數次,被喬泰拉起再跑,身上衣袍也被樹枝鉤破。驚慌間似見那惡虎已至身後,即刻便要撲將上來,用那白色利爪撕開自己的咽喉。
跑不多時,馬榮、喬泰忽地鬆開狄公,急馳向前。待狄公跌跌撞撞跟隨二人穿過一片樹叢之後,前路忽被一堵一丈來高的大牆阻隔。此時喬泰早已蹲伏在牆邊。馬榮縱身躍至喬泰肩頭,伸手搭住牆頭,略一用勁便翻將上去。馬榮騎坐在牆上,俯身來拉狄公,喬泰則在下推頂。狄公抓住馬榮的手,轉瞬間便被拉上了牆。此時馬榮方叫道:「快跳下牆去。」
狄公扒住牆頭,探身下滑,待離地面不遠處便將雙手鬆開,任身體墜落下去,一下便跌落在一堆枯葉之上。爬將起來,見馬榮、喬泰二人已從牆頭躍下,站立於自己身邊。牆外叢林中兀自傳來那惡虎令人心驚膽戰的吼聲。又過一會兒,一切方恢復平靜。
三人神清氣促,環顧四周,發覺已身處一座小小院落內。面前不遠處是一座高大殿宇,坐落在寬大的磚砌台基之上,那台基足有四尺來高,一眼望去,好不雄偉。
「大人,想必這便是你要去的後殿。」馬榮啞聲道。此刻月光明亮,馬榮的臉顯得有些疲憊,喬泰則在一旁默不作聲地察看身上被樹枝、山岩劃破的衣衫。
狄公兀自汗流浹背,喘息稍定,乃斷續言道:「我等先去那台基之上,再轉至前面大殿入口處。」
當下三人上了大殿台基,轉到前面,只見殿前一片白石板鋪就的四方空地,寬闊而平坦。環顧四周,靜謐無聲,並無一個人影。
狄公立於殿前,先是觀賞了一下周圍寧靜的景緻,隨後便轉身去推那殿堂大門。門並未上鎖,嘎吱一聲便被推開了。但見裡邊偌大一個殿堂,昏昏暗暗,借著紙窗上透進來的幾縷月光,隱約可見大堂內空空蕩蕩,僅有一排漆黑的長木箱擺放在地面上,周圍瀰漫著一股微弱的腐爛氣味,令人聞之作嘔。
喬泰禁不住咒罵道:「儘是些晦氣的棺材!」
狄公道:「我正為此而來!」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支蠟燭。馬榮將隨身所帶火鐮、火石等取火之物拿出遞與狄公。狄公將燭點燃,走近那些棺木,俯身仔細察看其上所貼紙條,紙條上記著死者姓名與身世。察至第四口棺木處,狄公停下腳步,以手探摸棺蓋四周。
「棺蓋未釘嚴實。」狄公低聲道,「將它撬開。」
馬榮、喬泰遵命,拔出腰間短劍,插入棺蓋之下,用力將棺蓋撬松。二人方將棺蓋抬起,放在地上,便有一股刺鼻惡臭自棺木內散出。馬榮、喬泰禁不住往後連退數步,口中兀自罵個不停。
狄公亦趕緊以袖掩鼻。少時,待那臭氣稍散,狄公秉燭近前照視棺柩內死者面容,馬榮、喬泰二人亦從狄公肩上望去。不料狄公一見那死屍便禁不住大吃一驚。他見死者形容與黃昏時分在衙門後院走廊內所見之人一模一樣,其面容傲慢冷漠,眉毛細長,鼻子碩大,左頰上有一塊明顯胎記,唯一與所見之人不同處是下凹的面頰上已生出好些霉爛斑點,且雙目緊閉,面無血色。狄公頓感一陣噁心,心想,死者與那人如此相像,其中不似有詐,看來前一日在空宅內所見確為鬼魂。
狄公默然無語,退後幾步,示意馬榮、喬泰將棺蓋重新蓋好,繼而便將蠟燭吹熄。
「時辰不早,我等也該回府歇息去了,然此去還是不走原路為好。」狄公道,「此番我等可順院牆摸至前面廟門近處,然後再翻牆出寺。如此雖有被人發現之危險,亦較走那林中小道與虎搏命為好。」
馬榮、喬泰低聲贊同。
當下三人便隱身於牆影中,沿著院牆,繞過一座座大殿向寺前摸去。不多時,三人便見到寺廟大門,門旁有一更房,三人便從那更房后悄聲攀越大牆;到了寺外,又貼著路邊樹叢行了一段路程;見無人看見,便迅速越過大道,鑽入先前來時走過的那片叢林之中。
三人回到溪澗邊,見洪亮卧於舟內,正呼呼大睡。狄公將他喚醒,與馬榮、喬泰一起將舟推入水中。
馬榮正待率先跨入舟內,猛然間聽得黑暗的水面上傳來尖厲的歌聲。
四人弓身探視,見一葉小舟緩緩盪過,正向水門處劃去,船尾坐著一人,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地尖聲吟唱。
「原來是那酸秀才!」馬榮定睛一看,忍不住口中輕聲罵道:「大人,此人便是我與喬泰遇見的那個酸詩人薄凱。不想這廝玩到此時方才離去!我們最好讓他先行的好,以免被他撞見。」
說話間,只聽又傳來薄凱那尖厲的嗓音。馬榮笑道:「夜來我還聽不慣這廝的尖嗓音。可如今聽過那大蟲的吼聲,再聽這廝號叫,倒還覺得頗為好聽呢!」
八
且說狄公一行四人避開了薄凱,回到府中已將近三更時分,大家趕緊各自回房歇息不說。次日凌晨,狄公早早便起身了。自白雲寺歸來,他便感覺渾身乏力,精疲力竭,卻一直睡不安穩。這一覺只睡了一個時辰左右,倒有兩次夢見汪縣令站立於睡榻前,面無血色地盯著自己。當他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屋中又分明不見一人。如此兩次三番后,狄公索性起身,點燃蠟燭,秉燭而坐,也不再睡覺,直至晨光映紅窗紙,衙役為之送來早飯。
狄公方才用完早餐,洪亮便手捧一壺熱茶走進書房。洪亮稟告狄公,馬榮、喬泰已領人去修繕那破損的水門,並順路去前一夜霧中目擊謀殺案的河邊察看,或許早堂之前不能及時趕回。洪亮又告知狄公,據報樊仲仍未歸來,亦不知現在何處;另據唐主簿僕役來衙稟報,唐主簿前一夜身體不適,待稍愈后便回衙待命。
狄公低聲道:「我亦感有些不適。」說罷,連飲了兩杯熱茶,然後又道,「可惜京城家中的書未帶來此處。有卷書中講述鬼魂與食人虎之事頗為詳細,只可惜當初我未曾在此方面花氣力研讀。作為縣令,本應具有全面的學問,而不可忽視任何看似無用的知識!洪亮,那唐主簿昨日說過早堂須辦理何事?」
「回稟大人,今日早堂只有一樁案子要辦。」洪亮答道,「有兩個農人因田界不明而發生爭執,二人告上衙門,望縣令大人公斷,只此一事而已。」說罷,從袖中取出一份案卷遞與狄公。
狄公接過案卷,略略翻閱一過,便將案卷置於案上,道:「此案易斷。唐主簿於本縣土地註冊上曾下過不少氣力,各田莊地界在地圖上均標註得十分明白。今日將此案斷畢,即早早退堂,我等尚有許多要緊公務需要辦理!」
狄公說罷,起身。洪亮為狄公取來一件深綠色錦緞官袍。狄公方將官袍、紗帽穿戴齊整,便聽得三聲鼓響,已到了早堂時分。
當下狄公步出書房,穿過走廊,來到大堂後門。從後門進入大堂,繞過那綉著狻猊的幕壁,去那鋪著紅錦檯布的高大案桌后的椅上坐定,然後向堂下望去,只見堂下人頭攢動,好不熱鬧。蓬萊百姓來者甚眾,大家皆欲爭睹新任縣令威儀,要看是何等人物。
狄公迅速向堂上掃視一眼,察看公人們站位是否有誤。他見兩邊各置一矮桌,其後坐著兩名書吏,已將筆墨紙硯準備停當,專候記錄。案桌前,台下,六名衙役分兩邊站定,邊上立著衙役班頭,手中來回甩動一根皮鞭。堂上氣氛凝重,肅靜威嚴。
狄公見一切就緒,遂將驚堂木一拍,高聲宣布審案開始。傳喚過了原告與被告,狄公即俯身將洪亮為其展開於案上的卷宗、地圖又看了一遍。閱畢即命班頭將那兩個農人帶上,跪在案前聽宣。狄公宣布斷案結果,二人連連叩頭於地,口服心服。
狄公拿起驚堂木,正欲宣布退堂,此時堂下人群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人。只見此人峨冠博帶,手拄一根竹杖,面容端莊俊秀,鬍鬚修剪齊整,看去四十上下年紀。
此人走至案前,費力地跪下,然後以和緩文雅的口氣說道:「在下船東顧孟彬叩見縣令大人。縣令大人適才上任升堂,顧某即冒昧叨擾,心中不勝惶恐之至。今有一事相求大人。顧某拙荊曹旎失蹤多日,至今下落不明,顧某心中憂慮如焚,還望大人為顧某做主,派人查尋。」
顧孟彬說罷,匍匐於地,連叩三個響頭。
狄公聞言,朗聲道:「顧員外但請詳述案情,以便本縣據實決斷。」
顧孟彬隨即稟道:「十日前,顧某與曹氏新婚,當時因前任縣令突然辭世,顧某未敢大宴賓客。婚後第三日,新娘子即依本地風俗回母家探親。其父乃本地名流學士曹鶴仙,家住西城門外鄉間。按說娘子本應於第十四日即前日午後迴轉家中,可當天她並未歸家。顧某猜想或許娘子還要多住一日。可昨日午後,娘子仍未回到家中,顧某心中著急,便差手下管事金桑去岳父大人家探問。岳父曹公告知金桑,娘子確實已於前日返回,乃是吃了午飯,與其弟曹明一同離去的。途中,曹明步行,緊隨其阿姊馬後,一直陪伴前行。曹明於那日黃昏時分返回岳丈家中,告知其父,那日伴送阿姊行到大道附近,見路邊一棵大樹頂上有個鸛巢,便叫阿姊在前先行,待其上樹取幾個鳥蛋后再來趕上她。可當曹明攀上樹,不想踏著一根朽枝,跌落下來,將足踝給扭傷了,只得忍痛挪至附近農家,包紮了一番,也不去追趕阿姊,便借那農家毛驢騎回家中。曹明稱他與阿姊分手之後,見阿姊向大道方向騎去,故猜想阿姊會沿大道直接進城。」
說至此,顧孟彬稍歇,用袖擦去額上汗珠,然後繼續道:「顧某手下管事金桑在回城途中曾去鄉間小路與大道交接處之哨卡詢問,並沿進城大道一路詢問附近農家與店家,可均無人看見那日有婦人獨自騎馬經過。為此,顧某心中甚是不安,深恐娘子遭遇不測。如今懇請大人儘早派人尋查顧某拙荊之去處。」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個摺子,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將摺子舉過頭頂,又道:「在下顧某寫有一個呈狀,內中詳述拙荊曹旎形容、衣著及坐騎模樣,呈請大人過目。」
邊上班頭走上前,接過摺子,遞與狄公。狄公展開閱畢,問道:「員外之妻歸家途中可曾隨身攜帶珠寶錢財?」
「回稟大人,拙荊回家途中並未攜帶任何珠寶錢財。」顧孟彬答道,「此事金桑亦曾問過顧某岳丈,岳丈大人告知金桑,其女離家之時只隨身攜帶了一隻藤籃,內裝幾塊糕餅,皆是其父要她帶回送與小婿的。」
狄公點點頭,又問道:「員外仔細想來,是否有忌恨你而欲加害於員外之妻之人?」
顧孟彬搖頭道:「回大人話,或許有人忌恨顧某,商場向來如戰場。然顧某自思,即便有人忌恨顧某,亦不敢無視王法,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狄公以手撫須,心想顧某之妻極有可能與他人私奔而去,但此事乃是隱私,不便當堂理論,故決定先了解顧妻品行與鄉里名聲之後再做決斷。想到此,遂開口對顧孟彬道:「本縣將迅速就此事展開必要的調查。退堂之後,員外即去通告手下管事金桑即刻前來本縣書房,將其尋訪實情詳細稟告本縣,以免衙門再遣人去鄉間尋訪,徒費時日。一旦本縣有何音訊,亦會立刻告知員外。」
狄公說罷,即拿起驚堂木向案上重重一拍,宣布退堂。
狄公回至書房,見一名書吏正在書房等候。問之何事,其稟道:「船東易員外到此,有要事想見大人。小人已將他領入衙內,現正在客廳等候。」
「易員外是何人?」狄公問道。
「回稟大人,易員外名為易鵬,乃本地巨富,」書吏答道,「他與顧孟彬同是本地船東,兩家船隻經常往來高麗、日本經商。兩家在城北河港處專有一處大船塢,那裡是他們造船、修船之處。」
「也罷,」狄公道,「我正待要見另一位客人,然既是易員外有要事相見,我便先去見他也罷。」轉身又對立在一旁的洪亮道:「洪亮,煩你先去接待一下金桑,請他講述一下如何尋訪顧員外之妻的詳情細節。待我見了易鵬,聽他說些什麼,即來會見金桑。」
吩咐已畢,狄公便徑自往客廳走去。
客廳內,易鵬正站立一旁,恭候狄公到來。他見狄公走上門口石階,慌忙跪伏於地迎候狄公。
狄公入內,攙扶易鵬道:「易員外免禮,此處不是大堂,無須如此客氣,快快請起,請坐。」
易鵬稱謝起身。狄公在茶几旁一張太師椅上就座,易鵬則在狄公對面一張椅子邊沿小心就座。狄公見此人生得肥胖,長著一張肉鼓鼓的圓臉,厚嘴唇上方留有兩撇薄薄鬍鬚,下頜上亦稀稀落落長著些短須。狄公不甚喜歡他那對滴溜溜亂轉的小眼。
易鵬端起僕役遞與的熱茶呷了一口,張口欲言又止,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狄公見狀乃先開口道:「易員外,本縣打算幾日後邀請本地士紳名流來此聚會,屆時我想與員外做次推心置腹的長談。今日本縣公務繁忙,故而還請員外免去客套,有話但說無妨。」
易鵬聞言,遂深施一禮,開口道:「大人,在下是本地一船主,自然常去碼頭等處巡視,知曉那裡一些事情,故今覺有義務稟告大人一件要事。近日一直有傳言稱大批兵器正從此城偷運出境。」
狄公聞言,即刻坐起,將信將疑問道:「兵器?運往何處?」
「回大人話,必是運往高麗。」易鵬答道,「易某聽說高麗人因戰敗而十分怨恨,正謀划襲擊我朝駐防軍隊。」
「員外是否知曉何人從事此項賣國交易?」狄公問道。
易鵬搖頭道:「大人,十分遺憾,易某尚不知此是何人所為。但易某敢言,易某所轄船隻絕對不會為此兇險陰謀所利用!當然,此事只是傳言,但本地軍塞防禦使也已獲知有關訊息,據說近日所有離港出海船隻皆須接受嚴格檢查方可出海。」
「員外若是獲知什麼音訊,休要忘了即刻通知本縣。」狄公道,「在此,還要順便向員外請教一事,不知員外對同行顧孟彬娘子失蹤一事有何見教?」
「大人,此事易某不知,實在無可奉告。」易鵬答道,「不過,如今曹公必定十分後悔未將女兒嫁與易某之子!」
狄公聽易鵬如此說,不覺為之一振,抬眼注視易鵬。
易鵬又道:「大人,易某乃曹公老友,我二人皆篤信儒學,不喜佛學。雖說我二人之間未嘗提過兒女親事,但據我兩家關係,易某向來以為曹公會將女兒許配給易某長子。但不想三月前曹公之妻亡故,曹公忽然宣稱要將女兒嫁與顧某。大人,你想,那姑娘年方二八,如花似玉,而那顧孟彬是個狂熱的佛教徒,聽人說他還要捐獻——」
「本官知員外之意了。」狄公對家庭瑣事毫無興趣,故未待易鵬將話說完便道,「昨晚本縣兩名手下曾與員外手下管事薄凱會面,聽說此人似乎非同尋常。」
易鵬見狄公問起薄凱,臉上顯出賞識的神態,回道:「薄凱喜好飲酒,昨夜又飲了許多,半夜方歸,但並未大醉。此人總是半醉半醒,也頗好吟詩,但其詩作甚是平淡無奇。」
「既如此,員外何以仍要留用此人?」狄公不解道。
「易某以為,」易鵬道,「這醉詩人有理財的天賦!大人,此人精通理財之道,算賬速度之快令人不可思議。不久前,一日晚間,易某約薄凱一同查賬,當時他坐在一旁,易某向他解釋。但他未聽幾句,便從易某手中取過賬冊,迅速翻閱一過,並記下若干數字,然後便將賬冊交還與易某,又拿來筆墨紙硯,清清楚楚地將易某買賣收支情況書寫於紙上,竟然無絲毫差錯!次日,易某又命薄凱用六七日時間估算一下為海防要塞建造一艘戰船所需的費用,不想薄凱竟在那日午後便將一卷寫有估算費用的紙稿交付於我!易某因此得以趕在同行老友顧孟彬之前將方案提交與海防統領,輕易便獲得了一筆造船的大生意!」易鵬說時得意之態溢於言表,末了又道,「只要薄凱不誤事,心裡想著易某,他願飲願唱,自由他去。薄凱聰明,做事敏捷,在下因此付給他極高的報酬。但易某不喜他是個佛教信徒,也不喜他與顧孟彬手下管事金桑往來。不過,薄凱信奉佛教,與金桑交往,此事對易某倒也無害,且有時尚可從金桑處獲知不少顧孟彬生意的內情,回來報與易某,還頗有益於易某的生意呢!」
「員外,請勿忘告知薄凱,」狄公道,「叫他這幾日擇個時辰來見本縣。本縣在衙內找到個記事簿子,內有一些賬目,本縣想要聽聽他的高見。」
易鵬聞言,迅速望了狄公一眼,方欲開口詢問,見狄公已起身告辭,只得也起身告退。
卻說狄公辭了易鵬,即向書房而行,途中遇見馬榮與喬泰。
二人上前施禮。馬榮道:「稟報大人,那水門柵欄已修好。」接著又道,「回衙途中,我二人去那第二座橋近處大戶人家詢問,那些人家的僕役皆稱未曾看見昨日晚間之事,只說附近住家有時會用大筐裝載大包垃圾至河邊,將之傾入河中。我二人心有不甘,又挨戶詢問,仍無人知曉我與喬泰所見之事。」
「看來此事已顯而易見!」狄公說道,心中釋然許多,「你二人現隨我回房,金桑已在書房等候我等。」
狄公邊走邊將顧孟彬之妻失蹤一事簡要說與馬榮、喬泰二人知道。
不一會兒,三人回到書房,只見洪亮在屋內正與一位眉清目秀、二十五歲上下年紀的青年說話。洪亮見狄公來到,便將身邊年輕人介紹與狄公。狄公問道:「足下姓金,莫非具有高麗血統?」
「是的,大人。」金桑恭敬地說道,「金某生於本地高麗鄉,從小生長在此。只因顧孟彬僱用許多高麗水手,金某通曉兩國言語,所以顧孟彬便雇請金某為其管事,監管其手下高麗水手,並為其充當翻譯。」
狄公點頭稱是,並隨手取過洪亮遞與的方才與金桑談話的記錄,細閱一遍,又將之傳與喬泰、馬榮,然後問洪亮道:「洪亮,那樊仲最後被人見到亦是在十四日嗎?亦是在那日午後嗎?」
「回大人話,正是如此。」洪亮答道,「樊仲田莊的佃戶稱樊仲於那日午飯之後即離開莊園,同行者尚有其貼身隨從吳免,二人是向西面走的。」
狄公點點頭,又道:「那曹鶴仙家亦位於同一地區。拿地圖來,我且看此地究竟是何模樣。」
洪亮取來地圖,展開在書案上。狄公視之,以筆在圖西部畫出一個圓圈,指著圖中曹鶴仙家宅處道:「且看此處,十四日,顧員外的新娘用了午餐即離開此地向西而去。新娘於第一個路口向右轉彎。那麼,金相公,其兄弟是於何處與之分離的呢?」
「是在經過一小片林地時,彼處是兩條鄉間小道會合之處,大人。」金桑答道。
狄公又道:「如今那佃戶稱樊仲亦是於那日午後離去,亦是向西而行。此處便有個疑問,為何樊仲不向東行,東行可直接通往城裡,為何偏要捨近求遠,向西繞行呢?」
「大人,從地圖上看,向東行確實近得許多,」金桑道,「但此路崎嶇不平,況且又路徑不明,甚是難行,若逢雨天,更是無法行走。故而此路雖近,卻比走大道繞行更費時間。」
「這便是了。」狄公道。說罷,拿起筆又於鄉間小道與大道之間畫出一個記號。
「我不信會有如此巧合之事,」狄公道,「我以為我等可假定顧夫人與樊仲在此處相會。金相公,你可知他二人從前可曾相識?」
金桑猶豫片刻道:「大人,金桑不知他二人是否相識。不過從圖中看,樊仲莊園離曹公家不遠,或許顧夫人未出嫁時曾與樊仲見過面。」
狄公點頭稱許道:「金相公所言十分重要。今後如何行事,本縣尚須認真思考一番,因此今日便不奉陪金相公了。」
金桑起身告辭。
目送金桑離去后,狄公轉身,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三位手下,神情莊重地說道:「諸位若還記得那九華園酒店主人議論樊仲人品之言,我想問題便昭然若揭了。」
「看來那姓顧的找錯了目標。」馬榮做個鬼臉,言道。
洪亮卻疑慮重重,慢慢說道:「大人,若是二人私奔,為何大道哨卡處衛卒不曾看見他二人呢?那哨卡前總有些士卒坐著,除了飲茶,便是注視過往行人。何況那些士卒一定認得樊仲,若是他與一名婦人同行,必定逃不過他們眼去。且樊仲隨從吳免又怎樣了呢?」
此時喬泰起身,看那地圖道:「我看,不管發生何事,總是發生在這荒僻古廟之前。聽那獨臂店主說,這一帶曾發生過許多駭人怪事!況且這一段鄉間道路因有樹叢遮擋,正好是哨卡士卒看不見的地方,不管是從樊仲莊園出來,抑或從曹鶴仙家走出,皆是如此。即便從顧娘子兄弟包紮腿傷的小農莊也望不見這段被遮擋的道路。看來顧娘子、樊仲與那隨從均在這段路上化為輕煙消失了!」
狄公聽眾人說畢,忽地站起身來,說道:「我等不可僅在此書房中按圖索驥,必要實地考察一番,並與曹鶴仙、樊仲佃戶細談之後方可心中有數。此時天色晴朗,正可外出前往彼處一看!有昨夜之經驗,我想,今日白天出巡,且又騎馬,去鄉間必定十分自在!」
九
話說狄公四人收拾行裝,又挑選了十名精壯衙役,由班頭率領,俱各騎馬跟隨四人馬後向鄉間一路行去。西城門外,正在田裡勞作的農夫見城門開處一隊人馬走出,俱抬頭觀望,只見新任縣令狄公打頭,身後緊隨洪參軍、馬榮與喬泰,四人之後又跟隨一隊衙役,煞是威風。
狄公決定抄近路去樊仲莊園。但走不多時,便發覺金桑所言不差。此路雖近,可確實頗為難行。淤泥板結,路面高低不平,兩道深深的車轍如同兩條小溝。狄公等只得緩緩前進,一行人幾乎走成一條直線。
如此行走了一陣,經過一片桑樹林,走在後面的班頭將坐騎趕進農田行進,吆喝著追上狄公,手指前方一塊高地上的家舍道:「大人,前面便是樊庄!」
狄公白了班頭一眼,怒道:「你這班頭,好不曉事,怎可隨意踐踏田中莊稼!我早知前面即是樊宅,此前我便看過地圖,何用你來告知?」
班頭遭狄公搶白一頓,十分沮喪,立住馬,待狄公與洪參軍、馬榮、喬泰走到前面,方才趕馬上路,對手下一名衙役發牢騷道:「今番我等算倒了霉,碰上這麼個厲害老爺!那兩個強人模樣的頭領更是叫人見了便發慌!昨日,連我也被逼著操練,絲毫不把我當班頭看待!」
「今後日子不好過啊!」那衙役嘆口氣,答非所問地應道,「我呢,我可沒那個福分,有個有錢的親戚送我個舒舒服服掙錢的小莊園!」
不一會兒,一行人來到一座小茅屋旁,茅屋邊有條彎曲小路通向樊宅。狄公縱身下馬,命班頭率領手下兵丁守候在路口,自己與洪亮、馬榮、喬泰徒步沿小路進庄。
馬榮走得急,先去那茅屋門前,抬腿便一腳將門踢開,但見裡面堆滿柴火,別無他物。
「真他娘的掃興!」馬榮罵道,又將門砰的一聲關上。
此時狄公走來,馬榮讓在一邊。狄公開門察看,見屋內乾柴處隱約顯露一白色物件,遂入內將那物件取出,拿與眾人看,分明是一塊女人用的繡花手巾,嗅之仍有淡淡清香。
狄公道:「此地農婦想必通常不用此類奢侈物件。」說罷便將繡花手巾小心藏入袖中。
四人向樊宅走去。途中見一身材粗壯、穿著短衣長褲、頭裹花巾的女子正在田間除草。那女子聽得有人走來,便直起身,大張著嘴,愣愣地望著四人。馬榮打量了那女子一眼,小聲對喬泰道:「沒見過比這女子更丑的了。」
轉瞬間,四人便來到樊宅門前。那樊宅原不甚大,只是兩間屋大小的一排矮房。門口有段帶檐的平台,平台下放著一個大農具箱。離此房不遠處,有個倉房,中間隔著道籬笆。宅門前站著個高個漢子,面容粗戇,身著打了補丁的藍布長衫,正在那裡磨一把鐮刀。狄公上前道:「我乃本縣縣令,相煩指引我等進屋一看。」
漢子聞言,一雙小眼從狄公身上轉到另外三人身上,猶疑片刻后,忽地笨拙地彎腰朝狄公等作了個揖,遂引四人走進屋內。屋內除有一張簡陋方桌與兩張破椅外,別無他物,壁上的泥土也剝落了好幾處。狄公環視一周,倚在桌邊,問那漢子姓啥名誰,此處尚有何人。
漢子陰沉著臉道:「小的名叫裴九,衙門裡樊老爺的佃戶,兩年前死了妻子,現只有女兒蘇娘與我相伴過活。她在家做飯,閑時也去田裡幫我干點雜活。」
「此處倒像是一個人的農莊。」狄公道。
「只要我有錢,我便雇個幫手。」裴九嘟囔道,「但這是不常有的事,樊老爺小氣得很。」
裴九說罷,一雙小眼挑釁似的瞟了狄公一眼。狄公注視著這個寬肩彎背的壯漢,覺得這黑漢子不甚友善,便道:「你可知你家主人去了何處?」
裴九拽了拽破舊的上衣,粗聲粗氣道:「他十四日曾回來過,當時我與蘇娘才吃了午飯。我問他要錢買谷種,他說沒錢,隨後又叫隨從吳免去倉房查看。那廝去了回來說倉房裡還有半袋谷種,於是樊老爺笑了起來,不再搭理我。後來他與吳免便離開了莊園,騎馬向西邊大道去了。就這些,我曾說給衙門裡的人聽過。」
裴九說罷,兩眼望著地面。
狄公兩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裴九,許久不發一言。忽然間,狄公朝裴九大聲喝道:「裴九!抬頭看著本縣令!老實將那女子之事說與我聽!」
裴九未料狄公竟知那女子之事,不覺大吃一驚,驚愕地望著狄公,愣了片刻,轉身便朝門口奔去。馬榮見狀,搶步上前,一把揪住其衣領,將他拽回,又將他強按在狄公面前,雙膝跪地。
「不關我事!不關我事!」裴九連連叫道。
「本縣心中有數!」狄公怒喝道,「你休想瞞我!」
「我說!大人,我都說。」裴九為狄公氣勢所震懾,嚇得號啕大哭起來,兩手絕望地絞纏成一團。
「速速道來!」狄公厲聲催促道。
裴九皺緊眉頭,深深吸了口氣,止住抽噎,方才言道:「小人不敢說謊。那日先是吳免牽著兩匹馬回到莊上,說是老爺與夫人要在莊上過夜。小人以前從未聽說老爺曾經婚娶,但此事不幹小人的事,小的就不曾打聽。姓吳的那廝一向不是個東西,與他也沒什麼話講,小的只叫女兒蘇娘去逮只雞殺了。小人想,老爺定是為了收租的事才回莊上小住。小人叫蘇娘把老爺卧房收拾乾淨,又將雞用大蒜燉上,便牽馬去倉房槽上,給與洗刷,喂它們草料。
「待小人回到房中,樊老爺已經坐在這兒。小人見他面前放著那隻紅錢匣子,便知他是來要租子的。小人說手中無錢,已買了新谷種。老爺很生氣,責罵了小人一頓,並叫吳免去看有無谷種在倉房裡。后又要小人帶姓吳的去看小人種的地。
「待小人與吳免回到房中時,天色已晚,聽得老爺正在卧房裡喊著要吃飯。
「蘇娘趕緊把飯菜端進卧房,小的則與吳免在倉房前一起喝了些粥。姓吳的叫小人送他五十個銅板,不然便要誣告小人未將田地侍弄好。小人無奈,便給了他五十個銅板。姓吳的收了錢后便徑自去倉房裡睡覺了。小的坐在屋外,心中愁苦,不知怎麼交納租子。待蘇娘收拾好廚房后,小人便將她送至閣樓歇息,小的則睡在姓吳的身邊。半夜裡小人醒來,又想那租子之事。那時小人發現,姓吳的已不在身邊。」
「定是去了閣樓。」馬榮忽地插話道,嘴角掛著一絲狎笑。
「休要如此浮躁!」狄公喝止道,「讓此人說完。」
農夫裴九並未留意馬榮的戲謔之語,皺著眉頭繼續述說。
「當時小人走到屋外,發現兩匹馬也都沒了,卻見老爺屋內依舊亮著燭光。心想,老爺一定尚未入睡,須將此事稟告老爺才是。於是小的跑去老爺卧房門口,敲了敲門,卻不見裡面有動靜。小人便繞到屋后,見窗戶開著,心想,定是老爺與夫人睡著,忘了熄燈,如今燈油甚貴,十個銅板才買得一斤,像這等睡覺不熄燈豈不浪費燈油?如此想著便走去窗前向里一望,卻見老爺與夫人雙雙倒在血泊之中。
「小人自窗口爬進屋內,想尋那錢匣。可尋了半天並未發現那錢匣蹤影,卻發現小人的鐮刀丟在地上,上面滿是血跡。小人心中明白必是那姓吳的混蛋用鐮刀殺死了老爺與夫人,然後帶著錢匣與馬匹逃走了。」此時喬泰張口欲言,狄公搖頭斷然阻止。
「小人知道人家會說是我裴九乾的,」裴九嘟囔道,「人家會打小人,逼小人承認是小人乾的,然後砍下小人的腦袋,這樣我可憐的蘇娘便沒處安身了。小人越想越怕,於是去倉房尋了輛推車,推至窗下,把二人屍首從床上拖下。當時,那女人的屍首還有些熱乎。小的把二人屍首從窗台上推入窗下推車內,然後把車推到桑樹叢里,再把屍首藏在一堆樹枝底下,隨後便回倉房睡覺了。當時小人打算待天明起個早,拿上挖土的鏟子,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首給掩埋了。不想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小人回到桑園,屍首卻不見了。」
「你說什麼?」狄公叫道,「屍首不見了?」
裴九使勁地點了點頭。
「屍首不見了。小人當時心想,定是有人發現了屍首,跑去告官了。那時小人趕緊跑回屋內,把那沾血的鐮刀裹在老爺衣服內,抓起夫人的長裙去擦床褥與地上的血跡。地上的血跡擦乾淨了,可床褥上的血跡卻怎的也擦不掉。沒法子,小人便把床褥連同衣物一併捲起,抱入倉房,藏在柴草堆下。小人又去叫醒蘇娘,告訴她天放亮前便與我一起離家進城。小人所說句句是真,無有半句瞎話,大人!千萬別對小人動刑啊!大人,小的真的沒殺人哪!」
裴九說罷,趴在地上撲通撲通將頭磕個不停。
狄公捋了捋鬍鬚,對裴九道:「起來,帶我去那藏屍處看一看。」
裴九聞言,慌忙自地上爬起。喬泰探身於狄公耳邊,輕聲道:「大人,我等來蓬萊路上曾見過姓吳的那廝!問問這廝那兩匹馬是何模樣!」
於是狄公命裴九說說他主人與那女人所騎馬匹的模樣。裴九說樊老爺騎的是匹灰馬,樊夫人騎的是匹火炭色的馬。狄公點頭稱是,遂示意裴九在前引路。
行不多遠,便到了那桑園。裴九指著一堆桑樹枝道:「小人當初便把老爺與夫人的屍首藏在這堆樹枝下。」
馬榮上前俯身仔細察看這堆樹枝。他從地上撿起幾片葉子,拿到狄公面前道:「大人,你看這上面黑斑必是血跡所染。」
「你二人此刻先將桑園認真搜檢一遍,」狄公道,「這狗頭或許有所隱瞞!」裴九急忙爭辯說自己未有欺瞞,但此刻狄公並不予理睬。狄公手捻頷下長須,若有所思地對洪參軍道:「洪亮,恐怕此事非同一般。我等於赴任途中所見那人看去並不似心狠手辣,敢以鐮刀割斷兩人咽喉而竊款盜馬之兇犯。那人看我時滿臉茫然,並無驚慌之態。」
說話間,傳來折斷樹枝的聲音,馬榮、喬泰走了回來。只見馬榮興奮異常,揮動手中滿是銹跡的鐵鏟喊道:「園中有個地方土質疏鬆,看去像新近被人挖過!我在旁邊一棵樹下發現埋有東西。」
「將鏟子遞與裴九!」狄公冷言厲聲道,「讓這狗頭自己挖他所埋之物!那地方在何處?帶我去看!」
馬榮撥開桑樹叢,在前開道,眾人緊隨其後,穿行於樹叢間。喬泰拽著裴九,裴九搖搖晃晃,心神不定地踉蹌跟著。
馬榮將眾人引至桑園中一處空地,指點那土質疏鬆處。
「速速與我挖來!」狄公喝令裴九。
裴九木訥地向手心裡啐口唾沫,舉鏟開挖。不多時便見土中露出一點沾滿泥土的白色衣料。喬泰與馬榮一起上前從土裡拖出一具男屍,將其放在地面干葉之上。眾人見此具男屍有四十上下年紀,頭皮光光,僅穿一件單薄內衣。
「這是個和尚!」洪亮驚叫道。
「繼續挖來!」狄公厲聲喝道。
裴九又挖了一陣,忽地將鏟扔下,氣喘吁吁道:「這便是樊老爺!」
馬榮與喬泰上前從土坑中又拖出一具碩大裸體男屍。因屍首幾乎分離,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將屍首輕放在地上。但見此屍胸前有一片烏黑凝血。馬榮見屍身肌肉發達,不禁贊道:「這廝倒是十分強壯!」
「再挖那第三個死者!」狄公對裴九怒吼道。
裴九又將鐵鏟插入土中,但此次碰到了岩石,下面已無其他屍體。裴九停鏟,茫然地望著狄公。
「你將那女人如何處置?你這惡棍,快快從實招來!」狄公吼道。
「小人發誓,小人真不知曉!」裴九叫道,「小人當初只是將老爺與夫人的屍首運來此地,把他們藏在樹叢下,從未在此埋過任何東西,也從未見過這禿頭和尚!小人對天發誓,小人所說句句是真!」
「此處發生何事?」此時忽地自狄公身後傳來一聲文縐縐的說話聲。
狄公旋即轉身,只見身後站立一名矮胖男子,此人身著華貴紫緞錦繡長袍,唇上鬍鬚濃密,頰上、頷下三縷長髯直垂胸前,頭戴一頂高冠,儼然一副博學紳士模樣。此公掃視狄公一眼,遂十分恭敬地向狄公躬身作揖道:「在下名為曹鶴仙,本地人氏,家有薄田少許,只為養家度日,平日但好諸子百家,略通天文地理。敢問大人即為新任縣令否?」見狄公點頭,他又繼續說道,「方才老夫騎馬偶經此地,聽得路邊一農人說衙門裡人正在鄰庄樊仲家,於是老夫冒昧至此。不知有用得著老夫之處否?」說罷,便欲探頭窺視狄公身後擺在地上的屍體。
狄公上前以身體擋住其視線,說道:「本縣正在此調查一樁謀殺案。倘若曹公能委屈暫避,一旦此處事畢,本縣便來與曹公相會。」
曹鶴仙聞言,只得作揖告退。
曹鶴仙退去之後,洪亮道:「大人,此和尚身上未見何傷痕,看去只像自然死亡!」
狄公道:「今日午後,我等將於衙門內認真探究此事。」轉身又問裴九道:「說,樊夫人長得是何模樣?」
「大人,小的確實不知!」裴九嗚咽道,「小人未見夫人是怎樣到這莊上的,待小人發現夫人屍身時,夫人面上已滿是血污了。」
狄公點點頭,回身對馬榮、喬泰道:「喬泰在此看守這惡棍與這兩具屍首,馬榮去將路口士卒領入,在此伐些樹木做兩副木架,將這兩具屍首抬回衙門,並將這裴九收監。但回府之前,先令裴九引你等去那倉房,將其所藏死者被褥衣物尋出,一併帶回府去。此刻我與洪亮先回莊上察看樊仲卧房,並審那姑娘,看有何線索可尋。」
狄公說罷,便與洪亮快步向庄內走去。將至路邊,遇見曹鶴仙,見他手持一根長長木杖,正小心撥開桑叢,緩緩向前行進。路邊站著曹鶴仙的僕人,手牽一頭毛驢,等待主人來到。
狄公快步上前道:「曹公,本縣因公務繁忙,現欲往樊庄走一遭。待料理完公事,得空一定親往貴府造訪。」
曹鶴仙向狄公躬身深施一禮,三縷長髯迎風飄拂,十分惹人注目。只見他緩緩爬上驢背,將長拐橫擔於鞍前,雙腿一夾,那毛驢便一溜小跑向前奔去,後面僕役也甩開兩腿緊隨在後。
「如此美髯,天下少有,真美髯公也!」狄公眼望曹鶴仙背影,不無讚歎地對洪亮道。
回至樊庄,狄公吩咐洪亮去喚那在田間勞作的姑娘,自己則先去那樊仲卧房察看。
步入卧房,只見其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空空蕩蕩,僅有木架與床板,並無被褥。靠牆有一張梳妝台,邊上有兩隻木凳。近門處的角落內放著一張小巧几案,案上擱著一盞油燈。狄公仔細察看房中每個物件,正當低頭看那木床之時,忽見床頭木架上有一深深刻痕。細細觀之,見刻痕茬口潔凈,像是新近所為。狄公搖頭沉思,慢慢走至窗前,見窗門已斷。方要自窗前走開,卻見窗邊地上有一張摺疊的白紙,狄公將其撿起視之,發現其中包有一柄女用廉價骨梳,上面鑲有三枚圓形彩色琉璃片。狄公又將骨梳包好,藏入袖內。狄公蹙眉沉思,覺得案情複雜,似有兩個女人捲入其間。先前於路口草屋內發現的繡花手巾系富家女子所有,而這柄廉價骨梳則顯然是農婦之物。狄公心中猶疑不定,嘆息一聲便向外屋走去。外屋內,洪亮與裴九女兒蘇娘已等候多時。
狄公見蘇娘不敢正視自己,一副十分懼怕的樣子,便語氣和緩地問道:「嗯,蘇娘,本縣問你,你父說那日你為樊老爺燉了只味道十分鮮美的雞,是嗎?」
蘇娘害羞地望了狄公一眼,臉上綻出微笑。
狄公又道:「鄉間飯食不比城裡飯菜味道差。我想,樊夫人必也十分愛吃你燉的雞,是嗎?」
蘇娘聞聽此言,不再微笑,反問道:「她很傲氣,不是嗎?她坐在卧房凳子上,我向她請安,她卻連頭也不回,不是嗎?」
「然當你收拾碗筷之時,夫人可曾與你說話?」狄公又問道。
「那時她已睡下。」蘇娘毫不猶豫地答道。
狄公無可奈何地捋了捋頷下長髯,略停片刻又問道:「不知姑娘可曾認得顧娘子,也便是鄰庄曹公之女,前不久才嫁入城中顧家的那位姑娘?」
「我曾在田頭遠遠見過她與她兄弟一二次,」蘇娘答道,「人家都說她是個好姑娘,不像那些城裡小姐那般難纏。」
「也罷,」狄公無奈道,「如今你為我指路,引我去曹公家走一遭。外面官府兵卒會借你一匹馬騎。完事之後,你尚須陪伴我等一路回城,你父也將去城中,本縣尚有要事相問。」說罷便令蘇娘引路,急急向曹鶴仙家而去。
十
話說狄公與洪亮跟隨蘇娘來到曹鶴仙家。狄公抬頭望去,見曹鶴仙家乃是一座三層塔樓,建於一片松柏掩映的小山丘上,心中頗感意外。三人來到塔樓之下,曹鶴仙已在樓下恭候多時。狄公吩咐洪亮與蘇娘在門口小屋內暫歇,自己則隨曹鶴仙入內。
走進樓內,狄公隨曹鶴仙踏上一道狹窄樓梯,二人緩步上樓。曹鶴仙告知狄公,此塔樓年代久遠,原是為本地戰爭瞭望軍情所建,後為曹氏先人所有。但曹家原本居住於城中,只是待做茶商的父親亡故之後,曹鶴仙方將城中房產變賣,遷至此處居住,至今已有多年。曹鶴仙邊走邊道:「或許大人會以為曹某怪癖,如何居住在塔樓之內。但大人到了樓上書房,便自會明白曹某遷居此處之用意。」到了頂層八角形房內,曹鶴仙憑窗手指遠處景色道:「大人,此處視野開闊,可以高瞻遠矚,遐想入雲!此處亦是曹某書房,曹某可專心在此研習天文地理。曹某研習每有所獲,心中便感其樂無窮!」
狄公讚許了幾句,亦向窗外望去,一眼便望見北面那座破敗的古廟,但那廟前小道被一片樹林遮蔽。觀賞一陣后,曹鶴仙邀狄公在一張堆滿書卷文稿的大書案旁就座。甫坐下,曹鶴仙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大人自京師而來,可知京師中人如何議論老夫學問?」
狄公在京師時從未聽說過曹鶴仙的學說,但又不便令曹鶴仙掃興,遂禮貌地敷衍道:「據傳,京城裡人多以為曹公之學說頗具獨到之處。」
曹鶴仙聽狄公如此說,心中十分得意。
「將老夫曹某視為具有獨到見解之人,倒是頗有道理。」曹鶴仙躊躇滿志地說道,並起身提起桌上一把大茶壺為狄公倒了一杯茶。
「不知曹公是否想過,」此時狄公開口問道,「貴府千金有何不測?」
聽聞此言,曹鶴仙面上似有慍色。只見他小心地理了理垂至胸前的長髯,然後面容嚴肅地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女除令老夫煩惱之外,從未給老夫帶來任何樂趣!老夫潛心於學問,須心靈寧靜,不應受到干擾,小女卻總是干擾老夫之寧靜心靈。老夫曾親自教誨小女讀書習字,但未料小女總好閱讀那些不該閱讀之書。她好讀史書,大人,竟會是史書!那些書上除了記載一些懵懂無知的前人悲慘經歷外,別無他物。簡直是虛度光陰!」
「然而,」狄公謹慎言道,「人們有時亦可從前人之過失中獲取教訓。」
「哼!」曹鶴仙頗不以為然。
狄公並不介意曹鶴仙的態度,語氣和緩地繼續問道:「敢問曹公何以要將小姐嫁與顧孟彬?我聽說曹公一向輕視佛教,以為信奉佛教乃愚蠢無知的盲目崇拜,對此我亦有同感。然顧員外卻是個十分虔誠的佛教信徒。」
「哈!」曹公大聲道,「小女婚嫁之事原先老夫並不知曉,此皆是兩家婦人所為。大人須知,婦人皆是愚人!」
狄公深感與曹鶴仙談話有些漫無邊際,但仍決定繼續下去,遂又問道:「不知小姐是否認識鄰庄樊仲?」
曹鶴仙揮動了一下手臂,斷然否定道:「大人,老夫如何知曉那等事!或許小女曾見過此人一面。上個月那蠻橫的不學無術之徒曾到此與老夫理論地界之事。大人,你想,我,一個精通天文地理之人,卻要去討論地界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我以為學問、地界二者皆是有用之物。」狄公淡然言道。
曹鶴仙迷惑不解地看了狄公一眼。
狄公若無其事地繼續道:「此屋沿牆滿是書架,然卻有架無書,不知曹公之書皆在何方?我想,曹公之書定不會少,必是收藏於某處。」
「老夫確有許多書籍,」曹鶴仙淡然答道,「然老夫書讀得越多便越糊塗。老夫喜好讀書,是的,然卻深感讀書只會為世人的愚昧無知所迷惑,故而每閱一人書籍,知曉作者所言之後,便將此人所著書卷悉數送與京師中堂弟曹奮。老夫這個堂弟,大人,老夫實在羞於啟齒,太乏獨立思考能力,是個毫無主見之人,實在是悲哀之至!」
此時狄公模模糊糊記起自己在京師時曾見過曹奮,那是於好友侯鈞家中的一次酒宴上,此人亦是大理寺官員,平日極好收藏古書。想至此,狄公習慣地抬頭欲要撫須,因見曹鶴仙亦在撫須,且神態高雅,便停住手,心中甚感不快。
曹鶴仙背靠椅背若有所思地徐徐言道:「現老夫為大人做個概述,老夫會力求說得通俗易懂,當然,老夫所要述說之事皆是有關老夫學理之事。首先老夫欲要講述的是,老夫以為天地——」
狄公迅速起身,斷然道:「本縣十分遺憾,因府內尚有許多要緊公務須實時回去辦理,故此不得不暫且告辭,相信日後不久便有機會繼續聆聽曹公之高論。」
曹鶴仙無奈,只得起身送狄公下樓。分手之前,狄公對曹鶴仙道:「衙門午間尚要升堂斷案,該案內有人與曹公之女失蹤一事有關,本縣欲在堂上審問有關之人,不知曹公有無興緻前往聆聽。」
「大人,恕老夫直言,老夫若去聽審,難道不做學問了不成?」曹鶴仙反問道,言語中不無責備之意,「老夫確實不能為這等俗事所攪擾,此必會令老夫心旌動蕩,無法不偏不倚思索天地間之高深哲理。何況那顧孟彬不是已娶了老夫女兒了嗎?老夫女兒之事如今概由顧孟彬擔待。此亦是老夫學理中一重要原則:凡人自有天命,亦自會順應天命,故只須聽天由命,他人不必多加干涉——」
狄公不待曹鶴仙將話說完,便道:「告辭,留步。」說罷,便翻身上馬,策馬離去。洪亮與蘇娘亦趕緊上馬跟隨。
三人下了山丘,松林間忽然閃出一個美貌少年,攔在馬前躬身行禮。狄公見狀,急忙將馬勒住。少年急切問道:「敢問大人可有我阿姊消息?」
狄公搖頭不語,面色凝重。少年懊喪地用掌擊打腿部,不假思索地說道:「此事全怪我疏忽大意!大人,萬望請您找尋我阿姊行蹤!她騎得好馬,射得好箭,從前我二人總在一處玩耍。阿姊聰慧過人,本不該是女兒身,而應是個男兒。」少年停頓片刻,然後又道,「我二人皆喜歡此地,父親卻總要談論城裡。自從父親輸了錢之後,他便——」說到此,少年擔憂地朝塔樓方向瞟了一眼,趕忙道,「大人,也許我不該打擾您,倘若父親知道,會生氣的!」
「不必過慮,你並未打擾本縣!」狄公連忙安慰道。狄公心中十分喜愛少年的友善態度,微笑地問道:「你阿姊嫁人後,你一定頗感孤獨吧?」
少年低頭不語,過了好一陣方才說道:「大人,比起阿姊來,我卻要好得多。阿姊曾與我說,她不甚喜歡姓顧的那人,但女大當婚,不得不嫁,且父親也定要阿姊出嫁。阿姊想,反正都要嫁人,則嫁與姓顧的又有何不可?因此便答應了。阿姊向來心胸豁達,因此總是那般快樂,喜歡言笑!不過,那日她回到家中,看上去卻是愁眉鎖眼、悶悶不樂的樣子。她不願與我談她婚後的生活。大人,阿姊會出什麼事嗎?」
「本縣定會儘力找尋你阿姊的行蹤。」狄公順手從袖中取出自樊仲莊園茅屋內發現的那塊繡花手巾,問少年道,「此帕可是你阿姊之物?」
「我不知此帕是何人之物,真的不知,大人。」少年笑答道,「女人的東西在我看來幾乎一樣。」
狄公又問道:「那樊仲常來此處嗎?」
「他只來過我家一次,」少年答道,「那是他為一件要緊事須見父親才來的。不過有時我在野外也能見到他。我倒是挺喜歡他的。他身強力壯,射得一手好箭,有一回,他還教我如何做弓呢!比起衙門裡姓唐的那人來,我更喜歡樊仲。姓唐的那老頭兒常去樊仲莊園,他看上去總是那般古怪,難以捉摸!」
「好吧,」狄公道,「一旦有你阿姊消息,我便會儘快告知你父。就此告辭了。」說罷,策馬向城中而去。
回至府中,狄公便命參軍洪亮將蘇娘帶去門房暫歇,待午間升堂時再將其帶入堂內聽審。
且說馬榮與喬泰自離了狄公,按狄公之命將諸事辦妥,便早早回至府中,此時正在狄公書房內等候。二人見狄公回來,便一起迎上前去。馬榮稟道:「我二人在倉房中尋著了那包卷有血衣的被褥,還有那柄鐮刀。那女人的衣裙與顧孟彬所描述的相符。我差一名衙役去白雲寺,叫他們派人下山來此查驗是否認得那死和尚。仵作沈郎中如今正在驗屍。那個鄉巴佬裴九已被我與喬泰關押在牢里了。」
狄公聽罷略點了點頭,問道:「唐主簿回衙否?」
喬泰稟道:「我們已派一名衙役去唐主簿的住處,告其樊仲之事,想必他即刻便會到來。大人,從那姓曹的胖老頭兒處有何發現沒有?」
狄公聽喬泰詢問,頗感驚喜。這是他第一次聽這兩名壯漢提問,心中覺得這二人已喜愛上衙門內事務。
「所獲不多,」狄公答道,「那曹鶴仙是個自欺欺人的迂腐之人。其女極有可能在婚前便與樊仲相識,其子以為其阿姊嫁與顧孟彬並不幸福。至今我對此案尚未理出頭緒,或許待審過裴九與其女蘇娘后,會有新的發現亦未可知。我今即給州府刺史大人寫封書信,請其張榜通緝樊仲家臣吳免。」
「只要那廝敢賣那兩匹馬,官家便能抓著他。」馬榮道,「因馬販們相互皆有聯繫,與官家也有關係。且馬匹身上皆烙有標識,可識得是誰家之馬,所以要想盜馬出售對新手來說絕非易事。我一向聽得旁人這麼說!」
狄公聽馬榮如此說,面露喜色,迅即提筆疾書,瞬間寫就一封書信。其命一書吏謄抄一遍,記錄在冊后,便差一名衙役騎馬送往州府。
諸事辦妥,頃刻已到正午時分,只聽得外面升堂鼓響,馬榮急忙為狄公穿上官服。
樊錄事為人所害,其屍被發現的消息早已傳遍全城,此時衙門大堂門外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
狄公升堂就座,傳令獄卒將嫌犯裴九帶上堂來。裴九跪於堂下,狄公命其將樊仲被害那日之事再細細述說一遍。書吏在旁記錄。待裴九說完,書吏將所記口供當堂大聲宣讀。裴九承認所說無誤,邊上衙役遞過筆硯,裴九畫押后又摁上指印。
狄公開口道:「裴九,即便你所說句句是實,你亦是有罪之人,因你事後非但未將案情主動稟報官府,反欲隱瞞實情。故於此案未破之前你將暫被收監關押。現傳仵作上堂。」
當下裴九被獄卒帶下堂去。沈郎中走上堂來。
沈郎中跪於堂下,正色言道:「稟報大人,在下仔細查驗,今證實死者之一確為本衙錄事樊仲。經驗查,樊仲死因乃為一利器割斷喉管所致。而那和尚之屍經在下查驗,並經白雲寺監院慧鵬證實,乃白雲寺賑濟僧智海。經驗查,其屍並無傷痕,未見任何遭受暴力之痕迹,亦未發現中毒跡象。在下認為智海之死可能因心跳猝然停止所致。」
沈郎中說罷,起身將驗屍單遞與狄公。狄公令其退下,又命將裴蘇娘帶上堂來。
洪參軍將蘇娘帶上。此前蘇娘已將頭臉梳洗整潔,此刻低頭羞顏,看上去楚楚動人,倒頗有幾分姿色。
馬榮悄聲對喬泰道:「我沒告訴你這姑娘長得標緻嗎?我早說過,女人下了河,鄉里的、城裡的一個樣!」
且說蘇娘跪於堂下,見大堂上下兩旁這等威嚴陣勢,心中不禁慌張起來,不知如何應對。狄公好言耐心詢問,方使其漸漸平靜下來,又將那日樊仲與那婦人之事述說了一遍。待其說完,狄公問道:「那日以前,你曾見過樊夫人否?」蘇娘搖搖頭。
狄公又道:「然則你又如何知曉你所服侍的婦人便是樊夫人無疑?」
「他二人睡在一張床上,不是嗎?」蘇娘答道。
此言一出,立時引得堂下人群發出一片鬨笑。狄公將驚堂木重重一擊,怒喝道:「肅靜!」人群霎時又鴉雀無聲。
蘇娘低下頭,一臉窘態,不知如何是好。
忽地狄公眼光落在蘇娘頭上插的骨梳上,心中一動,便從袖中取出在樊仲卧房內撿到的那柄骨梳,對照一番,竟與蘇娘頭上那柄一般模樣。
狄公手持骨梳問道:「蘇娘,你抬頭看這骨梳。此梳是本縣在莊園附近撿到的,你看,是你的不是?」
蘇娘抬頭一望,頓時眉開眼笑。
「啊呀,他還真買著了一個!」蘇娘情不自禁地言道,圓臉上現出滿意的微笑。忽然間蘇娘又像意識到了什麼,急忙以袖掩口,臉上又現出懼怕的神色。
「此是何人為你而買?」狄公語氣和緩地問道。
蘇娘眼內淚花閃爍,哽咽道:「若是父親知道了,定會打我!」
「蘇娘,你看,」狄公道,「如今你是在衙門公堂之上,故而必須回答本縣問話。你父裴九現有官司纏身,若要解脫其官司,須是你說出實情,或可解救你父,否則你父少不得要吃官司。」
蘇娘固執地搖頭拒絕。
「這事與我父、與大人皆無關係,」蘇娘執拗地說道,「我不告訴你。」
「說,不說便打!」邊上班頭舉鞭呵斥道。蘇娘嚇得渾身一顫,尖叫一聲,繼而便撕心裂肺地尖聲哭泣起來。
「住手!」狄公喝止班頭,然後回頭望向馬榮、喬泰。馬榮明白其意,朝狄公拍拍胸脯。狄公猶豫片刻,朝馬榮點了點頭。
於是馬榮快步走下台階,去蘇娘耳旁低聲言語一番。只見蘇娘迅即止住啜泣,連連點頭答應。馬榮在她背上輕拍兩下,又在她耳邊低聲言語了數句,回頭望望狄公,便又回到先前站立之處。
蘇娘以袖擦去臉上淚水,抬頭望著狄公,便開始述說起來。
「約莫一個月前,我與阿光一起在地里幹活,他說我眼睛生得好看。我與他去倉房喝粥,他又說我頭髮好看。那日,父親恰好去城裡販貨,不在家,因此,我便與阿光上了閣樓,後來……」蘇娘說至此,略停片刻,繼而頭一甩,勇敢地說道,「後來我二人便去了閣樓!」
「我知你意。」狄公道,「然則阿光又是何人?」
「難道大人不知道阿光?」蘇娘驚問道,「人人都認識他!阿光到處幹活,只要誰家地里有活,他便去誰家幫工幹活。」
「他可曾要你嫁與他?」狄公又問道。
「他問過我兩回。」蘇娘答道,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但我說:『不,決不!我要嫁個有自己土地的男人。』我這樣對他說。不久前,我還叫他不許又在夜裡偷偷摸摸地來看我。今年秋天我便十八歲了,如今我要想想將來的事。阿光說他不在乎是不是同我成親,但若是我喜歡上了別人,他便要割斷我的喉嚨。人家說他是個盜賊、二流子,可他是真心喜歡我,這是真的!」
「然則這柄骨梳又是怎麼一回事?」狄公又問道。
「這定是他為我買的。」蘇娘道,臉上又現出滿意的笑容,「上回我與他相會時,他說要送我一樣東西,好叫我見物思情,時時想著他。我想要難為他一下,便告訴他我想要一柄與我頭上戴的一般模樣的骨梳。他說,即便尋遍全城也定要為我尋到一個。」
狄公聞之,頻頻點頭。
「我已知之,蘇娘,」狄公道,「你在城中可有地方居住?」
「我姨母住在碼頭附近。」蘇娘道。
狄公遂命洪亮將蘇娘帶下堂去,又側頭問班頭道:「那阿光是何許人也?」
「回稟大人,此人是個痞子。」班頭道,「半年前,此人曾因打傷一名老農並搶奪其錢財,被衙門重責了五十大板。兩個月前,西城門邊一夥賭徒聚賭,因分攤不公而爭執起來,其中一名店主被殺,我們亦懷疑是他所為。此人四處流浪,無固定住所,每日只是睡在路邊林中,或是睡在人家倉房中,隨處尋點活兒干,賺點小錢混度時光。」
狄公靠在椅上,把玩手中骨梳,沉思良久之後,挺直身子宣佈道:「本縣親自檢視過犯罪現場,且聽了方才證人所言,今斷定樊仲與那身穿顧氏服飾之女子被殺於本月十四日夜間,乃是無業游民人稱『阿光』者所為。」
狄公說罷,人群中立時發出一片竊竊私語聲,為狄公如此斷案甚感不解。
狄公將驚堂木一擊,堂下立時肅靜。狄公又道:「需要釋疑的是,樊仲之隨從吳免乃第一個發現主人被害之人。他見主人已死,便將主人錢箱盜到手中,又將主人與那婦人所騎兩馬據為己有,然後便趁夜黑無人逃之夭夭。本衙將張貼布告,必將罪犯阿光與吳免抓獲歸案。
「本衙還將竭力證實與樊仲一起被害的婦人究竟是何許人,且要查出其屍所在。此外尚須追查智海和尚與此案的關係。」狄公說罷,隨即舉起驚堂木向案上重重一擊,宣布退堂。
狄公回到書房,便對馬榮道:「你此刻速去探視裴蘇娘是否已安全去往其姨母家中。一個女人失蹤已引來諸多麻煩,故萬不可再失蹤一個。」
當下馬榮便領命出衙。
馬榮走後,洪亮將一杯熱茶遞與狄公,蹙眉不解道:「大人方才於堂上所言,我猶有疑惑。」
「我也不解大人之意!」喬泰也道。
狄公將茶飲盡,不慌不忙道:「其實當初我聽罷裴九所言,心中即已將吳免排除在謀殺者之外。倘若那吳免真欲謀財害命,自可在來去莊園途中之無人處暗中下手,如此不但更易為之,且不易為人發覺,何必要在莊園內施行謀殺而讓人懷疑是他所為呢?再者,吳免乃城裡人,慣用刀劍而不慣用鐮刀,鐮刀對他而言顯得笨拙且易誤事。此外,只有曾在那莊園中勞作過的人方知鐮刀放置何處,方能於夜晚黑暗之時將鐮刀摸到手中。」
狄公稍頓又道:「吳免發現主人被害之後,因懼怕被牽連,且因貪婪,發財心切,便心生邪念,竊取錢箱及馬匹逃之夭夭。」
「大人所言確實有理,」喬泰道,「但我仍有一事不解,為何阿光要去謀殺樊仲?他與樊仲前世無怨,今世無仇,又不要其錢財,如何又要殺他?」
「此乃誤殺。」狄公答道,「阿光曾允諾為蘇娘買骨梳,當其買到骨梳之後便於那日晚間去莊園與蘇娘相會,滿心想以骨梳討得蘇娘歡心,答應與其同床共枕。然卻在去倉房途中路過樊仲卧房,見屋內亮著燈燭,心生疑惑,於是推窗觀望,昏暗中見一對男女卧於床上,未及細辨,便以為蘇娘有了新歡。阿光向來品行不端,又兼性情暴戾,見此光景,怒從心起,隨即去那農具箱內取出把鐮刀,回至卧房窗外,躍窗入室,割斷二人喉管。行兇之際,阿光不慎將骨梳失落於屋內窗下,今日為我所得,終成破案線索。然我尚無法斷定阿光是否知曉其誤殺他人。」
「我以為阿光那廝可能已知誤殺他人。」喬泰道,「我知這等人脾性,不竊得些財物便不會離去。必是發現那被殺女子不是蘇娘,方才不顧一切慌忙逃離。」
「可那女子究竟是何人?」洪亮問道,「那和尚又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濃眉緊鎖,思慮片刻道:「此事我亦心中無數。那女人之衣裙,那火炭色馬及其失蹤時間,一切均似乎與顧夫人相關。然則與顧夫人之父及兄弟交談之後,我已對其品行有所了解。若說顧夫人於婚前婚後始終與樊仲那等品行不端之人私通有染,實在不合情理。再者,即便那曹鶴仙確是個自私自利之人,我仍以為其對女兒命運不聞不問,絲毫不予關心之狀,實在有悖常理。故此我總感到那被害女子並非顧夫人,亦覺曹鶴仙似乎有所隱瞞,並非全然不知底細。」
「不過,我仍有一事不明。」洪亮道,「那女子始終不願與裴九及蘇娘正面相見,似不願被人認出,此又似乎說明該女子即是顧夫人無疑。因其兄弟曹明曾說從前時常與阿姊去野外玩耍,想必裴九與蘇娘曾見過顧夫人,故而顧夫人去了樊仲家便不敢與之正面相視,想是怕他們認出自己來。」
「言之有理。」狄公嘆道,「裴九隻在此女子被害之後見到其面,然因血污其面而無法辨認,或者真為顧夫人亦未可知。至於那和尚,我想午飯之後親自往白雲寺走一遭,再打探些底細。洪亮,你去傳令屬下預備官轎。喬泰,今日午後你與馬榮同去搜捕阿光。昨日你二人曾說要為我捉拿罪犯,今日時機來臨,看你二人能否辦到!此外,當你二人搜索之時,順便亦可去那破廟裡搜尋一番,說不定那婦人之屍便埋藏於彼處亦未可知。竊屍者不可能將其屍首移送遠方。」
喬泰聞言,立時起身,自信地說道:「大人寬心,我二人定將阿光拿獲歸案!」說罷即拜別狄公,轉身離去。
此時已是午時三刻,一名僕役端來飯菜,狄公方欲食用,忽又見喬泰快步折回。
但見喬泰進門便道:「大人,方才我途經牢房,偶然向那停屍房內掃視一眼,恰好見著唐主簿坐在樊仲屍身旁,拉著那死人之手淚流滿面的樣子。我想起那獨臂店主曾說過唐主簿此人並不一般,看來確實如此。大人,此刻唐主簿正悲傷,那樣子令人目不忍視,您當下最好別去那裡。」
說罷便再次拜別狄公。
十一
午飯吃罷,狄公即刻上轎出發。一路上狄公一言未發,直至走過了東城外溪澗上的虹橋,見到前方白雲寺之時,才與洪亮就眼前迷人景觀評說了幾句。前次因是夜間前往,並不曾留意白雲寺周圍景緻,今番白天前往,但見那白雲寺前一座高大牌樓通體由漢白玉雕砌而成,寺頂由藍色琉璃瓦鋪就,整座廟宇依傍青翠大山,真是美景如畫,風光獨好。
轎夫們抬著轎子穿過牌樓,走上白雲寺前寬闊石階,進入寺內,將轎子停放在廊房圍繞的大天井內。寺內一名老僧見官轎駕臨,連忙出來迎接。狄公下轎,將一張大紅名刺遞與老僧。老僧接看后道:「此刻方丈正在禪房打坐念經,大人可隨貧僧前往。」
狄公等跟隨老僧穿過三處院落,每個院落均坐落於高台之上,背靠青山,相互間都有石階相連。
狄公一行來到第四個院落後,走上一段陡峭石階。上了石階,狄公見一條曲徑通向一塊長滿青苔的高大山岩,但聽山岩處傳來淙淙流水聲。
狄公問那引路僧人道:「此處有泉?」
僧人道:「是的,大人。四百年前,本院開山祖師在此發現彌勒聖像,之後此處山岩下便湧出清泉,至今不斷。如今,聖像即供奉在山澗對面的山洞內。」
此時狄公才見曲徑與山岩之間有一條一丈來寬的小山澗,上架一座狹長木橋,通往一個幽暗岩洞。
狄公走上小橋,向下望去,只見橋下山澗有數丈深,一道清澈湍流涌於亂石之上,習習涼風自山澗吹來,令人感到神清氣爽。
過了橋,便是岩洞入口,裡面有一座金色佛龕,前面罩一塊紅綢幕布,顯見即收藏彌勒聖像之處。
「大人,方丈禪房便在此路盡頭。」引路老僧手指前方不遠處掩映在參天古木下的一座飛檐小屋說道。言罷便先去通報方丈。不一會兒,又自小屋內走出,恭請狄公入內。洪參軍坐於屋外石凳上等候。
狄公步入禪房,見屋內正面靠牆處擺放一張烏檀木雕就的坐榻,上鋪猩紅褥墊,其上趺坐著一位矮胖高僧,身著硬質金黃織錦袈裟。不需詢問便知此高僧即白雲寺方丈。
方丈見狄公入內,合掌向狄公躬身行禮,便請狄公於榻側一張檀木椅上就座,並將狄公遞與的名刺恭敬地擺放在榻后佛龕供案之上。
狄公邊坐邊環視屋內,見屋壁四周懸飾幾幅帛畫,繪的都是佛祖故事。屋內瀰漫著一股濃郁的奇異香味。
此時,引路老僧又回至屋內,將一張花梨木小茶几放於狄公椅邊,為狄公沏了杯上好香茶。那方丈待狄公品嘗過幾口香茗,方啟口言道:「老衲本欲明日即前往衙門拜謁縣令大人,不意今日大人便先來敝寺相會,心中實感慚愧之至。承蒙來訪,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方丈慈眉善目,直視狄公。雖說狄公篤信儒學,卻向來也對佛學有所偏愛。狄公見面前方丈目光炯炯,聲若洪鐘,彬彬有禮,莊嚴可敬,心想,這方丈倒也是個人物。狄公客氣地讚歎了一番白雲寺廟宇的巍峨壯觀,景緻幽雅迷人。
方丈捻手中念珠道:「阿彌陀佛,此皆彌勒佛祖垂憐之功。四百年前,彌勒佛祖曾顯靈於此,留下五尺白檀坐像化身一尊。本院祖師當時於岩洞中發現,因此建寺於此,祈求彌勒佛祖保佑東土眾生與海上商旅,數百年來,靈驗無比。」說罷,放下手中琥珀念珠,又念了幾聲佛,然後又對狄公道,「再過幾日,本寺便要舉行彌勒聖像開光大典,屆時老衲欲請大人賞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承蒙邀請,本縣頗感榮幸。」狄公欠身道,「敢問這開光盛典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方丈道:「此事由施主顧孟彬居士發起。前不久,顧員外請本寺准其複製一尊真人大小的彌勒聖像,與本寺內的一般模樣,說是要獻給京都佛教聖地白馬寺內供奉。為此,顧員外不惜耗費巨資,聘請本地佛雕第一高手方神匠,臨摹本寺聖像,精確量度聖像尺寸。聽說方神匠在顧員外府邸內按其所繪圖樣及所測尺寸,以香柏木精心雕刻,歷時近一月才告竣。其間顧員外待方神匠有如上賓,聖像雕成后,顧員外又舉辦盛宴款待方神匠。這尊香柏聖像盛放於雕飾精美的花梨木箱內,今晨顧員外已將其送來本寺。」
這胖方丈邊說邊頻頻點頭,面上笑容可掬,十分滿意的樣子。對其而言,此事無疑是樁大事。
方丈少歇片刻,繼續言道:「一旦選定吉日,本寺即要莊嚴舉行此尊香柏聖像開光盛典。本地防禦使業已獲准派遣一支騎兵專程護送聖像赴京。待吉日確定,老衲必會事先告知大人。」
「長老,黃道吉日已經算定。」此時狄公身後忽有一人說道,「經測算,明日晚間二更后紫氣東來,此時大吉大利,舉辦典禮最為合適不過。」
狄公回頭見一名僧人,個子頗高,瘦削精幹,趨前合掌向狄公行禮。方丈向狄公引見道:「此位是本寺監院慧鵬。」
「莫非便是今日曾去衙門鑒定死亡和尚的那位師父?」
慧鵬表情嚴肅地點頭答道:「正是貧僧。此事著實令人迷惑不解。不知何故,本寺賑濟僧智海要在那日晚間去如此遠的鄉村。此事唯一的解釋似乎是智海為當地某戶農家所請,前往行善布施,路遇歹徒搶劫而被害。不知大人有何線索?」
狄公目視慧鵬,右手撫須道:「本縣以為此案中必有另一人插足,如今此人尚未暴露。此人企圖隱藏與樊仲私通女子之屍,使之不為人知。想必那日貴院賑濟僧智海師父於城西恰與此人相遇,此人慾搶奪其僧袍以裹挾女子屍身,故而當發現智海師父遺體時,僅見其身著內衣而無外袍。本縣自思當時二人曾有過一番扭打,智海師父因驚懼恐慌,心跳驟止而亡。」
慧鵬聞言,點頭稱是,稍後又問道:「敢問大人,曾見智海屍身旁有根禪杖否?」
狄公低頭思慮片刻,然後斬釘截鐵道:「未曾見有何禪杖!」此刻狄公心中猛然憶起在樊仲莊園發掘屍體時的一個細微情節。當時曹鶴仙於桑園中突然出現時,其兩手空空,未持一物,可當自己離開桑園趕上曹鶴仙時,卻見其手中持有一根長拐杖。
此時慧鵬亦想起一事,對狄公道:「今日幸得大人到此,小僧得有機會向大人稟告一樁案情。昨夜曾有三名歹人闖入敝寺,守門僧人見他們越牆逃去,即刻召集僧眾,欲要捉拿,不幸待追出寺外時,那三名歹徒早已遁入山林,杳無蹤影。」
「本縣將會儘快調查此事。」狄公從容言道,「那守門僧人可曾看清那三人是何長相?」
「當時天色尚黑,未嘗看清。」慧鵬道,「但據守門僧稟報,那三個強盜皆身材高大,其中一人滿臉短須。」
「倘若那守門僧是個機警之人,想必那三人不難擒獲。寺內可有何貴重物品失竊了?」狄公面色嚴峻地問道。
「大概因不熟悉敝寺內情,」慧鵬答道,「他們只去了後殿,而彼處僅停放著幾具棺木而已!」
「真是萬幸!」狄公對慧鵬道,轉身又對方丈道:「承蒙方丈款待,不勝榮幸。明日晚間本縣再來貴寺參加盛典。今日時辰不早,不再打擾。」
狄公說罷,起身揖別長老。慧鵬與那引路老僧引著狄公與洪參軍穿過幾座大殿,回到停放官轎處。狄公登轎,率眾離寺而去。
行不多時,狄公一行便已抵達虹橋。狄公見天時尚早,便對洪亮道:「估計馬榮、喬泰日落之前無法趕回,我等還是先不回府,且繞道去北門外船塢、碼頭邊巡視一番。」
洪亮即刻傳令轎夫穿過城中熱鬧地段,向北而行。
出了北門,便見一派繁忙喧鬧景象。船塢內停放著好幾艘大船,每艘大船兩邊均以粗大木柱支撐,船上船下爬著無數工匠,都打著赤膊,只穿短褲,正幹得熱火朝天,喝令、喊號、錘打之聲不絕於耳。
狄公從未見過船塢上的景象,不覺為眼前壯觀情景所吸引,遂吩咐轎夫停轎,下轎步行於人群之中,興緻盎然地左顧右盼。走至船塢盡頭,見一艘平底大船歪斜於一邊,六名工匠正在其下燃燒麥草。又見附近顧孟彬與管事金桑正站立一旁與一名工頭說話。
顧孟彬忽見狄公與洪參軍到來,慌忙將工頭打發離去,一瘸一拐地迎上前來。狄公好奇地向他詢問那六名工匠為何在船下放火燒船。
顧孟彬解釋道:「此是顧某的一艘海船,這幾名工匠將其傾倒,為的是用火燒去龍骨上黏附的水草與貝殼之類雜物,此類雜物不除,船行海上便要影響航速。待燒過之後,工匠尚要用刀將殘餘雜物刮凈,然後重新填縫,整修一新。」
狄公邊聽邊走近船旁觀看,顧孟彬伸手拉住狄公手臂道:「大人,切莫近前!數年前,顧某即因靠近船旁,一根船木被火灼烤而松落,恰好砸在顧某右腿之上,傷及腿骨,至今未能徹底痊癒,為此不得不用這根竹杖支撐,以便行走。」
狄公見顧孟彬手中竹杖乃是上好斑竹製成,不禁贊道:「好一根精美竹杖!斑竹乃南方稀有之物,甚是難得。」
「確是如此。」顧孟彬聽狄公贊其手杖精美稀有,心中歡喜,便道,「此杖光潔亮麗,十分好看,但斑竹細瘦,不堪重負,故而在下不得不將兩根竹杖並箍在一起使用。」顧孟彬說至此,稍停片刻,又低聲言道,「今日午間大人坐堂之時,在下也曾在堂下旁聽,當時大人之言著實令在下心中煩躁不安。顧某娘子所為實在令顧某羞慚難當,真是有辱家風,有辱家風啊!」
「員外切莫過早下此斷言。」狄公道,「我曾鄭重宣布須查清驗明亡婦身份,故現下斷言為時尚早。」
「大人明鑒,顧某萬分欽佩!」顧孟彬忙道,說罷又掃視一眼身邊的金桑與洪參軍。
這時狄公從袖中取出那塊白綢繡花手帕,問顧孟彬道:「不知員外認得此帕否?」
顧孟彬粗略一看便道:「此是顧某贈予娘子之物,大人在何處獲得?」
「偶於路邊拾得,那廢棄廟宇不遠處。」狄公道,「我以為——」說至此,狄公忽地記起自己忘了向白雲寺方丈打聽破廟之事,遂問顧孟彬,「員外可曾聽說那廢廟的傳言?聽人言那裡常有鬼魅出沒,我以為純粹是一派胡言。然若是真有人於晚間往返其間,本縣倒要嚴查深究,看究竟是何人作怪!此事極有可能是白雲寺某些惡僧所為,此亦可解釋何以會有白雲寺和尚在樊仲莊園附近出現,想來他是正要回白雲寺去!看來我今日還須再往白雲寺走一遭,向寺內方丈或慧鵬請教此事。對了,有一事正好順便告知員外,方丈曾於本縣面前誇耀員外虔誠禮佛,耗費巨資複製聖像之事,且今已定下明日晚間舉行隆重聖像開光慶典,屆時本縣亦將欣然前往。」
顧孟彬向狄公深施一禮,然後道:「大人難得到此,必得用過餐再走,還請大人賞光!碼頭盡頭有家酒館,清蒸螃蟹最是有名。」回頭目視金桑道:「你在此料理,你該知曉須做何事!此刻我與縣令大人去那酒館用餐。」
此時狄公頗想即刻回白雲寺去,怎奈顧孟彬盛情相邀,欲辭不能,轉而尋思與顧孟彬長談或許會有新的發現,於是回頭吩咐洪亮先回衙門,自己帶著轎夫跟隨顧孟彬向碼頭盡頭的酒館走去。
此時已是黃昏申時。狄公隨顧孟彬來到那坐落於河邊的酒館門前。抬眼望去,原是一座造型優美的水榭餐館。餐館四邊圍以紅漆欄杆,飛檐角上皆懸挂彩燈,門口有兩名侍者站立兩旁。狄公二人坐在近欄杆處,感受河面吹來的習習涼風,欣賞著河上往來頻繁的船隻,但見船尾皆懸挂彩燈,煞是好看。
不一刻,侍者擺上銀箸、佐料,旋即端上一大盤清蒸紅蟹。顧孟彬掰開幾隻與狄公。狄公用箸搛出蟹殼內雪白蟹肉,蘸了蘸碟中拌有薑末的醬油,送入口中,覺得味道極其鮮美。品嘗一小盅黃酒之後,狄公對顧孟彬道:「方才我二人說話之間,員外似乎十分肯定樊仲莊園里那女子即是員外之妻。只因當時金桑尚在,故此我不便多問。不知員外有何理由懷疑娘子不忠?」
顧孟彬聞言,頓時眉頭緊鎖,低頭沉思良久方道:「大人,在下與一名教養迥異之女子成親乃是天大的錯誤。顧某雖富甲一方,卻並不曾讀得多少書,因此心中羨慕讀書人家,一心要娶書香門第之女為妻,以為可光宗耀祖。如今想來實在愚不可言。雖說我二人新婚僅三日,但顧某知娘子心中並不願與顧某婚配。顧某竭力討之歡心也無濟於事,平日里她只是不願多說一語。」說至此,顧孟彬突然悲哀地道,「她因自己學識教養好於在下,故而覺得在下配不上她。在下自思或許她與那樊仲早有往來……」
顧孟彬嘴角抽搐,說不下去,順手拿起酒盅,一口將酒飲盡。
「作為局外人,」狄公開口道,「很難評說夫妻間之事,此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承認員外有充分理由懷疑自家娘子,然而我個人十分懷疑那與樊仲私通之女子便是員外之妻,甚至亦不能肯定員外之妻真的已被殺害。說及員外之妻,我想,員外應比狄某更加清楚其人際關係及如今的複雜處境。倘若員外知之,還望及時告知我,此事關乎員外家眷,員外須多為自身著想。」
顧孟彬迅速地睨視了狄公一眼。狄公以為他已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顧孟彬卻平靜地說道:「大人,顧某所知均已告知大人。」
狄公聞言,隨即起身。
「我見河面霧氣漸濃,」狄公道,「天色不早,該上路了。多謝員外盛情款待!」
顧孟彬引狄公上轎,二人相互揖別。轎夫們抬著狄公自北城門入城,穿過城中數條大街,沿原路又折向東城門而去。此時轎夫們個個腹中飢餒,皆快步而行,意圖速速抵達白雲寺,好討碗飯吃。未幾狄公一行便抵達白雲寺。門口僧人見狄公又乘轎歸來,不禁好生驚訝。
轎夫們將轎停放在前院內。狄公下得轎來,見此院內空無一人,但聽得大殿內傳出單調卻響亮的誦經聲。顯然,此刻僧人們正在做晚間的功課。
此時從殿內走出一名年輕氣盛的小和尚,上前迎接狄公,稱說長老與慧鵬監院正在大殿內率領眾僧晚間誦經,暫不能出外迎接,請狄公先去長老禪房內飲茶稍候。
狄公遂跟隨小和尚悄無聲息地穿過寺院。將及後殿,狄公忽然止步叫道:「後殿起火了!」
但見後殿院內火光熊熊,一股濃煙洶湧翻滾,衝天而起。
小和尚見狄公驚詫,笑將起來。
「那不是著火,是要將死去的智海火化。」小和尚道。
「我從未見識過火化情景,想來一定十分壯烈,此番正好看個究竟。」說著便要往那燒火處去,小和尚連忙伸手拽住狄公臂膀。
「外人不可觀看火化儀式,這是寺規!」小和尚道。
狄公甩開小和尚的手,厲聲道:「小子怎敢如此無禮!本縣念你年輕無知,且饒恕於你。休要忘了此時你是與本地父母官說話!只管前面引路便是,莫再多言!」小和尚不敢阻攔,只得乖乖引著狄公去那後殿觀看火化景象。
來到後院,狄公見後殿前空地上擺著一口敞口爐灶,裡邊冒著熊熊烈焰。附近無人,只有一名僧人正奮力拉動風箱。那僧人身邊放著一隻陶罐,離灶不遠處則擺著一隻又長又大的木箱。
「那屍首現在何處?」狄公問小和尚道。
「那木棺里的便是。」小和尚氣鼓鼓地答道,「今日晚飯前不久眾僧才將智海遺體從衙門裡抬回來。待燒化后,骨灰即盛放在那隻罐里。」
說話間火勢越發大了起來,烤得人灼熱難當。
狄公見火化不過如此,便對小和尚道:「前面引路,本縣去長老禪房等候!」
小和尚將狄公引至通往長老禪房的曲徑處,便轉身去尋長老。這小和尚似乎早已忘了要為狄公泡茶一事。狄公對此並不介意,只管獨自循曲徑向前走去。將近木橋處,一陣涼爽濕潤的晚風自山澗吹來,令狄公心神俱暢,比之方才火邊熏烤,不知要舒適多少倍。
狄公正待上橋,忽聽得一陣嗚嗚咽咽的哭泣聲,便停住腳步,側耳傾聽,卻又並不聞動靜,只有山澗里水流的聲響。剛待起步,忽又傳來嗚咽之聲,且漸漸響了起來,但不久又弱了下去。那聲音似傳自彌勒洞內。
狄公迅速登上木橋,欲去對面洞內看個究竟。可剛走了兩步,狄公便突然止步不前,一動不動。透過山澗升起的霧氣,狄公發現木橋對面隱約立著一人,那人不是別人,卻是死去的汪縣令!
狄公驚懼萬分,心頭彷彿被揪住了一般,只是愣愣地望著對面一身灰袍的幽靈,說不出話來。只見對面那幽靈兩眼深陷無珠,黑洞洞地盯著狄公,凹陷的雙頰上滿是腐爛的霉斑,無聲無息,好生怕人。那幽靈緩緩抬起瘦骨嶙峋、透明可怖的右手,向下指著橋面,又緩緩地搖了搖頭。
狄公順其所指,低頭看著橋面,但見橋面橫鋪著幾塊寬寬的木板,別無他物。抬頭再看那幽靈,卻已無影無蹤,面前只剩蒙濛霧氣。
狄公渾身一陣哆嗦。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腳去那橋中央木板上探了探,那木板忽地從橋上墜下澗去。狄公聽見木板摔在深澗石頭上的響聲,心中好一陣驚懼恐慌。
狄公佇立原地獃獃地望著腳前黑洞洞的深澗,如此過了許久方倒退數步,用衣袖擦去額上冷汗。
「讓大人在此等候多時,貧僧深感愧疚。」狄公身後忽然有人言道。
狄公吃了一驚,倏地迴轉身來,見慧鵬站立在身後,便伸手指指橋上,示意慧鵬看那木板空隙處。
慧鵬探頭一望,隨即皺眉道:「小僧曾多次告知長老,此橋木板已朽,必須替換,不然終有一日會出大事。今日果然不出所料!」
「方才險些便出了事故!」狄公面無表情地說道,「幸好我止步及時,方未墜落深澗,不然早已粉身碎骨矣。當時我聽見洞中傳出哭泣之聲,使我一時未再前進。不知這哭聲究竟是何人所為?」
「哦,大人,那不過是夜梟的叫聲罷了。」慧鵬道,「那洞內有它們的巢穴。十分抱歉,長老此時仍在誦經說法,不能即刻下壇來陪大人說話。不知貧僧能為大人做點什麼?」
「你只需向方丈轉達本縣敬意即可。」狄公道。
十二
卻說這日馬榮領命護送裴蘇娘去她姨母家中。到了姨母家,他見那姨母年紀雖長,卻是個極其爽快好客之人,拉著他,硬是要他吃了飯再走。馬榮無奈,只得坐下匆匆喝了碗米粥方才離去。這邊喬泰在衙門口衛卒房內坐等馬榮多時,不見他回來,不得已便與班頭一起吃了飯。吃過飯後,已是未時,馬榮終於趕回。喬泰將狄公吩咐之事一一告知馬榮,二人即刻騎馬出衙,向城中行去。
來到街上,馬榮對喬泰道:「兄弟,你可知那蘇娘送我離去時對我說了什麼?」
「你總能迷惑女人。」喬泰漫不經心地回道。
「兄弟,女人的心思你不懂。」馬榮道,「蘇娘與別的女人其實一個樣。你知道,女人通常不會馬上說出自己的心思,只待想好了才會說出。不過,她倒是說我心地善良。」
「我的老天!」喬泰聽馬榮如此說,禁不住叫了起來,「你,善良?真是個又傻又可憐的姑娘!不過,我卻不需擔憂,你不會得逞的,因你沒有一塊土地。你不曾聽她說她要土地嗎?」
「可我有其他東西。」馬榮得意地說道。
「兄弟,我倒是勸你現在少將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好!」喬泰道,「方才班頭與我說了阿光的許多事。我二人不須在城中尋他,那廝只是偶爾進城來喝酒賭博而已,並非城裡人。我二人須到城外鄉鄰尋他,那裡才是他常來常往的地方。」
「既然那廝是個鄉巴佬,」馬榮道,「我便不信他會遠走他鄉,想必那廝就在原處,或許去了城西林子也說不定。」
「為何鄉巴佬便不會遠走他鄉?」喬泰反問道,「我想那廝尚不知曉衙門已知是何人殺了那對男女,因此還不會遠遁他鄉。我若是他,便會悄悄待在近處靜觀數日,看看風向再說。」
「既是如此,」馬榮道,「若我二人此時先往那破廟裡搜尋一番,或許能一舉兩得也說不定!」
「這回你說得還算在理。」喬泰笑道,「也罷,便去那裡看看再說。」
當下二人便自西城門出城,順大道向離樊仲莊園不遠處的破廟馳去。到了破廟近處,二人先去路口哨卡處將馬匹交與裡面衛卒看管,然後便徒步向破廟走去。二人見道路左近林木茂密,樹蔭蔽日,不易被人發覺,便貼著路左側行進。
不一刻便來到那破敗不堪的寺院門前。喬泰輕聲道:「班頭說阿光那廝雖愚笨粗鄙,卻精通穿林夜行之道,平日里也喜使刀弄棒,略知拳腳,因此我二人切不可大意。若是那廝真在廟裡,須暗地裡接近他,不能讓他發現我二人行蹤,先自溜了。」
馬榮點頭應允,彎身鑽入寺院內草木叢中,喬泰緊隨其後。
二人悄悄貼近廟宇。馬榮伸手撥開面前樹叢,示意喬泰近前。二人仔細觀望,只見滿是青苔的院落裡邊有一座大廟,牆上砌石已經風化,一條殘破不全的石階通向廟宇入口。廟門洞開,大門早已不知去向。廟門附近蒿草中有一對白色蝴蝶翩翩飛起,似乎受到驚擾。
馬榮撿起一塊石子,扔向廟牆。石子打在牆面,落到石階上。二人凝神屏息緊緊注視黑洞洞的廟門。
「廟裡像是有些動靜!」喬泰輕聲道。
「我從正門進去,」馬榮道,「你繞過去,從側門入內。若是發現什麼,吹哨為號。」
二人分頭行進。喬泰鑽入草叢,往右邊繞進,馬榮則俯身往左向廟前摸去。待其摸至廟宇牆基左邊拐角附近,便輕輕縱身躍至廟牆邊,背貼廟牆側身移步至正門石階。屏息傾聽,一絲聲音皆無,遂疾躍上台階,悄聲入室,背靠在門邊牆上。
馬榮進廟,眼前先是一片漆黑,但轉瞬間便可視物。屋內昏暗無光,偌大一座殿堂除靠里牆放著一張滿是灰塵的香案,香案前佛龕內供奉著一尊佛像外,別無他物。殿內尚有四根大柱支撐著屋頂上的橫樑。
馬榮欲將側門打開,以便喬泰入內,剛走至一根大柱邊,忽聽頭頂上方微微一點聲響,急忙將身一側,抬頭往上一瞧,只見一個黑影撲將下來,重重撞在馬榮左肩上。
馬榮被重重撞倒在地。那黑影亦跌倒在地,未待馬榮起身,便又迅速躍起,撲向馬榮,惡狠狠地便要來掐馬榮咽喉。馬榮見來者不善,說時遲,那時快,雙腳向那黑影心窩處一蹬,便將那人蹬開一丈有餘。馬榮迅即翻身爬起。那人不待馬榮立穩腳跟,便又撲將上來。馬榮飛起一腳向其腹部踢去,那人閃過一邊,伸手將馬榮緊緊抱住。
二人氣喘吁吁,均使出渾身氣力,欲要扳倒對方。那人長得與馬榮一般高大,但顯然未受過正規打鬥訓練。漸漸地,馬榮佔了上風,將那人壓在香案之上,但因雙手被那人抱住,一時用不上勁。過不多久,那人氣力終於有所不支,兩手略松,馬榮乘勢掙開雙手,猛地卡住對方脖頸,踮起腳,身子就勢向下猛地一壓,那人支撐不住,向後傾倒,只聽咔嚓一聲,便癱軟下去。
馬榮鬆開雙手,隨那人癱倒在地。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看視那人,只見那人雙目緊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忽然間,癱在地上那人奇怪而徒勞地扭動了一下手臂,睜開一對小眼,眼中射出凶光。馬榮蹲在他身邊,心中知他為何動彈不得。
那人望著馬榮,黑瘦的臉龐扭曲著,痛苦地說道:「我的腿動不得了!」
「那倒別怪我!」馬榮道:「看你這廝模樣,我二人交往不了太久。也罷,我便告訴你我是何人,我乃衙門裡官差。你便是阿光,是也不是?」
「是又怎的?你這鳥人也好不到哪兒去!」阿光罵道。罵了幾聲,便開始呻吟起來。
馬榮走到門邊,將手指放在口中打了個響哨,然後又回到阿光身邊。
此時喬泰跑進殿堂,見阿光雖倒在地上呻吟不止,卻又破口大罵,且道:「『投石問路』這把戲老掉牙了,如何騙得過我去!」
「你從樑上跳下來偷襲也算不得新手段。」馬榮淡淡一笑,答道,又轉頭對喬泰說:「這廝活不長了。」
「宰了蘇娘那婊子,我也夠本了!」阿光叫道,「那婊子竟敢背著我與他人睡覺,還睡在主人床上!不過,我也心滿意足了,在閣樓里與她也睡過了!」
「可惜你那晚不仔細,看錯了人,」馬榮道,「但如今也不必與你說明了。待你去了陰曹地府,自會從閻王爺那裡打聽清楚。」
阿光閉起雙眼,呻吟一陣后,口喘粗氣道:「我身強力壯,不會死的!那晚我絕沒看錯人。兄弟,我用鐮刀將她喉嚨割斷,她絕無半點生還希望。」
「你鐮刀使得不錯,」喬泰道,「可你知床上那男人是何人?」
「我不知他是何人,也不在乎他是何人!」阿光咬緊牙關,有氣無力地說道,「但那廝也死了。鮮血從那廝咽喉處噴將出來,濺了那婊子一身!」說罷,齜牙笑出聲來,但隨之忽地渾身一陣顫抖,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在那莊園附近遊盪的另一人是何人?」馬榮問道。
「除了我阿光,無人去那裡,你這蠢貨!」阿光低聲罵道,然而罵聲未絕,忽然兩眼驚恐萬分地盯著馬榮,哆哆嗦嗦地喃喃言道:「我不要死!我怕!」馬榮與喬泰見狀,心生憐憫,但已無可奈何,只是望著阿光,不發一語。
阿光面容扭曲,雙手抽動,不多時便全身僵直,不再動彈。
「這廝去了。」馬榮聲音嘶啞地對喬泰道,說著站起身來,繼續道,「差點讓這廝得手。他攀伏在頂梁之上,我進殿時未發現他。但他撲下時不慎弄出了點動靜,我才趕忙側了下身子,剛好未讓他撲著。若是讓這廝撲個正著,非把我背脊撞折了不可!」
「如今反倒是你將他的背脊弄折了,這便叫作一報還一報。」喬泰道,「兄弟,我二人現將這大廟細細搜尋一番,大人曾吩咐過我們。」
於是,二人在廟堂內外細細搜索,連和尚們往日住過的空蕩蕩的房內也尋了個遍,又去那廟宇院落之後的林地內搜尋一番,卻只翻出幾隻驚慌亂竄的老鼠,並不見有何可疑之物。
二人回到大殿內,喬泰對那香案看了又看。
「兄弟,不知你記得這話否?」喬泰問道,「和尚們為了避難,常將銀燭台、銀香爐之類值錢物件藏匿於香案后的暗洞中。」
馬榮點頭道:「怎會忘了?那便看看這香案後有無洞穴與物件。」
當下二人便將那香案拖至一旁,只見磚牆下果然有一個深洞。馬榮屈身向里一瞧,禁不住啐了一口,罵道:「洞里儘是些中間空了心的斷棍,像和尚們用舊折斷的禪杖。」
二人走出破廟,回到路邊哨卡,吩咐哨卡兵卒遣人將廟內阿光屍首送去衙門,自己則先行騎馬回衙稟報。待二人回到西城門時,天色已晚。
二人打馬急馳,剛至衙門前,正巧遇見洪亮也從外面回來。洪亮告知二人自己剛從碼頭回來,大人則在當地與顧孟彬用餐,用完餐便回。
「今日我運氣不錯,」馬榮道,「我請你二位上那九華園吃一頓去。」
三人說著便來到衙門附近的九華園酒店,一進門便見薄凱與金桑坐在屋角一張桌前,面前放著兩個碩大酒樽。薄凱頭上的帽子向後歪斜著,看去似乎十分快活的樣子。
「啊哈,是什麼風將你三位吹來了?」薄凱興緻勃勃地嚷道,「快來與我二人同飲,金桑老兄也是才來,三位可助他與我比試酒量!」
馬榮聽薄凱之言,走過去道:「昨夜你這傢伙醉得像只猴,辱罵了我兄弟倆,且直著嗓門唱什麼鳥詩,攪得人不得安寧。今日少不得須罰你幾杯!這酒飯錢就算在我馬榮頭上!」
眾人聞言皆大笑不止。不一刻,店家即將飯菜端上。五個人邊飲邊吃,幾巡之後便將兩大樽酒喝了個精光。薄凱正待叫店家再添酒來,洪亮起身道:「我們還是回去的好,大人此刻想必已經回衙了。」
馬榮被洪亮這一提醒,叫道:「我的老天,差點忘了稟報那廟裡之事!」
「難道你二人見到佛光了不成,要如此急著回衙稟報?」薄凱面帶嘲諷地問道,「告訴我,哪座廟的菩薩與你二人有緣?」
「我與喬泰方才去那破廟裡擒獲了阿光,」馬榮道,「如今那廟真的是破敗不堪,裡面除了一堆爛禪杖外,什麼也沒有!」
「這可是條極重要的線索!」金桑笑道,「快些回去稟報你家大人,他定會大大獎賞你二人!」
當時薄凱起身欲要送馬榮三人出店,金桑道:「薄兄,我與你尚未盡興,在此多飲幾杯再走不遲。」
薄凱猶豫片刻,終於坐下道:「也罷,便再與你飲幾杯。不過,千萬記住,我卻不喜喝得酩酊大醉。」
「若是夜裡無事,」馬榮邊向店外走去邊大聲說道,「我們還會再來,看看你這傢伙醉也未醉!」
且說馬榮、喬泰、洪亮三人回到衙門,見狄公獨自一人悶坐在書房之中。三人進屋,馬榮向狄公稟報破廟中的事情。洪亮發現狄公面色蒼白,好像十分疲乏的樣子。然當狄公聽馬榮說了阿光之事後,精神又振作起來。
「如此看來,我所言樊仲與那女子乃被誤殺絲毫不假,」狄公道,「然我等仍不知那女子究竟是何人,其屍安在。阿光殺了人後即刻離去,甚至連那錢箱也未取走。他並不知其離去后所發生之事。那竊取錢箱的吳免或許曾瞥見那第三者面容,此人必也與此案有關。果真如此,則只需將那吳免擒獲,便知分曉。」
「我與喬泰把那破廟裡裡外外細細搜尋了一番,連那寺院牆外林子里也踏尋了一遍,」馬榮道,「可惜未見有何女子屍首,只在那香案后發現一堆斷木棍,像和尚們用的禪杖。」
「和尚們用的禪杖?」狄公將信將疑道。
「大人,就是些用舊了、空了心的木棍,」喬泰插話道,「全都折斷了的。」
「此事聽來好生蹊蹺!」狄公緩緩說道,蹙眉思慮良久乃對馬榮、喬泰道:「你二人勞累一日,今晚去睡個好覺,養精蓄銳。我尚有事要與洪參軍商量。」
待馬榮、喬泰離去之後,狄公靠在椅中,將其晚飯後去白雲寺,橋板陷落山澗一事告知洪亮。狄公斷言道:「想來必是有人企圖謀害我。」
洪亮擔憂地望著狄公,口中卻道:「也許那木板真已朽爛,大人恰好踏足其上,承重不起,便斷了——」
「然我並未真的踏足其上!」狄公道,「我僅是伸足輕敲那木板以試其牢固與否,它便莫名其妙地落下澗去。」見洪亮仍面露疑難之色,又道,「當時我剛要上橋,卻見汪縣令亡魂立於面前。」
狄公話音剛落,忽地外面不遠處傳來一聲重重關門聲,整座屋宇也為之一震。狄公猛地坐起,怒道:「唐主簿為何還未將那門修好?」此時洪亮面色蒼白。狄公見他如此,自覺失態,便端起茶杯欲飲。可茶到嘴邊,忽又不喝了。狄公見茶水之上漂浮著一小塊灰粉狀物體,於是又將茶杯放在桌上,神情嚴肅地對洪亮道:「你看,有人在此杯中投放了什麼。」
二人凝神注視杯中那塊灰粉,只見它受熱茶浸泡,漸漸化解,飄散開來。忽然間狄公似乎想起什麼,以手指摸了摸桌面,隨之便笑將起來。
「方才我太緊張了,」狄公自嘲道,「杯中之物只是天棚上落下的灰土而已,乃為方才那關門聲所震落。」
洪亮聞言方才舒了口氣,重新去為狄公沏了杯新茶,然後坐下道:「大人,說不定那橋板陷落也只是天長日久使然。我實在想不出那謀害汪縣令之人何以又要謀害大人!我們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未查獲,根本不知他是何人,他又為何懼怕——」
「然他亦不知我等辦案實情,」狄公未待洪亮說完便道,「或許他以為近日我未再調查汪縣令一案,乃是因我已知曉其底細,如今正在等待時機而已。此人無疑時常監視我之行蹤,因其了解我某些言行,便欲玩弄我於股掌之中。」狄公手捻唇須繼續道,「如此我須多多公開自己行蹤,以誘其出洞,暴露其真實面目。」
「大人千萬不可冒險啊!」洪亮驚恐道,「此人是個兇殘姦猾之徒,天知道如今他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我們甚至不知——」
狄公不聽洪亮之言,心中卻忽然若有所悟,猛地站起,將桌上燭台拿在手中,對洪亮道:「走,隨我再去那後院走一遭!」
洪亮不知狄公心中所想,只得跟隨前往。
二人快步穿過庭院,來到原先汪縣令私宅內,又悄聲穿過走廊,來到書齋門前。狄公立在門口,先舉燭將屋內瞧看一遍,見仍是當初離去時模樣,並未有絲毫變動之處,遂走至屋內茶爐旁,對洪亮道:「將那座椅搬來此處!」
洪亮遵命將座椅放在茶爐前,狄公站立其上,將手中燭台高高擎起,仔細端詳那紅漆頂梁。
「將你那貼身小刀借我一用,再給我一張白紙!」狄公興奮地說道,「幫我擎著燭台。」
狄公將洪亮遞與的紙展開在左手中,右手持刀,以刀尖在梁下輕輕刮削。事畢,狄公下到地面,小心翼翼地將刀尖所沾之物擦抹在白紙上,又將刀遞還洪亮,再將那紙折好,納入袖中。諸事已畢,乃問洪亮道:「唐主簿仍在前面大堂中嗎?」
「大人,我回來之時,見他尚坐在那裡,此刻不知他是否已經離去。」洪亮答。
狄公未再言語,迅速離開書齋,來到衙門大堂。走入大堂一看,只見主簿桌上點著兩支蠟燭,唐主簿神情恍惚地坐在椅中,目光獃滯,一動不動。狄公與洪亮走近前去,他方驚覺,連忙起身迎接。
狄公見他面容憔悴,便道:「樊錄事之死,主簿一定痛心不已,還是早早回府歇息,保重身體為是!然我此刻尚有一事須求教於主簿。請直言告知,汪縣令死前不久,其卧房書齋曾經修繕否?」
唐主簿蹙眉回想片刻后道:「不,大人,並非在汪縣令死前不久,而是在其死前約半月之時。當時汪縣令告訴我說有位客人見書齋天棚已舊,漆色剝落,允諾派一漆匠來此為天棚補漆。汪縣令說,若那漆匠來時,即放他進來。」
「那客人是何人?」狄公追問道。
唐主簿搖頭道:「大人,在下實不知那客人是誰。汪縣令結交甚廣,每日早堂之後都有客人來訪。汪縣令總愛請客人去他書齋飲茶談天。客人中有白雲寺方丈、監院慧鵬、船東易鵬與顧孟彬,學士曹鶴仙,還有——」
「我想,那漆匠應可查尋得到,」狄公未待唐主簿將話說完便道,「此地並不生長漆樹,故漆匠絕不會多。」
「這便是汪縣令對那客人如此感激不盡的原因,」唐主簿道,「可惜我們卻不知往何處去尋那漆匠。」
「速去向門口守門差人打聽,」狄公命唐主簿道,「差人定見過此人!問后便速來我書房告知我。」
唐主簿領命而去。
狄公帶洪參軍回到書房。坐下之後,狄公情緒高昂地對洪亮道:「我已知謀殺者下毒之伎倆。方才樑上震落灰土於我杯中,令我茅塞頓開。當初那謀殺者必是注意到天棚上漆色之剝落乃是因茶水熱氣不斷上熏所致,並知汪縣令始終將那銅茶爐置於茶具櫃一邊,從不移動,於是心生一條毒計!其命同謀喬裝成漆匠,假意為書齋天棚等處補漆,再乘機於正對茶爐上方之頂梁下鑽出一個小洞,將一粒或數粒蠟珠鬆鬆嵌於其中,蠟珠之內則包藏置人於死地的烈性毒藥。至此那謀殺者便完成了其計劃中欲做之事。謀殺者知道汪縣令酷愛讀書,煮茶之時會全神貫注於書本之中,而時常任憑茶水沸騰多時方起身泡茶。如此熱氣上侵,遲早有一日將那蠟珠熏化,便會落入梁下茶爐沸水之中,且立時溶於水中,再不可見。此計簡單易行,且十分靈驗!方才我已發現那書齋頂梁之上的小洞,正在那茶爐上方,洞邊尚余有一點殘蠟。此便是整個謀殺過程!」
這時唐主簿走進屋來,對狄公道:「回稟大人,有兩名差人說記得那漆匠模樣。那人約在汪縣令死前十日午後申時來過一次,當時汪大人尚在大堂審案未歸。那人是高麗人,來自碼頭一條商船,不甚通曉我國言語。因我曾關照門口守衛有人要來為汪大人書齋補漆,故他們未曾阻攔,放了那人進來,並引他到汪大人書齋外。當時兩名差人為防其偷盜,始終守候一旁。據兩名衛卒說,那人站在梯子上忙了好一陣,給橫樑等處補過漆后,邊從梯上下來邊埋怨屋棚陳舊,令他耗費了許多好漆。那人離去之後,從此再未曾見過。」
狄公聽罷唐主簿之言,好生愁悶,仰靠椅上嘆道:「今番又斷了線索也!」
十三
且說馬榮與喬泰自離了狄公書房,並未回房歇息。二人興緻正高,便又回到那九華園酒店。進了門,喬泰對裡面薄凱、金桑二人叫道:「公事辦完,如今可與二位痛痛快快暢飲一番了!」
當二人走到桌前,卻見金桑面無笑容,不甚歡迎的樣子。金桑手指薄凱,只見薄凱伏桌酣睡,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薄兄飲得太急!」金桑懊悔道,「我叫他不可再飲,他卻不聽,以致醉到這步田地,如之奈何?若是二位願意在此照看薄兄,我先告辭了,因有高麗姑娘相約我二人見面,不可失約,故不得不先行一步。」
「哪個高麗姑娘?」喬泰問道。
「玉姝,水上妓館第二條船上的。」金桑答道,「今晚玉姝姑娘得空,約請我二人去高麗鄉中幾個好玩去處遊玩,那幾個去處連我也不曾去過。我已租下一艘遊船,到時即乘船前往,途中還可飲酒作樂。現薄兄醉得這等模樣,怎能赴約遊玩?此次只好作罷,但我須去告知玉姝及船夫。」說罷,起身便要離去。
「且慢,」馬榮見金桑要走,連忙說道,「我們把這傢伙喚醒如何?」
「我已喚過,他卻兀自不起。」金桑道,「我勸二位此時休要惹他,若是惹惱了他,酒瘋發作,便不好收拾了。」
馬榮不聽金桑之言,兀自伸手抓撓薄凱肋間,又抓住其衣領將其拽離桌面,將嘴貼近其耳邊大聲叫道:「薄兄,薄兄,快快醒來!喝酒找姑娘去!」
薄凱睡眼惺忪地望了望馬榮。
「我說過,」薄凱滿嘴酒氣,粗聲道,「我說過我討厭你這傢伙。你那朋友也一樣,皆是放蕩酒徒。我與你無話可說,與你們無話可說!」說罷又伏在桌上呼呼睡去。
馬榮、喬泰見薄凱醉得這般模樣,滿口胡言,禁不住呵呵大笑起來。
馬榮對金桑道:「也罷,既然如此,也只好讓他去了!」轉身又對喬泰道:「我二人便在此靜靜喝酒,想必這傢伙不久便會醒來。」
「只是為了薄凱一人便取消了約會,不去遊玩,實在可惜。」喬泰道,「我二人從未去過高麗鄉。金兄,薄兄不去也罷,我們可代他前往,你看如何?」
金桑抿嘴思慮片刻道:「這事不易為之。也許二位不知,官府一直默許高麗鄉自行治理,所以該鄉自有一套法規。除非該鄉官長有事相求,否則衙門官吏皆不可擅自進入其鄉。」
「胡說!」喬泰道,「我二人便去那鄉里,又有誰知曉我二人姓名!我們可摘了官帽,扮作百姓模樣,誰會認得我們是官府中人?」
金桑兀自猶疑不定,馬榮卻歡喜非常,連連叫道:「這主意甚好,現在便走。」正當三人準備起身,薄凱忽地睜開雙眼,向上瞪視眾人。
金桑見薄凱醒來,便拍其肩頭安撫道:「薄兄在此好生歇息,睡過之後酒力自會漸漸消退。」
薄凱聞言忽地躍起,推開座椅,手指金桑罵道:「你曾答應帶我一同前往,如今卻要拋下我一人在此,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好色之徒!你以為我醉了,便要耍弄我乎?」說罷,從桌上抓起酒樽便要擲向金桑。
店堂內眾食客見此處吵鬧,皆抬頭觀看,鬨笑不止。馬榮喝止眾人,迅速從薄凱手中奪過酒樽,吼道:「罷了,罷了,只有帶這傢伙一塊兒去了。」
當下馬榮、喬泰一左一右將薄凱夾在中間,金桑付了酒錢,四人一同出店。
來到街上,薄凱自覺渾身乏力,涕泣連連道:「我腹中難受,實在行走不得,我想躺下,躺在船中。」說罷便一屁股坐在街上,不肯起身。
「你可不能躺在大街上!」馬榮一把將薄凱拽起,笑道,「今晨我們已將你那水門『鼠洞』堵上,去不了你那『鼠窩』了。如今你還是動動你那懶腿,走走累不垮你的!」
薄凱想睡不成,掙又掙不脫馬榮鐵鉗般的大手,急得號啕大哭起來。
「雇兩個人抬著他走!」喬泰不耐煩地對金桑道,「你們走得快,到那東城門下等著,我們隨後便到,到時我們會叫守城兵卒放你們出城的!」
「今日幸得與二位同行,不然此時關了城門,不知如何出城了。」金桑道,「我尚不知那水門已被修好,若是走水路出城,豈不枉然!在下就此先行一步,東城門下相會。」
金桑跟隨薄凱坐轎快步向東行進。馬榮與喬泰則遠遠跟隨其後。馬榮見喬泰悶聲不響,只顧向前行走,便知他心中想著何事。
又走了一程,馬榮見喬泰依舊不作一聲,忍不住嚷道:「我的老天,你這等模樣叫人看了也悶斃了!我知你心中想的是什麼。休再痴迷那女子一人了!兄弟,我說過千百回,天下好女子多的是,情莫專一,須將那心中之愛分開來使,這裡分點,那裡使點,如此才能受用不盡,且可省卻許多煩惱,又何必死盯著一個,思念個沒完沒了?」
「我無法像你一樣,我就喜歡那姑娘一人。」喬泰嘟囔道。
「罷了,罷了,隨你怎樣就是!」馬榮無可奈何道,「不過將來出了事,切莫怪我未告誡過你。」
二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已來到東城門下。見了先到的金桑,喬泰便去與衛兵交涉。薄凱此時正坐在轎中,口中不乾不淨地哼著淫穢小曲,優哉游哉,好不自在。
喬泰與守城兵卒費了一番唇舌,說是奉命護送轎中之人去城外溪澗對岸與人相會,有要事相商。衛兵見馬榮、喬泰俱是公人打扮,想那金桑乃是個隨從,只是看那薄凱不像官府中人,但又不像歹人,猶疑再三,只得放這一行人出城。
出了城,打發走抬轎的轎夫,四人走過虹橋,去溪澗旁叫了一葉小舟。小舟載著眾人向外駛去。馬榮與喬泰坐在舟中,趁此時將頭上所戴官府黑帽摘下,塞入袖中,又用黑色細麻繩將頭髮束成平常百姓模樣。
不多時,四人所乘小舟便已划近水上妓館。向前望去,只見緊靠那妓館第二艘花船處泊著一艘高麗遊船。那遊船裝飾得花團錦簇,煞是好看。
金桑當先跳上遊船,馬榮、喬泰緊隨其後,二人又將薄凱拽上船來。
四人上得船來,見玉姝站在船舷旁,倚著一旁欄杆,早已等候多時。但見玉姝身著白色高麗綢裙,胸前系一根鮮紅衣帶,紮成大紅蝴蝶結狀,髮髻松垂,耳後插一朵香氣襲人的白玫瑰,亭亭玉立,好似天仙一般。喬泰見玉姝如此美妙,不覺看得有些發獃。
玉姝微笑著迎接眾人到來。
「奴家不知二位官人同來。」玉姝對馬榮、喬泰道,「不過二位官人何以要將頭髮束成這等怪模樣?」
馬榮連忙答道:「哦,休要告訴旁人!我二人如此裝扮,不過是為了避人耳目以圖方便罷了。」說罷,轉身向旁邊花船上喊道:「喂,『母大蟲』,將我那胖妞也送下船來,若是老爺我暈了船,也好叫她摟著我頭,聽見沒有?」
「到了高麗鄉,有的是姑娘陪你耍的!」金桑不耐煩地說道。他回頭用高麗話對船上三名水手大聲說了什麼,於是水手們便起錨開船。
金桑、薄凱與馬榮皆盤腿圍坐在甲板上擺放的綢面軟墊之上,三人中間放一張矮案桌,案桌上擺著果品酒肴。喬泰正待坐下,忽見玉姝斜倚在艙門口向他頻頻招手,便走了過去。
「官人不想進船艙看看嗎?」玉姝盯視喬泰,噘嘴嬌聲道。
喬泰迅速朝馬榮等人掃視一眼,見薄凱正在自斟自酌,金桑與馬榮則在交頭接耳,不知談論何事。見無人注意,他便走近玉姝身邊低聲道:「我想他們一時半刻顧不上我。」
玉姝挑逗地睨視喬泰。喬泰從未見過如此標緻動人的女子,不禁心旌搖動,不能自主。玉姝走進艙中,沿梯下至主艙室內,喬泰亦跟隨其後,進入主艙。
艙室里懸著兩盞彩燈,放出淡淡的光芒。借著燈光,可以看見艙中擺放著一張低矮的烏木雕刻的床榻,床榻周圍鑲嵌著珍珠與螺鈿,床榻上鋪著精製的席墊。艙壁上貼飾精美織錦,將板壁遮得嚴嚴實實,旁邊則擺著一張紅漆妝台,妝台上放著一隻形狀奇特的銅香爐,從中飄出裊裊青煙,香氣襲人。
玉姝走到妝台前,整了整耳後的花朵,轉身笑問喬泰道:「官人不喜歡這地方嗎?」
喬泰深情地看著玉姝,忽然間心頭感到一陣悲哀。
「我知道,」喬泰啞聲道,「你離不開你那族範圍,喜愛穿自己族的服裝。但為何你們國家的女子總要穿著白色衣裙呢?在我國,白衣可是喪服——」
玉姝迅速伸手捂住喬泰之口,輕聲道:「別說那不吉利的話!」
喬泰再也不能自持,一把將玉姝攬入懷中,不由分說便與之親吻,良久方才鬆開玉姝。喬泰將玉姝拉至床榻邊,讓其坐在身邊。
「回去之後,」喬泰在玉姝耳邊輕聲道,「我要去花船與你相伴一夜!」
喬泰說罷又欲親吻玉姝。玉姝將他推開,起身嬌聲道:「官人好耐性,不知心裡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奴家?」
玉姝說著便寬衣解帶,霎時長裙落地,赤條條地站立在喬泰面前。
喬泰此時已是慾火中燒,再也按捺不住,便一躍而起,將玉姝抱起放在床榻之上。
玉姝今次不似前番那般冷漠無情。二人摟成一團,真箇繾綣纏綿,顛鸞倒鳳一番。喬泰激動萬分,自思今生今世不會再愛其他女子。
不知過了多久,二人方雲收雨散,氣喘吁吁地相互依偎著睡在床榻之上。此時喬泰忽地感到遊船速度好似減慢了許多,猜想定是已近那高麗鄉碼頭,遂欲坐起,並想伸手去取床榻前掉落地上的衣褲。玉姝伸出柔軟的雙臂從后摟住喬泰頸項,嬌聲道:「官人休要丟下奴家一人在此!」
正當此時,甲板上猛地傳來一撞擊之聲,緊接著便聽得一陣喊叫喝罵聲。喬泰正在納悶兒,忽見金桑手持一把長刀沖入艙室之中。玉姝忽地收緊臂膊,喬泰感到喉頭像被鉗住了一般。
「快殺了他!」玉姝沖著金桑大叫道。
喬泰抓住玉姝雙臂,欲要解脫其束縛,並竭力想坐起身來,怎奈玉姝拼足氣力又將喬泰拖倒在床榻之上。金桑奔至榻前,舉刀向喬泰胸前便刺。喬泰一急,大喝一聲,用足全身之力滾向一邊,身後玉姝緊抱不放,也隨之滾了開來。那金桑一刀刺來,未刺著喬泰,卻正中玉姝肋間。金桑一驚,連忙將刀抽回連退數步,眼見玉姝倒卧於血泊之中,只能呆立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此時玉姝尚未氣絕,但兩臂已軟弱無力。喬泰乘機脫身,從榻上一躍而起,撲向金桑,抓住其持刀手腕。金桑此刻方覺醒過來,連忙揮拳欲猛擊喬泰臉部,卻不想右手已被喬泰緊緊抓住,動彈不得。喬泰用力將金桑右腕扭轉,使其手中刀尖指向其胸膛。金桑則拼力不使刀尖碰著自身,同時揮左拳擊中喬泰左眼。喬泰負痛與其相持,金桑終究不是喬泰敵手,二人相持一陣,金桑便已力竭。喬泰乘勢猛一用勁,那刀深深扎入金桑胸膛,金桑頓時癱軟下來。
喬泰將金桑摔至牆邊,轉身奔到玉姝身旁。此時玉姝仰卧在床榻上,雙腿懸在榻外,一手捂著肋間,血水從指縫間湧出。
玉姝微微抬頭,凝視喬泰,顫抖著嘴唇說道:「奴家不得不如此!」少時又道,「我的國家需要兵器,我等高麗族定要復興!原諒奴家不能……」說至此,玉姝已面無血色,氣息奄奄,但仍抽動著嘴角哼出一聲:「高麗萬古長存!」說罷,渾身一陣顫抖,頭向後一仰,便斷了氣。
喬泰見玉姝已死,心中痛楚萬分,正自悲傷,忽聽甲板上傳來馬榮痛罵之聲,一時驚覺,也顧不得穿衣便赤條條地衝上甲板。只見馬榮與一名高大水手扭成一團,正在危急時刻。喬泰迅速從后抱住那水手的頭猛地一擰,那水手頓時渾身癱軟,喬泰乘勢將他摔出船外。
「方才我已幹掉了一個,」馬榮喘息道,「還有一個想必是跳水逃命去了。」此時喬泰才發現馬榮左臂正在流血,便叫道:「快進艙去,我與你包紮!」
回到艙室,喬泰見金桑兀自靠牆坐著,英俊的臉龐扭曲著,兩眼獃獃地望著玉姝的屍首。
喬泰見金桑嘴角抽動,便走過去彎身問道:「那要偷運走私的兵器藏在何處?」
「什麼兵器?」金桑無力地說道,「皆是騙人的把戲!只是哄哄她而已,她便真信了。」金桑痛苦地呻吟著,痙攣的兩手無力地握著突出在胸前的刀柄,淚水湧出眼眶,額頭上不斷冒出豆大的汗珠。金桑忍著疼,又張口緩緩道:「她……她……我們皆未得好死!」說完便緊閉毫無血色的嘴唇,不再言語。
「若非兵器,那偷運的又是何物?」喬泰仍舊追問道。
金桑吃力地張開口,一股鮮血自口中湧出。金桑動了動嘴,終於說出二字:「黃金!」說罷便渾身一軟,倒在一邊,再無聲息。
此時馬榮望著玉姝赤裸的屍身,心中好生納悶兒,便問喬泰道:「嘿,是這姑娘幫你,這廝才殺了她的嗎?」
喬泰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迅速穿上衣褲。他將玉姝遺體抱起,輕輕放在榻上,撿起落在地上的白色衣裙蓋在玉姝身上,權當穿上喪服一般。喬泰望著玉姝面容,緩緩地對馬榮道:「兄弟,『忠誠』二字實在可貴之至!」
「此話說得好不動人也!」此時忽然從喬泰、馬榮身後傳來一人說話的聲音。
馬榮、喬泰急忙轉身望去,只見薄凱趴在舷窗外,正探頭望著馬榮、喬泰。「我的老天!」馬榮叫道,「我怎把你這傢伙給忘了!」
「真是個無情無義之人!」薄凱道,「我懦弱,但卻會溜。我順著船舷周圍的走道跑了幾圈便極容易地脫了身。」
「廢話少說,快進艙來!」馬榮叫道,「來看看我的這條胳膊。」
「你傷得不輕,怎的會弄成這般模樣?」喬泰問道,順手從地上撿起玉姝的腰帶,為馬榮包紮傷口。
「你哪裡知道!」馬榮悻悻然道,「我坐在那兒正觀賞兩岸景緻,忽的一人從後面把我抱住。我急忙彎身想把那傢伙從頭上摔出,不想前面又來一人,抬腳便踢在我心口處,接著便拔出刀來。當時我想今番休矣,不想後面那人卻不知怎的忽然鬆了手,我便乘機側轉身子。那刀原是朝我心窩處來的,卻只刺中我左臂。我用膝頭猛頂那廝襠部,又一拳打在他下巴上,便把那廝打得直摔出船欄去。當時後面那人必是因膽怯方才鬆手逃走的,我只聽得一聲落水聲響,想來他是跳水溜了。緊接著,這第三個水手便奔了過來。這廝力大,我傷了一條胳膊,只能單手與他撕打。幸虧兄弟來得及時,不然我命沒了!」
「如今好了,血總算止住了。」喬泰道。他將綢帶繞到馬榮脖后,打了一個結,又道:「吊著這條胳膊,別動它!」說著,又將那綢帶緊了緊。
馬榮臂上一陣疼痛,臉上肌肉也抽搐了一下。疼痛過後,他忽然又想起薄凱,遂問道:「嘿,那該死的秀才怎的還未來到?」
「上去看看,」喬泰道,「說不定酒都叫這秀才給喝光了!」
當下二人離開艙室,來到甲板上,卻不見一人,喚了幾聲,也無人應答,一片寂靜,只聽得遠處迷霧中傳來漸漸遠去的划槳的水聲。
二人急看船上,原先放在船舷邊那救生用的舢板早已不知去向。
馬榮頓時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道:「這狗崽子,必是坐小舟溜了!」喬泰也咬牙切齒道:「這傢伙實在可惡,竟眶騙到我兄弟倆頭上。今日定要擒住這傢伙,非親手將他那細脖頸兒擰斷了不可!」
馬榮向遠處望去,面前不見一物。
十四
話說喬泰欲擒拿薄凱,馬榮見大霧連天,且不知前方底細,便對喬泰道:「兄弟,若是去追那傢伙,必得向下游去尋,可今夜霧大,無從追尋。我二人上了這條賊船,也不知被誆出了多遠,還是趕緊把這船弄回去,稟報大人的好。」
喬泰覺得有理,二人遂一起綽槳划水,掉轉船頭,慢慢溯流向回劃去。
幾近夜半時分,馬榮、喬泰方才回到衙門。此前,二人已將那艘高麗遊船泊於虹橋之下,並吩咐東城門守城兵卒分派幾人去那船上守候,護住案發現場。
二人來到狄公書房,此時狄公正與洪參軍說話。狄公見二人衣冠不整,馬榮吊著手臂,頗為驚訝,便問二人何故如此。
馬榮遂將事情原委細述一遍。狄公聽罷,不禁大怒,猛地自椅中站起,雙手背在身後,怒氣沖沖地在房中來回踱步。
「如此膽大妄為,簡直是目無王法!」狄公怒道,「設計謀害我未成,又欲謀害我兩名隨從,真是猖狂至極!」
馬榮與喬泰聞言,驚訝不已,皆目視洪亮。洪亮低聲將狄公去白雲寺遇險之事告知二人,然話中隻字未提那汪縣令顯靈之事,因他知道世間唯有這等鬼怪之事可令這兩條漢子膽怯。
「想來這些狗頭早已設好了陷阱。」喬泰道,「今夜攻擊我二人必也是預謀好了的。其實第二次去九華園酒店時,金桑那番言語便是要引我二人上鉤!」
狄公未聽喬泰之言,兀自站立沉思,自語道:「如此看來,這夥人走私之物必是黃金無疑!所謂偷運兵器之說其意只在掩人耳目,轉移我的注意力罷了。然一向聽說高麗乃盛產黃金之地,如何反倒將黃金運去高麗呢?」
狄公凝眉撫須,重又坐下,對馬榮、喬泰道:「方才我與洪參軍談論那些惡棍何以要圖謀害我之事。我以為,必是他們想我已掌握其罪行,故欲先發制人,將我除去。然如何又要謀害你二位?遊船上的突襲顯然是爾等離開酒店回衙述職之時,薄凱與金桑策劃好的。爾等可曾記得在酒店內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或許薄凱與金桑正是因你三人之言而生疑的?」
馬榮、喬泰與洪亮皆蹙眉思索。稍後,喬泰手捻唇須道:「我們只是與他們說了幾句平常話語,開了幾句玩笑而已,並不曾說過什麼。但離去之後……」喬泰邊說邊搖頭,實在想不起曾說過什麼引得薄凱、金桑二人生疑之言。
此時馬榮道:「是了,我曾說過我二人去過那破廟。莫非此話引得他二人生疑?只因大人前次在大堂之上公開宣布要捉拿阿光,因此我想說出阿光在破廟被擒一事並無妨害。」
「不是還曾提到那些破禪杖嗎?」洪亮提醒道。
「是了,確也曾說過!」馬榮道,「金桑還為此嘲笑我二人。」
狄公握拳猛擊書案,大聲道:「必是如此!毫無疑問,那些禪杖定是十分緊要之物!」
狄公自袖中取出摺扇,邊扇扇子邊對馬榮、喬泰道:「當時你二人與這伙惡徒打鬥之時,如何未稍加小心,生擒了他們?那三名高麗水手或許並不重要,他們只是唯命是從、奉命行事而已。然而倘若能生擒金桑,所有疑難或許皆可迎刃而解!只可惜……」
喬泰後悔地撓著頭皮道:「嘿,如今想來,若是生擒了那廝該有多好。不過,大人,你想,當時事情來得太急,未曾等我想到要留活口,一切便已過去了。我怎的這等粗心大意!」
「休要將此放在心上,」狄公笑著寬慰道,「方才我的話乃是一時衝動說出,切莫記掛於心!然你二人目睹金桑斷氣之情景恰為薄凱所窺見,故我料想他如今已知曉陰謀暴露。不過,即便他當時並不曾聽得什麼,如今亦必會懷疑金桑已說出實情,故而逃之夭夭。此種憂心忡忡之人往往失卻理智,極易暴露自己。」
「大人,我去把那船東顧孟彬與易鵬抓來拷問一番如何?」馬榮道,「不管怎的,是他二人的管事想要謀害喬泰與我!」
「不可,我們尚無真憑實據證明他二人與此陰謀有關。」狄公道,「然如今我們已知高麗人與此陰謀有十分重要的關係,他們參與了將黃金偷運去高麗之事。如今想來,汪縣令實在不幸之至,竟將其密件託付與那高麗女子。而那高麗女子顯然曾將汪縣令託付的包裹交與金桑看過,金桑將其中漆匣打開,取走了其中密件。然這夥人何以未將那漆匣銷毀,許是擔心汪縣令曾在何處記下什麼,說明曾將此包裹寄放在那高麗女子處,以此不敢貿然毀之。否則一旦官府查詢,那高麗女子拿不出來,便少不得要吃官司。或許汪縣令書齋中的私人書函被竊亦正是此緣故。看來,此案牽涉面頗廣,甚至京師中亦有人涉及此案並為之說項遮掩!說不定這夥人亦與樊仲莊園內失蹤女子一事有關,並與那自負高傲的曹員外有來往。如今我已掌握許多零碎情況,然尚不知其間有何關聯。不過,憑我直覺,其中必有聯繫,只可惜尚無實據以證之。」
言至此,狄公深深嘆了口氣。稍事歇息,他又對三人道:「你三人勞累一日,如今子時已過,時辰不早,還是各自回房歇息去吧。洪亮,走時順便喚起幾名書吏,吩咐他們將通緝薄凱的布告寫出,詳細述說其犯有圖謀殺害衙門官員之罪,並令衙役今夜就將布告張貼於衙門口及城中大街小巷,如此天明之時,人人便皆可知曉此事。倘能將此無賴之徒擒獲,或許便能因此破了此案。」
洪亮領命而去,馬榮、喬泰亦自去歇息不說。
次日拂曉,狄公已然起身,洪亮亦來伴隨其側。正當狄公用膳之時,班頭進來稟報說,船東顧孟彬與易鵬二人有要事須面見縣令大人。
「告訴二人,」狄公道,「有事早堂上見,到時不妨公開言之。」
班頭遵命而去。
隨後馬榮與喬泰步入書房,唐主簿亦緊隨其後走了進來。唐主簿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萎靡,面色灰黃無光,且有些心神不定,手足無措。唐主簿一進書房便吃吃地道:「這……這實在是可怕至極。在下從未聽聞此地發生過如此駭人的暴行!如今竟有人敢攻擊衙門官差,在下——」
「主簿無須憂慮,」狄公好言勸慰道,「馬榮與喬泰皆是武藝高強之人,自會保護自身,無須主簿為他二人操心。」
馬榮、喬泰聞言皆笑將起來。此時馬榮臂膀上已不見了弔帶,喬泰左眼也僅餘一點青痕。
狄公用膳完畢,接過洪亮遞與的熱毛巾擦了一把臉,而後便聽得升堂鼓響。洪亮幫狄公更衣,之後眾人便一起向大堂走去。
來到大堂,見堂下已是人頭攢動。其時,那高麗遊船上攻擊官員之事早已在東城門一帶傳遍,城中百姓也都見了那通緝薄凱的布告,故此紛紛趕來衙門大堂觀望聽審。狄公注意到曹鶴仙、易鵬、顧孟彬三人亦站在堂下人群之中。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方宣布開審,便見曹鶴仙怒氣沖沖地抖著鬍鬚走上堂來,跪下說道:「大人,老夫有一事稟報!昨日深夜我兒曹明為院門口馬廄內的馬嘶聲所驚醒,起身出外觀看,見廄中馬匹煩躁不安,疑有竊賊光顧,遂喚醒看門僕人,並取劍前往周圍樹林中搜尋,看是否藏有盜馬賊人。正搜尋間,我兒背後忽地撲來一物,有利爪抓住其肩胛。因其來勢兇猛,力量又大,我兒向前撲倒在地,但聽得頸項邊有磨牙之聲,隨後便昏厥,不省人事,此卻是因頭撞在一塊尖石上所致。幸得當時看門僕人手持火把及時趕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當時看門僕人曾望見一黑影迅速消失在樹林深處。我與家僕將曹明抱回家中,放在床上,為其包紮傷口。其肩頭的抓傷並不嚴重,但其額頭處撞開一個大口,傷勢甚重。今晨我兒蘇醒,但未過多時便又神志不清,胡話不斷。我將沈大夫請來診斷,沈大夫診后稱我兒病情危殆。大人,老夫想那作惡之物必是那常在此間地面遊盪的食人惡虎。老夫在此懇請大人速速遣人追殺此虎,此事須儘速為之,以免生靈再受其害!」此時堂下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狄公道:「曹公但請放心,今日早堂之後,本縣即派獵手前去捜尋捕殺那惡獸便是。」
曹公拜謝,起身退後。
易鵬上前跪於案前,報上姓名之後,便開始述說起來。
「今晨易某在街上看了通緝本人手下管事薄凱的布告,心中甚為不安。據傳薄凱捲入高麗遊船襲擊官差一事,但此事易某並不知曉。易某在此須向大人稟明,薄凱乃是怪癖無常之人,平日里只在業務上與易某有所交往,故其業務之外所做之事易某無從承擔其責。」
「易員外是何時且是如何聘用薄凱的?」狄公問道。
「回稟大人,此人是在十天前來面見易某的。」易鵬答道,「當初此人遞與易某一封書函,此函是京城著名學士、易某好友曹鶴仙的堂弟曹奮所寫,其中竭力舉薦薄凱與易某。薄凱自言其來自京師,說是與內人不和,故離家出走,並稱來此也是為避丈人家尋釁。薄凱此人嗜酒如命,常喝得爛醉如泥,但頗有理財之能,因此易某才僱用其為管事。今晨易某見了衙門布告,即刻傳來管家,問他最後見到薄凱是何時。管家說薄凱昨日深夜曾回府上,當時他徑自回到易某府中自己住房,不久又匆匆離府而去,走時見他帶走一隻扁平小箱。因管家熟知他為人,知他是個怪人,常深夜外出,故未加註意,只覺他走得十分匆忙急促,不知何故。今晨來衙門之前,易某曾親自檢視薄凱房中,見其衣物及日常用品皆在,只有一隻皮箱空置一旁,此箱原是存放其書函等重要之物的。」
說至此,易鵬略頓了頓,然後又道:「大人,易某在此需要表白,薄凱所做不法之事與易某無關,希望將此記錄在案!」
「自然會將員外之言記錄在案,」狄公冷冷答道,「然本縣之言,員外亦須認真聽之。方才員外所言並不在理,本縣以為員外與手下管事薄凱的所作所為實脫不了干係。薄凱既為員外管事,又居住於員外府內,員外不會不知其日常所為。今薄凱參與謀害本縣屬下之事,員外若說一點不知,則須證明自己與此事確實無關,方能令本縣相信員外清白無辜。」
易鵬聽得狄公如此說,乃哭訴道:「大人,易某如何方能證明自己清白?大人,易某確實不知此事啊!易某一向守法,前不久易某不是還特地向大人稟報——」
「你所稟報之事皆是有意編造的謊言!」狄公厲聲道,「此外,據報,在你府邸周圍,近城南河道第二座橋處曾有可疑之事發生,故本縣不得不暫時將你軟禁於衙內。」
易鵬不服宣判,大聲抗議。班頭上前厲聲喝止。此時上來兩名衙役,一左一右將易鵬拖出大堂。
易鵬走後,顧孟彬上前跪下,說道:「在下顧孟彬,今向縣令大人陳情。與方才同行易鵬情形相似,在下的管事金桑亦捲入遊船事件,但在下在此坦承顧某與此事不無瓜葛,故對金桑的所作所為,在下深感愧疚,因那高麗遊船乃是在下私家財產,船上三名水手亦是我的手下,因此在下與此事實脫不了干係。在下的工頭昨晚親眼看見,約莫晚飯之時,金桑來到碼頭,命那高麗遊船駛離港灣,也未對人說明駛往何處。那金桑私調船隻離港既未經在下許可,亦未通知在下。為此,在下將親自徹查此案,並望衙門派遣有經驗的官吏與公差前往碼頭與在下宅邸駐紮,在下甘受監督。」
狄公聽罷顧孟彬之言即道:「本縣十分讚賞顧員外的合作態度。今宣布,一俟本案調查終結,縣衙即將金桑之屍交與顧員外,並托顧員外轉交死者的親屬以辦理喪葬事宜。」
狄公言罷,正要宣布退堂,忽聽堂下一陣喧嘩,只見一個婦人拽著一名少婦從人群中擠出。此婦身著黑底紅花綢衫,個子高大,面容醜陋粗俗。那少婦則頭戴面紗。這婦人上前跪下,那少婦則低頭站立其側。
婦人粗喉啞嗓地說道:「老身廖氏,乃東城門外第五艘花船船主,今日里把這犯婦交與青天大老爺。」
狄公探身瞧那身段苗條、紗巾遮面的女子,心想,妓院老鴇一向自有辦法處置不聽管教的妓女,似這等孱弱女子,又何必帶至衙門問罪。於是他問道:「此女何名?告其何罪?」
廖氏答道:「回大人問話,老身不知她姓名,不能——」
「咄!」狄公怒道,「大膽刁婦,連此女姓氏亦不知曉便敢納之為妓,難道不知王法厲害嗎?」
廖氏聞言,嚇得連連叩頭於地,哭喪著臉道:「萬望大人饒命!老身並未納這女子為妓,因此不知這女子姓氏。大人在上,老身說的話句句是真,不敢有半句假話!十五日那天,日出之前,薄凱把這女子帶來老身船上,當時這女子身穿一件和尚長衫。薄凱告訴我,這女子是他新納的小妾,晚間曾帶她回家,因他夫人不許這女子住在家中,便把她身上衣裳撕得稀爛,又用言語羞辱她。薄凱與夫人理論至半夜,他夫人仍是不依不饒,因此薄凱便把這女子帶來我處暫住,說是等他勸得夫人回心轉意,家中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便來把這女子接走。當時他給了老身一些錢,並叮囑給這女子弄身好衣裳穿,因她身上只有那一件和尚衣衫,別無他物。薄凱是老婦家常客,大人想必知道,他給船東易鵬做事,那些水手也是常客,老身一個孤身女人謀生不易,怎敢得罪這些衣食父母、有錢的主,只得答應他的請求。我給這娘們兒置辦了一身好行頭,讓她住一間好艙房。老身手下人曾勸老身用這女子接客賺錢,說是反正她不敢告訴薄凱,老身我二話沒說便一口拒絕了。大老爺,老身一向守約,這也是我家行規!不過,大人,老身也是知王法的人。所以今日凌晨,一條賣菜船途經老身家船邊,那貨主告知老身衙門貼了告示要捉拿薄凱,老身便對手下人道:『若這女子自己不曾犯法,起碼也知那薄凱去處,該把她送官才是。』為此老身便把她拖來面見大老爺。老身說的句句是真,若有半句是假,任憑大人發落。」
狄公挺直身子,命那蒙面女子道:「揭去面紗,報上姓氏,將你與案犯薄凱的關係據實道來!」
十五
且說狄公命那蒙面女子揭去面紗,報上姓氏。那女子聽命,緩緩將頭上面紗揭去。狄公見其年約二八,生得十分姣好,且看上去和善聰慧,並無半點淫亂婦人之態。
那女子羞澀柔聲道:「曹旎叩見大人。」
此言一出,立時引得堂下一片喧嘩,堂上大小官吏也驚愕不已。堂下顧孟彬忍耐不住,不顧衙門法度,徑直奔上堂來,欲要相認,卻才望了妻子一眼,便被班頭斥退,只得回到原處,面色煞白,悶聲無語,呆立堂下。
此時狄公依舊面容嚴肅,對那女子道:「曹旎,你夫曾報你失蹤,本衙為此尋你多日。今你既來,則可將你十四日午後與爾弟曹明分別之後所發生之事原原本本據實道來。」
曹旎聞言,朝狄公望了一眼,眼神中充滿羞怯之情。
「大人,必要將諸事都說出來嗎?」曹旎欲言又止,不情願地言道,「奴家願——」
「必要將諸事樁樁件件和盤道出,不得隱瞞半點真情!」狄公道,「你失蹤多日,此事牽涉一樁謀殺要案,或許也與京城罪案有關,故此事關係重大,必須據實道來,不得有誤!」
曹旎猶豫再三,良久方開口言道:「那日奴家自父家返回夫家,行至大道,等候兄弟曹明時,忽見奴家以前鄰居樊仲與一個僕人行來。因奴家與他有過一面之交,故此不好不搭理他。當時他和顏悅色地問奴家欲往何處,奴家告知他欲回城中夫家,兄弟曹明在後,稍後便要來到。等了多時,不見兄弟到來,奴家便與樊仲折回原路,卻仍未見兄弟蹤影。當時奴家自思,許是已近大道,兄弟以為不必繼續護送便抄近道折返家中去了。此時樊仲說他也去城中,可以相伴奴家同往,並建議奴家與他一同走那泥濘小路,說是此路已經修整,不難行走,離城又近,可省卻許多時間。當時奴家也不願隻身一人從那大道邊破廟處經過,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此後我們便向那泥濘小路方向行去。待行至樊仲莊園入口小茅屋處時,樊仲對奴家說,他有要事須告知家中佃戶,讓奴家在那茅屋中稍候片刻。奴家信了他的話,便下馬進屋歇息。樊仲在屋外對僕人說了什麼之後,也走進茅屋,兩眼不懷好意地上下瞟視奴家,哄騙奴家說已吩咐僕人回去通知,只等家人回來便走,並說他想與奴家單獨消磨一些時光。」
曹旎說至此處,一時語塞,兩頰泛起紅暈。遲疑片刻,她才又低聲言道:「他將奴家拉至身邊欲施輕薄,奴家將其推開,警告他休得無禮,否則便要呼喊叫人。可他毫不理會,呵呵大笑,說是任憑奴家如何嚷叫也不會有人聽見,勸奴家順從他。奴家不從,他便動手撕扯奴家衣裳。奴家雖竭力抵禦,卻怎抵得過他那般強壯之人。他將奴家衣裳剝光,又用奴家腰帶將奴家雙手反綁於身後,把奴家扔在柴堆之上,隨後便對奴家恣意姦淫。事後他給奴家鬆了綁,叫奴家穿上衣裳。他說他喜歡奴家,要奴家與他在莊園里過夜。又說次日會親送奴家進城,見到奴家官人時,只需編套謊言便可騙過,無人會知曉真情。
「奴家知道他的話不可信,但一時又難逃魔爪,只得隨他去莊園過夜。吃過了晚飯,我們便上床歇息。待樊仲睡熟,奴家便要起身,意欲逃回父親家中。可剛要坐起,忽見窗戶被人推開,跳進一個面目猙獰的凶漢,手中攥著把明晃晃的鐮刀。奴家當時心中害怕,急忙將樊仲推醒。可那凶漢已經躍上床來,照著樊仲項間便是一刀。樊仲只哼了一聲便倒斃在奴家身上,鮮血濺滿奴家胸前與臉面……」
說至此,曹旎雙手掩面而泣。狄公示意班頭取碗茶水給她。曹旎搖頭拒絕,繼續講述當時情形。
「那凶漢咬牙切齒辱罵奴家:『你個齷齪放蕩淫婦。』口中不乾不淨地又罵了一些髒話,便一把揪住奴家頭髮,將奴家的頭摁在床頭邊上,揮起鐮刀便向奴家頸項處砍來。當時只聽得耳邊砰的一聲,奴家便死了過去。
「後來奴家漸漸蘇醒過來,發覺自己躺在一輛推車之中,那車正行駛在高低不平的田間土路之上。奴家身邊躺著樊仲那赤裸冰涼的屍身。此刻奴家方才知曉因那鐮刀是彎的,加之那人一時性急,將鐮刀彎頭砍入床頭木架之中,因此並未傷及奴家,只是奴家頸項處被那鐮刀后緣平鈍處擦了一下而已。奴家躺在車中想,這推車漢子定是兇手無疑,他必是以為奴家已死,於是奴家不敢動彈,只是閉目裝死。忽然間那車停下不再行駛,一頭翹起,奴家便與樊仲屍首一同滑落地面。那兇手將一些干樹枝扔在奴家與樊仲屍身上,此後便聽得推車離去的聲音。當時奴家一直未敢睜眼,因此不知兇手是何長相。只是在他進屋行兇之時,模模糊糊地見他像是個瘦高個子、黝黑面龐之人,不過當時屋內油燈甚是暗淡,忽明忽暗的,實在看不真切。
「當時奴家聽得四處無聲,便掙扎爬起,四下張望,借著月光發覺自己正在離樊仲家不遠處的桑園中。正在此時,奴家忽見一個和尚從城裡方向沿小路走來,因奴家光著身子,不好見人,方要去樹后躲避,卻已被他發現。那和尚立刻奔至奴家身邊,手中拄著一根禪杖,先看看奴家,又見奴家身邊樊仲的屍首,便對奴家道:『必是你這小娘子殺了自家姦夫。小娘子若是知趣便隨我去那破廟陪伴我數日,我保證為小娘子保密便是!』說罷,他便伸手拉扯奴家,奴家心中懼怕便叫出聲來。此時忽地不知從何處又跳出一個男人,朝那和尚吼道:『大膽禿驢,怎敢借那破廟姦淫良家女子,是何人指使,快快說來!』說著便從袖中抽出一把長刀。那和尚吃了一驚,罵罵咧咧地舉杖便打。可忽又見他氣息緊促,手捂心口,一聲未吭便撲倒於地。邊上那人急忙俯身察看,發覺和尚已死,臉上顯出極其掃興的樣子,自言自語地埋怨了一番。」
此時狄公插話道:「且慢,本縣問你,你看那後來者與那和尚相識與否?」
「大人,奴家不知,」曹旎答道,「事情來得突然,那和尚也未曾呼喚那人名姓,奴家不知他二人相識與否。不過,奴家後來得知此人名叫薄凱。他問我發生了何事。當時他並不關注奴家裸體,聽他言語又像極有教養之人,雖然衣冠不甚齊整,卻也有些威嚴,好似官府中人一般。奴家覺得此人可信,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與他聽。他說要送奴家回官人處或父親家。奴家說無顏去見官人與父親,且告訴他說奴家像掉了魂一般,容奴家心定后再說。奴家還問他有何去處可讓奴家暫避數日,並求他可在這幾日向衙門稟報樊仲死訊,而不必提及奴家之事,因奴家想那兇手定是錯認了奴家,他與樊仲有仇,非干奴家之事。那薄凱說他也與此事無干,但奴家若要躲避幾日,他可將奴家暫時安頓於某處,只是不能帶奴家去他所住驛館,因那驛館夜間不收單身女子住店。因此只有將奴家安頓於水上妓館,包租一間艙房暫避幾日。他說妓館中人不會打聽他人私事,只需編些好話誆騙他們便可。又說他會將兩具屍首埋在桑園之中,數日內不會有人發現,如此便可讓奴家在這幾日內定心想想是否將事情稟報衙門。他叫奴家將臉上、身上血跡擦去,又將那和尚長衫脫下給奴家遮體,然後便帶奴家去小路邊林子內,那裡拴著他的馬,他叫奴家坐在他身後。待我二人回到城中,他又租下一條小船,將奴家送至東城外水上妓館。」
「你二人如何通過城門關卡?」狄公問道。
「他帶奴家來到南城門外,叫開門,裝作喝醉的模樣。那守門兵卒認得他。他向那些兵卒嚷叫著,說是要帶一位新『才人』入城。那些兵卒見奴家確是個女子,便將薄凱奚落一番,然後便放我們進城。
「他為奴家租下一間艙房。奴家見他與鴇兒悄聲說話,卻未曾聽見什麼,但見他交與鴇兒四錠大銀,鴇兒滿臉堆笑。此後鴇兒一直待奴家不錯。奴家害怕懷孕,她便送葯與奴家服用。不幾日,奴家便漸漸復原,心中也不再懼怕,於是奴家便想等薄凱來時請他送奴家回父親家去。可今日凌晨,鴇兒忽然帶著一名手下到奴家房中,說是薄凱犯了王法,已被衙門捉拿了去,現關在大牢之內。又說因薄凱所付銀兩太少,不夠支付奴家衣裳與房錢,如今欠的賬要奴家接客來還。奴家與她評理,說親見薄凱曾付與她四錠大銀,此數足夠抵得上奴家身上衣裳與幾日開銷之資,並不欠她的賬。奴家並說要離開妓館,可鴇兒不許奴家離去,叫手下取來板子,欲教訓奴家。奴家心想無論如何不可落入這夥人手中,便假言自己曾親見薄凱所犯之罪,而且知曉薄凱其他罪行。如此一說,鴇兒方才怕了起來,告訴手下,若不將奴家送官,日後恐要吃官司,於是她便將奴家拽到大人衙門裡來了。如今想來,當初應聽從那薄凱之言,早早回奴家官人處或父親家。奴家實不知薄凱所犯何罪,只知他待奴家甚好。當初奴家也該將案情及時稟報衙門才是,但當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一心只想好好歇息幾日,靜心想想該如何行事,因此拖延了時日。奴家所言句句是真。」
曹旎言畢,書吏便將其供詞當堂宣讀一遍。因曹旎年少單純,所言當不為虛,狄公心中很是滿意。至此,他已知那日在樊仲卧房床頭邊所見刻痕的來歷。如今阿光誤將曹旎認作蘇娘一事也已不難解釋。當時阿光首先撲向樊仲,樊仲之血濺在曹旎臉上,以致阿光欲殺曹旎時已分辨不清曹旎之真實面目。至於何以薄凱要去幫助曹旎也不難理解。此證實薄凱與曹鶴仙有同謀之嫌,曹鶴仙想必是薄凱那日晚間行動的同謀。薄凱後來無疑將曹旎之事告知了其父曹鶴仙。想來當初薄凱是因顧慮曹旎曾見到自己與同謀白雲寺和尚相會,為防事迹敗露才將曹旎安頓於花船之上,使其失蹤。而曹鶴仙之所以那般有悖常理,對其女生死毫不介意,不聞不問,乃是早知其女性命無虞之故。
書吏將供詞宣讀完畢,叫曹旎捺上手印,遞呈狄公。
狄公朗聲道:「曹旎,聽你方才所言,本縣十分驚異。本縣佩服你遇事鎮定,聰明過人。即便男子,若身處如此危難境地,亦不見得如你一般機智。而今你雖未將你所經歷的謀殺案主動稟報衙門,然此案中被殺之人樊仲此前曾將你強行姦汙,依律此為死罪,該處極刑,是謂死有餘辜,故本縣無意為其開脫,亦無意追究你知情不報之罪。本縣的職責是主持公道,匡扶正義,故此本縣鄭重宣布你為無罪之人,今日便可與你夫君顧孟彬團聚。」
狄公說罷便傳顧孟彬上堂認領自家娘子。曹旎羞澀地向其夫君望了一眼,可顧孟彬絲毫不予理睬,反有意問狄公道:「大人,不知有何確證可以證明顧某內人是被強姦,而非自願投入樊仲那無賴懷抱而與之通姦?」
曹旎聞言,心知丈夫已嫌棄自己,故意問此無從查證之事。
狄公平靜答道:「本縣手中即有證據。」說著從袖中取出那條白綢繡花手帕,又道,「此帕本縣曾給員外看過,員外亦曾親口對本縣說此帕乃你娘子之物。本縣之前曾說此帕是於路邊拾得,其實是在樊仲莊園入口處茅屋柴堆上撿獲的。此可證明爾妻所言不假。」
顧孟彬緊咬下唇,一時無言以對,少頃又道:「果真如此,顧某對內人所言自然無有異議。但顧某家族一向看重名聲,決不允許這等男女丑事玷污家族名望,故內人既被人姦淫,事後便該知恥自盡才是。如今她若回來,豈非將不潔之名帶給顧某家族嗎?因此顧某不得不鄭重宣布,自即日起,曹旎即為顧某所休,不再承認其為顧某之妻。」
狄公從容道:「此是家事,由員外自決,你二人可自行解除婚約。」說罷,傳令曹鶴仙上堂問話。
曹鶴仙聽得,上堂跪下,一副不甚愉悅的面容,口中不知嘀咕些什麼。
「曹公,你女兒今已為顧孟彬所休,本縣欲將她遣送回家,你可願意?」狄公問道。
曹鶴仙大聲道:「老夫向來重天倫,講德行,決不會為兒女私情所左右。況今日堂上堂下眾目睽睽,老夫亦須做個榜樣。雖然此事頗令老夫心傷,然老夫仍不能允許女兒回門,女兒所為已違背婦道之德,因此老夫無法讓其重新踏入家門。」
「曹公所言均將被本衙記錄在案。」狄公冷言道,「既然如此,本衙將給予曹姑娘適當庇護,讓其暫居官府之中,日後再做妥善安置。」
狄公說罷,示意洪參軍將曹姑娘帶入府中,然後轉向那鴇母道:「廖氏聽宣。你欲強逼曹姑娘為娼,此事已經犯了大唐刑律,本縣原該將你重重責罰,然鑒於你尚未實施罪惡企圖,且主動至衙門投案,稟報案情,故本縣此次且饒恕你。然若他日再犯,本縣一旦知曉,決不輕饒,定將查封你的妓館,不許你開業營生!你此番回去可將本縣之言曉諭各家妓館,叫他們各自小心為是!」
鴇母聞言,嚇得諾諾連聲,慌忙逃出衙門而去。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即刻宣布退堂。
狄公退堂,見眾官吏皆跟隨身旁,唯獨不見唐主簿,便詢問馬榮。馬榮答道:「方才曹鶴仙上堂答問之時,唐主簿忽稱身體不適,我一不留神,他便不見了蹤影。」
「此人如今變得越發令人捉摸不透!」狄公蹙眉道,「如此下去,將來只有將其打發回家了。」
狄公回至書房,開門見洪亮與曹姑娘坐在房中,便吩咐馬榮與喬泰在屋外稍候。
狄公在書桌后椅中坐定,語氣和緩地問曹姑娘:「姑娘,不知你今後有何打算?」
曹姑娘聞言,悲從中來,只見她嘴唇哆嗦,眼眶泛紅,淚水簌簌下落,但很快便克制住,緩緩言道:「奴家知道在這世上做個女人甚是不易,必須嚴守婦道,若保不住自身貞潔,便該自盡。可奴家又絕非那等輕生之人,決不會想那自盡之事。」說至此,曹姑娘慘然一笑,又道,「奴家若是輕生之人,當初在那樊仲莊園便就了此殘生,怎會活至今日!奴家只是無法做此令人憎惡之事。奴家願意聆聽大人忠告。」
狄公道:「聖人教誨女子須有四德,四德之中貞德為首,因此女子須潔身自好。然我常自思,聖人所謂貞德似重在心,而非重在肌膚肉體。且聖人之道以仁為本,嫉惡揚善。故我以為,姑娘,女子需要自愛有德,卻不應輕生。即便旁人意志有所強加,心中貞德亦不為所動,此謂真婦德也。」
曹姑娘聽罷狄公之言,感激地望了狄公一眼。低頭思慮片刻,她說道:「奴家自思如今只有一條路可走,便是入尼姑庵,削髮為尼。」
「然你此前並不曾信奉佛教,」狄公道,「今欲為尼只是萬般無奈之下遁世之想。姑娘如今年紀尚輕,且聰明伶俐,庵堂之內想必亦不適合你。如今我倒有一良策,待我與京城中好友協商之後,請其聘你為其女兒之師,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其間,我讓其為姑娘另擇一位好夫君,此事若成,最好不過。」
曹姑娘聞言,面上緋紅,羞答答道:「大人此番好意,奴家萬分感激。但奴家與顧孟彬結婚數日便被休棄,且有那樊仲莊園醜事,加之在花船上的經歷,所有這些已使奴家永遠不願再想那男歡女愛之事。因此奴家以為還是入庵為尼的好。」
「姑娘,你年紀輕輕,焉可妄言『永遠』二字!」狄公面色嚴峻地對曹姑娘道,「也罷,今日我們且不談此事,此事也不該我與姑娘商談。數日之後,我家妻小便要來此團聚,屆時姑娘可將心中之言向我夫人吐露。此前姑娘可暫居衙府沈郎中處。我聽說沈郎中之妻極為賢惠,待人誠懇友善,他有一女,也可與你做伴。洪亮,此刻你就將曹姑娘送往沈郎中家歇息。」
曹姑娘向狄公深深道了萬福,便跟隨洪參軍離去。狄公召喚馬榮與喬泰入內,對喬泰道:「方才堂上你曾聽得曹鶴仙狀告惡虎傷人之事。我為其子曹明為惡虎所傷感到十分痛心。曹明乃是一個好少年,遭此橫禍,實在不幸之至。白天無甚大事,你可自衙役中挑選數名健壯善射之人,去鄉間捕殺那隻惡虎。馬榮留在府內,吩咐班頭安排士卒巡查、捉拿薄凱,然後好生歇息,療養臂傷。夜間我等再一同前往白雲寺參加開光典禮。」
喬泰聽狄公差遣自己去捕虎,興奮得摩拳擦掌。馬榮見他如此,心中不免嫉妒,於是對喬泰嚷道:「兄弟,你少不了我與你做伴!你與那大蟲打鬥之時,須得我為你拽著那大蟲尾巴才是!」
二人說說笑笑走出書房。
此刻,房中只剩狄公一人。狄公獨自坐在書案前,將案上堆放的本地地租卷宗打開來隨意翻看,意欲將心思暫且轉移他處,稍事歇息,待心靜之後,再專心考慮案情。
狄公隨意瀏覽了數頁,忽聽有人急促敲門,命其入內,原是班頭。狄公見班頭滿臉驚懼之色,便問何故。
「稟報大人,」班頭神色慌張地稟道,「唐主簿服了毒,快不行了!他說他要面見大人!」
狄公聞報,心中一驚,連忙起身與班頭奔出衙門,向衙門對面唐主簿居住的客棧奔去。路上狄公問班頭道:「可有解藥?」
班頭氣喘吁吁道:「唐主簿不肯說他服的是何種毒藥,直到毒藥發作才叫家人通知衙門,便有解藥也來不及了。」
二人匆匆來到客棧,上了樓。一名老婦迎上前來,雙膝跪地,聲淚俱下,自稱乃唐主簿之妻,並苦苦央求狄公寬恕其夫。狄公好言勸慰幾句,那婦人便引著狄公進入一間寬敞的卧室。
狄公進屋,只見唐主簿躺在床榻之上,雙目閉合,已是氣息奄奄。其妻坐在床邊,俯身在其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唐主簿便緩緩睜開雙眼。他見狄公站立一旁,遂釋然地嘆了口氣,似乎終有機會吐露心聲。
「你且出去,我要與大人說話。」唐主簿打發其妻道。其妻起身出屋並將門帶上。狄公坐在床邊,唐主簿目視狄公良久方緩緩言道:「今我已服下毒藥,此葯正慢慢發揮效力,目下我雙腿已失知覺,但心中仍十分清醒。我將不久於人世,故今想坦白我做過的罪孽,並欲向大人求教一個問題。」
「你是要說那汪縣令被害之事嗎?」狄公迅即問道。
唐主簿緩緩地搖了搖頭。「汪縣令之事我已將自己所知盡皆稟告大人。」唐主簿道,「如今我只想自己所做之事,並不在意他人所為。可那汪縣令被殺一案與其顯靈之事著實令我深感恐懼,以致煩躁不安。而每當我心中煩躁不安之時,我便無法剋制……如今樊仲又被殺,而唯有此人是我真正掛心者,我——」
「我知你與樊仲關係非同一般。」狄公插話道,「但你實不必為他二人憂慮。」
「我並不為他二人憂慮,」唐主簿搖頭道,「今日我只想告知大人我心中煩躁不安的真情。大人知道在下是個懦弱、體虛之人,然每當病弱之時,卻會自感體內似有一股強力乘虛而入,於體內激蕩,月明之夜尤其如此。」唐主簿艱難地喘息著,深深嘆了口氣,又道,「我與此病魔相持既久,深知其稟性,亦知其會如何作弄我!早年我曾從我祖父日誌中發現,祖父亦曾被此病魔纏身,苦苦與之爭鬥而不得解脫。但我父未受其害。我祖父不堪其糾纏以致最終懸樑自盡。但如今此魔障終於走到盡頭,無法繼續作惡,因今我已服下毒藥,將了結自己殘生,故此魔障也將隨我同歸於盡,不能再與我糾纏爭鬥,因我並無子嗣,它便無法再傳延影響我家後人!」
說至此,唐主簿自得卻又艱難地笑了笑,他那瘦削的臉龐因笑而扭曲。狄公望著他,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目光,心想此人神志已經不清了。
唐主簿凝視前方,目光獃滯。如此過了片刻,忽然間他神情恐慌道:「藥性已發作!須趕緊述說!那病魔總要來糾纏我,我會在深夜蘇醒,其時胸中會感氣悶異常。於是我便起身在房中踱步,來回走個不停。但依舊感覺戶內狹小氣悶,不得已,我便走至戶外。可戶外街道狹窄,兩旁皆是高牆房舍,仍令我氣悶恐慌。而當我鬱悶得將要窒息之時,那魔障便會來我體內代我行事。」
唐主簿深呼一口氣,似乎胸中氣悶有所緩解。
「我會不由自主地攀上城牆,躍至城外,昨夜我即又去了一次。到了鄉間野外,空氣清新,我便感覺周身血脈通暢,神清氣爽,力大無窮,興奮異常,似乎無論何物皆非我的對手。此時,我似來到一處新的天地,可嗅到草木的芬芳,嗅到泥土的濕氣,可知面前跑過何物,即便是一隻兔子從我眼前溜過亦能為我所發覺。我睜大雙眼,夜幕亦遮不住我的目光。我只消嗅上一嗅便可知前方叢林內有無水塘。然後我會嗅到一股氣息,那氣息會令我匍匐於地,神情振奮。那氣息便是熱血的氣息。」
驀地,狄公驚懼地發現唐主簿面容變得猙獰可怖,眼中閃爍著瘮人的光芒,緊緊逼視自己,齜牙咧嘴,嗓子里發出陣陣野獸般發威之聲,灰白的髭鬚也都倒立起來,兩隻耳朵亦在轉動,兩手從被褥中伸出,勾卷著,如同獸爪一般。
然而,片刻之後,唐主簿那捲曲的雙手便又舒展開來,舉起的手臂亦軟軟地垂落在床榻一邊。再看其面容,又似先前一般蒼白虛弱,言語也變得有氣無力。
「我會再次醒來,渾身大汗淋漓。我起身,將蠟燭點亮,拿鏡子照視自己面容。此時我看見自己面無血色,卻感覺一身輕鬆,那輕鬆之感簡直無法言喻!」唐主簿略停片刻,隨後又尖聲道,「但我今日告知大人,那病魔總在我虛弱之時來我體內,是此病魔迫使我做自己本不願做之事,迫使我去傷害無辜。昨日夜裡,是我襲擊了曹明。當時我並不想撲倒他,亦不願傷害他,可我實在無奈,實在無法自制,無法自制啊!」唐主簿用盡氣力聲嘶力竭地叫道。
狄公知其氣息將盡,命在頃刻之間,遂伸手探試其額頭,已是冷汗淋漓。
至此唐主簿已無力喊叫,但聽得喉中痰聲咯咯作響。狄公見其神情極度恐慌,嘴角蠕動,似在說著什麼,卻已含糊不清,便俯身側耳細聽。只聽唐主簿拼盡最後氣力問道:「大人……我有罪否?」未及狄公答話,唐主簿便溘然闔上雙眼,口唇微張,氣息全無。
狄公悵然起身,將其身上所蓋被子拉起。而今唯有上蒼才能答覆唐主簿的疑問。
十六
狄公只得黯然離去。將至衙門口,恰遇洪亮趕來打聽唐主簿狀況。狄公遂告知唐主簿因樊仲之死而心灰意懶,且又長年病魔纏身,不堪忍受,如今已服毒自殺身亡了。
二人回到書房,狄公對洪亮道:「如今唐主簿與樊仲俱已亡故,衙門缺員,需要即刻補缺。你去喚唐主簿手下副手,命其將唐主簿所管簿冊攜來見我。」
當下洪亮領命而去,不一刻便將唐主簿副手帶至狄公書房。狄公與二人一同查閱唐主簿所造簿冊,見其中細細記著本地人氏婚喪生卒瑣事,並有衙門每日收納開銷明細賬目,只是這兩日之事未見記載。唐主簿副手實時將所缺補入。狄公對其印象甚佳,遂指定其暫代主簿之職,並告知,若他做得好,便會正式擢升他為主簿,其他一應下屬官員亦會隨之晉陞。
諸事處理完畢,已是中午時分。狄公步出書房,就在院落內一株大橡樹下席地用膳。正飲食間,只見班頭走來,報稱未尋到薄凱蹤跡,不知其人去了何方。狄公吩咐班頭繼續留意尋查。
班頭走後,洪亮侍奉狄公用完午膳,亦離開書房去前面大堂辦理衙內公務並接待來訪客人。狄公一人回至書房,將門窗竹簾放下,寬衣解帶,就在長榻上側卧少歇。
數日奔波勞累,未得安穩歇息,狄公雖覺有些疲勞,但仍精力充沛。狄公卧於榻上,閉目養神,眼前顯現前兩日所歷之事。那曹旎失蹤與樊仲被殺一案如今已然水落石出,可汪縣令被害一案卻依然未有結果。
狄公一向懷疑薄凱、易鵬、曹鶴仙乃不法之徒,甚至懷疑白雲寺僧人中亦有同謀之人,尤其那監院慧鵬甚是可疑。當初橋板墜澗,自己險遭不測之時,此人如此迅速地出現於自己身後,實在令人生疑。易鵬亦是個可疑之人。然無論易鵬、慧鵬抑或曹鶴仙,似乎均非幕後主謀。想來薄凱這個鬼才方為幕後操縱之人。此人善於偽裝,既工於心計,亦善於做戲迷惑他人。汪縣令方被謀害,他即來到蓬萊,似乎此前他便與易鵬及金桑有所來往,並委二人為其辦事,此後更親自從京城前來接管。然而此人來此接管何事呢?狄公如今明白,必須重新考慮先前自己與洪參軍一同推測出的結論,即自己遭人暗算與馬榮、喬泰被攻擊是案犯以為自己知曉其許多底細的緣故。當初御史率領眾多幹探查案尚且無法查明真相,可見此案之難斷,非同一般。案犯一定知曉自己已明察他們利用禪杖偷運黃金去高麗一事。顯而易見,那些禪杖中間被挖空,用以密藏黃金。那些和尚甘冒殺頭之罪,拄著藏有黃金的禪杖一路雲遊來到蓬萊,途中不知經過多少關卡,甚至要受兵卒搜身檢查,均被他們矇混過關。按律攜帶黃金過關必須申報,且須繳納高額路稅。而以禪杖偷運黃金至蓬萊不僅逃繳了路稅,且從蓬萊偷運黃金出境又逃繳了關稅,其中獲利必然不少。但狄公似有一種感覺,黃金走私一事好像僅是偽裝而已,案犯似欲以此轉移自己視線,將自己引入歧途,以免其密謀策劃之事被自己發現。案犯敢謀害朝廷命官,又試圖謀害自己,作案又是如此急不可耐,說明其時間緊迫!而自己身為縣令竟絲毫不知其真實意圖,此皆因薄凱這廝有意結交馬榮與喬泰,刺探官署虛實,設計欺瞞所致。如今此人又藏匿於隱秘之處,躲在幕後操縱,實在是可惡至極!
狄公極想即刻將曹鶴仙捉拿歸案,連同易鵬嚴加審訊,迫此二人供出實情,但又感手中缺乏足夠證據,尚不能動用如此厲害手段。狄公心中明白,不能僅因曹鶴仙在桑園中曾撿到一根禪杖,或因其漠視女兒命運便將其捉拿問罪。此人與薄凱必有往來,但這僅為推論,尚缺真憑實據。至於易鵬,如今暫且將其軟禁府中尚屬在理,因其曾欺瞞官府,謊稱有人偷運兵器,此事雖不能證明他參與罪案,卻也足以將其拘押收監,今軟禁已是輕判了。如今金桑已死,薄凱去職,再將易鵬軟禁,想必應可限制薄凱陰謀的實施,阻礙其行動,而官府則可有時間進一步調查案情。
狄公一直想去關防要塞會見防禦使,但又深感案情重大,時間緊迫,實在無空閑時間前往造訪。不知那防禦使可否先來衙門與己會面?文官與武將之間向來關係微妙,不易相處。若是二者品級相當,文官地位應在武將之上,略顯尊貴。然武將因軍權在握,一向頤指氣使,不肯輕易服人,那防禦使手下有上千人馬,想來亦不肯屈尊先來造訪。況且自己亦須先了解其對黃金走私的看法。或許此人通曉高麗國事務,能道出何以要將未徵稅的黃金偷運去金價低廉的高麗的緣故。可惜如今唐主簿已死,無法向其討教本地訪客禮節,不知前往造訪防禦使需要如何方才得體。狄公思慮良久,一時困頓,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狄公忽被屋外一陣嘈雜嚷叫之聲驚醒,急忙起身,將衣穿了,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睡過了頭,此刻已是黃昏時分。
狄公走至書房門前,見庭院中圍聚著許多官吏與衙役,馬榮與喬泰亦在其中。
眾人見狄公自房中走出,連忙為其讓開一條路。狄公見四個農人正將綁在扁擔上的一隻斑斕猛虎卸下。那大蟲已死,身子綿軟,看去足有一丈來長。
馬榮興奮異常,對狄公道:「這畜生為喬泰所殺!這幾位農人引我等去這畜生常去的一片山邊林地。我等在那裡拴了只小羊以作誘餌,便都去那上風頭樹叢中躲藏,只等這畜生來到。等了許久,約莫到了午後未時,才見這畜生打遠處緩緩行來。這畜生甚是機警,離那小羊尚有數丈之遙便不再靠近,只是四處張望,並不急著捕食,想必是發覺周圍可疑。這畜生趴在草叢中足有半個時辰。老天爺,等得人都膩煩了!那羊不住地叫喚。不得已,喬泰便持弓箭悄悄爬向這畜生,他越爬越近。當時我心想:『若是驚擾了這畜生,為這畜生所發覺,喬泰性命難保!』於是我與兩名衙役各手持鋼叉跟隨喬泰身後爬去。忽然間我見這畜生一躍而起,此時就見空中一道箭光閃過,這畜生狂吼一聲便中箭倒地。喬泰那箭正中它右胸,就在它前腿之後。老天爺,那箭幾乎全射入體內,只剩箭尾留在體外!」
喬泰滿面笑容,手指死虎的白色利爪道:「大人,此必是那晚我們在溪澗對面山上所遇見的那隻大蟲。但我想不明白,這大蟲那日是如何越過溪澗去那對面山上的?」
「我等不必為此過慮,有些事人不及獸,想來這畜生自有法子。」狄公道,「恭賀喬泰為本縣除了大害!」
「如今便把這大蟲剝了,」馬榮急不可耐道,「大蟲肉分與農戶,讓農戶子弟吃了,好長得高大強壯。這大蟲皮毛待硝好了便將它奉送給大人,放在大人書房座椅上當坐墊,也算我等對大人表示的一點敬意。」
狄公當面謝過了馬榮、喬泰及眾人,隨後招呼洪參軍向衙署前門而去。一路行去,只見衙署內擁入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大家皆要來爭睹死虎與打虎英雄,一時間好不熱鬧。
狄公邊走邊對洪亮道:「方才我睡過了頭,此刻天時已晚,我二人一同去馬榮、喬泰初次邂逅薄凱的清風酒樓用膳,順便在那酒樓內打探些薄凱消息。我二人不用騎馬,就這般步行去那清風酒樓,一路上讓涼風吹吹,也好清醒一下!」
當下二人緩緩向南穿過鬧市,未費多大週摺便尋到了那清風酒樓。進了門,門旁小廝一見縣令及其下屬駕到,慌忙奔上樓去稟報店主。二人剛上得樓來,便見一個肥頭大耳的店主滿面堆笑自內迎來。那店主向狄公說了許多恭維的話,好似老友重逢一般,有意向身後眾多食客炫耀,顯示自家酒樓非同尋常,然後便將狄公二人請入一間豪華包廂。未待狄公與洪參軍坐定,那店主便格外殷勤地向狄公道:「今蒙大人光臨小店,本人頗感榮幸之至。小店山珍海味俱有,大人盡可隨意品嘗。小店慣例先上數碟小菜,現有鵪鶉皮蛋、清水河蝦、涼拌海蜇絲、去骨鰻鯗、叉燒肉片、白切雞塊,此後尚有——」
未待店主將菜名報完,狄公便道:「不勞店家費神,我二人僅需兩碗麵條、一盤炒素菜與一壺熱茶,其餘一律免了。」
「可是為表本人敬意,還望大人能賞臉品嘗一杯小店自製的名貴花露蜜酒!」店主仍極力巴結道,「飲了此酒,可以開胃,增長食慾!」
「我的食慾一向甚好,店家美意我就心領了。」狄公道。店主無奈,只得招呼跑堂為狄公、洪參軍上面。此時狄公問店主:「聽說薄凱常來貴店飲酒?」
「啊!」店主一聽狄公問起薄凱之事,連忙應道,「確有此事。本人初次見到那小子便看出他不是個好貨,像個罪犯!那小子每回來此皆是鬼鬼祟祟的模樣,兩手抄在袖筒中,好似掖著把刀似的。今晨本人一聽衙門貼了告示要捉拿這小子,我便對人道:『我早知這小子是個壞種,早就想報官了。』」
「可惜你並未報官。」狄公冷冷地說道。此時狄公已看出這店主其實並不知真情,只是個說話不實、喜愛吹噓之人,便對他道:「將你家酒保喚來見我。」
旋即酒保來到。狄公見他生得機靈,便問他薄凱之事。
酒保答道:「回大人話,小的常見薄凱來這樓上飲酒作樂。此人經常在此喝得爛醉,因此店裡夥計無人不曉得他。但小的不曾覺得他像個壞人!做小的這一行的,多有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可薄凱那人斯斯文文,依小的看他只像是個安分的讀書人,哪裡知道還是個罪犯。他待我們這些下人總是和和氣氣,從不使性子。人家都說薄凱是個才子,小的還聽說城裡瀛洲書院的尊長也曾誇他詩作得好呢!」
「近來他常與人在此飲酒嗎?」狄公問道。
「不,大人,近日他常一人在此飲酒,有時也與好友金桑一道飲酒。這兩人碰在一起就愛互相取樂。薄凱那人長相有些怪異,特別是他那兩道彎眉好像是安在眼上的,乍一看煞是可笑!可有時候,小的覺得他那兩眼一點也不惹人喜愛,就好像與那彎眉根本不成對的一般。每當這時,小的便想,莫非他化了裝不成?可一見他笑起來,又覺得自己看錯了。」
狄公謝了酒保,迅速吃完麵條,付了賬,又給了酒保好些碎銀以作報酬,然後便與洪參軍起身下樓。店主再三挽留不住。
二人走到街上,狄公對洪亮道:「這酒保倒是個細心之人。我擔心那薄凱真的化了裝。那晚他與曹姑娘相見之時因未曾說笑,曹姑娘便覺他『好似官府中人一般』。此人必是我等主要敵手,亦為幕後主犯!如今外出捜尋緝拿的衙役休想認出此人,此人甚至無須躲藏,只要卸了裝,便無人知曉他即是薄凱。可惜我未曾見過此人!」
洪亮未聽見狄公最後說的兩句話,因他忽然聽得城隍廟方向傳來鏗鏘的鐃鈸聲與悠揚的笛聲。
「大人,老臣聽說這幾日城中來了一個戲班子。」洪亮興緻勃勃道,「這夥人是因聽說了白雲寺要舉行彌勒佛像開光典禮才來城中搭台演戲的。近日各處來了許多善男信女,愛觀戲的人不少,此時來此演戲可賺不少錢呢!大人,我們也去看看,如何?」洪亮說罷,期盼地望著狄公。
狄公知道洪亮是個戲迷,平日里只有看戲是他唯一的消遣。想他跟隨自己到此上任,幾日來兢兢業業,做事從不偷閑,也須讓他休息一下,狄公便笑著點頭應允。
當下二人便往城隍廟方向行走。到了那裡,二人見城隍廟前已是人涌如潮,水泄不通。狄公自人群後仰頭望去,只見前面用竹木藤席搭著個高高的戲台,周邊豎立著幾桿紅紅綠綠的旗幡,掛著好些艷麗的燈籠。台上幾個身穿華麗戲裝的男女正在扮戲。
戲台前有為付了費的觀眾而設的幾排長凳。狄公與洪亮費了不少力才擠過站著看戲的人群,來到戲台前長凳處。一個胖墩墩的女子上來收錢,狄公便從袖中取出十幾個銅錢遞與她。那胖女子遂將二人引至後排兩個空位坐下。此刻人們皆專註於戲台上的演出,故無人留意縣令大人和他的親隨到來。
狄公坐定,看那戲台上正有四個戲子在演戲。狄公對戲劇不甚通曉,但他猜測戲台中央那位身穿綠袍、嘴上戴著銀白髯口且隨樂起舞之人乃老生扮相,像在扮演官府中人。此人之前立著兩個男人,其間又跪著個女人,卻不知他們演的是何角色。
過不多時,樂聲停止,台上老生開始高聲述說起什麼。狄公不習慣聽這戲腔,不知這老生說了些什麼,遂問洪亮道:「此戲說的何事?」
洪亮正看得津津有味,聽得狄公問戲中演的何事,便告知狄公道:「此長者是官府中判官。此戲已近尾聲,此刻這判官正在斷案。那左邊一個男子與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是對夫妻,男的是原告,告那女的與人通姦,對己不貞。那右邊一個男子則是原告的兄弟,來此為證明自己清白無罪,與嫂無染。」說到此,洪亮略停,又聽了一陣,然後繼續道,「原來那男的離家外出了兩年,回家后卻發現妻子已身懷六甲,疑心妻子與兄弟通姦,可兄弟說冤枉,於是告到官府,求官府公斷——」
洪亮正講得起勁,前座一胖大漢子卻已耐不住性子,側身吼道:「住嘴!不得喧嘩!」狄公說聲抱歉,便叫洪亮不要再言語。
此時忽然樂聲大作,戲台上那跪著的女子站起身來,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狄公完全未聽懂她唱的是些什麼。
洪亮知道狄公未聽懂唱詞,便輕聲道:「她說,她丈夫八個月前曾回家一次,與她過了一夜,早晨天未亮便又離家出門。」
這時台上四人同時唱了起來。那判官搖頭晃腦,不停地在台上來回走動,銀白的鬍鬚飄向兩旁。那原告面向觀眾,激動地高聲叫唱,像在表白內心的苦衷。此時那女的卻昏厥於地。原告伸出右手,其食指為墨所染,看去似斷了一般,表示自己缺少食指。他那兄弟將手抄在袖中,站立一旁,只是頻頻點頭。二人模樣看上去十分相似。
忽然間樂聲戛然又止,這時狄公見那判官對原告的兄弟怒目而視,大聲斥責,兩腳跺著檯面,似乎憤怒至極的樣子。在那判官呵斥之下,原告兄弟不得已只好將右手自袖中伸出,那手上同樣少了食指。
至此,鐃鈸琴笛一起奏響,台下觀眾亦情不自禁喧囂起來。洪亮完全為劇情所打動,亦高聲喝彩不止。
「此處說的何意?」狄公待周圍喧嘩之聲稍靜,急切問道。
「此處說的是原來八個月前是那原告的孿生兄弟姦淫了原告之妻。」洪亮興奮地解釋道,「事前他有意截去了食指,因此原告之妻錯認其為己夫!怪不得此戲取名為《一指春宵》,原來如此!」
狄公道:「此戲倒是頗有趣味!然時辰不早,我等還是回府去吧。」說罷便欲起身離去。這時前排那胖漢不經意地將一塊吃剩的果皮向後扔在了狄公衣襟之上。
狄公見此人無禮,正待發作,只聽洪亮激動地叫道:「大人,下一個劇目是《郁公斷案記》!」
狄公抬頭望去,見台上兩名戲子抬出一塊戲牌,上書五個大字,果然是「郁公斷案記」。狄公不禁也想看個究竟,乃道:「郁公乃漢朝名臣,斷案第一高手,距今已有七百年之久。也罷,今日便再看一齣戲,看這郁公究竟如何斷案。」
洪亮聞言,心中歡喜,又與狄公坐下看戲。
不多時,台側樂聲響起,兩名戲子抬來一張蓋著紅布的案桌與一張太師椅,將之放在戲台中央。隨著樂聲,一位身材魁梧、黑臉長髯的官員踱著方步走上台來。此人身著黑色官袍,官袍上綉著數條紅色蟠龍,頭戴烏紗,兩條帽翅閃閃發光。只見他走到案桌之後,重重地往那椅上一坐,頓時引來台下觀眾一片喝彩之聲。
隨後台上又上來兩名男子。二人跪於案前,開始尖聲說唱起來。郁公坐在桌后,手撫長髯,凝神細聽。稍後見他舉起手來,正不知要指向何方,卻有一個賣油糕的小廝走過前排座席,與前排那胖漢爭執起來,擋住了狄公視線。但此時狄公已略微習慣了尖聲高調的戲腔,不看錶演亦可聽懂些戲文,大略知曉台上唱了些什麼。
待那賣油糕小廝離去之後,狄公問洪亮道:「那跪著的可是兄弟二人?他二人在郁公面前爭辯何事?可是那兄長告其弟弒父之罪?」
洪亮滿意地點頭稱是。這時台上那兄長站起身來,雙手將一物呈遞與郁公。郁公接過那物,蹙眉仔細端詳。
「此是何物?」狄公自語道。
「你沒長耳朵嗎?」前排那胖漢不耐煩地向後嚷道,「這是枚杏核!」
「啊,原來是枚杏核。」狄公尷尬地應道。
「大人,此杏核是二人老父臨終前所留。」洪亮對狄公道,「那兄長稱其中藏有一張紙片,上有其父所書謀害自己性命的案犯名姓,故此杏核乃斷案的重要憑據。」
此時台上郁公從杏核內取出一張摺疊著的紙片,做著動作,似乎正將其一層層翻開。猛然間,他雙手一抖,那紙片變成一張二尺見方的白紙,上書兩個大字,十分醒目。台下觀眾一見,頓時怒不可遏,響起一片叫罵之聲。
「紙上所書是那兄弟名姓!」洪亮也激動地叫道。
「住嘴!」前排胖漢又呵斥道。
正當群情激憤之時,台側鐃鈸鑼鼓齊鳴。隨著高亢的笛聲,台上那兄弟站起身,昂首高唱,述說自己並未弒父。於是郁公端詳那兄長又看那兄弟,搖頭捋須,像是心急如焚之狀。忽然間樂聲停止,台下觀眾亦靜謐無聲,只見那郁公探身向前,伸手抓住二人衣襟,將二人拉至面前,先是在那兄弟口鼻處嗅了一嗅,又去那兄長口鼻處嗅了又嗅,隨之便將兄長猛地一推,然後一掌擊在案桌之上,以雷霆般的嗓音呵斥那兄長。此時樂聲再次響起,台下觀眾亦爆發出一片喝彩之聲。前排那胖漢則興奮得狂叫不止。
「那郁公究竟如何斷案?」狄公未聽明白,乃問洪亮道。
洪亮情緒激動地對狄公道:「那郁公說那兄長口中有股杏仁味!其父事先知曉其長子不懷好意,意欲謀害自己,故欲留下線索,又怕長子銷毀或篡改,於是有意將次子名姓寫在紙上藏在杏核之中,但此並不意味次子便是弒父之人。長子以為可藉此誣陷兄弟弒父,而其實那杏核本身才是真正的線索,因那兄長有食杏仁的嗜好,口中總有股杏仁味!」
「有道理!」狄公點頭道,「方才我想——」
此時台上又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鑼鼓之聲,狄公只得暫不言語。狄公又向台上望去,只見台上又上來兩個男子,皆身著綾羅綢緞。二人跪在郁公面前,各人手執一張白紙,上書幾行字句並都蓋有紅色印鑒。聽其敘述,狄公知道這二人均為王公貴族後裔,其父去世之前將家中房產、地產、奴僕與錢財平分給兩個兒子,並寫下兩份賬目,蓋了印鑒以為憑據。可這兄弟二人貪心不足,皆聲稱所分不均,兄長說兄弟多得了,兄弟則說兄長分多了。
那郁公聽了兩人的申訴之後,十分氣憤,雙目怒視二人,連連搖頭嘆息,頭上烏紗兩邊的帽翅亦顫動不止,在戲台上方燈籠照耀下閃閃發光。這時樂聲驟然變緩,那郁公搖頭沉思,久久不發一言。台下觀眾亦皆屏息無聲,緊張地等待郁公如何斷案。
「快說!快說!老子等不及了!」前排胖漢急不可耐地大叫道。
「住嘴!休得喧嘩!」狄公亦忍不住大聲呵斥道。此時他亦看得入迷,一心只想看那郁公如何斷案。
隨著一陣鑼鼓聲響,台上郁公起身,命兩兄弟將各人手中所執賬目交至自己手中,然後又將兩賬目左右交換遞還給兄弟二人,舉手表示此案到此了結。那兄弟二人則手持賬目,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此時台下又爆發出一片叫好之聲。前排那胖漢激動地迴轉身來對狄公道:「這齣戲你該看明白了吧?那兩兄弟——」
胖漢說到此,忽地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此刻他才發覺面前之人乃縣令大人,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此戲甚好,其義我已盡知,多謝指教!」狄公彬彬有禮道。說罷,他便起身拂去衣襟上殘留的果皮,離座而去。洪參軍見狄公離去,亦只得跟隨而去,臨走時尚頻頻回首。此時戲台上走出一個女戲子,這女戲子正是起初收費引座的女子。
洪亮仍想看戲,心中捨不得離去,對狄公道:「大人,這齣戲說的是一個女子假扮男子之事,十分好看的!」
「我二人出來已久,今夜尚有公務要辦,須得儘速回府才是。」狄公斷然道。當下二人擠出人群,大步向衙門方向走去。行了一程,狄公忽道:「世上之事無奇不有,常與所預料的相反。記得年輕時我便想做個縣令,當時便想那縣令斷案有如今日戲台上那郁公斷案一般,坐於公堂之上,聆聽面前各種人物的申訴,其中真情與謊言相互混淆,難辨真偽。而我今日真的做了縣令,便須如郁公般才思敏捷,善於捕捉疑點,從而做出決斷,找出疑犯或真兇才是!先輩郁公真乃我輩效法的楷模!」
二人邊走邊說,不多時便回到府中。
狄公與洪參軍徑自來到書房。狄公對洪亮道:「與我泡杯濃茶來,你也自泡一杯。待我二人歇息片刻之後,你可為我預備一套禮服,晚間穿戴了好去白雲寺觀禮。想來此事甚為無聊,但又不得不去。我心下更願坐在書房中與你一同分析案情,然僅在此憑空推測亦無濟於事!」
洪亮走出書房,轉瞬間便端茶進屋。狄公自茶盤內端起一杯熱茶呷了兩口,繼續道:「如今我方知你為何如此鍾愛戲劇了。日後我等可常去觀戲,從中受些啟發。有些事初看似乎頗為複雜,一旦點破,頓時便覺豁然開朗,如同明鏡一般。但願我等亦能如此!」
狄公說罷,若有所思地撫弄頷下長髯。
洪亮此時正從狄公衣箱中翻取禮服,聽得狄公談論戲劇,便道:「那郁公所斷最後一案,我先已知曉其結果。那只是扮演——」
狄公並未聽洪亮述說,只是凝神想著什麼。忽然間他像領悟到什麼,猛地一拳擊在書案之上,叫道:「天哪!我知其中奧妙了!果真如此,此案不難破也!」
狄公繼續思索片刻,然後對洪亮道:「速將本地地圖取來與我看!」洪亮隨即取來地圖,展開在書案之上。狄公伏案細細審視,頻頻點頭,又起身將兩手背在身後,濃眉緊鎖,在屋內來回踱步。
洪亮猜不透狄公心中所想,只是緊張地望著狄公。狄公在房中邊踱步邊思索,良久方才停下腳步,乃決然道:「定然如此,斷無差池!今時間緊迫,我等須速速行動!」
十七
不一時,狄公一行已來到東城門外。狄公坐於轎內向外望去,只見此時夜色蒼茫,虹橋上懸挂著一排大紅燈籠,燈光映照於水中,波光粼粼,煞是好看。通往白雲寺的大道兩邊豎立著許多木杆,每根木杆頂端均張燈結綵。再看那遠處白雲寺,亦是燈火通明,十分壯觀。
狄公一行走過虹橋,見路上行人已寥寥無幾。其時已近彌勒佛像開光之時,城中百姓早已去那白雲寺中等候。狄公命眾人速速趕路。洪參軍與馬榮、喬泰二縣尉騎馬跟隨轎側,兩名衙役手持燈籠在前開道,燈籠上映出「蓬萊縣衙」四個大字。未幾,狄公一行便抵達寺前石階,但聽得寺內傳出眾僧唱經之聲,伴隨著鐃鈸鐘鳴之音。進了寺門,更嗅到一股濃烈的檀香氣味。
此時,白雲寺大雄寶殿前的院內已是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大殿前設一座高台,以做觀禮之用,台上擺一紅漆坐榻,白雲寺方丈身著紫金織錦袈裟,雙手合十,趺坐其上。其左邊一排矮座,依次坐著船東顧孟彬、高麗里正及兩位本地士紳。其右手邊專設一高座,乃為貴賓所設,此時尚無人就座。再向右也是一排矮座,頭上坐著的是本地防禦使差遣來的一名參將,只見他銀盔銀甲,全身披掛,腰間挎著一把長劍,威風凜凜。再其次則坐著大學士曹鶴仙及另兩名本地頭面人物。
觀禮台前又設一平台,平台中央隆起一座佛壇,四周裝點鮮花彩帶,其上四根鎏金柱撐著一頂紫色華蓋,裡面便供奉著那尊香柏木仿雕的彌勒聖像。
佛壇周圍趺坐著五十名僧人,左邊一排僧人演奏各式樂器,其餘僧人則隨樂唱經。平台四周向外站立著許多身穿鎧甲、手執長矛的兵卒,擋著擁擠不堪的朝聖百姓。眾人推推搡搡,均想一睹開光盛況,有那擠不進去的,便只好站在兩廂台基上觀看,就連兩邊廊房柱子上也爬著好多看熱鬧的百姓。
狄公的官轎停放在寺院入口處,四名身著黃色僧服的老僧出來恭迎。狄公下轎,由這四名老僧引路,沿著一條繩索攔出的狹窄通道向觀禮台走去。狄公邊走邊向兩邊觀望,見人群中夾雜著好些來此朝聖的水手,其中有漢人,亦有高麗人。
狄公登上觀禮台,來到方丈榻前,施禮道:「本縣因公務繁忙,故而誤了些時辰,還望方丈海涵。」
方丈含笑點頭,並向狄公合掌頌福。狄公謝過,就在方丈榻邊那高椅上落座。洪亮、馬榮、喬泰三人則侍立於狄公身後。見狄公到來,邊上參將、顧孟彬與幾名本地士紳皆起身向狄公躬身施禮。
方丈見台上賓主皆已到齊坐定,便傳令樂隊重新奏樂,眾僧亦再次隨樂唱經。
待眾僧唱經行將結束,寺內大鐘鳴響。鐘鳴聲中,只見監院慧鵬走了出來,率領著十名僧人手執上香,圍繞佛壇緩緩行進,邊走邊拜,佛壇之上那深棕色的彌勒聖像為香煙所繚繞,如同騰雲駕霧一般。
禮佛畢,慧鵬步下平台,登上觀禮台,來到方丈面前,雙膝跪地,將一卷黃綾捲軸奉上。方丈欠身從慧鵬手上接過捲軸。慧鵬起身,走回平台。
此時寺內響起三聲鐘鳴,眾人鴉雀無聲,靜待方丈宣布聖像開光。按典禮程序,方丈將要高聲宣讀那捲軸上的經文,然後還將向捲軸灑上聖水,最後再將此捲軸與其他幾樣象徵法力的聖典之物置於聖像背後的空穴之中,如此之後,聖像才算真正具有與白雲寺后岩洞內那尊白檀木彌勒聖像相同的法力。
當下方丈展開手中黃綾捲軸,正待宣讀,未料狄公搶在其先,忽地站起身來,走到台前,神情肅穆地掃視台下。台下眾人皆仰視狄公,不知發生何事。狄公鎮靜自若,以手撫須,對台下眾人高聲道:「朝廷一向尊崇佛教,乃因其教義有益於教化萬千民眾,使人向善而嫉惡。而白雲寺乃以彌勒顯身,擁有彌勒聖像而聞名天下,本地眾生,尤其船民、水手皆受彌勒佛陀之護佑。本縣既為朝廷命官,來此榮任縣令之職,則有保護白雲禪寺的義不容辭的責任。」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方丈雙手合十道。起初方丈為狄公打斷典禮儀式而感十分詫異且有些惱火,如今聽狄公這一番言語,則又心中歡喜,面露笑容,頻頻點頭表示讚許。
狄公繼續道:「如今,船東顧孟彬捐資仿製彌勒聖像,欲將之奉獻給京師白馬寺。今日開光盛典,眾人均來此聚會,欲親睹開光盛況。朝廷亦已頒下詔書,只待開光盛典完畢,便將派遣重兵護送聖像赴京。朝廷欲以此顯示對佛教的尊崇,並謹防轉運途中發生不測。因事關重大,故為慎重起見,本縣有責任監督此次大典,並有責任驗明壇上佛像是否真以香柏木仿製而成。」
狄公說至此處,台下人群頓時議論紛紛,就連方丈亦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以為狄公只是說些冠冕堂皇的祝詞而已,不想狄公最後說出這幾句言語來,著實令他大為驚訝。佛壇下,眾僧開始騷動,慧鵬欲下壇去與方丈商議,卻被平台外兵卒橫矛阻攔。
狄公舉手示意台下眾人肅靜,然後莊重宣佈道:「本縣現派遣手下可靠官員前去佛壇驗視佛像真偽。」
狄公說罷,回頭向喬泰點頭示意。喬泰領悟其意,迅速自觀禮台上躍下,又一步跳上平台。只見他伸手推開前來阻擋的僧眾,奔至佛壇之上,抽出腰間寶劍,便欲揮劍驗試。
慧鵬見狀,急忙跳上佛壇圍欄阻擋,並聲嘶力竭地向眾人嚷道:「我佛慈悲,怎可遭受刀劍之辱?聖像若是受損,彌勒佛陀必將震怒,今後將不再保佑本地眾生,並將興風作浪,令海上船隻陷於危難之中。我等甘願冒此危險而不顧嗎?」
聽慧鵬如此說,人群騷動起來,尤其是那些水手,更是群情激憤,怒吼著率先向平台處擁去。方丈望著佛壇上喬泰高大的身影,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顧孟彬、曹鶴仙與各士紳亦憂心忡忡,相互交頭接耳。在座參將亦是憂容滿面,緊握劍柄以防不測。
當此危急關頭,只見狄公高舉雙手,向台下眾人斷然喝道:「眾人退後!休得喧鬧!」見人群止步,又道,「此尊佛像未經開光,故未有靈氣,尚不具任何法力,只是一具木胎而已,驗之無妨!眾人休要聽人蠱惑!」說罷向外高聲叫道:「來人哪!」
話音剛落,便聽得寺院門口傳來一片「遵令」的吶喊聲。院內眾人急向寺門外望去,只見數十名全身披掛、手執利刃的兵丁衝進院內,嚇得眾人連連後退。
喬泰趁此時機用劍柄猛擊慧鵬頭頂,將其擊倒在地,然後迅速揮劍在那雕像肩頭猛削一劍。只聽啪的一聲,那劍便脫手崩出,震落於地。再看那雕像,似乎毫髮未損。
方丈見之,欣然叫道:「善哉,善哉,真奇迹也!」
壇前人群又往前涌動,壇下兵卒橫矛阻止。
此時喬泰自壇上一躍而下,眾兵丁為其讓開一條路,喬泰縱身躍上觀禮台,將一片金光閃閃之物遞與狄公,此物乃自雕像肩頭削下。狄公高舉此物以示眾人,然後高聲說道:「此乃一場騙局!冒犯神靈的騙局!」
台下眾人一時疑惑不解,仍擾攘不安。狄公繼續道:「此雕像並非真以香柏木所雕,而是以黃金鑄成!罪犯貪得無厭,妄想以此手段遮人耳目,瞞天過海,將其非法走私的大量黃金偷運至京師以為己有!本人乃朝廷任命的蓬萊縣令,在此以褻瀆神靈之罪,特宣布逮捕雕像捐贈者顧孟彬及同謀曹鶴仙與慧鵬,並宣布扣押白雲寺方丈及寺內所有僧人!」
此時台下已是一片肅靜。眾人漸漸明白狄公之意,也為狄公的凜然正氣所折服,皆翹首仰望狄公,想看狄公究竟如何處置罪犯。台上參將見台下騷亂已經平息,亦長舒一口氣,握著劍柄的手也鬆了開來。
當時狄公一聲令下:「將案犯顧孟彬押上來!」
立時便有兩名衙役奉令,上前將顧孟彬從座椅上拖下,押至狄公面前,迫其跪在地上。此刻顧孟彬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渾身戰慄不止。
狄公道:「案犯顧孟彬,無視王法,膽大包天,犯有褻瀆神靈、走私偷運黃金及謀殺朝廷命官的重罪!」說至此,狄公掃視台下,見眾人皆認真聽講,便繼續言道,「案犯顧孟彬作案的細節,本縣日後將會細細嚴審,但其陰謀本縣已知其大略。顧孟彬,你等自高麗走私大量金條入境,將之窩藏於高麗鄉中,又串通僧人以特製空心禪杖藏匿金條,偷運至白雲寺內,然後再將金條仍以禪杖送往城外西郊破廟之中,由案犯曹鶴仙接收並藏在其舊書之中,一次次轉運去京城。而當前任蓬萊縣令汪德華有所察覺,對你等產生猜疑之時,你便借口為汪縣令書齋補漆,命人在其書齋樑上正對茶爐之處埋放毒餌,謀殺了汪縣令。此後為加速轉運黃金,又假借仿雕彌勒聖像之名,以黃金鑄成眼前這座佛像,企圖以偷梁換柱、瞞天過海的手法轉運大量黃金。是否如此?據實道來!」
顧孟彬未料陰謀敗露,心中惶恐,但又心存僥倖,口中兀自抵賴,連連叫道:「大人,顧某冤枉,顧某冤枉啊!顧某實在不知這尊佛像是由黃金鑄成,顧某也未——」
「休得狡辯!」狄公怒斥道,「汪縣令早已將你那謀殺企圖顯示給本縣!此刻本縣便可出示鐵證與你,看你有何話說!」說罷,便自袖中取出高麗姑娘玉姝交與喬泰的那隻漆盒,揭下其上盒蓋,展示於顧孟彬眼前。但見盒蓋上那兩株金漆畫就的修竹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輝。這時狄公又道:「此盒之中原有一些秘函,你將之取出銷毀,以為從此萬事大吉,再無人知曉你等罪狀。然你不知那汪縣令乃極有心計之人,早已有所防範。其實此盒本身便是破案的謎底!盒蓋上一對修竹便已分明無誤地道出那使用一對竹杖行路之人便是謀殺案犯!」
顧孟彬聞言,心中不禁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自己靠在椅邊的由兩根上等斑竹並箍而成的手杖,此刻那手杖在火把與燈籠照耀下,顯得分外奪目。顧孟彬無言以對,頹喪地低下頭來。
狄公繼續言道:「其實汪縣令尚留有其他線索,證明他早知你參與此樁罪惡陰謀,且知是你在背後設計陷害他。顧孟彬,今鐵證如山,不由你不服,你今若肯坦白,供出同黨,或許可免一死!你說也不說?」
顧孟彬無望地抬起頭來,目光獃滯地望向狄公,結結巴巴道:「大……大人饒命,望乞恕罪!小……小人顧某願意坦白。」
顧孟彬哆哆嗦嗦地用袖子擦了擦不斷從額頭上滲出的汗珠,有氣無力、嗓音顫抖地說道:「從前高麗國的僧人常坐小人的海船往來於高麗與蓬萊之間,他們以空心禪杖將金條偷帶至白雲寺,其後是慧鵬與曹員外幫小人將金條從白雲寺再轉運至西郊破廟之中,然後偷運去京城。金桑曾幫助過小人,慧鵬則由賑濟僧智海相助,其餘尚有十名白雲寺僧人參與此事,此十人之名小人亦都知曉。小人不敢冤枉好人,白雲寺方丈與其他僧人皆與此事無關。眼前這尊金佛像是由慧鵬在此寺內監鑄而成,熔金之火即是借火化智海之火。那真正仿刻的佛像確由方神匠所雕,現仍藏在小人府邸之中。澆鑄金佛的模具乃是照那木雕佛像又仿塑了一尊泥佛,然後再於泥佛之上拓制而成。至於毒害汪縣令一事也確如大人所言,乃是金桑雇了一名高麗漆匠,將毒丸安放在汪縣令書齋梁下。事後那高麗漆匠即被遣回高麗去了。」
顧孟彬說罷,抬頭哀求道:「大人,小人有罪,但小人發誓,小人只是遵命行事,真正罪魁並非小人,而是——」
「住嘴!」狄公大聲喝止道,「今日本縣不想聽你胡言,明日大堂之上你盡可當眾辯解。」說罷轉身命喬泰道:「將此人拿下,押送衙門收監。」
喬泰遵命,迅即將顧孟彬雙手反剪,與兩名衙役一同將其押下台去。
狄公轉身面對曹鶴仙。此時曹鶴仙兀自坐在椅上,神情木然,正不知如何是好。但當發覺馬榮走近身邊時,他忽然醒悟過來,猛地跳起,向觀禮台側另一側奔逃而去。馬榮一個箭步追了上去。曹鶴仙欲要閃避,不想飄在空中的長髯被馬榮一把揪住。只聽曹鶴仙一聲慘叫,長髯早被馬榮扯下。再看他頷下,已是光禿一片,卻無半點血跡,倒有一小塊欲落未落的紙皮連帶著幾撮殘須尚掛於腮邊。曹鶴仙慌忙以手遮面,絕望地號叫不止。馬榮將其手腕反剪,推至狄公面前。
狄公目視曹鶴仙,嚴峻的面容上綻放出一絲滿意的微笑,自言自語道:「原來美髯亦非真美髯也!」
十八
話說狄公率領大隊人馬,押著一應人犯,浩浩蕩蕩地自白雲寺返回城中,直至午夜過後方才回到府中。狄公吩咐將人犯收入大牢,隨後便領著洪參軍與馬榮、喬泰徑自來到書房。
狄公在書案后椅中坐定,洪參軍去案旁茶爐處為其沏了杯濃茶。狄公接過茶來連呷數口,仰靠在椅背上開始述說破案經過。
狄公緩緩言道:「漢朝名臣、斷案高手郁公曾言,斷案須實事求是,萬不可先入為主,拘泥成見而為假象所迷惑,故必據實重複檢驗所見所聞,屢屢糾偏矯枉,方可去偽存真,揭示真相。倘若心中所想與事實不符,切不應以事實附和心中所想,而應以心中所想比照事實,將不符事實的所想儘速排除,而不可固執己見,為錯誤所囿。諸位,我以為郁公所言千真萬確,然臨到斷案之時又時常將此至理名言忘之於腦後。近日為破汪縣令一案,我便屢次為假象所惑,未能即刻識破之。」說至此,狄公自嘲地笑了笑,然後繼續言道,「此案並非如我心中所想的一般簡單!
「朝廷授我以蓬萊縣令之職,此事必在當時即為幕後主犯所知曉。此人姦猾異常,為使我誤入歧途,延誤我破案時機,甚或意圖使我破案徒勞無功,使其可乘機將金佛鑄畢並送出蓬萊,因而特命顧孟彬散布流言,假稱有人將武器偷運去高麗云云,以此製造假象,掩蓋其偷運黃金這個真實目的。此計想必是金桑為其謀划,那高麗姑娘玉姝亦被利用來散布謠言。起初我亦為此謠言所惑,並以此為斷案出發點。甚至直至金桑已供出偷運之物是黃金時,仍以為是偷運去高麗。雖然我曾十分疑惑將黃金運往高麗似乎無利可圖,然卻依舊受原先成見所囿,未能即刻識破騙局,直至今晚才意識到案犯的真實意圖!」
狄公面帶怒容,撫須少歇。見洪亮三人皆神情專註,靜候一旁,他便莞爾一笑,繼續言道:「此前樊仲被殺、曹旎失蹤等偶發事件及唐主簿行為怪癖亦令案情顯得錯綜複雜,以致影響我斷案。此外,我對易鵬亦過於用心。易鵬好心將偷運兵器的傳言告知我,我卻疑其亦是此案同謀。何以如此,稍後我會向各位釋明。
「昨日晚餐之後,偶與洪亮一同觀戲,大受啟發,終於意識到謀殺汪縣令的兇手是何人。其中一齣戲中說到一人為其長子所害,死前留下遺書,藏於一枚杏核之中,然此遺書實為迷惑其長子,不使其知曉包藏遺書的杏核即為追查真兇的憑據!此劇使我頓悟何以汪縣令要以價值如此昂貴的古董漆盒盛放書函,實乃有意引起斷案者注意。此盒之上繪有一對醒目的金竹,即暗喻顧孟彬那每日不離手的名貴雙桿斑竹手杖。汪縣令喜愛猜謎,故我以為或許汪縣令亦欲以此暗示黃金藏於空心禪杖之中。
「如今我已知顧孟彬亦是那日欲要謀害我之人。那日他盛情邀我吃蟹,離開碼頭之前,曾關照金桑道:『你在此料理,你該知曉須做何事!』此話寓意險惡,其實是命金桑設計害我之意!顯然這夥人早已商定,一旦我對案情有所察覺便迅即將我除之。而我那日在碼頭與顧孟彬閑聊之時,無意中曾說自己懷疑白雲寺僧人來往於破廟與白雲寺之間,欲要嚴查深究,並曾提及顧孟彬預備送往京師的那尊複製聖像!此外,當我與之坐於水榭酒館中吃蟹時,我還與之談論了其妻失蹤之事,而其妻失蹤恰是因為無意中接觸到轉運黃金的僧人所致。當時我無意中透露自己心中的疑問,此必使顧孟彬警覺到我對其陰謀已有所察覺,隨時可能識破其陰謀而將其捉拿歸案,故此他便先下手為強,企圖置我於死地。
「但當時我其實所知甚少,且仍在想那偷運者如何將黃金自內地運至破廟之事。昨日我仔細想了顧孟彬與曹鶴仙二人的關係,斷定此二人關係非同一般。曹某人有一堂弟居住在京城,平日嗜好藏書,又不大為世人所熟知,利用其轉運黃金,不易引致旁人疑心。當時我想,定是曹氏將顧氏介紹給堂弟,隨後即由其二人將黃金從京城偷運至蓬萊,再由蓬萊偷運去高麗。幸虧不久我便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因我忽然記起曹某人曾言定期託人將舊書捎往京城一事,這令我斷定黃金必是自境外向我國內偷運,而非自境內向境外偷運!這伙罪犯十分精明,他們以此積聚與倒賣大量廉價黃金,從中牟取暴利。
「待我斷定黃金是由此運往京城之後,我便即刻意識到罪犯此刻正忙於何事。這夥人欲自高麗不斷購入廉價黃金,便須支付大筆銀兩。為能倒賣黃金,獲取高利,並有銀兩繼續自高麗購入黃金,則以空心禪杖及書籍偷運之法便不足以滿足其需要。況且我已抵達蓬萊,開始認真調查汪縣令一案,這伙案犯深感時間緊迫,不得已,便須加緊偷運已購入的黃金。然而,曹鶴仙家中藏書已經運罄,而禪杖之法又受懷疑而不可多用,如此便須改用他法偷運。由於這夥人欲將所積大批黃金一次運往京城,於是露出急不可耐之狀。此為我所覺察,以此我便想到顧孟彬仿鑄聖像,借兵護送必是企圖偷梁換柱,以此將大批黃金偷運去京城。故而我才如此肯定那聖像是假,敢令喬泰以劍試之。
「此陰謀不僅狡詐且十分膽大,必有精明過人者於幕后策劃。如今我亦完全明白當初馬榮與喬泰在城南河邊隱約所見『殺人拋屍』一案的真相。經仔細察看城區地圖,我見顧孟彬宅邸位於第一座橋不遠處。想必你二人當初因人生地不熟,誤將『殺人』地點錯記在第二座橋近處,因此次日再去第二座橋附近詢問自然便徒勞無功。又因易鵬宅邸靠近第二座橋處,以致我錯將其視為不法之徒。然你二人當初河邊所見又確有其事,只是顧孟彬手下所擊並非真人,乃是其用以製作鑄像模具的泥塑佛像也!澆鑄金佛的模具即在此泥佛身外貼制而成,然後由顧孟彬將其裝箱運送至白雲寺內。此事白雲寺方丈並不知曉,只有慧鵬與少數幾名僧人知曉內情。我曾親見裝載模具的木箱,亦曾親見那預備焚化智海屍身之火,當時我便有所懷疑,何以要以如此強烈之火焚化人屍?然而我並未予以深究。方才於顧孟彬家宅內搜出了方神匠精心雕刻的那尊香柏佛像,此木佛已被截為若干片段。屆時案犯亦會設法將這些片段運去京城,再將其拼合黏結為一體,漆以顏色,以之替代金佛,將木佛奉獻與白馬寺。而那用以製作鑄模的泥佛則於月黑霧重之夜被砸毀,棄於河道之中。當初馬榮在水中踏著的泥團實即被毀的泥佛,水中撈出的爛紙則為包裹泥佛的廢紙。」
「啊哈,」馬榮道,「這等說來,當初還真有其事。我的眼力一向甚好,只是把那筐籃中的泥佛錯看成坐轎的禿子了!」
此時洪亮問道:「大人,還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點。那曹鶴仙乃讀書之人,一向自視清高,重名不重利,為何也會熱衷偷運黃金之事?」
「曹鶴仙實非節儉之人,」狄公道,「因平日里奢華無度,以致手頭拮据,不得已才自城內遷至郊外塔樓中居住。其實此人並非不重利之人,只是裝作不關心俗事而已。此人善於偽裝,甚至偽裝至鬍鬚!故此顧孟彬與其勾結,允諾分利與他,他便即刻為厚利所誘,參與了偷運黃金之事,且答應顧孟彬的請求,將女兒許配給他。那日夜間,賑濟僧智海遇見曹旎與薄凱之時,所攜帶的禪杖內必藏有金條,此金條即是顧孟彬之流轉交與曹鶴仙的。顧孟彬因愛慕曹鶴仙之女而與之結親,此事其實甚欠考慮,因而露出馬腳,使我確認此二人的關係非同尋常。」
狄公少歇,將杯中茶水飲盡,又繼續道:「顧孟彬其人雖貪婪狠毒,卻並非幕後主謀。此人亦須聽命於他人。然我未急於允其道出其主子姓名,因是想到那首犯必是深藏不露之人,與顧孟彬直接接觸之人亦只是其手下走卒而已。今晨,我將派遣專人由馬隊護送趕赴京城,向大理寺卿呈遞訴狀,揭發此案首犯的罪狀。方才我已得知樊仲隨從吳免在賣馬之時為軍士擒獲。不出我等所料,此人正是在阿光逃離樊庄之後不久便發現主人被殺,因懼怕受到牽連,便盜走錢箱與馬匹遠遁他鄉。」
「可是,大人,究竟何人是本案罪魁禍首呢?」洪亮忍不住問道。
「我看定是薄凱那惡棍無疑!」馬榮嚷道。
狄公微笑道:「至於何人是本案罪魁,如今我尚不知曉,然卻並非那薄凱。不過,薄凱必知此人是何人。我正等候薄凱來此說出此人名姓。令我不解的是,何以薄凱至今仍不露面?不過,我料他不久便會到此見我。」
洪亮等人聽狄公如此說,皆驚訝不已。此時忽聽敲門聲,問之,乃是班頭。只見班頭興沖沖地進入房中,報稱薄凱自己投上門來,現已被守衛差人擒獲。
狄公聞報,非但絲毫不感意外,反而平靜地命班頭道:「請他來此見我,切記,無須衙役押送!」
不一刻,薄凱來到書房,狄公隨即起身笑臉相迎。
「汪大人請坐,」狄公有禮道,「狄某想與汪大人會晤之心久矣。」
「汪某亦然!」來人答道,「然與公談論之前,還望先允汪某將面龐抹洗一番。」說罷,便徑自去到茶爐邊水盆處,以熱水洗面,又以汗巾仔細擦拭面龐。洪亮、馬榮、喬泰三人一時都目瞪口呆,茫然地望著來人。待來人洗畢轉身,只見其面龐已由青轉白,鼻尖處亦不再紅紫,兩道眉毛亦變得清秀細長,而非原先那般彎曲的模樣。此人從容地自袖中取出一塊黑色圓形膠布,隨手將它粘貼於左頰之上。
馬榮與喬泰見狀皆駭然不已,立刻記起曾於白雲寺後殿棺材中所見的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面龐,不禁異口同聲驚呼道:「汪縣令!」
「並非汪縣令,而是汪縣令的孿生兄弟,戶部侍郎汪元德汪大人!」狄公糾正道,轉身又對汪元德道,「此胎記原是你胞兄所有,大人如此裝扮,恐怕連你父母亦分辨不清你二人也!」
「確是如此,」汪元德道,「汪某與胞兄只此一點不同,除此之外,我二人便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常令人分辨不清。不過,汪某與胞兄成年之後便不常有此難分伯仲之事,此因汪某胞兄長年在外任職,而汪某則始終任職於戶部,難得聚首,如此天長日久,漸漸便極少有人知曉我二人是孿生兄弟。今日汪某來此特向大人表示謝意,一為汪某胞兄被害一案終得破解,胞兄之冤得以昭雪;二為謀殺汪某胞兄的元兇於京城誣告汪某,致使汪某潛逃在外的冤情亦得以申雪。夜來汪某亦曾去那白雲寺,當時汪某扮成僧人模樣混跡於僧眾之間,親見大人明斷疑案,使汪某心中疑慮頓釋。大人高明之至,汪某不勝敬佩!」
狄公欠身問道:「在下自忖顧孟彬身後的主謀乃是京城一名高官,不知然否?」
汪元德搖頭否定。
「並非高官!」汪元德道,「此人相當年輕,但腐敗之至。此人官居大理寺丞,姓侯,乃汪某上司戶部尚書侯光之侄!」
狄公聞言,不禁大驚失色。
「你說是侯鈞?」狄公叫道,「此人乃狄某之友!」
汪元德聳聳肩頭,平靜地說道:「此是常有之事。世上難測知者往往莫過於親友。侯鈞才華出眾,仕途升遷頗為順利,按理憑其才智,日後定能官運亨通。但此人急功近利,貪得無厭,企圖以欺瞞奸詐的不法手段迅速獲取名利、地位,所以便做出這等違犯王法、走私黃金之事。此人不僅貪婪,且殘忍狠毒。當其發覺陰謀有所暴露之時,便毫不猶豫地謀殺知情者。況且此人作案十分便利,既可從其伯父處刺探獲知戶部內情,亦可隨意接觸大理寺內所藏秘卷,一切盡在其掌握之中。」
狄公以手加額,此刻方知六日前好友侯鈞於悲歡樓送別之時何以要那般勸阻自己赴任。狄公回想當時侯鈞眼中那充滿友情的懇求目光,相信乃出自真情,絕無半點虛情假意。而今自己破了此案,卻令好友從此潦倒一生,甚至性命難保。
想到此,狄公心中頗覺慘然,方才自得之情頓時消失殆盡。沉默良久之後,狄公方輕聲問道:「汪大人,初時你是如何發現此樁陰謀的?」
「汪某不才,但對算學一向頗具天賦。」汪元德答道,「只因我精於計算,戶部便將我擢升為侍郎,掌管國庫收支賬目,故此我有查閱賬目的便利。約莫一個月之前,我察覺戶部按期所記金價變化十分紊亂,遂疑有低價黃金非法流入,擾亂市值。我暗中查詢,以圖探知真情,但未料身邊隨員是侯鈞有意安插的密探,此人將我查賬知情之事密告侯鈞。加之侯鈞知曉我的兄長為蓬萊縣令,蓬萊又正是侯鈞等人走私黃金的要津,地位十分重要,故此侯鈞便疑心汪某兄弟二人慾合謀揭發其走私黃金之事。其實胞兄僅捎過一封書信給汪某,其中亦僅言及蓬萊或許為走私要津,我也未將胞兄所言與京城金價變化紊亂一事相聯繫。侯鈞懼怕案情敗露,便急不可耐地命人通知顧孟彬謀害汪某胞兄,又遣人暗殺汪某身邊隨員,盜走庫存黃金三十錠,然後向其伯父戶部尚書侯光誣告我犯有謀殺同僚、私盜黃金之罪,妄圖嫁禍於我,置我於死地。汪某萬不得已只得潛逃出京,來到蓬萊,改名換姓,假扮薄凱,混充易鵬管事,暗中查訪侯鈞一夥走私偷運黃金的證據,希冀有朝一日一雪胞兄之仇,洗清自身之冤。
「大人就任蓬萊縣令,使我處境十分窘迫。我有心與大人合作,共查此案,卻又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恐一旦暴露,便會即刻被大人捉拿並解往京城,若此汪某性命必定難保。所以汪某便不與大人直接接觸,而是設法結交大人手下馬、喬二位縣尉,並帶他二人去花船遊玩,有意使之結識金桑與那高麗姑娘,而金桑與那高麗姑娘皆是汪某懷疑與黃金走私有關之人。」說至此,汪元德向喬泰掃視一眼,喬泰急忙佯裝飲茶,將臉埋於袖中。汪元德繼續道:「汪某又試圖使大人的二位隨從關注那些僧人,但二位隨從對佛教無絲毫興趣,終使汪某未能如願。汪某懷疑有僧人參與黃金走私,只是苦於沒有證據。故此,汪某始終密切關注白雲寺僧人的動靜。因城東花船位於白雲寺與城東水門之間,正是監視白雲寺極好的所在,所以我便常去花船。一日我見白雲寺賑濟僧智海和尚夜間出遊,走隱秘小道進城,遂跟蹤其後直至西城門外破廟一帶,可惜未待我查問,智海便突然死去。
「不得已,我便欲利用金桑,想從其口中探知些許消息,不想此人十分機警,開始懷疑我。因此,那日,此人先是並不情願汪某同去那遊船,此後應允汪某同往,或許以為汪某不足為懼,若有必要順便殺之即可。」此時汪元德轉顧馬榮道:「那日遊船上打鬥,金桑與那幾名水手未將汪某放在眼裡,金桑下艙對付喬泰,那幾名水手則皆來對付你,其意本待了結了你再來殺我。卻不曾想我亦善於使刀,並非不會武功之人。當時我見一人從后將你抱住,便一刀砍中那人脊背,那人便踉蹌跌入水中而死。」
馬榮聞說「原來如此」,不禁感激道:「多虧你那一刀解救,不然我性命不保!」
「此後,我於舷窗外聽得金桑說出實情,」汪元德繼續道,「因此知曉黃金走私確有其事,我的仇人侯鈞必與此地有密切聯繫,於是我趕緊放下小舢板返回易鵬宅邸中的自個兒房內,收拾了一些重要書函文牘便迅速離去。汪某所攜之物中有侯鈞誣告汪某及操縱金市等罪證,因金桑等人先已懷疑『薄凱』,想必其同夥會去易鵬宅邸搜查汪某住處,若是這些罪證為其所獲,落入侯鈞之手,則後果不堪設想,故汪某方急急攜帶文牘逃走。此後,汪某便不再扮成薄凱模樣,而是改扮為一名遊方僧人。」
馬榮聽汪元德未提及自己與喬泰,便忍不住叫道:「我二人與你一同飲了許多酒,交情亦不算薄,你那日要離去也不打個招呼來說一說,怎的便一走了之,這等無情無義?」
汪元德答道:「說一說如何便說得明白?」回頭又對狄公道:「馬、喬二位武功高強,不畏艱險,十分稱職,不知他二位是否為大人所正式任用之人?」
「當然如此!」狄公毫不猶豫地答道。
馬榮在旁聽了,心下十分歡喜,以肘碰觸喬泰道:「兄弟,日後我二人無須去邊塞長途跋涉,吃苦受凍了!」
「汪某何以要假扮成『薄凱』模樣,」汪元德繼續道,「乃是因為若扮成一名放蕩不羈的詩人及狂熱的佛教徒,遲早便可混入汪某胞兄曾與之往來的那伙人中。但若扮成一名醉漢則可四處遊盪,不致引人懷疑。」
「汪大人真可謂用心良苦也!難為你裝扮得如此好,竟然無人識破。」狄公道,「狄某今日便擬就參劾侯鈞的訴狀,派兵護送持狀專員,即刻進京。因謀殺朝廷命官乃謀反重罪,故狄某可直接將此訴狀呈遞給大理寺卿,無須通過州府轉達。一旦大理寺卿獲知此狀,定會即刻將侯鈞緝拿收監。今日狄某還將親自審訊顧孟彬、曹鶴仙、慧鵬及參與黃金走私罪案的僧人,並儘速擬就此案完整訴狀,將其送呈京師大理寺。而這幾日不得不先委屈汪大人暫居衙署之內,待大理寺下旨解除對你的指控之後,汪大人便可恢復自由,重回戶部任職。汪大人住於府內,狄某亦可就此案財務之事求教於大人。此外,狄某亦欲同汪大人商討此地田賦事宜。我曾瀏覽此類卷宗,感覺此地農家田賦過重,不堪負荷。」
「大人之命,汪某安敢不從?」汪元德道,「不過,汪某今有一事未明,不知大人如何得知汪某真實身份?汪某原以為來此須費一番口舌向大人稟明一切,未料大人已知汪某身份,不知何故?」
狄公笑答道:「當初狄某初次去衙署內汪大人胞兄故宅,便於走廊中與汪大人不期而遇。當時狄某疑心你便是那謀殺之人,故意扮成汪縣令模樣,裝神弄鬼,以此嚇唬府中官吏與僕役,以便肆意搜尋汪縣令收藏遺留之重要物件,妄圖銷毀罪證。為此,狄某曾於那日夜間專程潛往白雲寺後殿窺視汪大人胞兄的遺容,不想狄某所見與衙署后宅所見完全相同,全然看不出半點相異之處。狄某當時著實吃驚,因此相信后宅所見真為汪大人胞兄的亡靈。
「此事直至昨日晚膳之後,狄某方才有所領悟。當時狄某觀看了一齣戲劇,其中言及一對孿生兄弟神貌相似,只是兄長少了一指,若不知此,旁人斷難區分。此劇令狄某悟到先前所見所謂汪縣令之魂或許是假,倘若汪縣令有一孿生兄弟,扮其模樣豈不十分容易,即便有些微不同之處,亦只需稍加點綴或修飾,不知者實難辨認。且唐主簿曾經告知狄某,汪縣令的親屬僅存一位兄弟,至今尚未與衙門接觸。於是狄某便想到『薄凱』,深覺唯有此人像汪縣令的兄弟,因其在汪縣令被害不久便來到蓬萊,且十分關注此案,多次捲入有關案件,並想起那曹姑娘之事與那清風酒樓內酒保之言,更令狄某確信不疑。
「若非汪大人改了名姓,或許狄某早已猜到汪大人真實身份。當初離開京城之時,所謂汪大人盜金殺人一案已人盡皆知,加之汪大人失蹤,更是傳得滿城風雨,因此狄某對汪大人之名印象頗深。而『薄凱』又是如此精通財務,輕易便能為易鵬理順賬目,必定是個經常理財且善於理財之人。故而狄某便懷疑『薄凱』或許曾於戶部任職,隨之便想到戶部失蹤之人與本縣被害之前任縣令俱為『汪』姓,終於斷定『薄凱』必為汪大人無疑!」
狄公說到此處,深深嘆了口氣,以手撫須沉思良久,又道:「倘若換作一位經驗豐富、老成幹練的縣令來此斷案,想必定可迅速破解此案。然狄某初任縣令,獨立斷案乃是首次,故缺乏經驗,幾為案犯所騙。」狄公邊說邊拉開書案抽屜,從中取出那記事簿子,遞與汪元德道,「此簿是你胞兄所遺,其中內容狄某至今未解何意。」
汪元德接過記事簿,仔細翻閱並計算其中數據,閱畢說道:「汪某胞兄生性懶散,不求進取,對其品行我一向不以為然,但不可否認,一旦胞兄認真做事,亦是個十分精明之人。此簿所記乃是顧孟彬商行船隻進港數字以及歷次所繳進口稅及旅客人頭稅的明細賬目。從中可知汪某胞兄必是發覺顧孟彬所繳貨物進口稅過低,由此而知其進口貨物之值不足以抵償其商行日常開銷及航運費用,而其所繳旅客人頭稅的個數卻又如此之多,必定是其商船搭載了許多旅客。此類反常事態令汪某胞兄懷疑顧氏違法走私。汪某胞兄平日喜靜不喜動,故不好管他人閑事,但其又喜好猜謎,故若遇到疑難好奇之事,又會精神百倍,必欲破解謎底方肯罷休。胞兄從小如此,只可惜此案竟成了胞兄最後欲圖破解之謎。」
狄公聽罷汪元德之言,開口道:「多虧汪大人說明,如今狄某心中疑費盡釋。且多虧汪大人至此,使那幽靈現世之疑亦自心中消逝。」
汪元德笑道:「汪某之所以要扮成胞兄模樣,裝神弄鬼,意在能於胞兄故宅內自由走動,搜索罪證,一旦有人發覺亦以為是胞兄顯靈,不敢捉拿我。汪某胞兄被害前曾遣人交與汪某一把後園鎖匙,此事與胞兄將漆盒託付於那高麗姑娘一樣,證明胞兄早有預感自己可能將被謀害。因汪某扮成胞兄模樣,一日偶與朝廷派來調查胞兄被害之事的御史於書齋相遇,令那御史大為驚駭,不日便離開蓬萊回京復命。而我亦曾與唐主簿在此書房中邂逅,當時亦令唐主簿驚駭萬分。我與大人亦曾不期而遇,當時我正前往查視胞兄遺留的箱包。為此,汪某當下誠心向大人致歉!」
狄公笑道:「汪大人不必如此!狄某亦須感謝汪大人救命之恩。那日於白雲寺山澗木橋之上,幸虧汪大人指點,方未使狄某墜入深澗,不然狄某早已粉身碎骨矣。然此次汪大人所扮鬼魂實在真實可怖,著實令狄某驚懼。當時狄某見汪大人手臂骨瘦如柴,透明可怖,繼而汪大人又忽然消逝於迷霧之中,不知汪大人何以能扮得如此逼真以致令狄某不得不信?」
汪元德聽得狄公如此說,不由得大吃一驚,困惑不解道:「大人方才是說汪某曾於白雲寺假扮胞兄魂靈與大人又一次相會嗎?大人必是看錯了人!汪某從未去白雲寺假扮過胞兄之魂。」
聞聽此言,眾人皆啞然失聲,惶惑不語。此時冥冥之間忽聽得衙署後院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輕微的關門之聲,此聲十分微弱,微弱得不易覺察。
陳海東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