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3)
第三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3)
第3章毒蘑菇
一
武藏身材十分高大,大概有五尺六七寸,他手腳都很修長,就像一匹擅於馳騁的駿馬一樣健壯。他的五官也非常清秀,唇紅齒白、劍眉朗目,尤其是兩道濃眉一直長過眼角。
真不愧為「豐年之子」。在武藏小時候,老家作州宮本村的人經常這樣叫他。由於武藏的五官和手腳要比同齡的孩子大很多,所以人們都說他是豐收之年出生的孩子。
又八也是為數不多的「豐年之子」中的一個,只是和武藏比起來,他顯得又矮又胖,他的前胸就像棋盤一樣扁平,沒有發達的胸肌,臉也是圓嘟嘟的,說話時,那雙栗子大小的眼睛就會滴溜兒亂轉。
這會兒,又八不知打哪兒溜回屋來。「欸!武藏,這個年輕寡婦每天晚上都塗脂抹粉吶!」又八小聲說。兩人都很年輕,身體又強壯。武藏的槍傷已經痊癒,又八的痢疾也徹底好了,他已無法再像蟋蟀一樣躲在這陰暗、潮濕的小木屋裡。有時,武藏聽到有人和寡婦阿甲、小女孩朱實圍坐在正房的火爐旁唱歌、聊天,還有陣陣笑聲,他以為有客人來訪。仔細一聽才發現,那個人原來就是又八。
最近,又八經常不在小木屋裡過夜。偶爾,他會帶著滿身酒氣來找武藏。
「武藏,你也過來吧!」開始時,武藏會提醒他:「笨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們是逃兵!」要是又八再來找他,武藏就說:「我不喜歡喝酒!」再後來,武藏的態度也漸漸緩和下來。他心想:「在這附近,應該不要緊吧!」,於是他走出了小木屋。在這二十多天里,這是他第一次仰望藍天,武藏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對身邊的又八說:「阿又,我們不能一直麻煩別人,是該回家鄉的時候了。」
「我也這麼想。可是,伊勢路和通往京城的要道附近查得很嚴,我們最好等下雪時再上路。這家的寡婦和那個女孩也這麼說。」
「你每天都在火爐旁喝酒,這哪像在躲避追兵啊!」「說什麼呢!上次,一個德川家的武士來這裡搜博浮田中納言,還不是我出去把他們打發走的。與其躲在小屋裡戰戰兢兢,還不如大大方方地喝酒、玩樂。」
「是這樣啊!也許你說得對。」雖然武藏認為他有些強詞奪理,但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於是,他當晚就和又八搬到正房去了。寡婦阿甲很喜歡家裡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她一點也不覺得是件麻煩事。她常開玩笑說:「阿又、阿武,你倆誰願意當朱實的未婚夫?這樣就能永遠待在這兒了。」她喜歡逗弄這兩個純真的青年,覺得他們手足無措的樣子十分有趣。
二
這家農屋的後面有一座土山,山上長滿了松樹。朱實經常挎著籃子去那兒采鬆口蘑,每當她循著松樹根,聞到鬆口蘑獨有的香氣時,就會高興地大叫:「在這裡!在這裡!武藏哥哥快來!」她是那樣天真無邪、活潑可愛!離朱實不遠的松樹下,武藏也挎著籃子,蹲在那兒找鬆口蘑。「這裡也有!」秋天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松枝投射進來,給兩人身上披上一層細密的金紗,兩個年輕的身影搖曳著、閃耀著……「比比看,誰採的多?」「我的多!」武藏喊道。
朱實把手伸進武藏的籃子里,隨後叫道:「不對!這不是鬆口蘑,這些是紅蘑、天狗蘑什麼的,都是有毒的!」說著她扔了那些蘑菇。
「看吧!還是我採的多!」朱實很得意。「天要黑了,我們回去吧!」武藏催促著。「是不是因為你輸了,就著急走!」朱實嘴上雖這麼說,卻先跑下山去。可她跑到一半,突然臉色大變,隨即停住了腳步。原來,有個男人正大踏步地朝半山腰的林子走來。他的長相極為兇惡,眉毛又粗又黑,像兩條毛蟲,厚厚的嘴唇上卷著。他穿著破舊的和服,腰間挎著一把大刀,還穿著獸皮。這個男人渾身散發出一種原始而兇殘的氣息,此刻,他那陰森可怖的眼神正望向朱實。
「阿朱!」這個男人走到朱實近旁,嬉皮笑臉地問道:「你媽在家嗎?」看著那一嘴黃牙,朱實嚇得臉色慘白,只能木然答道:
「嗯,在家。」「你告訴你媽小心點!聽說她背著我偷偷賺錢,這兩天我會去你家收年租。」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們一賣東西,我馬上就會知道。你每晚都會去關原一帶吧?」「沒有!」
「跟你媽說,如果她再搞鬼,就把她從這兒踢出去!知道嗎?」男人瞪著眼睛說完后,就挪著笨重的身軀,慢吞吞地向沼澤地那邊走去了。
「那傢伙是誰?」武藏看那人走遠后,便問朱實。此時,朱實的嘴唇仍抖個不停。
「不破村的辻風!」她小聲答道。「他是個流浪武士吧?」
「對!」「他究竟為啥發火?」「……」
「我不會說出去的。是不是不能告訴我?」
朱實沉默著。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摟住武藏說道:「一定不要告訴別人!」
「嗯!」「武藏哥哥,那天夜裡我在屍堆里幹什麼,你還不知道吧?」「不知道。」
「我在偷東西。」「什麼?」
「我到那些還沒來得及打掃的戰場上,翻找死人身上的東西——刀、發簪、香囊等物,只要能賣錢的,我什麼都拿。雖然有些害怕,但這樣可以糊口。如果我不去,我媽會罵我的。」
三
太陽還沒有下山。
武藏坐在半山腰的草地上,他要朱實也坐了下來。透過濃密的松枝,可以望見遠處的伊吹山沼澤地有一間小茅屋。
「這麼說,你上次說你家是做艾草的,也是騙人的啦?」「嗯。我母親既虛榮又愛浪費,光靠賣艾草,根本活不下去。」「哦!」
「爸爸在世時,我們住的房子是伊吹七鄉里最大的,還有很多手下人。」
「你父親是城裡人嗎?」「是流浪武士的首領。」朱實眼中充滿得意之色。「可是,他被剛才遇見的辻風典馬給殺死了……雖然沒有證據,但大家都說是典馬殺了我爸爸。」「什麼?你父親是被人殺害的?」
朱實默默點了一下頭,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這個女孩雖然身材嬌小,但說話很老成,看不出只有十五歲。有時,她的動作也快得出奇。一時之間,武藏並未覺得她很可憐,但看到大顆的淚珠從她那濃密的睫毛下滴落,突然有一種想抱緊她的衝動。
估計這個小女孩沒讀過書,她一定認為父親所從事的流浪武士,就是最好的職業。並且,她的母親一定也告訴過她,只要能填飽肚子,當小偷也無可非議的。
戰亂更迭,世事變遷,不知從何時起,流浪武士已蛻變成只知苟且偷生、不知生命意義的流浪漢,周圍人也見怪不怪。每當領主們發動戰爭之時,就利用這些流浪武士到敵營去放火、散布謠言,或偷取對方的戰馬。領主不用他們的時候,這些人就去洗劫戰死的士兵,他們扒掉死人的衣服賣錢,有時還隨便撿個首級去領賞。反正這些人弄錢的招術很多,只要有戰事,他們就能弄到一筆錢,足夠花上個一年半載。總之,這些流浪武士過的就是這樣自甘墮落的生活。
村裡的農民、樵夫都是老實本分人,但如果戰事殃及村子,他們就無法下田耕種。平時,只能從戰場上撿點零碎東西度日。一旦他們發現其中有利可圖,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干這個行當。
如此一來,流浪武士的生財之路就受到了威脅,他們會嚴密看管自己的地盤。如果發現有人來搶飯碗,他們決不會輕易罷休,會用極其殘酷的手段來捍衛自己的權利。
「該怎麼辦啊?」朱實膽戰心驚,唯恐被報復。「辻風的手下一定會來找我的……要是他們來了,怎麼辦?」「不用擔心!要是他們真來了,就交給我!」他們走下山時,天已全黑。裊裊青煙從遠處小木屋的煙囪中飄出,繚繞在黃褐色的鳳尾花叢中。寡婦阿甲照舊化了妝,站在後門等著他們。一看到武藏和朱實並肩走來,便劈頭蓋臉地問道:
「朱實,你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回來!」阿甲的眼神從未如此犀利,語氣也從未如此嚴厲過。武藏愣住了,朱實好像察覺到母親為何大發脾氣,她立刻從武藏身邊走開,紅著臉跑回屋去了。
四
第二天,朱實才對母親提起辻風典馬的事,阿甲十分害怕,罵道:「你為啥不早說?」
接著,她急忙把柜子、抽屜,還有倉庫里的東西收拾出來。「阿又!阿武!你們倆來幫我把這些東西放到頂棚那兒。」「好的!來了!」又八回答一聲,就爬上房梁。武藏踩著腳蹬,站在阿甲和又八中間,把那些東西一件件放到頂棚內側。
要是昨天沒聽朱實說起家裡的情況,武藏突然看到這麼多東西,肯定會驚慌失措。武藏心想,她們真沒少搜羅東西啊,其中有短刀、槍穗、只剩半隻袖的鎧甲、頭盔、戰旗、念珠、旗杆等物,較大的物件要數那個鑲嵌著珠貝和金銀的華麗的馬鞍。
「只有這些嗎?」又八從頂棚內側探出頭問道。「還有一個。」說著,阿甲遞過來一把黑橡木的木劍。武藏接過劍,發現劍鋒很是銳利,握在手裡沈甸甸的,十分合自己心意。「阿甲嬸嬸,能把這個給我嗎?」「想要這把劍?」
「嗯!」
阿甲雖未答話,卻笑了笑表示默許。又八忙跳下頂棚,來瞧這把劍,他很是羨慕武藏。「這孩子在吃醋呢!」阿甲說著,便拿了一個嵌著瑪瑙珠的皮製荷包給他,但又八並不中意。這個寡婦有個習慣,就是每天傍晚一定要洗澡、化妝,還會小酌一番,也許丈夫在世時,她就習慣這樣。並且,她還要朱實也養成這種習慣。可能生性愛慕虛榮的人,都渴望青春永駐吧!
「來啊!大家都過來坐!」阿甲招呼著。幾個人圍著火爐而坐,阿甲給又八斟滿酒,還給武藏拿來了酒杯。不管兩人如何推託,她還是拽著他們的手,硬灌進去。「男人不喝酒,算什麼男子漢!來,我來給你們倒酒。」此刻,又八顯得焦躁不安,他直勾勾地盯著阿甲。阿甲卻裝作沒瞧見,故意把手放到武藏的膝蓋上,還唱起了時下流行的小調,她的聲音非常甜美動聽。
一曲過後,她說:「這首歌表達了我的心聲——武藏,你聽懂了嗎?」此時,武藏已羞得無地自容,把臉扭向別處。可阿甲全然不顧,她就是想看到這個年輕男子害羞的模樣,同時還要讓另一個心生嫉妒。又八覺得很無趣,便說道:「武藏!我們差不多也該起身了。」阿甲忙問道「阿又!你們要去哪裡?」「作州的宮本村呀!我們要回故鄉,我媽給我安排了一樁好婚事。」「是嗎?我真不該把你們一直藏在這兒。如果阿又已有婚約,那你一個人先走吧!我不會強留你的。」
五
武藏十分喜愛阿甲送給他的黑橡木劍,經常把它帶在身邊。此時,武藏正在練劍,他身體靈活、動作協調,舞劍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愉悅。
就連晚上睡覺,武藏也抱著這把木劍。每當他把臉貼在冰冷的木劍上,就會想起幼年時經受的耐寒訓練。父親無二齋身上那種堅韌的男人氣概,在武藏的血液中沸騰著。
父親就像劍一樣冷峻,不知如何愛護、關心孩子。濃重的煙草味和極度的恐懼,就是武藏對父親的全部印象。因此,他很懷念母親,但在武藏幼年時她就改嫁了。九歲那年,武藏突然想去看望住在播州的母親,很想聽母親柔聲說一句:「阿武都長這麼大了!」他不知母親為何要和父親離婚,後來又嫁給了播州佐用鄉(日本古時播磨國佐用郡的佐用鄉,現指兵庫縣佐用郡的佐用町)的一個武士,如今也有了孩子。
當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武藏在一個神社邊上的林子里,見到了母親,她一把將武藏緊緊摟在懷裡,哭著說:「回去吧,回到你父親那兒。」
每每想起這一幕,武藏不禁淚濕雙眼。沒過一會兒,父親就派人追了過來。他不由分說地把武藏綁在馬背上,帶回美作吉野鄉的宮本村,當時武藏只有九歲啊!回到家,父親還罵他「不肖子」,甚至用拐杖打他。這件事深深地烙印在武藏幼小的心靈上。
臨了,父親放下狠話:「如果再去找你媽,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沒過多久,武藏聽說母親病死了。突然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本來少言寡語,變得異常暴躁,成了沒人敢惹的刺兒頭。就連父親無二齋也拿他沒辦法,如果父親拿棒子揍他,他會一把搶過棒子打回去。村裡的搗蛋鬼都怕他,只有同村的又八敢跟他一爭高低。
武藏十二三歲時,就已長得像成人一樣高了。有一年,一個叫有馬喜的武官來村裡找人比武。這個人是一個四處遊學的武者,他常高舉著一面鑲有金箔的旗子。武藏得知后就來應戰,誰知他竟將有馬喜打死在練武場上。
於是,村裡人都說:「阿武不愧為豐年之子!真能打啊!」此後,武藏越發變得肆無忌憚了。
每當他從村裡走過,周圍人就會說:「武藏來了,千萬別惹他!」人們都怕他、躲著他,武藏內心變得更加冷漠。不久,父親無二齋也去世了,正是這個嚴格而冷酷的男人讓武藏變得如此殘忍。
要是沒有姐姐阿吟,武藏不知會引來多大麻煩,說不定早就被趕出村子了。每當姐姐聲淚俱下地規勸他時,他都乖乖聽話。
這次武藏找又八一起從軍,也是想找機會改邪歸正。他想堂堂正正地重新做人,這個願望在他心中慢慢生根發芽。然而,現在的他再一次失去了人生的方向。現實是多麼黑暗啊!
不過,如此亂世也磨鍊了青年人的意志,他們不會為芝麻綠豆的小事擔憂。就像武藏,他現在睡得很香,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
武藏呼吸均勻,手裡緊緊抱著那把木劍,也許他夢到了故鄉。「武藏……」不知何時,阿甲悄悄來到武藏枕邊。映著昏暗的燭光,阿甲的手指輕輕碰觸著武藏的嘴唇,自言自語道:「喲……睡得真香。」
六
「噗!」的一聲,阿甲吹滅了蠟燭,她像貓一樣縮著身子,輕輕貼近武藏。
她那不合年齡的華麗睡衣和塗滿脂粉的臉幻化成一個黑影。窗外一片寂靜,只聽見露水敲打窗欞的聲音。「他還不識此事吧!」阿甲想著,便要把他懷裡的木劍拿開。突然,武藏跳起來大喊:「有小偷!」
剎那間,阿甲的雙手被武藏反扭在身後,她的肩膀和前胸壓在了被打翻的燭台上。「好痛!」阿甲疼得大叫。「啊?是嬸嬸!」武藏隨即放開了手。「咳!我還以為是小偷呢!」「你真沒輕沒重!疼死我了!」「我不知道是您!對不起!」「你不用道歉了……武藏?」「嗯?你……你要幹什麼?」「噓……傻瓜,別那麼大聲,難道你不知我的心意?」
「我知道,是您救了我們。此番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我不想聽什麼恩惠、道義這種生硬之詞,感情是一件強烈的、深厚的、無法釋懷的事情。」「等一下嬸嬸,我把燈點上。」「真不開竅!」
「啊……嬸嬸你……」眼前的一幕讓武藏嚇了一大跳,他全身抖個不停,全身的牙齒、骨頭都在格格作響。就算碰到敵人,或仰面倒在地上看無數戰馬從頭頂飛過,他也沒有現在這樣悸動過。
武藏蜷縮到屋角,說道:「嬸嬸,你給我到那邊去!要麼就回自己屋裡。否則,我要喊又八了!」
阿甲沒有動,她顯得有些著急,睨斜著眼睛盯著武藏,暗影處不時傳來她急促的呼吸聲。
「武藏!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意嗎?」「你真不知羞恥!」
「羞恥……」
「是的!」兩人忿然對峙著,全然沒注意到有人一直在敲門。現在,敲門聲越來越大。
「喂!快開門!」從拉門的縫隙可以看見,燭光在晃動。朱實大概被驚醒了,接著聽見又八大聲問道:「誰啊?」。「媽媽!」朱實在走廊上喊著。
阿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答應一聲就趕緊回到自己房裡。此時,來人已撬門而入,六七個彪形大漢並排站在院里。
其中一人怒喝道:「我是辻風!還不趕快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