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中國文學常識》(12)

第二十二章《中國文學常識》(12)

19世紀文學

19世紀的中國文學,頗呈衰落之象,已不復有前一個世紀文壇之如火如荼、浩浩莽莽的氣勢。

戲曲作者尤少,佳作更不多見,如《桃花扇》,如《紅雪樓九種曲》,如《長生殿》等之名著,俱不可再睹。

19世紀的中國文學,頗呈衰落之象,已不復有前一個世紀文壇之如火如荼、浩浩莽莽的氣勢。戲曲作者尤少,佳作更不多見,如《桃花扇》,如《紅雪樓九種曲》,如《長生殿》等之名著,俱不可再睹。

戲曲作家以黃憲清、周文泉、陳烺、余治為最著,實則亦僅此數人而已。

黃憲清,字韻珊,海鹽人,著《倚晴樓七種曲》。七種者,即:《茂陵弦》,敘司馬相如、卓文君事。

《帝女花》,敘明庄烈帝女長公主與周駙馬事。

《脊令原》敘曾友於事,此故事原見於《聊齋志異》。

《鴛鴦鏡》敘謝玉清與李閑事,此故事亦見於《池北偶談》。

《凌波影》敘曹子建遇洛神事。

《桃谿雪》敘烈婦吳絳雪事。

《居官鑒》敘王文錫居官清正,且善綏亂事。

在這七種曲中,以《茂陵弦》及《帝女花》為最動人。相如、文君事,古來戲曲家取之為題材的不知凡幾,而韻珊此作,在那些作品中卻可算是上乘的。汪仲洋說:「嘗讀《琴心記》,恨其曲詞白口,不與題稱,而又抹卻諫獵一節,添出唐蒙設陷,文君信誑,相如受紲諸事,可謂痴人說夢,了無理緒。

讀韻珊此本,不覺夙心為之一快。」此劇或名《當壚艷》,乃坊賈擅改者。

《帝女花》寫明末喪亂,頗盡纏綿悱惻之致;若終於《殯玉》一出,卻不失為一部很好的悲劇。試讀下面一曲:【攤破金字令】(換頭)只見那東風擺柳,春寒逼綺羅,只見花啼臉粉,山蹙眉蛾,看將來無一可,料荒土壟中,也應念我。使今夜夢魂相過,還怕他更漏無多。黃昏近也人奈何!唉,燈影溶銀荷,夜香散錦窩,獨自個被角寒拖,枕角虛摩,回頭細看,那曾見他。

那是很不壞的。不料他卻再加上了一出《散花》,以最通俗的佛教觀念為結束,未免枉用了好題材。他的劇本,大抵雄偉之氣概不足,而綺膩清俊之風韻有餘,在19世紀中國戲壇,他實是無比的一個作家。

周文泉,號練情子,嘉慶末,為邵陽縣知縣。曾於因公務上京之途間車中,著《補天石傳奇》8種。這8種是:《宴金台》(《太子丹恥雪西秦》),敘燕丹興兵滅秦之事。

《定中原》(《丞相亮祚綿東漢》),敘諸葛亮滅了吳、魏二國,而統一天下。

《河梁歸》(《明月胡笳歸漢將》),敘漢將李陵得機會,復歸漢而滅了匈奴。

《琵琶語》(《春風圖畫返明妃》),敘出塞之王昭君復歸於漢宮。

《紉蘭佩》(《屈大夫魂返汨羅江》),敘屈原復甦生而用事於楚廷。

《碎金牌》(《岳元戎凱宴黃龍府》),敘秦檜被誅死,岳飛終成滅金之大功。

《如鼓》(《賢使君重還如意子》),敘鄧伯道終於復得有子,並不絕嗣。

《波弋香》(《真情種遠覓返魂香》),敘荀奉倩夫婦終得偕老。

這些戲曲都與夏綸之《南陽樂》一樣,欲竭力以文字之權威,來彌補歷史上、人心上許多最足遺恨的缺憾。這種努力,當然是不足道,而且近於兒戲,而其風格與文辭自亦不會很崇高的了。

陳烺,字叔明,號潛翁,陽湖人,以鹽官需次於浙江,浮沉下僚,甚不得志。所作劇本,有《玉獅堂十種曲》。這10種分為前後二集,前5種為:《仙緣記》《海虯記》《蜀錦袍》《燕子樓》《梅喜緣》;后5種為《同亭宴》《迴流記》《海雪吟》《負薪記》《錯姻緣》(后5種多以《聊齋志異》中之故事為題材)。其中以《燕子樓》為最有名。

《燕子樓》敘的是唐時張建封與其愛妓關盼盼之事;此故事亦為向來劇作家所喜寫者,元曲中曾有《關盼盼春風燕子樓》一種,今已不傳。

黃憲清、周文泉、陳烺三人皆為傳統的劇作家,以明人所用之戲曲式樣與曲文來寫他們的著作的,余治則是一個不同樣的作者,他並不用傳統的「崑曲」來組成他的劇本。他的劇本的唱白,乃採用的是當時流行的「皮簧調」的式樣。這是他的足以自立於中國戲劇史上的一端。自他以前,所謂「今樂」的劇本,一無所有(《綴白裘》里錄亂彈調劇本僅三出),自他之後,所謂「今樂」的劇本,亦無一佳者。他這部《庶幾堂今樂》雖不是什麼偉大著作,在皮簧戲的歷史上,其重要卻是空前的,在中國戲劇發展史上,其地位亦甚重要。向來皮簧戲的劇本,不是把崑曲的流行戲改頭換面,就是將梆子腔的劇本全盤抄襲。自己創作的劇本,除了這部《庶幾堂今樂》,是絕無僅有的了。此書原有40種,今傳於世者凡28種。如《硃砂痣》等,在今日劇場上還時時演唱著。唯作者下筆時,教訓的意味太重,戲劇的興趣未免為之減削不少耳。

這一時期的小說作家,傑出者殊不少,其作品在近日社會上都有很大的勢力。他們各自有其獨創之描寫地域,這些地域乃是前人所未曾踏到的。如李汝珍的《鏡花緣》,如陳森之《品花寶鑒》,如文康之《兒女英雄傳》,如韓子云之《海上花列傳》,都是不襲取前人一絲一線之所遺的。

《鏡花緣》所寫的人物,以女子為中心。中國小說,很少以女子為主人翁的,雖說有一生一旦,然生的重要性較旦不啻倍之,只有彈詞中的《天雨花》之類,女子乃為作者所注重,其原因則以作者亦為女子。《鏡花緣》作者卻非女子,而處處乃為女子張目,這實是值得使我們看重的。

《鏡花緣》之作者為李汝珍,字松石,直隸大興人,曾師事凌廷堪。於音韻及雜藝,如土遁星卜象緯,以至書法弈道,都很有研究。但不甚得志,以諸生老。晚年努力作小說以自遣,歷十餘年才成功。道光八年有刻本出來。

這部小說就是《鏡花緣》。不數年,他就死了,年六十餘。在《鏡花緣》中,也與在《野叟曝言》中一樣,作者幾乎把他一生的時間都庋放在其中了。那裡有一大段論音韻的文字,那是他最擅長的學問;那裡有許多論學、論藝的文字,那裡還有許多詩文及酒令之類,那也是他所喜的或所欲談的東西。他把這部小說的歷史背景,放在初唐武則天時代。徐敬業討武氏失敗,忠臣子弟四散,避難於他方。有唐敖者,與敬業等有舊,亦附其婦弟林之洋商舶至海外遨遊。途中經歷了、遇見了無數奇象異人。作者在這裡幾乎把全部《山海經》《神異經》都搬上書了。后敖至一山,食仙草而仙去。敖女閨臣又去尋父,不遇而返。值武后開科試才女,諸才女乃會聚京都,大事宴遊。不久,勤王兵起,諸女伴又從戎於兵間,致力於討武氏之事業。其結果,則各才女各有不同,大抵其命運都已前定。但這部小說,並不是很純美的晶瑩的水晶球;其中有的地方很不壞:有很深刻的譏刺,很滑稽的諷笑,甚至有很大膽的創見,如林之洋在女人國曆受種種女子所受之苦楚,為尤可注意者;而有的地方則極疏忽,講學問處也太冗長寡味。最壞的是後半部與前半部完全不調和。我們始讀此書時,完全不會想到諸才女乃能拈刀執槍,呼風喚雨以從事於破陣殺敵的工作的。不過像這樣的一部書,近代的中國卻已很少見了!

求全的責備也可以不必。

《兒女英雄傳》與《鏡花緣》一樣,也是以女子為女主人翁的。但二書的情調卻完全不同。《鏡花緣》以人物的繁雜、景物的詭怪著,《兒女英雄傳》則人物不多,僅疏朗朗的三五個人,背景也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社會。在結構上看來,《兒女英雄傳》較之《鏡花緣》卻縝密得多。《兒女英雄傳》的作者為道光中的文康。

康為滿洲鑲紅旗人,費莫氏,字鐵仙,大學士勒保之次孫。曾為郡守,為觀察。后丁憂旋里,又特起為駐藏大臣。以疾不果行,卒於家。

此作凡53回,后散佚,僅存40回。今流行本亦有53回者,皆後人所補綴者。內容的大略是如此:俠女何玉鳳,假名十三妹,欲對大官紀獻唐報仇,因他曾殺其父。她武技至高,在各處行俠。某日,遇安驥受厄,救之出險。后紀獻唐為朝廷所誅,玉鳳遂歸驥為妻。同時,她又媒介了張金鳳為他的妻;她乃曾與他同遇難,而又同為玉鳳所救者。驥後為學政。二妻各生一子。這完全是一部傳奇,雖以當時社會為背景,人物卻都是理想的,傳奇的,如十三妹、安驥那樣的人,現實的世界上是不會有的,恐僅有存於作者想象中而已。全書處處都顧及傳統的道德,時時以傳道者的面目與讀者相見,頗使人不快。所以這部書實不是一部怎麼偉大的書。或以為書中之紀獻唐乃清初之怪傑年羹堯,而安驥之父乃作者之自況。人物並不虛假。然而十三妹卻無論如何不會是一個真的人。但此書之特點卻未嘗沒有,那就是:全書都以純粹的北京話寫成,在方言文學上是一部很重要的著作,那樣的流利的京語,只有《紅樓夢》里的文學可以相比。《兒女英雄傳》亦有續書,那也與一般續書同樣,自然較原本更劣,更不足使我們注意。

續書而自有其獨立的價值與地位者,在這時期內,卻有俞萬春的《蕩寇志》。說來可怪,這部書卻也是以一個女子陳麗卿為主人翁的。

萬春字仲華,號忽來道人,山陰人。

續70回本《水滸傳》而作《結水滸傳》71回,亦名《蕩寇志》。萬春卒於公元1849年(道光己酉),但此書則至公元1851年(咸豐元年)始由其子龍光刻出。此書本懲盜之意,由作者想象中創造了許多人物,專為擒殺盪滅梁山泊諸英雄而來。《水滸傳》里的虎跳龍嘯的一百單八人遂在此非死即誅,情景至為凄怖。我每讀此書,總有些不愉快之感。但萬春筆力頗雄健深刻,全書結構亦殊嚴密而浩壯,如沒有那麼偉大、那麼活氣騰騰的《水滸傳》在前,這書卻也可算是一部不可及的著作。

《鏡花緣》《兒女英雄傳》,都是敘「兒女」而兼敘「英雄」的,《結水滸傳》則本為敘「英雄」之書,而亦間及「兒女」。《燕山外史》《品花寶鑒》《海上花列傳》《青樓夢》則為專敘兒女者。

《燕山外史》為陳球作,共8卷。

球字蘊齋,秀水人,諸生。家貧,以賣畫自給。工駢儷,喜傳奇。

《燕山外史》即他以駢四儷六之文寫之者。小說中,除唐張之《遊仙窟》及此書外,恐更無以駢文為之者。此書成於嘉慶中,以明馮夢楨所作之《竇生傳》為題材。永樂時,有竇繩祖與貧女李愛姑戀愛同居。后其父迫令就婚宦族。二人遂相絕。愛姑墜落妓家,因一俠士之玉成,遂復歸繩祖。繩祖妻待之甚暴虐。二人乃相偕遁。值唐賽兒亂,又中途相失,生復歸家,家已貧苦,妻亦求去。這時,愛姑忽復歸,乃為其妻。是年繩祖中第,官至山東巡撫。其前求去之妻卻反墮落為乳媼。最後,繩祖與愛姑皆仙去,書亦遂止。

光緒初,永嘉人傅聲谷曾為之作註釋。此書不過如《平山冷燕》一流之佳人才子的小說而已,而又出之以駢儷,其敘寫更覺處處板澀。

《品花寶鑒》為陳森作。森字少逸,常州人,道光中居北京,嘗出入於伶人之中,因掇拾所見所聞,作為此書,刻於咸豐二年(1852年)。當時,京中士大夫,每以狎伶為務;使之侑酒,歌舞,一如妓女。此風至清末始熄。

在此書中,描寫此種變態的性愛,極為詳盡。本為男子之伶人,如杜琴言輩,乃溫柔多情如好女子,而所謂士大夫之狎伶者,則亦對他們致纏綿之情意,一如對待絕代佳人。《儒林外史》中亦有敘及伶人,取以較之此書所寫者,真可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在小說中保留這個變態心理的時代者,當以此書為最重要的一部,也許便是唯一的一部。不過事實是不近人情的事實,人物是非平常的人物,雖作者儘力地去摹寫,讀者卻難得有如對《紅樓夢》諸正則的書同樣的那麼感興趣。

《青樓夢》題慕真山人著,其真姓名乃俞達。

達字吟香,江蘇長洲人,生平頗作冶遊。光緒十年(1884年)以風疾卒。

《青樓夢》成於光緒四年,書中人物多為妓女,實為後來諸青樓小說之祖。其故事略如下:金挹香,工文辭,頗致纏綿於諸妓女。后掇巍科,納五妓,一妻四妾。為餘杭知府。不久,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鶴仙去。挹香亦入山修真。又回家度其妻妾,盡皆成仙。曩所識之36伎,原皆為「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今亦一一塵緣已滿,重入仙班。故事實太偏於傳奇,沒有什麼真實的趣味。《海上花列傳》亦敘寫青樓事,較之此書卻高明得多了。一如木雕的佛像,板澀而無生氣,一則是活潑潑的現實社會的寫真,個個都是活的人;一是天上無根之浮雲,一則為地上著實有據的人間寫照。中國近代小說,到了像《海上花列傳》之類,乃始脫盡傳奇的虛妄無根的摹寫,其發達實太緩慢。本來,在有了《金瓶梅》《紅樓夢》之後,傳奇之風便不易重熾,而不料中間乃復有許多年,許多年的傳奇時代之存在!

《海上花列傳》凡64回,題「雲間花也憐儂著」,其真姓名為韓子云,松江人。善弈棋,嗜鴉片,旅居上海甚久。為報館編輯,沉酣於花叢中。閱歷既深,遂著此書。書中故事,大都為實有的,不復如傳奇作家之向壁虛造,且人物也都是實有的,至今尚可指出其為某人某人。此書初出現於公元1892年(光緒十八年),與他書二種合印為《海上奇書三種》,每七日出一冊,每冊中,有此書二回,甚風行,為上海一切小說雜誌之先鋒。此書全用上海方言寫成,大約是用上海話著書的第一部,在方言文學上,占的地位極重要。

此書結構極散漫,全局布置,似無預定,故事若斷若續,每隨社會上新發生之事故而增長其題材。此絕無結構之書,又無一定之主人翁之書,所以能吸引住讀者,不使其興趣低落者,完全由於其敘寫手段之逼真,說的話,是在上海的人常聽見的,說話的人也是我們所常看見的。此書在近20餘年的影響極大;至今,此種結構散漫而隨時掇拾社會新事以入書之小說尚時時有得出現。

《三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諸書,則為專敘「英雄」者。

《三俠五義》,原名《忠烈俠義傳》,出現於光緒五年(1879年),凡120回,為石玉昆作。此書在社會上影響甚大,《彭公案》諸書皆繼其軌而作者。

書中之主要人物為宋包拯,即所謂包龍圖者。有三俠,展昭、歐陽春、丁兆蕙,及五鼠,盧方、韓彰、徐慶、蔣平、白玉堂左右之,到處破大案,平惡盜,並定襄陽王之亂。全書結構甚完密,而事迹復詭異而多變化,文辭亦極流利而明白,因此,人物雖非真實的,事實雖為傳奇的,卻甚足引動讀者。

俞樾見此書,以為:「事迹新奇,筆意酣恣,描寫既細入毫芒,點染又曲中筋節,正如柳麻子說『武松打店』,初到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甕,皆瓮瓮有聲:閑中著色,精神百倍。」乃略為改訂,易名為《七俠五義》而重刊之。后又有《小五義》《續小五義》,相繼出現於京師,皆124回,亦皆稱石玉昆原稿。

《施公案》,一名《百斷奇觀》,凡8卷97回,未知作者姓名,敘康熙時施世綸事;其出在《三俠五義》之先(道光十八年),而文辭殊拙直。然在一般社會上,勢力亦甚大。今人無不知有黃天霸者,即無不知有《施公案》也。

《彭公案》為貪道人作,敘康熙時彭鵬事,凡24卷,100回,光緒十七年(1891年)出版,至今尚有人在續寫,已至30續,其文辭亦甚枯拙,遠不及《三俠五義》。

此外,同類的書,在這時期的末年,出版了很不少,如《萬年青》《永慶昇平》《七劍十三俠》《七劍十八俠》《劉公案》(劉墉事)、《李公案》(李秉衡事)都是這一類的名臣斷案、俠客鋤奸的小說。這種傳奇的盛行,在社會上的影響是很不好的,往往使愚民欽仰空想的英雄,而忘了實際的社會的情況。

《花月痕》與《鏡花緣》是同類,亦為兼及「男女」「英雄」之小說。其寫纏綿悱惻之戀情,則有類於《品花寶鑒》,其寫多情之妓女,則有類於《青樓夢》。《花月痕》凡16卷52回,題「眠鶴主人編次」,實乃魏子安所作。

子安為福建閩縣人,少負文名,尤工駢儷。中年以後,乃折節治程、朱之學,鄉里稱長者。

此書出現於咸豐戊午(1858年),或謂其人物皆有所指,或謂其中主人翁乃作者自己之寫照。上半部敘韋痴珠、韓荷生游慕并州,各有所戀,亦皆為妓女。韋戀秋痕,韓戀采秋,后韋夭死,秋痕殉之。後半部則敘荷生與采秋結為夫妻,富貴顯達,冠於當世,正與痴珠、秋痕之薄命成一對照。作者於前半部,寫情寫事,殊為著力,時時有悲涼哀怨之筆,「哀感頑艷」之評,足以當之。後半部則敘寫荷生、采秋之戰功,殊失之誇張,且更雜以妖異,益與前半不稱。正與《鏡花緣》一樣,後半乃足為前半之累,使瑩潔的美玉,無辜地染上了許多瑕點。

詩人在這時期殊為落寞,雖有梅曾亮、張維屏、龔自珍、何紹基、鄭珍、莫友芝、曾國藩、金和、黃遵憲、王闓運、李慈銘諸人相繼而出,而其活動的範圍與氣魄,影響之切深與浩大,皆不及前一時期。

梅曾亮(1786—1856),字伯言,江蘇上元人,道光壬午進士,官戶部郎中,有《柏梘山房集》,善古駢文,「詩則簡練明白如其古文」。如:滿意家書至,開緘又短章。……尚疑書紙背,反覆再端詳。(《得家書口號》)

這是很摯情的文字、很逼真的情境。

張維屏(1780—1859),字子樹,一字南山,番禺人,道光中進士,曾官黃梅、廣濟知縣,權南康知府,有政聲。著《聽松廬詩鈔》及《國朝詩人徵略》。

嶺南頗多詩人。有馮敏昌、胡亦常、張錦芳,號為「三子」,后錦芳又與黃丹書、黎簡、呂堅並稱為「嶺南四家」。而維屏則這時名尤著,與林伯桐、黃喬松等七人,築館吟詩,號曰「七子詩壇」。

龔自珍(1792—1841),號定庵,仁和人,有《破戒草》,亦以散文有名於時。才氣殊縱橫,意氣飛揚而聲色磊落不群,其詩亦如其為人,非規繩所能范則,少年喜之者極多。下舉二例:劉三今義士,愧殺讀書人。風雪銜杯罷,關山拭劍行。英年須閱歷,俠骨豈沉淪。亦有恩仇托,期君共一身。(《送劉三》)黃金華髮兩飄蕭,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於潮。(《夢中作》四首之一)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號東洲,道光中進士,官編修。精於小學,詩則頗崇拜東坡、山谷,為後來宗宋諸詩人之先聲。有《東洲草堂詩鈔》。

鄭珍(1806—1864),字子尹,遵義人,晚號柴翁,道光中舉人。其詩沉鬱整嚴,為當時一大家,《巢經巢詩鈔》乃是這時最重要的詩集之一。論者稱其「歷前人所未歷之境,狀人所難狀之狀」(陳衍《近代詩鈔》)。今舉一例:前灘風雨來,后灘風雨過。灘灘若長舌,我舟為之唾。岸竹密走陣,沙洲圓轉磨。指梅呼速看,著橘怪相左。半語落上岩,已向灘腳坐。榜師打懶槳,篙律遵定課。卻見上水路,去速勝於我。入舟將及旬,歷此不計個。費日捉急流,險狀膽欲懦。灘頭心夜歸,寫覓強伴和。(《下灘》)

貴州僻在西方,向少文人,在這時,乃有鄭珍,復有莫友芝,二人齊名,而友芝之詩實不如珍。

友芝(1811—1871),字子偲,號郘亭,貴州獨山人,道光辛卯舉人。

有《郘亭遺詩》。

曾國藩以起鄉兵平洪秀全得大名,而於詩、於文,亦有相當之努力。在這時期的後半,他乃成了一個重要的文人保護者與文學提倡者。

國藩(1811—1872),字伯涵,號滌生,湖南湘鄉人。道光戊戌進士。

官至兩江總督,武英殿大學士。有《曾文正公詩集》,又編纂《十八家詩鈔》,以示其對於古代詩人之宗向與意見。

金和(1818—1885),字弓叔,號亞匏,江蘇上元人,邑增生,有《秋蟪吟館詩鈔》。論者謂可與鄭珍並稱為「二大家」。「其一種沉痛慘淡,陰黑氣象,又過乎少陵。」此乃評其長歌,即經洪氏亂后之作品,其在亂前之作卻甚嫵媚可愛,如下面《雨後泛青溪》一首,即可為後者之一例:青溪雨過濕蒙蒙,畫舫輕移似碧空。芳草生時江水綠,春山明處夕陽紅。榜邊簾影低迎月,樓上簫聲暗墮風。最是亂鶯啼歇後,捲簾入在柳花中。

黃遵憲為金和、鄭珍后之一大家。欲在古舊的詩體中而灌注以新鮮的生命者,在當時頗不乏人,而唯遵憲為一個成功的作者。

遵憲(1848—1905),字公度,廣東嘉應人,同治癸酉舉人,官湖南按察使,有《人境廬詩集》。他的《雜感》道: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隸首不能算,知有幾萬年。羲軒造書契,今始歲五千。以我視後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

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涎。沿慣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黃土同搏人,今古何愚賢!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

明窗敞琉璃,高爐爇香煙。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後人,驚為古斑斕。

這是他的宣言,這是他的精神!在他之前,敢說這種話有幾個人!再舉一例:……緬昔百年役,裂地爭霸王。驅民入鋒鏑,傾國竭府帑。其後拿破崙,蓋世氣無兩。勝尊天單于,敗作降王長。歐洲好戰場,好勝不相讓……《《登巴黎鐵塔》)

那裡面有許多詞句,都是崇古的詩人們所不敢用的。

王闓運、李慈銘同為駢文的大作家,亦同為有名的詩人。

闓運(1832—1916),字壬秋,湖南湘潭人,咸豐乙卯舉人。入民國,為國史館館長,有《湘綺樓詩》。

慈銘(1829—1894),字炁伯,號蒓客,浙江會稽人。光緒庚辰進士,官至監察御史,有《越縵堂集》《白華絳跗閣詩》。

此二人皆專意擬古者,闓運尤力追漢魏六朝之作風,較之遵憲之有高視古人、獨辟門戶的氣概者,自當為之低頭。但慈銘之作,卻頗雍雅有情致,如:茗艼情懷黯淡中,熏衣生怕熟梅風。分明襟上離人淚,並向今朝發酒紅。(《梅雨中至申江》)

此外小詩人至多,如一一列舉,絕非本書之所能。

詩之別派號為「詞」者,專門的作者在這時也頗有幾個,大都是繼於張惠言他們之後的。龔自珍之詞,亦甚有名,其作風豪邁而失之粗率。項鴻祚、戈載、周濟、譚獻、許宗衡、蔣春霖、蔣敦復、姚燮、王錫振諸人,則或綺膩,或哀艷,或婉媚,皆未必有偉大的氣魄如定庵。

項鴻祚(1798—1835),字蓮生,錢塘人,著《憶雲詞》。

周濟字保緒,號止葊,荊溪人,官淮安府教授,有《味雋齋詞》。

戈載字順卿,吳縣人,著《翠微雅詞》。

譚獻(1832—1901),號復堂,仁和人。

許宗衡字海秋,著《玉井山館詩餘》。

蔣春霖號鹿潭,著《水雲樓詞》。

蔣敦復字劍人,著《芬陀利室詞》。

姚燮字梅伯,著《大梅山館集》。

王錫振字小鶴,著《茂陵秋雨詞》。

今舉項鴻祚一詞為例子:

西風已是難聽,如何又著芭蕉雨。泠泠暗起,澌澌漸緊,蕭蕭忽住。候館疏砧,高城斷鼓,和成凄楚,想亭皋木落,洞庭波遠,渾不見愁來處。此際頻驚倦旅,夜初長,歸程夢阻。砌蛩自嘆,邊鴻自唳,剪燈誰語。莫便傷心,可憐秋到,無聲更苦。滿寒江剩有,黃蘆萬頃,卷離魂去。(《水龍吟》)四

散文作家,在這時也與前代一樣,仍可分為古、駢二派。古文派則衍桐城派之緒餘,雖曾國藩氣魄較大,眼光較高,而亦不能自外。駢文作家,亦皆承繼前代之作家而無大變動。

姚鼐為桐城派古文家之中心,其弟子有陳用光、梅曾亮、管同、劉開、方東樹、吳德旋、姚椿、毛岳生、姚瑩,其再傳弟子則有鄧顯鶴、邵懿辰、魯一同、吳嘉賓、朱琦、龍啟瑞等。

陳用光(公元1768—1835),字碩士,江西新城人,著《太乙舟文集》。

管同字異之,與曾亮同邑,著《因寄軒文集》。

劉開字方來,號孟塗,著《劉孟塗集》。

方東樹字植之,著《儀衛軒集》,皆桐城人。

吳德旋字仲倫,宜興人,著《初月樓詩文鈔》。

姚椿字春木,婁縣人,著《通藝閣集》。

毛岳生字生甫,寶山人,著《休復居文集》。

姚瑩字碩甫,亦桐城人,著《中復堂文集》。

鄧顯鶴字子立,湖南新化人,著《南村草堂文鈔》。

邵懿辰字位西,浙江仁和人,有《半岩廬遺集》。

魯一同字通甫,江蘇山陽人,著《通甫類稿》。

吳嘉賓字子序,江西南豐人,著《求自得之室文鈔》。

朱琦字廉甫,號伯韓,廣西桂林人,著《怡志堂文集》。

龍啟瑞字翰臣,廣西臨桂人,著《經德堂文集》。

曾國藩、吳敏樹,亦當附於桐城派,而頗自立異。國藩曾選《經史百家雜鈔》,以矯正姚鼐《古文辭類纂》之淺狹。

敏樹字南屏,湖南巴陵人,才力較國藩為弱。

繼國藩之後者,有張裕釗、黎庶昌及吳汝綸。

裕釗字廉卿,湖北武昌人。

庶昌貴州遵義人,編《續古文辭類纂》,即全依曾氏之論以續姚氏者。

汝綸字摯甫,桐城人。

在這時,中國局勢已大變,新的潮流已如山崩海倒的擠進來,然而受其影響以自新其生命者則無一人。

古文家劉開與梅曾亮,亦善為駢文,且卓然成大家。前時,古駢文字為敵視之二體;這時則二派已不復互相攻詆,而各自認定自己的路走去,且更有駢古兼長如梅、劉者。後來之作家,如王闓運、李慈銘、王先謙亦並皆如此。其專以駢文著稱者,有董基誠、祐誠、方履篯、傅桐、周壽昌、趙銘等。

基誠字子詵,有《子詵駢體文》,祐誠字方立,有《董方立遺書》,二人並陽湖人。

方履篯字彥聞,大興人,有《萬善花室文集》。

傅桐字味琴,泗州人,有《梧生駢文》。

周壽昌字荇農,長沙人,有《思益堂集》。

趙銘字桐孫,秀水人。

此外,不自附於某派之作家,尚有李兆洛、包世臣、俞正燮、魏源、龔自珍、俞樾、譚嗣同諸人。

李兆洛字申耆,有《養一齋文集》,包世臣(1775—1855)字慎伯,著《安吳四種》。二人併名於時。兆洛撰《駢體文鈔》,為提倡駢文甚力之一人。

俞正燮字理初,著《癸巳類稿》。

龔自珍之散文亦甚有名,浩莽不羈如其詩。

魏源字默深,與自珍齊名當時,著《古微堂內外集》及《海國圖志》等。

俞樾(1821—1906),字蔭甫,號曲園,德清人,有《春在堂全集》。

譚嗣同字復生,湖南人,為戊戌政變時被害六君子之一。著《仁學》等,頗有新穎之意、大膽之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不鄙文叢:中國常識文叢(套裝共4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不鄙文叢:中國常識文叢(套裝共4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二章《中國文學常識》(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