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燒殘紅燭暮雲合(3)
第92章燒殘紅燭暮雲合(3)
她飛快地穿過迴廊,繞過壁堂,準備自東廂花廳之中穿過回自己的住處,沒想到剛剛跨進花廳,卻猛地驚覺裡面竟有兩個陌生男子,一坐一立,她毫無預兆的衝進去,兩人的目光齊刷刷投了過來。
錦瑟一驚,滿心只想著這回的處罰是吃定了,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飛快地返身,躲到了花廳門外。
那站著的男子似是侍衛,登時橫眉:「什麼人?」
話音剛落,人已經出現在了門口,片刻之後,將錦瑟小小的身子拎進了門。眼見錦瑟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的模樣,那人撇了撇嘴:「二爺,是個不知來歷的野丫頭。」
錦瑟被他拎在手中,幾乎嚇哭,朦朦朧朧中只覺那邊坐著的人看了自己一眼,隨後淡淡道:「這是宋家二小姐。」
那侍衛猛地一驚,忙將錦瑟放到地上,卻仍然心存疑慮:「哪有這樣的大家小姐?」
坐著那人的聲音驀地便帶了一絲笑意:「兩年前我見過她一回,沒成想兩年過去了,卻似乎一點都沒有長大。」
那時錦瑟的身量確實比同齡的孩子小了許多,聽他這樣說,便愈發只覺得委屈,撇了撇嘴,差點就要哭出來,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唯有咬著唇絞著手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許是那人見她的模樣實在太過可憐,忽然就朝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過了許久,錦瑟才終於一點點的挪過去,走到他跟前的時候,手中卻忽然被塞進一個異常暖和的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個暖手壺,想來是那人先前一直抱在懷中的,如今卻給了她。
實在是凍了許久,於是她幾乎立刻就忘記了他先前笑自己不長個子的話,只抱著那個暖手壺搓了又搓,待到手微微有了一絲暖意,忙的又將手心貼上自己冰涼的臉,可是這樣一來,手很很快變得冰涼。
她一時顧手,一時顧臉,甚是手忙腳亂,坐在她面前的那人忽然發出一聲輕笑,隨後竟伸出手來,將自己溫暖的掌心貼上錦瑟的臉頰。
如此實在是暖和得緊,錦瑟卻微微有些呆住,緊緊將暖手壺抱在懷中的同時,終於抬起頭來細細看他。
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襲青灰色素袍,外罩一件墨色大氅,卻襯得其面若冠玉,清華俊秀,眉宇間一片溫和。
錦瑟甚少得見外人,父親與姐姐又素來嚴厲,如今突然出現一個陌生人,以自己雙手溫暖她面頰,她心中驀地升起一絲酸澀的委屈感,並緩緩膨脹開來,讓人難過得想哭。
可儘管眼中已經波光點點,她卻還是沒有哭出來,只抬起水波粼粼的眼睛,一直看著他,終於敢開口:「你是誰?」
微微一頓之後,少年展顏笑起來:「若有幸,你便可以喚我作——姐夫。」
「姐夫?」錦瑟微微有些疑惑,「你是要娶我姐姐的人?」
「嗯,我想。」少年糾正了她既定,隨後反問著逗她,「那你願不願意喚我作姐夫?」
錦瑟在他雙手之中很鄭重的點了點頭。
少年再度笑起來:「為什麼?」
「因為你是好人啊!」錦瑟一雙眼眸波光微漾,卻清澈見底,「因為你對我好!」
「姐夫……」
她深陷回憶之中,望著眼前這張經年未改的容顏,喃喃喚出聲來。
蘇墨眸中飛快閃過一絲痛疚,緩緩將錦瑟扶起,擁進了自己懷中。
其實很多年前的很多事,他都已經刻意塵封,那些少不更事的年紀,對他來說已經是遙不可及的過去。他生生在自己的人生中劃開一道鴻溝,彷彿自己沒有那些過去,彷彿自己的一生,只是從做一個逍遙不羈的閑散王開始。
可是,她卻似乎成了跨在那道鴻溝上的一座橋,將他執意劃分開的兩部分人生串聯起來。
時至今日,他重新看自己年少輕狂那些年,方知原來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難以接受。
可是,記憶中那個膽小怯懦,但受盡委屈也不會哭的倔強丫頭,怎麼會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錦瑟……」
錦瑟伏在他懷中,回憶依舊散不去,然而記憶中那溫暖的手心,卻逐漸清晰地轉化為現下他手心的微涼。
為什麼明明是最溫暖的存在,卻一點點變得冰涼,變得不可靠近?
其實她一直沒有變過,她一直是當初那個膽小怯懦的丫頭,好多事,她明明都知道,卻根本不敢問。
可是她又萬分纏戀與不舍,害怕失去他的溫暖。
她在回憶與現實之中反覆糾纏翻轉,各種思緒紛紛揚揚,交織混亂,終究化作熱燙的淚珠滾滾而下。
終究,她退無可退,唯有直面自己心底最痛:「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她一連三句「是不是你」,卻連他的回答都等不到,便已經哭倒在了他懷中。
蘇墨沉默地將她抱住,不發一言。
他明知她需要的其實不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只是將一些事情埋得太深太久,今日是因為飲了魂牽夢縈,將那些前塵以往通通勾起來,衝擊了她塵封已久的心。他知道她承受不住,若能承受住,當初便不必將自己的心深埋以抵擋這種痛。
可終究,這種痛還是他帶給她的。
如果沒有他,她一定會過得很快活。就算母親早亡,家姐早逝,時光終有一日會為她撫平那些痛,或許她仍然會嫁給蘇黎,兩個人做一對歡喜冤家式的小夫妻,甚至她可能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過得平和而滿足。
她本是那樣玲瓏清澈的女子,臉上該永遠帶笑,或靈動,或慧黠,哪怕生氣,看起來都是嘴角上揚的模樣。
總之,她不該是如今這樣沉鬱寡歡。
他心底悵惘嘆息,卻依舊沉默,低頭在她鬢角旁一吻,隨後抱著她站起身來。
錦瑟猶不自知,靠在他懷中小聲地哭著。
蘇墨剛剛抱著她走進後院,陸離便適時出現在眼前,朝著蘇墨躬了躬身子,笑容之中別有深意:「在下已為錦瑟姑娘準備好了房間,王爺這邊請。」
蘇墨神色微沉,凜聲道:「靖安侯,江、汰二省如今正陷洪澇之災,本王準備親自前往察看災情,欲邀靖安侯同往。還請靖安侯立刻收拾行裝,與本王連夜——」他頓了頓,低頭看了懷中的錦瑟一眼,忽又改口道,「明日一早啟程。」
陸離先是微微一怔,隨後迅速反應過來,道:「是,微臣這就命人打點一切,並準備賑災物資。」
蘇墨點點頭,看著他轉身離去,這才抱著錦瑟去到了房間。
將錦瑟置於床榻之上,為她褪去鞋襪,她卻立刻就將自己的臉埋進了軟枕之中,似乎仍舊不願意被人看見自己落淚,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
蘇墨就在床邊席地而坐,靜靜守著她。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去,屋中只有一盞燭台,光線忽明忽暗。她哭聲逐漸消失過後,屋中便安靜極了,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唯有銅壺滴漏的聲音,滴滴答答,聲聲清晰。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墨聽見極遠處原來打更的聲音,竟已是三更時分,眼看錦瑟還是沒有一絲動靜,他估摸著她大概已經睡著了,便起身拉過被褥,為她蓋好。
錦瑟依舊沒有動,似乎已經陷入熟睡。
蘇墨又坐了片刻,方起身來,轉身朝門口走去。
床榻之上,錦瑟身子極其不明顯地動了動。
直至蘇墨行至門口,伸手拉開/房門,她的臉才緩緩從軟枕之中轉了過來,眸光呆凝地望著他的背影。
他跨出房間,房門在他身後又合起來,錦瑟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那處,彷彿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此時已是深夜,蘇墨快步來到前方大堂,不出意外地發現裡頭正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陸離與裴一卿各據一方,每人面前都聚集了一群人,陸離正一一吩咐著需要採購運送之物資,而裴一卿則正將有可能用到的藥材一一寫在紙上,再逐一交給不同的人去採買。
蘇墨在旁邊聽著,見陸離幾乎事事皆打理妥當,心頭這才略微一松,便只吩咐眾人在仲離境內只需採購適量物資,其餘部分待回到青越境內再行採買。至於藥材,則只需採購仲離盛產,而青越稀缺之物,其餘的也待回到青越再購置。
陸離笑道:「這可是照顧他仲離百姓營生的好事,王爺還擔心朝廷會出手阻攔不成?」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照顧還是擾亂,不過一線之差。」蘇墨道,「到底我們還在他國境內,一切權以穩妥為先。天災未治,萬不可再招人禍。」
語畢,蘇墨眸色忽而又暗沉了幾分。
連年天災不斷,這人禍,又還差多遠呢?
等到諸事打點得都差不多,蘇墨才起身,折返錦瑟所在的那間屋子。
屋中燭火依舊昏暗搖曳,蘇墨卻在推開門的瞬間就僵住了。
就在門的旁邊,錦瑟正打了赤腳蹲在那裡,手中握了一件物什,神情蒼白空洞,不知已經在那裡蹲了多久。
待看清她手中之物,蘇墨立刻探手往自己袖中一摸,果然是他掉的。
錦瑟被他推門的聲音驚動,臉上神情終於有了變化,望向他時,卻是滿目的驚訝與不可置信,彷彿根本沒有想到他還會再折返。
她倏地站起身來,握著那支金簪,連連倒退了幾步。
那支金簪,是她所屬之物。
六年前,她將這支金簪藏在手心,同時劃破自己與他的掌心,然後拉著他,一同躍下好逑崖。時至今日,那條斷痕仍橫在掌心,清晰可見。
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戴金簪,從來都是以玉釵為飾,所以蘇黎才會贈她玉釵。他以為,她只愛玉釵。
可她明明是那樣喜歡金簪,從來都喜歡,卻再也不敢觸碰。
她將那支遺失六年之久的金簪緊緊攥在手心,卻絲毫沒有失而復得之喜,反而滿心慌亂,不知所措。
有些事,明明心底早已有了定數,為什麼卻還是會在既定的事實面前再一次被震撼,繼而,兵敗如山倒?
蘇墨清晰地將她面上的每一絲變化收入眼底,心中百般滋味,卻不待將那些情緒一一辨別,便已經大步跨入房中,在錦瑟慌亂且無所遁形的目光之下,一把將她撈進自己懷中,低頭親了下去。
錦瑟卻無力反抗。
此情此景,實在是太像夢境,往日里那些從來無跡可尋的想念,忽而就變得無孔不入,侵襲著她的每一處感官。
自她刺他那一刀,並倉惶而逃,已經足足有五年的時間。五年以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想念他,想他的聲音,他的微笑,他的懷抱,他的親吻。她想念他的所有,想念那段短暫到幾乎握不住的快樂時光里,他所有所有的一切。
她怎麼可能將自己的想念,整整遺忘了五年?
如今,瘋狂迸發的想念幾乎湮沒了一切,若她清醒,會清楚地明白這是怎樣一種滅頂之災,然而,積壓了五年的想念,卻早已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開始予他回應,一如當年的青澀,卻比當年大膽主動許多,拚命想要嘗盡他的滋味。
這些年來,她身在暗無天日的時光之中,所有的感覺彷彿只剩下一個「苦」,而她身在其中,早已不自知。如今復又嘗悉他的味道,才驚覺原來往昔那樣苦,而他,竟是那樣美好的存在。
而蘇墨的理智,亦早已分崩離析。彷彿又回到了那天晚上,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不可控制,他制止不了自己,也不想制止自己。
與那晚不同的是,他緩緩試探,循循誘導,而她聽從,跟隨,接納,一切都那樣順理成章,卻又那麼不可思議。
錦瑟恍恍惚惚,在他低沉的喘息之中,在那股陌生到令人害怕的愉悅之中,放任自己的一切與他交融。
原來兩個人,是真的可以親密到這樣的地步。
雲收雨歇,她青絲凌亂鋪滿床,與他的纏在一處,幾乎分不出彼此,是最親密的糾葛。彼此都出了一身汗,實在是很不舒服,她卻連計較的力氣都沒有,枕在他手臂上便欲昏昏睡去。
蘇墨擁著她,整理了一下她濡濕的髮際,眼見她就要睡著,原本曜石般閃亮的眼眸,驀地便黯淡了幾分。
「錦瑟,不要睡……」他輕吻著她的耳際,無濟於事地低喃。
他明知今日所有的一切,皆是因為她飲下魂牽夢縈,終於牽動心底事的結果。他也知道,她這樣睡去,再睜開眼來,便還是會如同先前的那些日子一般,再度將所有的一切深埋,仍舊視他為恨。
所以才這樣捨不得,所以才希望她能一直不睡,這樣,也許便不會有醒來的第二天。
錦瑟迷迷糊糊聽到了他的聲音,已經闔上的雙目再度緩緩開啟,眸光閃爍地望他一眼,朝他勾起一個羞怯的笑,往他懷中埋了埋,終究還是睡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