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放七月(三)
第9章流放七月(三)
文/冬筱
冬筱最世簽約作者
代表作:《塔島》
我輕輕地叩門/如同心跳/你為我開門/你默默地凝望著我……我的行囊很小/但我背負著的東西卻很重/很重/你看我的頭髮斑白了/我的背脊佝僂了/雖然我還年輕。
——曾卓《有贈》
【塞繆(上):父親】
里歐被護士叫醒,因為到了吃藥時間。裝藥片的小盒子伸到他面前,他將紅紅綠綠的小藥片倒在手心,接過茶杯,分兩次咽下這些每天按時見面的夥伴。
他來到桌邊,早餐是白粥鹹蛋和醬菜。慢慢吃完,他把昨天萊易帶來的報紙瀏覽一遍,然後打開抽屜,拿出日記本,讀完昨天寫的,翻到新的一頁:
「黃昏后,福克到來,竟為了文集。其實我早已不想此事,豈知上天眷顧,賜給如此機會,亦如福克所說,最後機會。感謝發起者。福克年輕的外甥女衾嬿將會負責文集編寫,萊易從旁輔助,我也還須把一些遺漏的回憶補齊。
「告訴自己:又回到動筆的日子,被點亮般喜悅。昨晚和萊易開酒相慶,有些忘乎所以,晚上血壓漸高,得不償失了。自然還有些許興奮,畢竟是大總結。有事情做,便也有了年輕的錯覺,身體卻是已不能再折騰的了。然而激情似乎正在歸來,這彷彿是自己多少日子以來始終在翹首盼望的。
「憶起好友冷魄的一句至理,頗有所觸:『人到老年,在這殘存的日子裡,只有回憶還在生長。』誠然,越老越是這樣,只要意識尚清,就停不下回憶和懷念,這是我無法迴避的、活著的唯一方式。於是再次自語:人一個一個死了,難道許多事情就這樣了么?就這樣過去了么?誰再來說這些事情呢?所以,最後這道主菜,為了做好,不必憐惜血本。
「那麼,從何而始?
「想來,七月尾巴的禮物,一天前,是文集,半個多世紀前,是塞繆。」
這不是個普通的名字。里歐怔怔地在窗邊坐了許久,才開始補寫第一篇回憶。
「塞繆,若我某日醒來之時,見你在我的床前站著,我就真的不用再追憶什麼了,那會是個無比輕鬆的日子,美得像夢。可你就像我們身後的時間,在那兒,但永遠不會再回來。
「1951年7月,塞繆降生,老大不小的我歡心得像孩童。記得那段時間自己正在對付一篇令人憤慨的批評短文,怒氣沖沖地奮筆疾書。塞繆的到來讓我欣喜若狂,將所有煩惱拋至九霄。我之所以對那些天的情景記得清晰,並非因為那是我首次身為人父,卻是因為,在塞繆之後的全部生命中,我再未體會如此的快樂。
「塞繆出生后,各方壓力漸漸變大,直到四年後風暴來臨前,我都不太騰得出時間來好好和他一同玩耍。如今唯一能回想起來的場景是某年的國慶節晚上,我帶他在南山路錢王祠前面隔著西湖看煙火,讓他騎上我肩膀,哪裡熱鬧就往哪裡逛。他伸出小手,好奇地指指點點,咿咿呀呀地說話。那幾年他過生日,我都會去買一個西瓜回家,他捧著一塊西瓜在家門口走來走去,滿嘴紅色的瓜瓤,逗得鄰居們開心地笑……
「不是我不敢回憶,怕自己流下淚水,而是我實在沒有多少關於年幼的塞繆的記憶。他四歲時,這個可愛的孩子就失去了父親。他幾乎不曾有過父親。
「我記得自己徹底失去自由之前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場景,那時我已被隔離審查,上面同意我和兒子再見一面。
我來到託兒所門口,他看見我,喊著『爸爸,爸爸』,跑了過來。我蹲下,相隔鐵欄將他摟住。他緊緊勾著我的脖子,小臉蛋貼著我的腮幫,哭了起來,將多日積累起來的委屈用哭泣向我宣洩。我離開託兒所時,他抹著鼻涕,朝我揮動小手,我心裡塞滿了他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多年之後聽說,我被抓走以後沒過幾日,他就被託兒所退了回來。回來的那天,他高興地對他母親說:『媽媽,媽媽!阿姨們說,爸爸是個反革命,叫我不要再去託兒所了……』他以為自己再也不用去託兒所是件光榮的事,開心地在房間里跑來跑去,拉著她母親的衣角問個不停:『爸爸是反革命,反革命能多買一個西瓜回家么?』那時他只知道西瓜,但慢慢地,他不僅忘記了西瓜,可能也忘記了自己有個長年沒法回家的反革命父親。
「好像是前幾年的事了,萊易看我的文章時問,怎麼不在反革命三個字上加引號?我說,不用引號的,在往後的二十五年裡,這三個字完全實現了它的價值。
「災難開始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塞繆。1969年,他十八歲,從黑七類和狗崽子變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停課鬧革命,被分配了一條出路——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在遙遠的黑龍江插隊落戶,一去十年。
「這以後,我當然時刻為他的命運牽挂擔憂,不過我在牢里更多地總是這樣想:塞繆對我的情感到底是什麼樣的?我一次次推測,總沒有答案,我無法體會他的心境。
然而有一天,當我問自己,你對塞繆的情感又是怎樣的呢?我卻發現,不要說站在他的角度來設想,就是從我自己這裡出發,我都全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它太艱澀,我費盡全力都嚼不動它,哪怕牙齒落光了,它依然紋絲不動。
「1979年,他回城,1980年,我平反。我見到了我的塞繆,一個二十八歲的陌生人。他並沒有像別的青年那樣大聲高喊『青春無悔』或者『歲月蹉跎』,而是沉默著。這種沉默並非為了等待爆發的隱忍,而是一種真正的沉默。他沉默地面對兩鬢斑白的父親,這個客觀上和他還算有些聯繫的男人。
「我們偶爾交談,卻無法推心置腹,彼此之間從未建立起深刻的理解。那種期望和解,小心翼翼的努力被災難開始之前殘存的,以及之後缺失的回憶牢牢束縛,誰都無法再接近一步。空蕩蕩的家裡,我們以一種擦肩的方式共存,卻連吃飯都很少在一起。創傷不僅在我們的皮膚上留下傷痕,更注入了我們的骨髓。
「『沒用的,沒用的』——我幻想,要是有一天萊易在這一點上給我出主意的話,我一定會這樣回答。只是我現在明白,萊易永遠不會問那樣的問題,他可能成熟得比他父親更早,也比他父親更冷靜——那種簡直有些可怖的冷靜,浸透了這個今年5月4日剛滿二十歲的孩子。
「我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人曾擁有和我相似的感受:歷史是在重複的。它居然能夠給一個家庭留下如此準確無誤的痕迹——就像一個印章,先是狠狠蓋在了我和塞繆的歷史中,接著更用力地摁在了塞繆和萊易的身上。
「1985年初,塞繆帶著一個來歷不明、懷孕數月的姑娘住進家裡,打算不結婚就生下孩子。煩躁的我幾乎每天都和他大吵一場,摔杯砸碗,有時甚至就快打起來,家裡充滿了絕望的氣氛。三個月後,萊易可憐的母親也似乎在生下萊易的同時,預見到了她在這個家中毫無希望的未來,在昏迷中流完了她全身的血,離開了人間。塞繆對她心存愧疚,獨自照顧初生的萊易,我們之間也不再劍拔弩張。
「不期而至的另一場風暴前夕,塞繆再度與我激烈爭吵,這次卻無關血脈。我的勸說在他眼裡如此無力,他堅定地想去證明也許存在的另一條出路。於是,不久以後,他不得不隱遁而去,離開家鄉,前往大洋彼岸一個陌生的國度。
「當我看著四歲的萊易站在窗前等待他的父親時,我流下了那四分之一個世紀中都未曾流下的眼淚。我懷疑自己所謂『堅強地忍了二十五年的淚水』是否就是為那次離別而準備的——我能承受無數殘酷的生活苦難,卻實在沒法接受這樣的命運玩笑。四歲,和我當年被迫離開塞繆相比,塞繆離開萊易更突兀,卻更沒有懸念,更支離破碎,也更接近毀滅。
「我身心俱疲。這些話我早已寫了不知多少遍,但它們總是變得越來越重,總有一天將壓斷我的脊柱——斷了好,碎了更好,我等待的,就是自己再也無力拚接記憶的那一天。
「我腦海里所考慮的最後一個問題:萊易能否在二十八歲時再次見到他的父親。」
里歐小心地放下筆,起身想去小書櫥里拿出整理好的詩歌篇目。走到床邊,他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一頭暈倒在床上。
【塞繆(下):L】
「L抵達這個世界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他的母親同時用完了最後一絲力氣,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和他母親換了個世界。
「我就是L。我使出我母親生我時的力氣去想我的母親,她卻出不來。
「好吧,我出生在1985年,5月(這是爺爺告訴我的,我相信他)。對母親,我實在沒什麼可談的了:她是個異鄉人,懷上了我,接著準備生下我,然後她成功了,最後她死了。
「我暫且不想講我的父親。
「那麼只有說說我的爺爺了。他是位詩人,半個多世紀前的詩人,但說來奇怪,我出生之後(也許我出生之前就是這樣),他再也沒有寫過詩,他早已成為了一個回憶者。
「我至今懷疑爺爺究竟是怎樣把我帶大的。作為一個脾氣有些暴躁的性情文人,他怎麼可能事無巨細地照顧我年幼時的生活?他說:『你小時候,我去上班,就把你留在隔壁鄰居一個退休大嬸家,下班再接你回去。』我已記不得這些了,在我早前的記憶里,和爺爺在一起始終都很快樂。我四歲開始和他相依為命地生活,也恰恰從四歲開始記得一些事情。
「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情關於眼淚,爺爺的眼淚。那是一個黃昏,我再次絞盡腦汁去回憶黃昏的樣子,很美麗,很溫和。爺爺抱著我站在陽台上,面對光來的方向,我覺得天空中有一塊特別亮的地方,亮得我無法對著它看。我轉過頭,然後就看到爺爺的眼角淌出了水,那滴水滑過他皺紋遍布的臉頰,落在地面上,我便找不到了。於是我伸出手去,抓住他臉上已經連成一串的水滴,捏在手中。我突然覺得冷——沾著水滴的手掌心冷,後來我知道,那是風。爺爺的眼睛里一直在流淚,直到天邊的那片光線不再刺眼,慢慢變了色彩,最後暗下去,什麼都看不見了。
「於是那一天,我記住了眼淚,記住了黃昏,記住了風,記住了什麼是紅色,也認識了黑暗。
「即便黑夜來臨,爺爺還在哭,他哭了一整晚。
「後來他很久都沒有再哭。
「我童年的黃昏都是在鐵軌邊度過的,我上小學時,爺爺是個小學校長,但和我不在同一個學校。後來我們搬家了,因為爺爺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圖書館館長。
「我們搬到了一座山的後面,對此我悶悶不樂,因為我再也見不到鐵軌和火車了。搬家后的第一天下午,爺爺就帶我去爬山,他對我說,山那邊有個禮物在等著我,一個很大很大的禮物。興奮的我輕而易舉地把氣喘吁吁的爺爺甩在身後,一個人沿著唯一的山路沖向山頂。那時候我不曾想到,我的未來會在同一條路上再也停不下來,再也無法改變。
「那天,當我第一眼看到山下那個波光粼粼的湖時,我以為它只是一顆巨大的眼淚,我彷彿覺得它就是爺爺多年以前那粒落下臉頰,消失不見的淚珠。不過它又是那麼大,那麼美麗——和我那其貌不揚的鐵軌比起來,它美多了。我傻傻地望著這個湖,然後爺爺也登上了山頂,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對我說:『L,她叫西湖,她是個美人。』
「美人,這個對我來說近乎神秘的字眼不久以後就很清晰了。
「我遇到了一個美人,我就像愛上西湖那般愛上了她。
「和我的父親一樣,我暫時不想談論她。
「爺爺擁有一個明亮的閱覽室,我則在附近上了初中。我記得我們的生活還是那樣平淡無奇,我放學后就到圖書館去,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走回家,一起聊聊天,然後他寫他的文章,我做我的作業。
「有一次我問爺爺,為什麼你那麼老了他們還要你工作?爺爺說,不是他們要我工作,是我自己想工作。我說,你為什麼想工作?爺爺說,如果你失去了一樣很寶貴的東西,你想不想拿回來?我點點頭,想。爺爺說,我也想,所以我要努力,拿回來一點算一點。我問,你失去的是什麼?爺爺說,歲月,L,是歲月。
「圖書館對我來說卻具有別的意義。我在爺爺的閱覽室里翻開了那些書,而且一翻就是很多本,很多很多本。上初中的這三年裡,我看了許許多多的書——誰叫我那麼孤獨呢,孤獨的人看書,這事彷彿天經地義。
「我讀高中的某一天,爺爺突然昏倒在了一堆歷史資料上。那天我回到圖書館,沒有見到爺爺,卻被副館長帶到了醫院——爺爺臉上戴著面罩,手上插著針頭,虛弱地看著我,認出了我,拉住了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已經失去了曾經的力量,也隨即想起他以前抱著我站在陽台上看日落,想起他托起我爬上棲霞嶺的大石頭看西湖……
「我哭了。
「後來我也很久都沒有再哭。
「醫生把我叫到了一個會議室,圍坐成一圈,對我說:『你爺爺的心臟病很嚴重,看來要在醫院住一段時間了。』
我點點頭,在家屬一欄上籤下自己的名字:L。
「第二天,我就開始在醫院和學校間奔波起來。
「我匆匆參加完高考,連志願都沒填就進了圖書館,成為一個年輕的閱覽室管理員。至今我都覺得,這會是我這輩子最適合做的工作:我對這個館室再熟悉不過,我知道每一本書的位置,甚至記得住它們的出版年份和標價。
「……」
萊易剛讀完自己今天寫下的文字,一個讀者向他走來:
「請問一下《追憶似水年華》在哪兒?」
「前面左邊第六排書架。」萊易指了指方向。
「來說說我的父親吧。
「關於他的一切,都來自爺爺時斷時續的講述。爺爺大概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開始對我講述從前那些事情的——也就是說,我從十五歲開始接觸我家庭的歷史(這很重要,我覺得誰都逃不出家庭的歷史)。爺爺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人到中年卻受到打擊,跌入人生的低谷,被迫離開了他年幼的孩子,二十餘年過後當他和兒子再度相見,卻默默無語。
「當然,我理解這一點,要是我現在見到了我的父親,我們自然也無話可說。但是,我仍然盼望見到我的父親,盼望和他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和他四目相對。
「我要質問他:
「你怎麼忍心丟下你歷盡苦難的父親?
「又為何逃避對年小無依的我的責任?
「說實話,我對他沒有任何具體感知,十幾年來的所有怨恨只能發向一個完全不明晰的身影——但他卻又給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離去之後,我就開始記事了。我知道爺爺的那些眼淚是為他而流,為我而流,為這個不幸家庭的歷史而流。
「而我的父親,為這段本已冰冷無情的歷史雪上加霜。
「我恨我父親。
「確實,除了一些小說里的人物(比如弗根和克洛德),他是我唯一恨的人(他總是讓我想起老卡拉馬佐夫),正是他的離去讓我從小就如此自卑,讓我親愛的爺爺心力交瘁,他把他的過去(父親)和未來(我,L)紛紛推下地獄,他自己必然也無法逃脫。
「爺爺曾經對我說,這十多年的時間裡,你父親其實沒有走遠,他只是因故缺席了這段歷史,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說,那是什麼時候?爺爺說,我不知道,但時間會告訴他,也會告訴你。那時,如果我已經入土,你要記得來告訴我。
「我總是會做這樣一個夢:我在熱鬧的劇場里看戲,身邊坐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我看見舞台上的場景是監獄,爺爺也在裡面,扮演一個無足輕重的囚犯,沒有一句台詞。過了一會兒,這齣戲結束了,爺爺下台,我身邊的那個男人卻起身離開。爺爺回到我身邊,和我相隔一個座位坐下。接著的一幕戲是一場遊行,爺爺指指舞台,對我說,你父親也在人群里。我拚命伸長脖子去找,卻怎麼也看不見他。
「那個叫作塞繆的男人消失至今。」
萊易想了又想,還是從紙上把最後一句話畫去了。
「你在寫小說,萊易,你不是L。」他這樣提醒自己。
【塞繆(中):脊樑道】
七月最後一天的黃昏,萊易在棲霞嶺的初陽台改變方向,選擇走山嶺正中的那條脊樑小道。這條路上行人很少,樹蔭濃密,萊易右手邊的山坡下是家和圖書館,左邊則是西湖和醫院,這四個地方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
今
天,脊樑之路想要對他說的重點顯然並不在此。他邊走邊翻看手中的報紙,忽然從中掉出一個白色信封。信封上寫著「里歐收」——自然是給爺爺的,樓下信箱里從
來就沒有寄給萊易的東西,報紙是爺爺訂的,信件也都屬於爺爺,就連寄來的水電費賬單上寫的也一直是爺爺的名字。
萊易發現封口開著,便抽出裡面那張對摺兩次的白紙。不用讀任何一個字,他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信紙的周圍打著一個沉重的黑框,框住一段短短的文字。
「又是封訃告。」他皺起眉頭讀了下去。爺爺的好友曼鶴先生在上海去世了,信是曼鶴先生的兒女所寫,寄給老人生前的每一個友人,告知死亡的原因和時間,委婉地希望收到信的人能去參加幾天後舉行的追悼會。
萊
易輕輕嘆氣。一年來,類似的訃告接踵而至,他每次都看著爺爺費勁地撕開信封,拿出信紙,然後放聲大哭,在之後的幾天茶飯不思。那些從不同城市裡寄來的信,
有的手寫有的列印,卻都不約而同地帶來了死亡的消息。好朋友相繼去世,爺爺衰弱的體力卻不允許他親自前去為他們送別。
萊易收好訃告,把文學日報拿在面前瀏覽,瞥見報紙一角寫著一則極為簡短的啟事:「七月派詩人碧砂今日凌晨在北京逝世,終年八十七歲。」萊易心中一沉,把這句話重新讀了一遍,再讀了一遍,停下腳步。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正直面一個對爺爺來說意義重大的時刻。
他
對七月派這個名詞太熟悉,甚至有些敏感了。小時候,爺爺常和其他七月詩人們聚會,有時候還帶上他一起到西湖邊去。在他斑駁的記憶影像里,這些老頭大都和爺
爺一樣,滿頭白髮,精神矍鑠,大口喝酒,高聲談笑。他們把萊易抱在身上逗他開心,有時還給他喝一點點酒,弄得他臉頰潮紅,頭昏腦漲。萊易很難從外貌上區分
每一個七月詩人,對他來說,他們的五官是模糊的——這種模糊讓他自始自終有這樣的感覺:他們沒什麼分別,他們彷彿是一個大家庭里的兄弟。
自
他懂事的那天起,他便開始無意識地了解這群詩人的過去,從家裡的書架上不斷尋找那段灰暗的歷史,閱讀每一位七月詩人的作品。他似乎不需要爺爺的解釋就能讀
懂發生在七月派詩人身上的故事。多年來,他長大了,七月詩人們卻開始相繼離世。萊易總會很快得知這些消息,他每次都無奈地安慰悲傷的爺爺,漸漸明白他和他
的朋友們所歷經的苦難的分量,也隱約感知到自己肩頭的某種責任。
年邁的里歐清晰地記得近幾年去世的朋友,但對那些早年離開的人就
有些遺忘了,這對他來說反而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他以為他們還活著,於是他便不會覺得那麼孤單。萊易比里歐更清楚這個世界上到底還剩下幾個七月詩人。他記得
他們幾時離去,因何離去,記得里歐為他們每一個人寫下了怎樣的悼詞。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萊易感到胸悶心慌,他不曾想到上海學
者曼鶴與北京詩人碧砂的去世竟會來得如此巧合又突然。僅僅一天過後,所有的七月詩人,只剩兩個了。萊易緊鎖眉頭,拐彎下山,重新看見了淚滴般的西湖。他覺
得這一幕有些苦澀,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從寶石山山頂望見的西湖毫無改變,七月詩人們卻已將成歷史。
他到醫院的時間比往常晚了一點,吃完飯,他擦去里歐嘴角的湯汁,對老人說:「醫生剛才和我說了你下午暈倒的事。這幾天注意休息,少寫一點。」
「我很好。」里歐輕描淡寫地避開這個話題,「今天補寫了一篇文章,關於你父親。」
萊易微微一愣,他和里歐已經很久沒提及塞繆。但他馬上明白過來,無論勸說能否達到目的,老頭不得不抓住所剩不多的每一個機會放手一試。
「當
時你才四歲,你什麼都不明白。塞繆不得不走,我們不能對一個經歷了那種生活的人要求更多。」里歐還沒把最後一口飯咽下去,聲音含混而黏稠,「你一直都沒法
原諒他丟下我們,可他自己願意這樣做么?萊易,你該給他一個機會,至少在心裡。因為我們永遠掰不贏歷史的手腕。」想要說服萊易的希望始終伴隨里歐,他試圖
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試圖讓萊易明白,塞繆當年別無選擇。里歐抬起頭用他那如炬的雙目注視著萊易,然而他瞬間就感到自己火熱的期盼被萊易冰冷的眼神降了
溫。「你總不願意好好想一想。」他只能這樣無力地結束。
無論里歐是天真依舊抑或心懷幻想,萊易總會無聲地對抗爺爺冗長的獨白,沉
默地聽完老人顫顫巍巍的解釋。他早已不願再與老人爭辯,他和里歐永遠都站在自己的歷史中,各執己見地面對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的塞繆。然而萊易的心裡也不免難
過,因為他始終覺得,他們兩人是在為一個死去多時的人對峙。這種對峙毫無意義,誰都無法把對方籠絡到自己這一邊。在這場對峙中,讓步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根
本就沒有讓步這樣東西——多少年了,里歐苦口婆心的勸導撞上的永遠是萊易一言不發的拒絕。
當爺倆終於對這場荒誕的拉鋸再無奢望的時候,萊易想起了另一個人:「衾嬿這幾天來過了么?」
「昨天下午來的,我在掛鹽水,她拿了資料就走了。」里歐積蓄良久的希望被掐滅,吐字綿軟力竭,「我們先做詩歌卷。現成的資料,比較好整理,基本上沒有什麼遺漏的。
」
「好的。」萊易覺得時機恰當,從包里取出那個白色信封,「爺爺,上海來信,又是……」
里
歐展開信紙,讀完,閉起眼睛。萊易不說話,握住老人顫抖得厲害的手。他太熟悉這個場面了,他每次都能在這個時刻感受到來自里歐體內那種悲涼的憤怒和震動,
老人就像一列軋過路面的蒸汽火車,想衝出鐵軌,卻發現自己年紀太大,再也跑不起來,最後只能停在一片荒蕪的戈壁中央,動彈不得。
「光
是上半年就連著走了四個,他是第五個了……」老火車無力地噴出幾縷稀薄的氣體,里歐開始低聲啜泣,斷斷續續地報出這半年來相繼去世的朋友們的名字,還有去
世時的年齡。里歐能把一個名字變成一個故事,沒完沒了地講開去。他的講述有聲有色,火車彷彿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輕快地賓士在五彩的原野上,一刻不停地前
進,鼻息孔武而陽剛。萊易靜靜聽,任憑他痛快地說,從不打斷。等他把故事說完,眼淚便也幹了。
「我很早就聽說過曼鶴的才華,認識他卻很晚,大概是1980年的事了。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人,很少作詩,不寫小說,專門寫文學評論。」里歐努力挖掘倒映著老友面孔的記憶,「他的書法有種獨一無二的風骨,家裡牆上還掛著他寫的一軸條幅。」
萊易把手搭在里歐的肩膀上。他從未覺得爺爺是寂寞的,因為他的朋友們雖然走了,留下的那些詩卻還活著,他一直記得家裡那幅書法上曼鶴爺爺的詩句:「風景西湖旦暮,詩情故國悲歡。遙知把卷今夕,樽酒獨揮歲殘。」
「好好休息,報紙明天再看吧。」待里歐情緒穩定,躺上床,萊易才放心。他吻了吻里歐的額頭,輕輕說:「爺爺,你要知道,比做好文集更重要的事情,是文集面世的時候,它們能見到你。」
里歐眨眼,緩緩睡去,在夢裡完成了今天的日記:「這次是曼鶴。他搭上七月的末班車離開這個世界,『去世時很平靜』。我沒法去上海送別他,只能找個時間,尋找那些關於他過去的點滴,寫一篇悼念文章了。
「七月離開,好友離開,我搖頭苦笑,原來我用整個七月換來的,不過是另一次死亡。
「告別我的老友,願他的靈魂安歇:
「千古后千古文章,自有千古評論,千古有史。
「一生事一生風雨,終證一生肝膽,一生無愧。」
【雪糕紙的倒影】
這
個晚上,萊易的酒喝得不悶,他一直坐在野火原熟悉的角落,聽酒吧里的人聲此起彼伏地翻滾,又逐漸勻開,如同拍沙的海潮,循環往複。周日晚上,幾個喝醉的客
人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似乎想逃避明天清晨。牆邊的燈光又暗了一格,酒保們打掃著衛生,準備迎接下一場狼藉。一個杯子磕在桌邊,發出的悶響像是靈魂落地的聲
音。
萊易再次看了看錶,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做得沉穩不亂,因為時間從來不曾限制他。他時常這樣覺得,他孤獨的世界是一個密閉的圓形
小屋,和周圍的一切事物分離開來,像個飄浮在空中,可以隨意變形的氣球。時間對他來說可長可短,可黑可白,他甚至能輕易改變時間的快慢,修改自己記憶的長
度,給它們抹上花簇簇的顏色。
「如果明天回去,現在可以見一面,你該記得在哪兒。」信息發給衾嬿。
「我上了城隍山,突然看見火燒,原來那是你的據點啊。」回得好快,萊易看完苦笑搖頭,心裡卻突兀地襲來幾道感覺:「我的好奇和驚喜相互攻訐到半山,發現輕蔑已經佔據那旗杆了,對它們說,姑娘,慢慢來。」
一刻鐘之後,衾嬿邁進了野火原:一點氣喘,一點紅頰,不止一點的姣美。萊易望著她,側過頭等她走近,慢慢將一杯啤酒推到自己對面,伸手示請:「入鄉隨俗吧。」
「抱歉了,上次真是有事。」衾嬿甩甩頭髮,也不推辭,更不用杯子,「不過我想我可不是陌生人。」「好吧,西子,沒必要又文縐縐又客套。」萊易的語氣亮出一點刀鋒,「你剛才在哪兒?」
衾嬿胸前掛著一條閃亮的項鏈,一隻弓形的金海豚彷彿從那海溝中躍起,快樂地準備再次扎入水中。衾嬿臉上的微笑迷人,卻也真誠:「剛好從萬松嶺上下來,一個人走那麼多路過來瞧瞧你。你怎麼天天喝酒?」
「不是天天。」
「難道因為我?」
萊易笑著不說話,目光離開幸運的小海豚,轉到身邊海報中普萊斯利銷魂的背影上去:「我們才認識,能這樣就挺好,乾杯。」他是真想繼續喝下去,「先說最想說的,你夠漂亮了,何必還來搶我的事情做?」
「節奏有點快,我跟不上。」不過她立馬猜到一半,槍尖倒轉,「我猜你要在酒吧談正事?」
「是。你太聰明。」衾嬿的智慧讓萊易感到吃驚,「爺爺文集的事,我想來想去都還是應該由我來編啊,福克叔叔倒好,找了個局外人。」
「我
姨夫其實是為你考慮,他知道做這件事情要承擔多大的心理壓力。」衾嬿正色道,神情嚴肅,「萊易,我知道我一定不如你更了解里歐爺爺的過去,不如你更願意為
他的文集付出,但編輯和整理這件事情說到底是一樣的,而且女孩子可能會做得更細心一點。你相信我,我會做好的,或者,我們彼此幫助,一起做好。」
萊
易盯著衾嬿眼裡泛出的一點羞怯和焦急,一時語塞。這個時尚美麗,似乎有些傲慢的復旦高才生,已然讓他感到了一種不可迴避的力量。他拍拍腦門,認定這個與自
己勢均的角色不再是僅僅路過而已。他舉起杯子,和她乾杯的右手使上了一點勁,金光閃閃的啤酒濺出,沾濕了他的手錶、她的玉鐲——他確實無言以對,他似乎只
能接受這種角色設定:拾遺者。
「你剛才也一個人么?沒和朋友在一起?」衾嬿擦去灑出的酒,聲音重新變得輕快。
「我沒有朋友。」萊易平靜的語氣里不帶一絲掩飾,「我早就放棄和過去聯繫了,更何況那些留不下來的人。」
「好羨慕你。」衾嬿低下頭說,「我也扔下過曾經,卻沒法像你那麼坦然面對,我時常覺得害怕,怕那些過去回來找我。」
「我又哪裡會那麼坦然。」萊易真切地覺得和衾嬿的談話正變得越來越舒心,他太久沒有和別人交流了,「我每天在圖書館望著那些自習的中學生,試圖在回憶里尋找關於自己那段日子的點滴,想了又想還是一片空白。」
「你的遺忘在加速。」
「是啊,並不因為發生了太多,而是根本無須記憶。」
「那麼我把里歐爺爺的記憶還給你?」
萊易擺擺手:「別了,你去做吧,你和福克是對的。爺爺已經發表的文章我幾乎都讀過,該去找那些散失的了。」
「那這個夜晚你要怎麼過呢?」衾嬿撒嬌的口氣,透著紋路明晰的撩撥。
恐怕換作其他任何孩子,這時一定心有旁騖了。可萊易只是輕輕笑了一聲:「我自然會想明白的,衾嬿,我覺得我能懂你。」
衾嬿點頭:「我也覺得。」她之前的嘗試略為草率,可萊易並沒有讓她跳下高台。
他
們又喝起酒來,心情逐漸逆著夜的軌跡變得開闊。萊易描述他通常寡言少語的狀態,衾嬿則抱怨自己的生活忙碌卻空虛;萊易不住勸說衾嬿給她的長裙加上一道婉轉
含蓄的掛飾,衾嬿則希望萊易能把頭髮從現在的亞麻色染出點赤子之心。他們談論村上的出格幻想,談論索菲婭科波拉的清新嘗試,談論
R約翰遜的先鋒藍調,談論那些越來越緊縮,卻依然互有交集的文藝範疇。
「你看明白了么,原來我們在比酒。」時間溜走,每日小酌的萊易意識卻依然清楚,「可它們不知道我對你的感謝。」
「別這樣,萊易。」纖纖細細的衾嬿也絕對有量,「我等會兒還有活動呢,我要去跳舞,你和我一起去吧。」
萊易伸出食指搖了搖:「要麼是我不喜歡吵鬧,要麼下次吧。」
兩人同時起身,頓感腳下似乎踩著海浪,差點相撞。萊易笑著伸手扶在衾嬿白翠般的上臂:「我喜歡這種平衡感。」衾嬿咯咯笑開,把手放上萊易寬實的肩頭:「哎,看來我還是人生地不熟。」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酒吧,回到蒼天下。天氣依然悶熱,萊易抬頭舒展頸椎,烏雲竟然還沒散去,一整夜,沒下一滴雨。雷聲慢吞吞地跟在小閃電後面,破在遠方的遠方,倍增無力的倦意。
「你回去吧,萊易,我明天上午走。這次拿到了書稿目錄,就要開始工作了,下個月應該還會再過來。」此刻,衾嬿臉上的微笑竟依然一絲不苟地職業,「我們常聯繫。」
「好的,姑娘,雷雨將至,路上小心,一會兒回到姨夫家給我個信息。」萊易發現道貌岸然地與人為善並不是件多難的事。
「你想想,雷雨是什麼味道?」衾嬿鋪展開兩人今晚的最後一個話題。
「如果去往童年……」萊易不假思索,「那是雪糕紙的味道。」
於是這個寒冰精靈一樣的女孩掉過臉,碎步跑開,在十七步之外踮起腳尖,輕盈地轉身,向目送自己遠去的男孩交出了來自曾經的秘密:「萊易,以後,叫我珍妮。」
【為了忘卻的兌換】
酒
吧街已不見幾個人,地上遍布垃圾,幾個破碎的啤酒瓶立在那兒,牆角的水溝里流淌著刺鼻的髒水,混著酒和油的味道。巷口有一個賣燒烤的小攤,攤主不知去向,
只有鐵架子上的黑炭還微微發著紅光。萊易穿過空無一人的廣場,又走過幾條街,朝前方街角一個粉紅色的小店走去。
兩個女孩站在那洗頭房的門口,一個跳著繩,一個在一旁數著,發出明亮的笑聲。萊易遠遠就看見那個跳繩女孩豐滿的胸脯肆意妄為地上下晃動著。等他走到跟前,女孩們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沒有任何好奇或者藐視——她們認識他。
萊易剛要拉開那扇半透明的移門,那門就先開了。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人略帶惶恐地走出來,一臉緊張地向小街兩邊張望,卻沒看見面前的萊易,一頭撞在了他肩上,那人趕緊向萊易道歉,然後急匆匆地,幾乎小跑著穿過馬路。萊易看見他滿頭大汗的狼狽樣,覺得好笑。
洗
頭店裡空間很小,唯一的光線來自天花板上那盞散出粉紅光芒的日光燈。幾個白色的水池在牆邊排開,每個池子上都有一面鏡子,鏡子下雜亂地擺放著洗髮水之類的
東西。進來的人最先看到的是鏡子里的自己,然後才是左手牆邊沙發上兩個衣著暴露的女孩。她們都懶懶地半坐半躺,看也不看萊易,邊修指甲邊無神地盯著牆上的
一台電視機。她們面前的茶几上凌亂不堪,幾個茶杯,許多拆開的零食包裝,一個煙灰缸,旁邊扔著一盒開了封的安全套。
靠近門的地方有一個電蚊香,蚊香緊挨收銀台。如果不注意,誰都不會一眼就看到收銀台後面那個藏在陰影里的老女人,她手夾一支煙,披著頭髮,同樣一言不發地盯著電視,掌管洗頭房的一切。她見過萊易很多次,不用再把生意解釋一遍。
萊
易倒是向她打了個招呼,然後指指牆角的一扇木門,露出一個詢問的表情。老女人吐出一口煙,偏了偏頭,示意可以進去。萊易掃了一眼沙發上的那兩個女孩,還是
轉身走出門,把剛才在外面數數的女孩輕輕拉了進來。這個被姐妹們喚作「小衛」的姑娘像個風箏,拉著萊易的手臂朝牆角的木門鬆鬆垮垮地走去。
裡屋更狹小,卻還被隔成了兩間,每間都只有一張低矮的小鐵床,連個衣架都沒有。萊易剛打開門就聽見了隔壁那間傳來的假得可以的忘情叫喊,他皺皺眉頭,沒說什麼,一把將身邊的女孩推倒在床上。
「脫吧。」他其實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冰冷些。
女孩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脫去上衣,甩甩頭髮,雙手伸去了背後。
他把她壓在身下,親吻著女孩的脖子和肩膀,然後除去了女孩身上所剩的一切,撫摸著她的身體。女孩也回應著抱緊他,兩個糾纏的影子映上腐爛的牆紙。
整
個過程,萊易都不說話,他自己想做的,想要女孩做的所有事全都用眼神和動作來主導。他不會關掉那盞虛弱的燈,始終都要讓女孩的面孔留在自己的視線之內。他
欣賞她的表情,儘管每次他面前的那張臉都完全不同,他還是會專註地看著女孩或睜或閉的眼睛,和她共同喘息。他從不允許被女孩抓住自己的手腕,這一點顯得尤
為關鍵——進入陌生女孩的身體和進入陌生人的口袋本來就沒有區別。
通常情況下,萊易拒絕任何試圖把行樂時間延長的嬉戲,總是直接得無以復加——尋找和女孩之間一個隱秘的交點,在小床來回的搖晃中等待爆炸,然後頭也不回地起身離開。
今晚和他之前的所有經歷幾乎完全相同,他默默地穿好衣服,最後摸了摸女孩消瘦的臉頰,就走出了房間。他來到老女人面前,把兩張紅色的鈔票留在桌上那堆沾滿唾液的瓜子殼上,拉開門走了出去。
大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午夜的涼風吹動路邊梧桐的葉子,早已關門的大商場前的廣告牌卻還亮著燈,一輛計程車緩緩開過萊易身邊……他不快不慢地走著,突然想起一句話:「××過後,一切動物皆憂愁。」
萊易望了一眼頭頂重獲自由的月亮,疲憊地微微一笑。
「再見,七月。」
是的,憂愁的他還記得。
(未完待續)
你可以愛我(六)
文|琉玄
琉玄|最世簽約作者
已出版作品:
《東傾記·神啟》《東傾記·嘯世》《宅不宅之暴走香港》《宅不宅之玩轉東京》
Chapter6
1
可
能是車內氣氛沉默得叫林森有點毛骨悚然,他打開了廣播,裡面是一個女人端著和藹慈祥的語氣拉著尖細的嗓音高聲朗誦著「北京天倫不孕不育醫院
AAAAA級男科……三甲專家坐診……」完了以後,下一則廣告是一個男人以沉重的嘆息開頭道:「我不行了,老婆成天不給我好臉色看。」接著就是一個爽朗的
男聲向他傳授自己如何又行了的經驗,吃了什麼什麼葯,你就是能爬樓打飛機的大金剛。
連著幾條都是類似的廣告,讓正沉浸在自己營造出來的嚴肅氣場中的我有點綳不住了,終於忍不住嘖嘖咂嘴,噴了一句:「怎麼全是這種廣告,敢情咱大天朝人民都成天關注下半身還生不出孩子呢。」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嘛。」林森隨口附和了一句后,關掉了廣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順嘴問道,「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這時候吃午飯會不會太早?」我拍拍身上的居家褲,聳聳肩,「我沒帶錢包。今兒你請。」
正巧遇到紅燈,林森踩一腳剎車后,轉過臉來盯著我問:「我是不是不該管這閑事?」
照理說,這會兒我該正經面對他了,只可惜啊這小子現在這張被打腫的小臉實在有點滑稽得可憐,我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伸手捏一把他的小下巴頦兒:「瞅瞅這吃飯的傢伙多讓人心疼哪,回我家去上點葯吧,姐幫你修修。」
林森翻了個特別婊子相的白眼后,不接我顧左右而言他的招,搖頭晃腦起來直奔主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愛我管,我也得管!管定了。」說罷,他可能怕我打他,把臉又轉回去,卻以江姐般堅毅的側臉對我發話道,「甩了他。」
我沒接茬,盯著正前方的大馬路發獃,在信號燈亮了后,哼哼兩聲示意林森踩油門。
「看
起來倒是個十佳好人,背地裡搞這些陰謀詭計……」林森執意要跟我把這事兒說個明白,開始教訓起我來,「你說你平時一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機靈相,怎麼就
能這麼簡單就被丫把到手了呢?多簡單的手段,你就一丁點兒懷疑都沒有?時機那麼巧,那混混帶把刀子特意在停車場里蹲點就為去打劫你這從面相看就知道買不起
車的窮二代?他就好像蓋世英雄那樣踩個七彩祥雲來救你?」
誰窮二代了?老娘沒錢,咱爹可是大大地有!——雖然想這麼反駁,但其實
凌虎劍的家產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只好把話咽回去。既然躲不開關於董彬的話題,我便悻悻地應付了林森幾句:「你說啊,看他一副憨憨傻傻的老實人相,為了
泡我還真是沒少動腦筋,流血流汗的。」
「你可別下一句話要告訴我你被他感動了啊。」林森特嫌棄我似的撇撇嘴,「知道了真相以後,你還要繼續跟他好?你平時那股子冷血勁兒呢?」
「我這談場戀愛吧還整得跟電視劇似的——還有真相一說呢——我半天都沒反應過來。」不想再和他糾纏這破事,我拍拍他大腿衝車窗外道,「嘿!嘿,反正都到這兒了,去墨墨家叫他出來玩吧。」
為了向我表示不滿,林森橫眉豎目地「噗噗」出氣吹著自己的劉海,他剛準備掉頭,被我一嗓子嚇到踩車,「停!停!」我叫道,「拐回去!」「這兒是單行道……」他不滿地抱怨,「姐姐您這是看到天上掉下來五百萬了這麼激動?」
「死賤人!敢欺負我們家墨墨!老娘今兒非噴到你『人間難得幾回聞』不可!」沒工夫解釋,我罵罵咧咧地打開車門就沖了出去。
2
遠遠地就看見在一經濟型酒店大門口,一男二女在那裡拉拉扯扯,旁邊數個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在那兒指指點點,我心說這是捉姦現場吧還想看看原配跟小三兒哪個漂亮呢,結果一眼掃過去差點沒叫我背過氣去,那對夫妻是郝大偉和貓貓,被貓貓指著鼻子罵的是墨墨!
等我奔過去,貓貓正動手拉扯墨墨的長發,平時跟家裡撒起潑來能胸口碎大石的墨墨這會兒就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娃娃一樣任由對方擺弄。
「光天化日的幹什麼呢你!」我大喝一聲跳到倆人中間,把貓貓的手猛力拍到一邊去。
「凌佩!」貓貓見了我先是一驚,然後一副料事如神諸葛亮的模樣「哦,哦,哦」地「哦」了數聲,指著我尖叫道,「好哇,就知道跟你脫不了干係!肯定是你在背後出謀劃策,就你唯恐天下不亂!」
「你是沒睡醒嗎?睜著眼說瞎話,我幹什麼了?」我擋在墨墨身前,其實這場面是怎麼造成的,我心裡已經有了數,所以雙眼一個勁穿過貓貓的肩膀,去怒瞪她身後站著不吱聲的郝大偉。
「裝什麼蒜!你攛掇這個死人妖勾搭我家阿偉,你們都不是好東西!」貓貓叫囂著就要動手推搡。
我
趕忙退後一步,冷哼一聲后揚起下巴用鼻孔看她,把罵架戰鬥力全開道:「呵,你一上下兩張嘴的女人管不住自家男人大老遠從天津跑出來找男人,你怎麼不從自己
身上找問題?這身子不行了連腦子都不行了?」不等貓貓張嘴反擊,我又立刻沖郝大偉連珠開炮,「郝大偉!你有本事偷腥你站出來說句話啊,吃著碗里的守著鍋里
的,吃相這麼難看,白長著三條腿,無膽匪類——不是男人!打哪兒來滾哪兒去,都已婚人士了,就不能跟你家黃臉婆好好過日子?」
習慣了被女生圍著尖叫的郝大偉是個特要面子的男人,這會兒被陌生的大爺大媽們當個丑角笑話,他心裡肯定不好受。被我一激將,邊沉聲說著「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邊拉著貓貓就往後拽,擺明了想收場。
但是下決心要魚死網破的貓貓掙脫了郝大偉就撲過來,真好像野貓一樣揮舞起一雙老長的尖指甲要撓我。看到我被牽連,墨墨這會兒也不裝死了,飛身過來跟她扭作一團——他再身形細瘦也畢竟是個男人,轉瞬就佔了上風。
見一直悶不吭聲聽數落的墨墨發起飆來就像瘋狗一樣不好惹,貓貓邊撓邊退:「死騷貨!
偷人精,你動我一個試試?」同時不住沖身後的郝大偉求助,「阿偉,阿偉!他打我!你倒是過來打他啊。」見他不動彈,她突然痛哭起來,少見地不再沖他發嗲,
竟然罵起郝大偉八輩子祖宗來,「好哇你個郝、大、偉!老娘白心疼你了是不是你丫狼心狗肺胳膊肘往外拐你搞男人你這個不要臉的死變態——」脊梁骨快被路人戳
穿的郝大偉,面子再掛不住地暴喝一聲「×」后,屁也不放一個就甩下貓貓轉身走了。
這時候林森才姍姍來遲地扭著登場道:「別鬧了!我報警了。」
報警?我們同時轉過身來看向一臉無辜的他想,為捉姦這事兒報警有點鬧太大吧?
「當然得報警。」他指著自己的臉委屈得要哭了,「我都被打成這樣了。」
貓貓一怔,那神情似乎真在回憶剛才的混亂扭打中,她是不是把林森的臉給揍了?看得我真為她的智商捉急。
不曉得是真被林森唬住了,還是眼下覺得以一敵三太為難,她轉身去追郝大偉。人跑出老遠了,我們還能聽到她拉長的哭腔,「阿偉——阿偉啊——」
大戲唱完,周圍閑得沒事的群眾還意猶未盡地上下打量我們仨,像是要在腦內再給我和林森編排點戲份來似的,我叉腰一個個把視線瞪回去道:「看什麼看?散場了,明兒趕早!」
我檢查了一番墨墨,看他除了手上被抓破了幾道,沒受什麼傷,拉著他上了林森的車,才雙手捧住額頭嘆氣:
「你啊你……」這裡沒外人,我醞釀了一會兒情緒后,對他不客氣地實話實說:「這次是你理虧。人家現在是有婦之夫,哪像以前你未婚他未娶的,大家搞搞曖昧生活多滋味——現在你再跟他糾纏,豈不是蓄意破壞人家夫妻感情,誰看你都不在理——你怎麼就想不開呢?」
墨墨憋著口氣,傲氣十足地一甩長發后給我一句:「他說想我了。」
「他嘴上說說你就倒貼,你有點出息。」我急火攻心,把話說得重了,「他跟你表過態嗎?他要真喜歡你怎麼還跑去結婚?他拿你當不要錢的調劑品!」
「那你說我怎麼辦?佩佩!」墨墨轉過臉的同時,淚水奪眶而出。他就那麼把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瞪得像一對鈴鐺,眨也不眨一下,眼淚唰唰地衝下來,厲聲問我:「你倒是告訴我怎麼辦啊?」
能怎麼辦?我答不上來。
他只是想起來的時候好像逗小狗一樣拍拍他的頭,他就心滿意足得不行,自作多情地以為他的心開始向著自己傾斜了一點點,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他都當成寶,以為這樣下去積少成多,他總會和他在一起。
殊不知像他這樣只愛自己的人,四處給人「一點點」,給出去的總量甚至連地板上積的一層灰都不如。
能怎麼辦?我想,只有一開始就擦亮眼睛,告誡自己不要愛上人渣。只是聽起來很簡單的一件事,很多人都做不到。
3
這剩下的大半天我和林森都在陪墨墨,他說要去吃飯,其實是坐在對面看我們吃,他手裡拿著一罐露露,好像林黛玉附體一樣唉聲嘆氣,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正討論這菜好吃那菜下鹽太狠了的我們,搖搖頭,又低下頭,結果連水也沒喝一口。
看他那糟心的樣子,弄得我有點消化不良。
然後他又在天橋上發瘋,幾次三番試圖跳下去,還好有林森從後面把他抱起來,一轉身像丟小狗一樣丟到一邊去,我忍不住為他拍手叫好:「看不出啊瘦得像個零,臂力倒是個一。」
林森正要衝我擺出健美先生的姿勢嘚瑟一下呢,墨墨在他身後狠狠「呸」了聲:「是老娘太輕盈好嗎?」——也是,難民見了都要掬一把同情淚的墨墨估計體重也就四十公斤出頭吧——瘦成這樣了,他還是打死不說真實體重,動不動就說「再胖下去沒人要了」的話。
這方面他和林森都比我像個女人,就在剛才我說想吃根夢龍,愣是被他倆以「反式脂肪消化不了要發胖」為由給攔住了。
夜深人靜后,墨墨開始沖路上遇到的男人們吹口哨,浪笑著一口一個「帥哥」地叫,其中有幾個沒看出來他是男人,還羞澀地回頭招了招手,要不是我跟林森抓著他,他真能撲上去把人家給吃了。
他就是這樣,越傷心,越神經。
折騰累了,墨墨走進了一家美髮店準備為瘋狂的一天做個華麗收尾,他要把他那一頭烏黑漆亮的長發染成金色,我和林森默契地對視一眼,以心電波交流道:「嗯,想象一下還挺帶感的?」於是因為我倆的好奇心同起,就沒阻止他。
在墨墨躺到洗髮台上跟髮型師助理調情時,我和林森為了躲各種頭皮護理的推銷,便和墨墨說好了我倆出去溜溜,等他弄完了發簡訊叫我們回來參觀。
來到燈火通明、飄著烤串味兒的街上,抬眼瞧見林森正要張嘴,我就知道他要提董彬,趕緊先拿話給他堵了:
「哎,不說說你跟小高是怎麼回事啊?」
「有什麼好說的,她就是不願意跟別人分享我唄。」
林森邊說話邊伸手過來夠我的手。
我躲開他的手,翻了個白眼說:「能做到跟自己的親娘分享老公,有這博大胸懷的姑娘要麼死在古代了要麼還沒轉世呢。」
「喲,你這白眼翻得略得我精髓啊。」他不依不饒地過來牽起我的手,迫使我站定了轉過去看他,「你看我長得好看不好看?」
在林森身後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宵夜攤,三五成群的大老爺們兒和零星的阿姨姑娘們在那裡吃喝扯談,風中捎來浮浮沉沉的炭火氣味和煙酒味兒,那邊廂是好一番人間生活的俗世美景,這邊廂的林森站在路燈昏光下,那張臉美得不接地氣。
我裝模作樣地端詳了他一番后說:「這臉要是消了腫,估計還行吧,勉強稱得上好看。」
在
容貌上太有自知之明的林森才不需要從別人那裡找存在,他無視我的點評,湊過來特認真但在我看來賤兮兮地說:「我長成這樣,就是天生吃女人飯的,這叫天命難
違你懂不懂?」不等我學墨墨沖他來一聲「呸」,他挺起胸抬起頭地像在宣布一件特別自豪的事繼續說,「再說了,我喜歡女人,比起這世間萬物,我最愛的就是女
人。每個女人在我眼裡都有她最獨一無二的美好,有的溫柔,有的潑辣,有的成熟,有的稚氣……」
見他數起來沒完,我不耐煩地突然雙手捧起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打斷道:「嘖嘖,瞧瞧這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哦。」他好像琥珀鏡面一樣的瞳孔里是我的影子,「你倒說說看,我美在哪兒?也誇下姐,使勁誇,把我誇到能飄起來最好。」
「你啊,你……」林森遲疑時,他的瞳孔微微張大了一圈,「你不是女的。」——當他這句話出口,我條件反射地順勢掐了把他受傷的臉——「嗷——」他號了一嗓子后,捂著臉退了半步道,「你是我哥們兒。」
「去。」我抬腳給了他小腿肚子一下,就像讀書時一樣。
他努努嘴:「沒長進。」
誰沒長進?某人小時候要比現在可愛得多,坦誠得多。我在心底嘀咕。
「貝貝,我跟你說個秘密」——我還記得呢,個頭比我還要矮的時候,林森在他那個複式房型的家裡,趁著四下無人時拉著我的手,附在我的耳邊說——「其實,我們家很窮。」
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林森家裡很有錢,他穿的衣服很貴,他用的文具是外國名牌,他是住在大房子里的小王子。但其實不是,林森告訴我,他媽媽是有錢人家出身,帶了很多錢出來和爸爸私奔、結婚、創業,一開始賺了很多錢還買了大房子,後來破產了。
「媽
媽她有好多男朋友,他們會從國外帶鞋子玩具和牛奶給我,還會給媽媽錢,但是別人給多少,都不能讓我們家像以前那麼有錢,所以媽媽和爸爸都很不開心。」林森
說這話時,不自覺地用力搓揉著我的手,用他那故作大人腔調卻稚氣十足的聲音發誓,「我長大以後要掙很多很多錢,讓我媽重新過上有錢人的日子。」
當
時連《名偵探柯南》的劇情都嫌撲朔的我真的有聽沒有懂,就記住了林家沒看起來那麼有錢。隨著年齡增長,我才漸漸明白了林森那簡單幾句話背後的複雜含義。或
許他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麼快樂,但每當我正要為他感到難過時,他只要在光照下沖我咧嘴一笑叫聲「貝貝」——我就只覺得他是個單純的小傻×。
我真希望他就真是個永遠不懂悲傷,滿心快樂的傻子。
「我希望你能找到真愛。」我從回憶里抬起頭來,突然就傷感了,牽起林森的手認真地對他說,「而且,你的真愛很有錢。」
「我要找不到呢?」林森或許被我感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遲疑酸澀,「如果我以後老了、丑了,沒人要了,你會要我嗎?」
我不小了,不想再做個情緒忽明忽暗的文藝少女,多沒前途。所以為了極盡所能地破壞當下的憂鬱氣氛,又甩開了他的手,拔高聲調道:「你想得美!都油盡燈枯了才想到給老娘接手,要你何用?」
本
以為林森會順著我的話耍賤,他以前沒少跟我開「貝貝,你不趁著帥哥我還鮮活健美的時候嘗口鮮嗎?」的性騷擾玩笑,結果這廝是青春期還沒過去吧?愣是扎在中
二情緒里不出來,表情特惆悵地雙手搭著我的肩說:「說真的,假如我倆到了四十歲都還沒結婚,要不就一起湊合過算了?」
「死開。你
沒人要,老娘可搶手著呢!別咒我。」我打開他的爪子,轉身準備回去美髮店,半天沒聽見丫那狗腿啪嗒啪嗒跟上來的聲音。心說,得,這屁娃子,哄哄他吧。我轉
過身,叉著腰嘆氣對他說:「看在咱倆的交情上,要真有那時候,全世界都不要你了,就來我家吧,只要我活著,就有你一口飯吃,管飽。」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
4
陪墨墨做頭髮直到凌晨才回家,電梯六點才開,我只好走樓梯,然後被一坐在我家樓層的龐然大物給嚇得擺出了奧特曼打怪獸的姿勢,驚魂未定的我才從樓道窗口裡透過來的朦朧晨光看清楚,是董彬那個大高個。
樓梯窄,他抱著一雙胳膊委委屈屈地坐在那兒,把頭埋在膝蓋里在睡覺,他身旁放著一個7-11的袋子,裡面全是我曾經提過很好吃的蔬果乾。
他這模樣,看得我心口一陣酸,真想招呼四面八方的人說:「看哪,這是我男朋友。」——但這甜蜜感沒持續半分鐘,林森那小賤貨的聲音又如在耳邊:「甩了他。」——我不要!
「哎呀。」我禁不住輕呼出聲,因為我沒料到自己內心竟然會直截了當地拒絕林森的建議,看來我並不如自己暗示自己的那般不在意董彬。
「嗯唔。」聽到動靜醒來的董彬,揉揉眼看向我,神色恍惚了半晌后長舒口氣,「你上哪兒去了?」他站起來,在站在下方的我眼裡看起來好像個小巨人。
「我陪墨墨去了。」說著,我穿過他的身邊從口袋裡
掏出鑰匙,走去開門。
「對不起。」董彬跟進家門后,立刻掏出一個SWAROVSKI的正方絨盒給我,「上次的事是我的反應不對,讓你失望了,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即使你叫我上戰場,我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一時間我以為他主動坦白關於停車場里發生的事,但是轉念一想又明白,他是在說地鐵里發生的事。
「這我不能收,太貴了。」我把他手裡的盒子推開,並不是在賭氣,而是我打心眼裡覺得跟他的關係還沒深入到我能大方收下貴重禮物的程度。
「你是我女朋友。」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我,語氣正直得像在宣誓,「別說一條項鏈,今後你想要什麼,我都買給你,你不想要的,我看著好的,也要買給你。」說著,他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條設計奢華的項鏈,由十二朵花瓣水晶環繞著正中最大的暗藍色寶石。
真好看,一種沉重的華美感。我隱隱想,似乎並不適合我。
董彬想替我戴上,我見放在桌上沒帶出門的手機的提示燈在閃爍不停,便趁勢從他身邊溜開,打開一看,三十六通未接電話,全部來自他,這個現在站在我屋裡,手裡端著華麗的首飾盒子,神情緊張局促的男人。
他是我男朋友。我對自己說。然後走向他,讓他為我戴上項鏈,從沒有佩戴首飾習慣的我,脖子上瞬間感受到不適,沉甸甸的。
董彬讓我轉過身來面向他:「真適合你。」他濃眉下的大眼笑得彎起來,瞳孔里亮晶晶的。
「我有話要問你……」我抬手搭在他右手臂上,輕輕摩挲著他泛著溫熱體溫的襯衫布料,這下面藏著的是他為我承受的一刀。
虛假的、充滿謊言的一刀——或許會切斷我們之間一生緣分的一刀。
5
鄭菲順利抵達長沙,見到了她的網友——應該說新男友才對——如果說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孩飛躍一千五百多公里去見個正直青蔥年少的男生,只是想一塊喝個茶聊聊天,她樂意,他也不會答應。
她是奔著新戀情去的,我希望他不是只想玩一玩。
好在從視頻里看,他們應該是確定關係了。鄭菲那傻妞兒笑得合不攏嘴地摟著他的「湯圓」,將她的大腦袋瓜枕在人家小男生瘦削的肩上,沖我一個勁地揮手,好像下一秒就會隔著屏幕沖我派喜糖。
湯圓不像他的網名給我的印象是個胖子,他很白凈瘦小,笑起來非常靦腆,普通路人的容貌讓我為鄭菲感到踏實,覺得她找到了一個老實的好素材,雕琢一番后一定是個好老公。雖然他比她小三歲——
小三歲。得知這個年齡差時——鹿鳴瞬間在我腦海里跑了過去。
會突然想起他不是沒有原因,最近上QQ時總能遇上他,倆人一通聊,從各地的美食到北京上海的房價,常常一不小心就聊到天亮,那孩子意外地跟我很合拍,讓我對他產生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他還是處男。XD」——結束了視頻聊天後,鄭菲發了這樣一條手機簡訊給我——如果她現在在我身邊,此刻的她一定會抱著我的胳膊,扭捏作態地嘟著嘴說出這句話,然後再像黑山老妖一樣發出「哼哼呵呵」的笑聲一抹嘴,做出XD的表情向我表示她吃飽了。
傻丫頭。現在很幸福吧。我想起第一次見她,頭上頂著兩個糰子的髮型,穿一襲白色裙子,大眼睛大嘴,笑起來雙眼眯縫著看人——因為她是近視,又不願意配眼鏡——特別不肯定地跳到我跟前,猶豫地歪著頭問:「請問,你是娘子嗎?」
因為我們這對閨密太親密無間,很多人以為我和鄭菲是老同學,其實我跟她是從網友關係變成的朋友。
那是個相當小眾的灌水論壇,註冊會員也就幾千人。
有個小三兒發了篇炫耀自己男人如何嫌棄原配;如何與她真心相愛,拿原配的錢給她買包的帖子。一開始挺冷清的,直到原配現身,在帖子里吵了起來,當時看客居多,沒人幫她說話,而小三滿口髒詞兒,漸漸把原配和她的幾個三觀正直的幫腔者罵到快失蹤。
我看不下去就進去說了幾句,小三果然反應迅猛地逮著我開罵,當時第一個站出來和我同一陣線的就是鄭菲,一來二去我倆就搭起了相聲檯子,她叫我「娘子」,我喊她「相公」,演起了一出大宅子里的苦逼戲。
「好哇不要臉的東西你又拿老娘的錢出去嫖,還給窯子姐兒買個破布包瞧她嘚瑟的!你就不怕染一身病回來!」
「咳咳咳咳這不是給娘子你找小姐妹嗎?讓她伺候你洗漱拉撒,為你提鞋洗腳咳咳咳咳咳咳。」
「別咳了老爺你的肺都咳出來了。」
「哎喲當心點你別踩著。」
就這麼唰唰唰地演了幾頁,後來廣大群眾看著喜慶也加入進來,這「大宅子」里就多了姑奶奶她舅舅、老爺他表哥,左右鄰舍的黃姑娘陳嫂子和用人甲乙丙等等等等,最後蓋成了論壇里第一高樓,水到版主出來鎖帖為止。至於那小三什麼的,早已經被擠對得沒了影子。
我心裡畫了個圈,最外層是陌生人,往裡依次是:熟悉的陌生人、熟悉的人、表面朋友、普通朋友、知根知底的朋友……直到,好朋友。如果有人想要走到最中心的位置,是堪比跨越千山萬水的難度,可是對於鄭菲,我卻是幾乎立刻讓她住了進來。
她
是我見過最單純最缺心眼的姑娘,林森聽說了后要求見面,然後一場相處下來,他對我驚呼:「鄭菲的大腦一定是一顆水蜜桃,上面一道褶也沒有!」——那之後,
他就管她叫水蜜桃,鄭菲捧著臉陶醉,很高興有個帥哥誇她皮膚好——她就是這樣,別人說什麼,她照單全收。她能眼睜睜看著別人算計她,只要加害者說一句「我
無心的」,她就傻獃獃地點頭回一聲「哦」。
如果由我來分配命運和愛情,我會給她最好的,她值得。
「悠著點,別把人家玩壞了。」我滿臉剋制不住的笑意,按下發送鍵,等到她回復的簡訊:「以後你跟董彬、我跟湯圓一起辦集體婚禮哦!XD」
我的笑意就像被飛來導彈擊沉的小漁船,轉瞬沉入海底。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想太遠了吧!」「其實我跟董彬……」——輸入了幾條不同的內容,再刪除,甚至調出了鄭菲的電話想給她打過去,最後還是只回了她一個表情符號。
丫頭現在正在甜蜜時刻,擾人戀愛天誅地滅啊。我把手機扔到一邊,看到電腦上的QQ里,鹿鳴的頭像亮了起來,我想也沒想就點開了對話框,向他打了招呼。
6
坐在雪白的辦公桌前,我看著自己的手機靜悄悄地躺在乾淨整潔的桌面上,存在感強烈得突兀。我想,從今往後這一小片地盤就是我的第二個家,我應該毫不客氣地堆上許多私人物品來給這張桌子增添點主人的氣息,於是把包里能拿出來的東西都攤了上去。
董彬從我的視野里完全消失了五天,那天晚上過後,他一條簡訊也沒給我發過,因為剛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久,光是工作的事和對新環境的適應不足就夠讓我忙得四腳朝天,所以也沒太在意情感問題。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那晚,我劈頭就這麼問。
董彬像是早為我這句話做好了準備,臉上浮現僵硬的輕鬆笑容:「什麼?你開始對我過去的情史感興趣了?」
「如
果你的目的是泡我,現在已經成功了。如果你的目的是讓我心存愧疚,那抱歉,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冷血。」我雙手抱在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