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是我心口的風
第44章你是我心口的風
愛情總歸是要失敗的,不是敗於難成眷屬的無奈,就是敗於總成眷屬的厭倦。這是我在溫哥華認識的一位姐姐的名言。她也是中國人,開著一家中餐館,來溫哥華八年,感情上一路坎坷,生活上獨當一面。我在她的餐館打過很長一段時間工,可以說,最困難的時候,她讓我這個要姿色沒姿色要文憑沒文憑英語又說不好的女孩在異國他鄉活了下去,至少解決了溫飽。
她自封「師太」,因為有過一段不成功的異國戀情。所以,對我和德國男人安東尼的前途,她一直不看好。
但我還是選擇嫁給了那個男人。一個人的漂泊實在太難,打工很累我不怕,怕的是工作一天結束后回到租住的地下室,一個人忍受冷清清的死一樣的孤獨。在那裡,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了愛人。他們遠在大洋彼岸,在我熱熱鬧鬧的北京城熱熱鬧鬧地過著他們的生活。
但我不悔,這是我的選擇。這是我對愛情的選擇和對自己的懲罰。
可是有一天,我真的經受不住了,晚上回去的時候,房東老太太的兒子,一個相貌難看的美國胖男人,居然借著酒意撬開我居住的房門,對我欲加凌辱。
和房東鬧翻之後,我提著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找到安東尼的小公寓,對那個灰色眼眸中閃爍著猜疑和驚喜的高大男人說:「Willyouloveme?Ineedalover.」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似乎聽不懂我蹩腳的英語,又似乎在判斷這些話的真實度,就像當初在機場我乞求他帶我走的時候一樣,這一次他終究還是沒有拒絕我。他向我張開懷抱,溫柔地低下頭,吻在我的額頭上,他說:「Yes,Iloveyou,littlegirl.」
我以為,一生就這樣了,無論是林北風、程颯南還是江晨西,都只是過客,都只是一陣風,有的鋒利,有的溫暖,有的輕盈。愛得最深的傷得最真,唯有讓時光將傷口撫平,沖淡所有悲喜往事。
唯一欣慰的是,在溫哥華的時間裡,我平靜地整理完了母親寧傾瀾生前遺留的所有書稿,並為這本塵封了近十年的書續寫了結局。
不是一個歡喜的結局,女主角在和男主分別數年之後再次相逢,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兩鬢早已染霜的女主角歡喜地奔向愛人,而他緩緩回首,在濃霧未開的清晨街頭,她看到了曾經風流倜儻的如玉少年,騎著一輛老掉牙的自行車,臉上滿是風霜刻畫的皺紋,身上的衣服是煙灰色,髒了、舊了,自行車籃子里放著一捆青菜和幾顆西紅柿。他回過頭奇怪地看著她,用蒼老了的聲音問昔日的愛人:「你在叫我嗎,我認得你嗎?」
她連連後退,她受了驚嚇,被無情的時光嚇得臉色煞白,她驚慌失措地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不不,我不是在叫你。不是在叫你。」
然後,她掉頭疾走。大霧瀰漫了清晨的街頭,她和他背對而馳,在漸漸蒼老的時光中,越走越遠。
經過刪節修改,徹底完結《荼蘼》的時候,也是我和Andy分手的時候。
十一月末的溫哥華,終於開始有一絲秋意。寫字檯上,溫哥華飛往北京的機票靜靜躺在那裡,我拉開抽屜,看到厚厚一沓相片。手指一張一張撫過,背後的字跡已經模糊,而照片里的人依然年輕,黑的發,黑的眼,花一樣的笑容,陽光一樣的年紀。
陽光從窗口透進來,撲啦啦一陣輕響,我側過頭,看到青石磚面的窗檯外面,一隻渾身雪白的鴿子站在那裡,尖尖的嘴巴,翹翹的尾翅,在陽光下,它悠閑地張開翅膀,做出飛翔的姿勢,卻並沒飛走。
我放下相片向它走去,臉上含著微笑走過去,我不敢打開窗戶,只能站在一米外的地方輕輕地問它:「鴿子,你是從中國飛來的嗎?」
鴿子,你能告訴我,他在那裡還好嗎?
它扭頭,黑瑪瑙一樣的小眼睛望了望我,咕咕地叫了幾聲,然後翅膀一振,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它飛走了。
兩天以後,我也飛回了中國。
北京剛剛立了冬,下飛機的時候,我裹緊大衣還是被橫著襲來的冷風吹了個哆嗦。爸爸和葉淙靈在機場接我,我一眼就看到他們舉了只寫著我名字的牌子,他們的手裡,還牽了一個穿白棉襖戴紅帽子圓乎乎胖嘟嘟的像只雪人兒似的小男孩。那是他們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我聽爸爸說,他給取名叫,薄岩。
「都是石頭,小心長大后比我還倔。」抱了抱可愛的薄岩,我親愛的弟弟,我笑著對頭髮白了快一半的爸爸說。
他愛憐地看著我,慢慢的眼角濕了,我想把已流出的眼淚堵回去,可在他伸開雙臂將我和薄岩緊緊摟進去的時候,淚,灑透了衣襟。
「你這個狠心的孩子。」爸爸擦了擦眼角的淚,笑著說:「以後還走不走?再走,把我們也帶上。」
我無力地笑笑,靠在他的懷裡,我喃喃地說:「爸,我好想他。」
我不知道兩年以後,他還會不會住以前的家,但從爸爸那裡我知道林北風還留在北京,當初我悄然離開時,他曾瘋了一樣到處找我,還跪在爸爸面前流著淚求他,他說知道自己錯了,請讓他找到我,然後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他的錯誤。
爸爸說,當時他一氣之下還打了他。但小夥子沒有記仇,兩年裡逢年過節還會拿些東西過來看看家裡。
「就好像真是自跟兒女婿一樣,就是閨女出了趟遠門。」爸爸抽著煙嘆息,「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還是叢家衚衕的家,葉淙靈在廚房做好了飯出來,看著我欲言又止,「不過,最近…」
我淡淡地看著她,無比真誠地喊了她一句,葉阿姨。我說:「葉阿姨,沒事,有什麼你就說吧。」我再也不會視她為仇敵了,逝者已逝,過去的都已過去,只要爸爸和她過得幸福,這才是我在乎的。
葉淙靈顯然很驚喜,也很感動,剛洗過的手在圍裙上擦了一把,說:「自入秋以來都沒再見過小林,我偶然聽未央提過一句,說好像是病了…」
爸爸突然打斷她:「飯做好沒有?」
她既然提到葉未央,我便不由地冷笑著問:「未央和林北風沒在一起嗎?她怎麼樣了?」
葉淙靈有些尷尬,看看爸爸,又看看我,最終還是一五一十地跟我說了個清楚,葉未央已經結婚了。丈夫是她母親從美國回來時帶過來的經濟學碩士,海歸,小兩口生活很幸福,一個月前和她母親都移民到澳大利亞去了。林北風沒聽說談女朋友,應該還是孑然一身。
「林北風的病,怎麼樣?」我問。
葉淙靈嘆息著搖了搖頭,把豐盛的菜肴端上桌,陪著笑說:「先吃飯吧。明天你可以去看看,聽說肺上的,已經沒多久…」
「吃飯吧,哪來那麼多話!」爸爸臉色有些不好,呵斥著葉淙靈,彷彿並不願她多提起林北風,以及他的病。
晚飯過後,我早早便睡下了,隔著門縫聽到葉淙靈哄小薄岩的聲音,她哼著一首不知曲調的歌兒,詞卻是十分熟悉的:「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睏覺了,夢裡花兒知多少。」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第二日,我起得極早,裹緊衣衫悄然出門,衚衕里遍是濃重晨霧,前路看不清楚,只聽見依稀誰家開門的聲音,吱吱呀呀寥落著時光。
我慢慢地走著,鞋不久便被打濕了。我想,鞋總會幹的,霧總會散的,天總會晴,但人,卻不一定會再次重逢。
霧霾散盡,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獨自尋到林北風的樓下。逡巡徘徊良久,我仰頭望上去,三樓左側的窗戶打開著,一簇綠油油的吊蘭垂下來,一隻通體雪白的鴿子站在窗台上,望著我,發出咯咕咯咕的叫聲。
我相信,他在。他和北京的鴿子,一起,始終在等我。
金閃閃的陽光完全驅散了大地的陰霾,我捲起嘴唇,發出一聲類似鴿哨的聲響,然後微笑著,往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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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