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
第4章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
只能這樣註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2)
母親無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賣血,我也就進了學校。進了學校,我和涼生學會了《社會主義好》那首歌,我們也唱給母親聽,她開心地笑,像一朵美麗的花。
可是,媽媽,請您原諒,那時的女兒,太年幼,尚不理解什麼是賣血,女兒只是以為那和北小武他媽賣母雞沒什麼兩樣……
06涼生,就讓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涼生讀書很用功,因為老師說,讀書是我們離開魏家坪唯一的路!涼生本來就不屬於魏家坪,所以他極力想離開!而我,因為涼生要離開,所以也想離開。
我想吃涼生說的巧克力,我想去涼生所說的遊樂場,還有公園。我想成為他所說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儘管,我覺得魏家坪的草場已經很美。
涼生埋在沙里的生薑發了芽,綠綠的,很嬌嫩,涼生抱在手裡,不肯給我,他說,姜生,別胡鬧,你會弄壞它的,弄壞了,我們就看不了姜花了。
我問涼生,姜花好看嗎?
涼生撓撓頭,想了半天,說,我沒看過。不過,姜生,肯定比你漂亮。
涼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卻也是魏家坪婦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場礦難奪去了她們男人的命!她們認為,那場礦難完全是因為姜涼之和他的記者愛人進入礦井,他們的不倫之戀遭到天譴,所以礦井塌方,而她們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們認為涼生是不祥的,會給魏家坪和她們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新的苦難!
因此,她們常常指使一些年齡較大的孩子,在放學路上找涼生麻煩。
有一次,涼生被那些少年給壓在地上,泥土滿身,血不斷從他的額角滲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動那些人高馬大的少年,就向河邊洗衣的婦女哀求。我們年齡太小,並不知道,她們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們只會瘋一樣嚷嚷,那個該死的私生子,就讓他死去好了!
那時,我的心是那樣那樣地疼,因為我看到,當涼生聽到私生子這個字眼時,眼神變得那麼凄傷那麼痛楚。
我就像一隻發瘋的小狗一樣,拚命地咬那些少年,他們的肩、他們的腿、他們的屁股,只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地咬。
我和涼生,只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樣,無憂地生活,我們只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們兄妹咬過兩次后,可能已經覺悟咬人是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他便決心好好研習這門秘籍,所以也不顧一切像我一樣撕咬。
如此看來,北小武是個很仗義的男生!
可仗義對我們三個小屁孩來說,是這樣微不足道。最終,我們三個被晾在地上,滿身是傷。那一幫少年得意逃竄。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試圖拉涼生的手,可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淚花不停在他眼角綻開,我趴在他耳邊,大著聲音,我說,哥,你別哭,你不喜歡她們這麼說你,我們換一換就是,我做涼生,你做姜生,我不怕別人罵我私生子!
涼生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淚水滾滾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涼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地笑,姜生,原來咬人是這麼痛快。我抬頭,看看他臉上隱約的暗傷,心裡酸溜溜的,我想說,北小武,對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歲,涼生十二歲。
我們年少的生活就這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沒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別人欺負涼生。
07何滿厚偷了我家的雞。
可是年少時光總不會永恆,人總會長大,當我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時,我已經十三歲。我漸漸地明白我與涼生的關係,以及父親的種種過往。
我依舊喊涼生哥,可是我看父親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我也能感覺到,輪椅上的父親眼神已經變得閃爍不安。我的眼睛,彷彿是一條無形的追命索。他已經很少在我面前對母親大聲說話,因為,此時的母親,因為太多的操勞,已是風中殘燭,生活的重負已讓她過早衰竭。父親似乎明白,如果母親不幸離世,他將一無所有。
有時,母親給他喂飯,遇到肉,他會示意讓母親也吃一口。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竟為他的善舉而眼含淚花。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涼生的母親,或者,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親,也不會為了生計,賣血掏空了身體,如同隨時會凋謝的花。而涼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穩地生活在我家,享受母親委曲求全的愛和奉獻?
但是我卻遺忘了涼生的感受,其實,他何嘗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無從求救,無從呼吸。他的前世是她母親對我們整個家庭的傷,他的今生是我母親永遠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內疚佔據滿他的生活。或許,他對我的疼愛也就是因為這份糾纏已久的內疚吧。
涼生埋入沙里的生薑只發芽,從來沒開過花。我不止一次問他,世上真有姜花嗎?
涼生的睫毛翹著,好看得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說,姜生,世上一定有姜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極力張開,我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濃重,註定一切只是徒勞。我並沒覺察,我的瞳孔從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因為他什麼事情都是讓著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涼生內心有過怎樣的凄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時候,跟著他開心地笑;在他仰望藍天的時候,跟著他仰望藍天;即便他在極其無聊的時候對我說「姜生,你豬」,我也會仰著纖巧的小下巴迎合著他,我就大著聲音說,嗯,涼生,我是豬。這個時候,他總會用楊柳枝,輕輕敲一下我腦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後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定而憂鬱的眼睛里。
我安靜地看著他側光下的面孔。這時北小武從遠處跑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涼生啊,姜生,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你們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的白手起家之徒,簡言之就是小偷。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北小武,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啊?北小武說,奶奶的姜生,你當那是養豬啊!
現在「養豬專業戶」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等我反應過來,涼生已經奔出老遠,北小武扯著我的手追在他後面。
我和北小武相繼在涼生身後跑回家,門外全是人,院子里一片狼藉。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地喘息,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躺在院子里,幾根雞毛滑稽地掛在他的眉毛上。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麼了?
我悄悄地躲在母親身邊,不知情由地同她一起流眼淚。涼生沖圍觀的人大吼,何滿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強的脖子上。
何滿厚從人堆里探出半個腦袋,懶洋洋的,我說了,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你們家怎麼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涼生,別聽這孬種的,我看到了,剛才是他把你爸摔下來的!何滿厚,你什麼時候變成黃鼠狼了……北小武的話還沒扯上尾音,便被他媽一把撈進懷裡,那情形就跟餵奶一樣,嚇了我一大跳。他媽乾笑,小孩子知道什麼,都說了,是黃鼠狼偷的。周圍的人也跟著附和著。在魏家坪,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遠不如一個遊手好閒的混混。母親柔弱,父親殘疾,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
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滿是委屈,他瘋一樣撲向何滿厚,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執地爬起來,再次衝上去,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他們說,這孩子,怎麼這樣不知輕重?你何叔能騙人嗎?
何滿厚一臉無辜,都告訴你了,你們家裡不幹凈,鬧黃鼠狼!說到這裡,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我的牙齒狠狠地嵌在他屁股上。他慘叫著大跳,試圖掙脫,可我的牙卻彷彿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媽綁在懷裡仍不忘大叫,哇!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麼時候偷著練到第十重了?
我沖著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為涼生報仇,我怎麼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什麼奇怪的褲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
北小武他媽眼睜睜地看著我翻白眼,沖我媽嘆氣,你看吧,不讓你收留那不幹凈的野種,現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著中邪了。
涼生掰開人群,他吼,你們閃開,閃開,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都緊緊勒住他,涼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著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著嘴巴哭,我多麼想喊他一聲哥,我想說,涼生,咱不哭好嗎?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眼淚花掉了視線……
淚眼模糊中,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裡人抬到診所里去……
08以月亮的名義起誓:我們要學會堅強。
診所的老頭開著手電筒看了半天,一直搗鼓到半夜,也無法下手,最後沖何滿厚嘆氣,怕是要把牙齒留你肉里了?
我當時真想殺了那老頭,那犧牲的牙齒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滿厚的。你憑什麼對他憐憫嘆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將少掉倆如花似玉的門牙,還有北小武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
我在診所里狂漱口,診所老頭都煩了,當然以他的水平,絕不會明白,這將是我一生最齷齪的回憶。
離開時,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而我踩著午夜的月光屁顛屁顛地小跑回家。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涼生和他的影子,相對孤獨著。他坐在石磨上,背對著我,搭著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樣的憂鬱在他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動著。我輕手輕腳地轉到他眼前,攤開手,涼生抬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著頭,看著掌心的淚,小聲地喊他哥,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
涼生一驚,他說,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你怎麼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你瘋了?
我不做聲,抬手,用衣袖擦乾他臉上的淚。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姜生,你的牙齒沒事兒吧?我笑,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涼生說,姜生,你還沒吃飯吧?說完他就跳下石磨,鑽到屋子裡。我安靜地站在月亮底下。
涼生一會兒就給我弄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他似乎有些內疚,說,姜生,家裡沒雞蛋了,你只能吃面了。
我一聲不吭地吃著涼生做的麵條,涼生看著我,眉頭漸漸地緊。我沖他笑,我說哥,你煮的面真好吃!涼生的喉嚨一緊,哭出了聲音。就像他六歲那年,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嚇哭了那樣,用胳膊擋住臉,大聲地哭泣,他說,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將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開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輕輕地攤平他的眉心,指肚小心地摩挲過他好看的眉毛,我說,哥,答應姜生,以後不要再悲傷,好嗎?
涼生望著我,目光憂鬱而堅強。我端著大碗的麵湯,踮著腳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涼生和我,開始學著如何長大,如何堅強。
凌晨的時候,我依偎在母親的身邊,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溫暖著我的小腹。我認真地聽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彷彿從她夢境飄出來的嘆息聲。
她輕微地轉身,我便假寐不醒。母親感覺到我在她身邊,便起身,給我掖好被子,長長久久地看著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個夢境……
夢裡我帶她離開了魏家坪,給她養了好多母雞,攢了好多雞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小偷,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了……
09魏家坪姜生的酸棗樹。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北小武來喊我們。
他一進門就沖我笑,姜生,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屁股里嗎?
我給他一個國色天香的笑,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北小武不由得讚歎出聲來:涼生,你看你們家姜生真長了一口好牙齒。從何滿厚的屁股里還能長出這麼一口整齊的牙齒?真沒想到!
北小武的話,差點兒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歸還給大地母親。
涼生說,北小武,你別老是針對姜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個厲害的主兒,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我才不給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幾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係,令我不勝其煩。他說,姜生,你別生氣啊,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最後一個。他信誓旦旦地說。
我一邊咬著鉛筆一邊聽他絮叨,我說,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說吧。
北小武撓撓腦袋,說,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滿厚的屁股和你頭連一起那麼久,他就沒放屁嗎?
我說,你那麼關心這個問題,你怎麼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一起試試?
結果下午,北小武的臉就和我們班一男生的屁股連一起了,起因是爭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酸棗樹上結出來的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為數不多的可口小零食,這個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但是,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確實貧乏如此。
棗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面,確切地說是和尚尼姑多(他們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面常常引發惡戰。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鍾一些,所以,我對北小武說,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你給我佔領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為朋友捨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為我佔領棗樹遭到「異教徒」的反抗時,義不容辭地拉開了戰火,當他的嘴巴咬在那個男生的屁股上時,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忘記了了解那個男生的飲食情況。
事後他一連三天不曾吃飯。涼生一直在安慰他幾乎崩潰的心。我也安慰他,我說,北小武,選擇屁股也是一門學問。這一次算你為國捐嘴好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北小武為什麼那麼倒霉,他咬的那個男生那天正在鬧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覺刺激下,身體立刻不由自己……
北小武不言不語了三天後,突然跑到我家院子里,大喊,姜生,我現在終於想出來了,原來,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關於酸棗,魏家坪的孩子們一直沒有達成共識,就連霸主涼生的意見他們都不太情願接受,雖然明裡答應了將酸棗留給我,但是當涼生去摘的時候,酸棗永遠是青顏色的。
最後他們達成了君子協議,意思就是,如果涼生能把每條棗枝都刻上名字的話,他們就絕不再碰一粒酸棗。很明顯這是不現實的。他們最終想要的就是,酸棗誰摘了誰吃。
我看了看涼生,涼生皺著眉頭。我說,哥,你別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東西了,那麼酸,難吃死了!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笑,轉頭沖他們,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好的,就這麼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涼生不知道去了哪裡。
晚上吃飯的時候也不見涼生回來,父親不停地用殘肢扶著輪椅到門口張望,母親悄聲問我,你哥呢?
我搖頭,我已經一下午沒見到他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涼生回來了,滿手划痕,匆忙地扒了幾口飯,拿起手電筒就走了。我追到門外喊,哥,你去哪兒?
涼生沖我做了個鬼臉,說明天哥哥給你好東西看!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醒來,仍不見涼生的蹤影。北小武喊我去學校,我抓起涼生的書包就匆匆離開了。我跟北小武說,完了,我哥失蹤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轉動了很久,拉著我朝小凸地的酸棗叢奔去。
陽光照在大地上,酸棗叢的綠地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著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