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思門(3)
第3章相思門(3)
那女人慘笑道:「我若找到了他,又何必躲在這裡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蘇妄言想了想,道:「有句話,我十年前就想要請教夫人了——要說蘇家三公子,那就是我三弟了,但夫人要找的,顯然不是他。不知夫人要找的蘇三公子究竟是什麼人?天下姓蘇行三的人多不勝數,夫人要找的那一位會不會根本不是洛陽蘇家的人?」
那女人截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洛陽蘇三公子,絕不會錯——天下姓蘇行三的人雖多,但二十年前,敢稱蘇三公子的人,普天之下便只有一個。」
想起往事,不由露出點笑意,曼聲吟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二十年前,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何等風采?那真真是芝蘭玉樹,天人臨世一般!」
說到這裡,輕嘆了一聲:「才不過短短二十年,竟已是連你們蘇家的人自己都記不得了嗎……」
語畢又是一嘆,大有沉湎之意。
馬車內,蘇妄言向韋長歌道:「我原本不知道她說的蘇三公子是什麼人,但當我聽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時,突然就想起一個人來。」
「什麼人?」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對你提起過蘇家西院里住著的那位三叔?」
韋長歌一怔,旋即道:「啊,你是說,那女人要找的,就是你那位三叔?!」
蘇妄言微微一笑。
「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妄言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她說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三叔。我雖然不知道她說的人究竟是誰,卻只覺得,我見過這麼許多人裡面,除了他,只怕再沒第二個人當得起這四個字了。」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韋長歌輕輕扣著几案,把這一句詞反覆念了幾遍,忍不住嘆道,「揀盡寒枝!揀盡寒枝!雖未謀面,但只這四個字,已教人神往!要是有機會,倒真想見見你這位三叔!」
蘇妄言只是淡淡一笑。
韋長歌才一頓,卻又「咦」了一聲,道:「聽她這種說法,這位蘇三公子當年想必大大有名,可為什麼竟從未聽說過江湖中曾有這麼一位精彩人物?」
蘇妄言搖頭道:「我不知道……」
韋長歌輕輕應了一聲,催促道:「後來呢?」
「後來?我想到三叔,一下子明白過來。」
蘇妄言一笑,又繼續講下去。
蘇妄言聽了那女人的話,想到住在西院的三叔,神色不免有些異常。
那女人看他神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連聲追問:「你知道了?你知道他在哪裡?你是不是能幫我找到他?」
「夫人找他做什麼?」
女人霍然起身,在屋裡來來回回走了幾步,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打住了,又來回疾走幾步,終於抬起頭,下定了決心似的,轉身看向蘇妄言。
他一進門就已注意到,那女人懷裡緊緊抱著一樣東西,依稀便是當年那個青布包袱,此刻,那女人一臉肅然,把那個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深深吸了口氣,這才一層一層,慢慢打開了。
她每揭開一層,呼吸就急促一分,蘇妄言便覺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一分。
——青布包袱里裝著的,究竟什麼東西?
這問題,十年來,蘇妄言已經問過自己許多次,也想出了許多可能或不可能的答案。然而在包袱完全打開的瞬間,他卻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腦子裡轟的一聲巨響,好半天,只是死死盯著那樣東西,動彈不得——
青布包袱里裝著的,竟赫然是一顆人頭!
那是一顆男子的人頭,樣貌端正,三十上下年紀,雙目微睜,嘴角微微帶笑,面目鮮活,神情宛如活人一樣。
人頭下方的切口,甚至還能清楚地看到鮮紅的血痕。那頸邊的血跡觸目驚心,讓人幾乎有種還帶著溫度的錯覺。就像是還沒有凝結的鮮血隨時會從男子的頭顱中噴涌而出,轉眼就會淌滿一地!
蘇妄言肩頭一震,半晌才恍然回神,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只能喃喃喚了聲:「夫人……」
那女人輕聲道:「蘇大公子,這是先夫。」
說完了,柔柔一笑,伸手把那顆人頭抱到懷裡,輕輕摩挲著。
她的動作輕柔之極,眉梢眼底,滿滿的都是愛憐之意——那眼神,就和當年站在蘇家門外抱著那包袱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蘇妄言卻只覺寒意侵骨,一種教人戰慄的、無法名狀的不適感順著脊背一寸寸蜿蜒蛇行,就像是那人頭上的鮮血正順著他的背部一滴、一滴地慢慢流下來……
女人柔聲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我每天把他帶在身邊,一刻也不離開……我同他說話,為他洗臉,給他梳頭……我這樣對他,蘇公子,你說,他在地下會知道嗎?」
蘇妄言動了動嘴唇,艱難地開口道:「二、二十年……夫人的意思是……」
那女人幽幽嘆了口氣:「先夫過世,已整整二十年了。」
蘇妄言打了個寒戰,好半天,方才極勉強壓抑著心底寒意,勉強笑了笑:「夫人說笑了,人死魂散,何況要是過了二十年,屍首哪還有不腐壞的道理?」
「人死魂散!人死魂散!」那女人突地放聲大笑,厲聲道,「也許是他的冤屈太大,心裡太苦,所以魂魄不散,要等著看我替他報這血海深仇!」
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聲嘶力竭,一字一字都滿帶著怨毒之意!
蘇妄言小心問道:「夫人的仇人……是蘇三公子?」
那女人聽到「蘇三公子」四個字,臉色一正,連連搖頭:「蘇三公子是我的大恩人,更是他的大恩人……唉,我本來、我本來是沒臉去見他了,可若沒有蘇三公子幫忙,我這件事,又斷斷無法辦成……」
頓了頓,來回撫摸著那顆人頭的嘴唇,痴痴道:「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母親過世得早,我父親又無情無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難得有一時半刻的開心……好不容易認識了他,一心只盼著能和他在一起過幾天神仙眷侶的生活……誰知他卻被奸人所害,身首異處……我……我……」
連說了兩個「我」字,便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哽咽著抱緊了男子的人頭。
蘇妄言略一思索,道:「夫人找蘇三公子,是要請他幫你報仇?」
凌霄抬頭看了看蘇妄言,搖了搖頭,悵然道:「我找蘇三公子,是為了求他去替我求另一個人。」
蘇妄言惑道:「求人?夫人要求什麼人?為什麼不自己去求他?你找了蘇三公子十年,若是用這十年去找別人幫忙,到如今說不定大仇早就報了。」
凌霄苦笑道:「天下能人異士雖多,能幫我的人,卻只有一個。偏偏這個人最是鐵石心腸!這些年,我什麼法子都用盡了,百般央求,卻連見他一面都辦不到。唉,除非蘇三公子出面求他,否則那人是絕不會幫我的。」
說到這裡,又忍不住黯然,喃喃道:「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了,二十年,我既報不了仇,也找不到蘇三公子,這件事,只怕是永無了結之日了……」
蘇妄言聽她語意凄苦,滿面哀戚之色,也不由替她難過。然而一低頭,目光便落在那顆帶血的人頭上,不免又是一陣心驚肉跳。思索了片刻,道:「夫人有沒有想過,就算讓你找到蘇三公子,他也未必就肯幫你去求那位高人。」
凌霄神情落寞,蕭瑟一笑:「大公子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有想過?只是現在我連蘇三公子身在何處都不知道,連開口求他的機會也沒有,又哪兒還談得上以後的事?再說,我和蘇三公子有舊交,二十年前有件天大的事,就是他幫我辦成的。只要能讓我見到他,蘇三公子未必就不肯再幫我一次——至於事情成不成……也只好看天意了……」
蘇妄言輕輕點頭,緩緩問:「夫人,我若見到蘇三公子,該如何提起此事?」
凌霄眼睛一亮,一言不發,起身快步走進裡屋。過了片刻,拿著一幅捲軸走出來,一臉都是期盼之色——轉眼之間,竟像是年輕了十歲,又回到了第一次站在蘇家門口的模樣。
她將捲軸雙手遞到蘇妄言面前,連聲音都在止不住地發顫:「蘇大公子若是見到他,請把這幅畫交給他,就說,是故人凌霄送去的,他就會明白。」
「那畫上畫的是什麼?」
韋長歌從茶壺裡倒了杯茶,饒有興緻地問。
「是一幅刑天舞干戚圖。」
蘇妄言劈手把他手裡的茶搶了過來,一飲而盡,跟著才笑眯眯地回道。
韋長歌也不生氣,又倒了一杯遞給他。問:「刑天?」
蘇妄言接過了茶,點了點頭,繼而露出點迷惑的神色,道:「那刑天圖上還提著一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韋長歌一怔,微一皺眉,道:「刑天斷首而舞,嫦娥竊葯奔月,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傳說,怎麼扯到一起來了?」把那句詩念了兩遍,搖搖頭,「真奇怪,凌霄在畫上提這麼一句詩,是什麼意思?你有沒有問過她?」
蘇妄言道:「我答應了凌霄,一定會親手把畫交到蘇三公子手上,所以我看到那畫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洛陽,就是想問也無從問起了。」
默然片刻,輕聲道:「那天我走出很遠之後,一回頭,她還在門口望著我——我雖然答應她事情一有眉目就立刻會通知她,她卻還是不放心……那天早上,天那麼冷,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山路上,我雖然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事,卻也忍不住替她難過……」
「她說的蘇三公子,真就是你三叔嗎?」
「我回家后,找了個機會把這件事告訴了三叔。我從十年前那女人第一次來蘇家說起,一直說到這次在錦城遇到她的經過。三叔便叫我把畫打開,告訴他畫上畫了什麼——我就是到這個時候才看到那幅刑天圖和那首詩的——三叔那時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麼,我便問他:『三叔,凌夫人叫我送來這幅畫和這首詩,不知是什麼意思?』三叔沒有回答,反倒問我,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這人生八苦裡最苦的是什麼。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每個人一出娘胎,便時時都在八苦中,這種種苦楚,便沒有一樣不教人煎熬難受的。若非要說出一個最苦的,大約應該算是求不得吧?』」
韋長歌淡淡一笑,介面道:「求不得雖苦,但有時候,求得了,也未必就是什麼幸事。」
蘇妄言瞧他一眼,笑道:「你這話的語氣倒跟三叔差不多——那天我這麼回答了,三叔也是笑了笑,說:『是啊,這世上的人,輾轉奔波,大半都在為求不得而苦,卻不知道,有時候求得了,又是另一種苦境了。』」
「我等了又等,他卻不再說話,我忍不住,只好問他:『凌霄說天下只有那一個人能幫她,她說的,究竟是什麼人?』三叔聽了,突然收斂了笑意,像是被勾起了什麼心事似的,好半天,只是獃獃望著天上明月出神……」
蘇妄言說到這裡,停了停,解釋道:「我雖然知道三叔看不見,但他的眼睛那麼好看,我便總忍不住要覺得,他的眼睛,是在望著月亮的……」
「我正看著他的眼睛,他卻突然問我:『今天是滿月,月亮好看嗎?』我嚇了一跳,忙說『好看極了』。三叔就笑了笑,道:『清風明月遙相思——古往今來,大約只有這天上的明月最是相思之物吧?不過這世上卻有一個人,比天上明月還要好看,還要教人相思。』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正愣了愣,便聽他道,『她的名字,便也叫相思。』」
韋長歌「啊」了一聲:「我知道了——」
兩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三個字:「月相思!」
蘇妄言道:「月相思是滇北一幻境的主人,江湖中都說她通曉各種奇門異術,能溝通幽冥,乃是天下第一的奇女子。甚至有人傳說,她有起死回生之能。據說當年的月相思並不像如今這樣冷情冷麵,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厭世避俗,這才隱居在一幻境里,不問世事。」
「我當時聽三叔說到這裡,也應聲道:『啊,我知道了!凌霄要找的人是月相思!』三叔雖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卻是無限寂寥。他道:『凌霄說得沒錯,天下唯一能幫她的,就只有月相思了。』我看了看他臉色,猶豫了許久,才小聲問他:『三叔,凌夫人說的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你嗎?』他聽了我的話,只淡淡笑了笑,說:『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如今世上是早沒有蘇意這個人了。』」
蘇妄言道:「我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三叔卻回頭望著我,問我:『妄言,你想幫她,是不是?』我說:『這位凌夫人看來也是個傷心人……』他應了一聲,低頭凝思了許久,道:『相思的脾氣,最是烈性,這些年來,她離群索居,大約還是為了當年的事過不去。如今就算是蘇意親自到了一幻境,也不知道她見是不見呢……』我又問:『那凌霄這件事,該怎麼辦好?』他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劍閣第三層有一把斷劍,原該是二尺七寸,卻斷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劍脊上刻著秋水兩個字,那便是當年蘇三公子所佩的秋水劍,要是拿著秋水去找月相思,也許會有幾分機會。』說到這裡,又嘆了口氣,『只可惜劍閣重地,不得擅闖。你以後若是在劍閣見到了,覺得有趣,也不妨多看幾眼。』」
韋長歌笑道:「你這位三叔倒真是個妙人!他這麼說法,豈不是擺明了教你去劍閣偷劍嗎?」
蘇妄言莞爾一笑,低頭看了看膝上放著的秋水劍,道:「三叔是知道我想幫凌霄,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他是要我把秋水交給凌霄,他雖然不能親自幫她,但只要有這把劍做信物,凌霄也就能求得月相思相助了——說起來,從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麼、做什麼,只要三叔知道了,沒有不幫著我達成心愿的!三叔對我,當真是很好很好的……」
韋長歌略一點頭,想起錦城外那幾個人,道:「不知道那晚上你在錦城外看到的那幾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