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夜談蓬萊店(9)
第47章夜談蓬萊店(9)
李成然突然抬起手,重重給了自己一耳光,半邊臉頰頓時紅了,清晰地浮上指印。他的目光又混亂起來,其中糾結著痛苦悔恨傷心憤怒,看起來就像是一頭在絕望中自戕的野獸。
「我竟然想讓他去死,我竟然想讓他去死!大哥長我二十歲,那麼多兄弟姊妹,他最疼的就是我,從小到大,他連罵都沒有罵過我,兄弟們都想要的東西最後他一定是給我。可偏偏就是我,偏偏就是這個他最疼的弟弟!居然希望他死!我是個畜生……畜生啊……」
李成然揪著自己的頭髮,喘息著,好半天才又開口說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詛咒,沒過多久,大哥就得了風寒,本來只是小病,沒想到卻拖了好長一段時間,從那以後,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不到三年就過世了。最後那些日子,大哥一直纏綿病榻,所以他的死大家也都不覺得突然。可我總覺得,是我害死了他,也許大哥本來不必死的,他本來可以活得長長久久的,就因為我想過要他去死,所以他才死了……」
「大哥頭七的晚上,我堅持要在靈堂守夜。半夜的時候,桑青來了。空蕩蕩的靈堂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這一次,我再也不敢看她……她給大哥上了香,突然轉身問我:『你為什麼不看我?』可是我不敢看她,我低著頭,我小心翼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大哥的靈位就在上面,我的每一句話,每一次呼吸,都是罪證!桑青卻一遍又一遍地問我:『你為什麼不看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腳步聲才慢慢遠去了。靈堂里,燭火陰森地搖曳著,屋外一絲月光都沒有,滿天陰雲密布,招魂幡在風裡唰唰作響,白色的影子一動,一動……我終於緩緩抬起頭來,卻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她就站在那裡……她在看著我冷笑!什麼也不說,就只是冷冷地笑……」
李成然的聲音不知不覺間低了下來,彷彿是在低吟著一般,把聽的人也都拉到了那個黑黢黢的夜晚。
那個夜裡無星無月,雲壓得很低,屋外竹影森森,招魂幡白色的影子晃動著發出異響,靈堂里黯淡的燭光也跟著來歷不明的風聲飄忽不定,靈位上空,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下方,而門口,也有一雙眼睛,一雙女人的眼睛,一前一後,都冷冷地盯著一個人——他汗濕重衣。
「一時間,我像是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又像是什麼都看得明明白白……真奇怪啊,那一瞬間我就只想著,她的嘴唇一定是擦了胭脂了,要不怎麼會那麼紅、那麼美?那殷紅的唇色徘徊在我眼前,我手心冒著冷汗,但心裡卻有一種說不清的衝動,我像是被鬼附了體,又冷又熱,看見她的眼睛就忍不住戰慄!我說:『你知道嗎,是我害死了大哥。都是我的錯!』她就像沒聽見,轉身走了。於是我又想,也許那句話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說出口……」
「三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桑青來找我。我打開門,看見她站在門外,我一點也不吃驚,大約,在我心裡我早知道她總有一天會來的。我沒有想到的是她會說出那番話來!她站在門口,第一句話就是:『是我害死他的,不是你。』」李成然緊緊地閉上眼睛,顫聲道,「她說,三年來她每天都在大哥喝的湯里下毒,是她毒死了大哥!我問她為什麼,她直直地看著我,怎麼問都不說話,末了突然問我:『你要我嗎?』」
韋長歌低聲問:「你還是要她?」
李成然一陣默然,強笑了笑:「是她毒死了我大哥,可在我看來,何嘗不是我毒死了大哥?我害死的不只是大哥,我也害死了她,害死了我自己。從我第一眼看見她,我們三個人就註定一個也活不了啦……她問我:『你還要不要我?』我看著她的嘴唇張合,然後,狠狠地把她抱住了,我抱得太緊,她喊痛,我說不要緊,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頭裡去!我知道,只有我才能解她的寂寞,也只有她能分擔我的罪孽,從今以後,在這世上,我和她就只有彼此了。」
他綿綿地吐出胸中一口長氣,彷彿要把心底那無窮無盡的害怕恐懼都在這一口悵然中吐盡。
「那天以後,我和她就在一起了。但李家祖上三代為官,詩禮傳家,是凌州城裡數一數二的豪門。桑青是長房長媳,我是嫡親子弟,我和她好,就是有悖倫常,像這樣的人家又怎麼容得下我們?要是被人發現了,就只剩死路一條,家裡的長輩們是絕不會放過我們的。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從我抱住她的那一刻起,我和她就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桑青對我說:『哪怕是死,咱們也要痛痛快快地去死。你若對我好,便不枉我這般待你;你若拋下我,下輩子我還是要回來纏你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時、一刻,我也認了!』聽她這麼說,我感動極了,我向她發誓,說:『你放心,我一世真心對你,連命都可以不要,盼你莫要忘了今日的話。』她於是笑起來,不住地親我,問我是不是真心話,我回答她就算祖宗家法放在面前,我也還是這一句。桑青聽了卻懶洋洋地靠在我身上,半天沒有說話。她的心思我明白,她還是害怕,其實我也害怕,不過她怕的是活人,我怕的卻是死人……」
「我們本是夜裡偷空在沒人的地方相會,但過了沒多久,桑青假裝生了一場病,接著就說身子虛,搬到城外的別苑靜養。我每隔幾天就借送葯探病的名義去和她相會,雖說沒人疑心,但去的次數多了,自己也心虛起來。我們也想過要遠走高飛,結果,卻還是一天天地拖下來了。」
韋長歌問道:「既然想過要走,為什麼又不走了?」
李成然道:「桑青她不肯跟我走……她本來是小門小戶的人家出身,若不是續弦,也進不了我們李家的大門,可是現在她已經當慣了少奶奶,哪裡還願意再跟我去過苦日子?」
蘇妄言突地笑道:「就只是因為她不肯嗎?」
李成然一呆,頓了頓,道:「我,我……不錯,就算她願意,我也不願意,我怎麼捨得讓她過苦日子……」
蘇妄言從上往下冷冷地看著他,半晌道:「就光是捨不得嗎?我看倒未必。桑青是當慣了少奶奶,你何嘗不是錦衣玉食慣了?哼,你是捨不得她過苦日子,不過,只怕你更加捨不得讓自己過苦日子。」
李成然聞言竟是悚然,呆了半天,喃喃道:「不錯……我總是說她放不下榮華富貴,其實我自己也是從來沒有放下過……我總是在怪她,卻從來也沒想起過問問自己,到底是願意不願意,放得下放不下……」
韋長歌靜靜地看著李成然,一時間,卻不知道究竟是該厭惡,還是該憐憫。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可是桑青後來還是離開了凌州,帶著一雙兒女住在石頭城附近的小村子里。」
李成然把頭埋在膝蓋上,雙手抱著腿,嘆道:「兒女……那兩個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兒來的……」
韋長歌一震,轉頭看向蘇妄言,兩人目光一碰。
蘇妄言輕描淡寫地問道:「不知道哪兒來的?那是什麼意思?」
「那兩個孩子是一個女人帶來的。大約是五六年前的一天,有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突然找上門來。」李成然一面回憶,一面緩緩地說著,「那時候,桑青住在別苑,有一天下著大雨,我去看她。跟平常一樣,我從後門進去,直接就去了她房間,還沒到門口,就聽見裡面有說話聲。這間別苑是桑青『養病』的地方,她又是李家的寡婦,說是要避嫌,所以一向很少有人來,嘿,外面的人,還以為李家的大少奶奶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子呢!」
說到這裡,李成然冷笑著,眼神一瞬間又怨毒起來。
他接著道:「我知道屋裡有別的人,吃了一驚,我想著,不知道裡面是什麼人,她居然讓對方進她的閨房說話,遲疑了一下決定上去敲門。桑青隔著門問是誰,我說:『大嫂,是我,娘讓我給你送東西過來。』桑青居然不開門,只說要我去花廳等她。我應了,心裡卻更疑惑,走了幾步,便又偷偷折回來,繞到另一面牆的窗下。屋子裡的人說話聲音很小,只聽見裡面的人在說什麼『孩子』『期限』的,我小心翼翼地從窗縫看進去,桑青和一個陌生女子坐在一起,那女人穿得很樸素,長相也是平平無奇,旁邊還坐著兩個小孩。我還以為是她在娘家的朋友來看她呢。那母子三人很快就走了。桑青出來就怪怪的,說話做事都心不在焉,跟她說話,她也像沒聽見似的。我一怒之下大聲說:『你這算什麼意思,那女人是什麼人?她跟你說了些什麼?』她像是嚇了一跳,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更是生氣,轉身就走,剛到門口,她卻叫住我,說:『下次他們來,你可千萬別再偷聽啦,他們都知道了。』」
李成然突然嘆了口氣,臉上複雜的神色中竟浮現出一抹不合時宜的溫柔之色:「她聲音放得那麼柔,話說得那麼軟。雖然只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我滿肚子的怒火卻登時都熄了,那些惱怒也不知消失到了什麼地方……」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時候的甜蜜光景,也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說來卻帶了種遙遠的緬懷之意。聽的幾個人各有所思,竟不約而同地都微笑起來。
「我回頭看著她,她對我笑著,我便再惱她不得。她躺在我懷裡,說:『我們這樣下去始終不是辦法。』這個問題從跟她在一起開始,我早想過無數次了,只是總也想不出結果。我安慰她道:『你放心吧,總有一天咱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她道:『總有一天,那是什麼時候?』我看著她的側臉,她的嘴唇那麼紅艷,她的眼睛那麼明亮,我突然就激動起來,我道:『你若願意,我這就帶你走!咱們找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她卻不說話了。我也知道她為什麼不說話,那一腔的熱情於是都冷了。她想了許久,說:『我是想跟你在一起,但我也不願意吃苦。要是有個法子,我們既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也不用放棄什麼,甚至,我們可以得到更多,要是有這樣的法子,你說可好?』」
「我聽她說得奇怪,再三追問,她推託不過終於都說了。原來白天那女人是南方一個巨富的家眷,因為惹上官司,丈夫一家都被收監了,家產也都被充了公。就只有這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逃了出來,她娘家在朝中為官,頗有權勢,她準備回京城求援。但千里迢迢帶著孩子不方便也不安全,因此想找人幫忙照顧兒女,等五年之後,她再來接孩子回家。那女人還答應了她,只要桑青幫她照顧兩個孩子五年,就會給她一筆永遠也花不完的財產。」
韋長歌道:「桑青答應了?」
李成然點點頭,跟著把自己一開始如何捨不得和桑青分開,又是如何被說服同意了桑青的計劃,桑青收養了兩個孩子,卻在一年後帶著孩子突然失蹤,直到半年前突然重回凌州找他的經過一口氣都說了一遍。
韋長歌略一思索,問道:「那她後來有沒有告訴過你,她失蹤這幾年去了什麼地方?」
李成然道:「她只說顧夫人派人給她送信來說仇家到了凌州,怕會對孩子不利,要她帶他們去別的地方避一避……」
韋長歌點了點頭,低下頭,思索著。
蘇妄言移近過來,用極低的聲音在他耳旁道:「桑青告訴他的不是實話……」他靠得極近,韋長歌可以聞到他身上不知是什麼名字的香料,一陣一陣地散發著冷香,下意識地回頭看去,正見蘇妄言額角沁著的細小汗珠,而面目五官似乎也都因這金燦燦的夕照籠上了一層別樣的光彩。韋長歌心頭一盪,情不自禁地抬起衣袖,幫他把額上汗水擦去了,口中道:「熱嗎?」
蘇妄言也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神情自若,低低笑道:「有點兒。」
韋長歌卻似在雲霧之中,只是看著他,含含混混地應了聲,就不再說話,也不動彈。
韋敬見機,上前道:「堡主,蘇公子,你們都渴了吧?屬下這就去前麵茶館端幾杯水過來!」
韋長歌一震,仿若大夢初醒,默然點頭。抬眼看韋敬抽身去了,他悵然回頭,定定地看著蘇妄言,許久才轉向李成然。「這些都是她告訴你的?」又問,「你信嗎?」
李成然肩頭一抖,半晌顫聲道:「我不信……」
李成然頓了頓,咬著牙道:「我不信。什麼顧夫人,什麼財寶?若真是朝中有人,怎麼會不明不白被人抄了家?既然家產都充了公,又說什麼給她永遠花不完的財產?她說大哥去世得早,膝下無兒,所以想收養那兩個孩子,爹娘叔伯都沒反對,那一年裡過得好好的,可她為什麼突然要走?四年了,她又突然出現,她說孩子被顧夫人接回去了,她說當初她帶著孩子失蹤是為了避仇,可我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在說謊!你們不會知道……她說謊的時候,眼睛總是特別美,那神色就好像恨不得我馬上親親她抱住她似的……她是騙我的,我知道!」
說到最後一句時,已如泣血。
看他沉痛,幾個人全都默然,是該罵還是該勸,是該哭還是該笑?再看看眼前這個面容憔悴的男人,一時間,竟連蘇妄言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李成然默然無語,良久,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一直都知道她在騙我,可是我不在乎。我知道她對我是真的。她一心一意,要和我遠走高飛,這四年來,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愛她憐她都來不及呢,就算她真的有事不願意告訴我,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只裝作不知道罷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卻不能裝作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