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思門(5)
第5章相思門(5)
卻聽「啪啪」兩聲,蘇妄言拍掌笑道:「好法子!我怎麼沒有想到!那附近雖然偏僻,但總有路過的人,見過那屋子!」
韋長歌笑道:「不錯。如果那裡以前真的是草舍,我大概也知道,對方是怎麼把它變成荒草坡的了。」
蘇妄言奇道:「哦?」
韋長歌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這才慢慢地道:「天下堡有一片牡丹圃。」
蘇妄言微微側了側頭,聽他說下去。
「那片牡丹圃,是我家老爺子的心肝寶貝。我小時候,曾有一次頑皮,把那些牡丹踩得亂七八糟。娘怕我受罰,趕緊讓花匠把別處同種同色的牡丹移植到花圃里去。要移栽牡丹就得要翻土,可土色一新,又瞞不過老爺子了。」韋長歌一頓,接著道,「於是我娘便讓花匠把圃里的土平平整整地削去一層,再把別處的牡丹連著土層一片一片平平整整地割下來,鋪到圃里。才不過一個時辰,那片牡丹看起來就跟先前一模一樣了!連一丁點兒新土的痕迹都沒露出來!」
蘇妄言露出恍然的神色,輕聲道:「啊,我明白了!你是懷疑,有人用這法子把別處的草坡割了來,鋪到那地方,掩去了先前草舍留下來的痕迹!」
韋長歌但笑不語。
蘇妄言想了想,自言自語道:「嗯,當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韋長歌道:「倘若真是用的這法子,那些草必然就是從附近的某個地方割來的。何況要運送、移栽這麼大一塊草坡,所需的時間和人手必然也不少,我們多派些人出去,兩三天內,不信會找不到線索。」
蘇妄言笑著點頭,心裡一輕,便又有了玩笑的心思,拉拉韋長歌,問:「那些牡丹呢?老堡主後來發現了嗎?」
韋長歌假意嘆道:「老爺子本來沒看出什麼不對,只是我鞋底踩到花泥,不小心粘上了花瓣,走路的時候被老爺子看到了。結果他一問,我就老老實實地全招了,少不得又被狠狠教訓了一頓。」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用過午飯,一盤棋才下到一半,便聽門外一聲輕咳,韋敬放輕了腳步走進來。
蘇妄言放下手裡黑棋,急急問道:「找到了嗎?」
韋敬答道:「回蘇大公子,派出去的兄弟四處打聽了,沒人知道凌霄是什麼人。屬下又帶人按蘇公子的形容找遍了那附近方圓二十里,都找不到那樣的草舍。屬下問過附近村子里的人家,都說是那一帶十分偏僻,別說居住了,平時就連行人都很少,也沒聽說過有什麼草舍。」
韋長歌聽到這裡,不由一愣。
蘇妄言也是一臉訝異。
韋敬道:「屬下想,大公子既然見過那草舍,那麼就算找不到草舍也應該能找到點蛛絲馬跡來,因此在那一帶四處察訪,結果找到一個牧童。那牧童說,那附近到了夏天一遇上暴雨天氣,山體就容易滑坡,故而一向無人居住,就連行人都少有從那裡經過的。只有他因為家貧,那一片又是無主的草地,所以常去放牛,但從來也沒見過有什麼草舍。」
「屬下便問他,最近那附近有沒有什麼怪事。那牧童想了許久,說是沒什麼怪事,只是上個月月初有兩天,附近有道木橋壞了,去那地方得繞遠路,因此那幾日就沒去那草坡放牛。他還記得橋壞的那天是十一月初四——正巧就是蘇公子路過那草坡的前一天!」
蘇妄言喜道:「不錯,那天就是因為橋壞了,我才耽誤了行程,要露宿荒野。後來我再從錦城回去洛陽的時候,橋已經修好了,就沒再從那裡經過。」
韋長歌輕扣桌面,道:「要在兩天之內要造出一間草舍再拆掉,其實不難。只是一旦動過土,必然會留下線索,而那些雜草灌木也絕不可能在短短一個月內長到現在這模樣。」
韋敬等二人說完了,才接著道:「還有一件事。屬下去了閻王坡,但找遍了整個閻王坡,也沒有找到那個前面種了三株柳樹的舊墳……」
蘇妄言失聲道:「沒有?」
韋敬忙道:「不過派人去教坊的人回來說,朱三娘子倒是確有其人!那三株柳樹的事,也是真有的!」
「我心想,既然朱三娘子的墳和三株柳樹都是有的,那之所以在閻王坡找不到那三株柳樹,定是有什麼人做了手腳。那三株柳樹,要麼是被人移走了,要麼是被人砍了,為的,想必就是不讓人以此為標記找到朱三娘子的墳頭。於是我又帶人去了一趟閻王坡。」
蘇妄言急急問道:「找到了嗎?」
「找到了,」韋敬笑了笑,道,「有個兄弟發現有一座舊墳旁竟有三座新墳,那三座新墳看來剛修了沒幾天,奇怪的是,墳前既沒有祭品,也沒灑著紙錢。我教人挖開了一座,裡面竟然是一截樹樁。其餘兩座新墳,挖開之後,也各埋了一截樹樁——屬下猜想,大約是對方雖然砍了柳樹,但倉促之間樹根不易挖掘,只好就地堆了三座新墳用來掩飾。」
蘇妄言聞言,眼睛一亮,隨即又蹙起眉頭。他揉了揉額頭,半晌,疲憊地嘆了口氣:「先是半夜三更的,遇到幾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要去給死人拜壽;跟著在草舍見到多少年不見的凌霄,叫我帶了幅莫名其妙的畫給三叔;等我把三叔的信物給她帶來了,她卻又連人帶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還有什麼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現下,就連朱三娘墳前的柳樹,都不知為了什麼、被什麼人砍斷了……」
停了停,忍不住又道:「韋長歌,我莫不是當真在做夢吧?」
韋長歌笑道:「你若是在做夢,那我豈不是在你夢裡?等你哪天夢醒了,一睜眼,呀,什麼天下堡、什麼韋長歌,統統都沒了……那我可怎麼辦好?」
蘇妄言不由失笑,旋即又斂了笑意,嘆道:「可這件事,也實在古怪得過頭!韋長歌,你說那三株柳樹,會有什麼問題?」
「就算它們本來有什麼問題,現在也已經看不出任何問題了。」韋長歌嘆了口氣,「照我的意思,這件事咱們本來就不用管。既然找不到凌霄,那就算了吧。」
說到這裡,想到了什麼似的,眯著眼笑道:「錦城這地方也不錯,咱們不如在這裡過個暖冬,春天的時候,再回洛陽去,如何?」
蘇妄言看他一眼,默然片刻,卻突地冷笑道:「我猜,他們移走草舍、砍斷柳樹,無非是不願我管這件閑事——這事的確和我沒什麼關係,只不過別人越是不想讓我知道的,我就越是要弄個明白。」
韋長歌一怔,喃喃嘆道:「我就知道,你這性子,怕是一輩子都改不掉了……」
蘇妄言看著他眨了眨眼,甚是無辜:「韋堡主若要留在這裡過冬,大可自便。」
韋長歌定定看他半晌,忽地伸了個懶腰,大笑起來:「罷了,罷了!我原是你夢裡的人,就怕蘇大公子一生氣,不肯做夢,睜眼醒了,那我可真成了『過眼雲煙』了——不管蘇大公子想做什麼,韋長歌奉陪就是了!」
蘇妄言聽了,竟然完全沒有半點感動之意,反倒用手掩了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俊俏的臉孔上明明白白寫著「無趣」兩個字。
韋長歌又是不解又是尷尬,一時連手腳都沒了放處。
卻聽見對面蘇妄言嘀嘀咕咕地埋怨著:「說了那麼多,末了還不是要跟我一塊兒去?每次都來這一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說完,斜眼望著韋長歌,長長嘆了口氣,樣子倒像是有十萬分的不滿意。
韋長歌啞口無言。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都沒出聲。
終於聽得韋敬問了句:「堡主,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韋長歌如釋重負,忙道:「對方做了那麼多手腳,錦城這邊是查不出什麼端倪了,我看,咱們不如直接去滇北求見月相思,看看能不能從她那裡知道凌霄的來歷。」
「好——不過,我去滇北,是因為我答應過凌夫人,要幫她找三叔出來,求月相思替她報仇。至於凌夫人的來歷,她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嘛,何必再問?更何況她還是三叔的故友,三叔……」
只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蘇妄言不知想到了什麼,猛地跳了起來。
「韋長歌!我知道我們該去什麼地方了!」
「什麼地方?」
「長樂鎮!」
「長樂鎮?」
韋長歌愕然道:「那是什麼地方?」
蘇妄言一臉興奮:「我剛才突然想起來,那天晚上,凌夫人曾兩次跟我提到『長樂鎮』這地方!第一次,她說她是長樂鎮人氏。後來給我刑天圖的時候,又讓我告訴三叔,是長樂鎮凌霄送去的。那時候三叔聽了,還隨口說了句『長樂鎮?不對啊,她應該是姑蘇人。』」
「我當時沒留意,現在一想,三叔的性子我最清楚,他不清楚的事,從不肯多說一個字。他說凌霄是姑蘇人,那就一定不會錯!一個人絕不可能無緣無故說錯自己的祖籍——」
「而凌霄不但說錯了,還一連說錯了兩次。」
「不錯!所以,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讓凌夫人不能直說,只能用這種方式給我暗示!」
韋長歌道:「所以你覺得我們接下來應該去長樂鎮?」
蘇妄言點點頭道:「就算我們在長樂鎮見不到凌夫人,那裡也一定有些什麼她想讓我知道的東西在。」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韋長歌頓了頓,望著蘇妄言,淡淡一笑,「這個長樂鎮,究竟在什麼地方?」
長樂鎮究竟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卻是連博聞廣識的蘇家大公子也回答不出來了。
於是接連好幾天,天下堡各分舵的傳書雪片似的落在錦城。長樂鎮的所在依然沒有消息,但每一封書信卻都提到了洛陽蘇家在江湖上緊鑼密鼓四處尋找蘇妄言和韋長歌的消息。韋長歌看過那些信簡之後,總是彈著紙面感嘆:「再拖上幾天,長樂鎮沒找到,怕是我和你先被找到了!到時候咱們長樂鎮也不用去了,你直接回洛陽負荊請罪吧!」
蘇妄言神情古怪,欲言又止,像是不服氣,又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每每只是輕哼一聲,就又忙著安排人手外出查探。
韋長歌便笑笑,漫步走回窗邊坐下,在沒有雪的冬天的錦城,接著溫上一壺酒,來佐手中的書。
直到第七天中午,韋敬終於拿著一封信匆匆走進了韋長歌的書房。
韋長歌正拉著蘇妄言烹茶,看了那封信,久久沒有說話,好半天,才抬眼看向蘇妄言:「長樂鎮找到了。你一定猜不到,這個長樂鎮在什麼地方。」
他露出個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一字一字道:「洛陽城西三十里。」
蘇妄言一愣,隨即不由得苦笑起來。
「我要是這個時候回去洛陽,豈不是自投羅網?」
韋敬輕咳了一聲,道:「蘇大公子,韋敬斗膽說一句,其實錦城不見得比洛陽安全多少——探子回報,蘇大俠帶著人馬在一刻鐘前進了城門,正朝著這邊來,現在距這裡只有兩條街了……」
蘇妄言和韋長歌對視一眼,同時跳了起來。
馬車停在鎮口,蘇妄言小心翼翼地把劍匣背在身後,和韋長歌一起踩著積雪走進了長樂鎮。
鎮子很小。約莫百十來戶人家,當中一條東西向的長街,寬二十七步,長四百零九步,把鎮子從中間整整齊齊地剖成兩半。街道很寬敞,也很乾凈,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和房屋。
乍看之下,似乎是個平平無奇的中原小鎮。
只是冷清。
冷清得幾乎連人的呼吸都要凍結住。
所有的店鋪房舍都緊閉著大門,門鎖上,也都已是銹跡斑斑。接連下了好幾天雪,在地面上留下足足半尺高的積雪,小鎮像整個兒埋在了雪裡,半點兒看不出人跡來,既沒有雞犬相聞,也沒有黃髮老人垂髫小兒,只有腳下雪地的呻吟,以及從那股荒涼中透出的肅殺氣。
韋長歌和蘇妄言站在二十七步寬的街面上,不約而同地,望向長街中央。
那是一座兩層的小樓,樓頭掛著一面褪了色的杏黃酒旗,殘破得看不出字樣,在寒風裡發著抖,獵獵作響——偌大一個長樂鎮,就只有這座小樓的門前沒有積雪。
蘇妄言茫然注視著那面酒旗,有意無意地裹緊了身上的裘衣。
店門沒有上鎖,韋長歌大步走過去,推開了半掩的大門,和蘇妄言一前一後走進了小樓。
門后是一間大屋。
隆冬日短,才酉初時分,天已半黑了,比起外面,這屋裡又更是昏暗了許多。所以,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兩人眼前是短暫的黑暗,屋子裡的一切都隱匿在了渾然的幽暗之中。
韋長歌眨了幾次眼,這才看清屋中的情形,卻暗暗吃了一驚——
屋子極大,看布局,像是什麼酒樓客棧之類的大堂,卻橫七豎八地擺滿了棺材,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有的像是已經在這裡擺放了幾十年,有的,卻像是一刻鐘前才剛刷好了黑漆釘上了長釘。
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陶瓷罈子靠著牆堆放在四周,想必也都裝著不知屬於何人的骨灰。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淡淡腐臭和難以形容的怪異氣味,那是一進長樂鎮就明顯得教人無法忽略的一種味道。
彷彿是在穿過紙窗的幽暗日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裡,在那些灰塵和蛛網中間,潛伏著成千上萬,無影無形,不屬於人間的暗魅生物,在生長、繁衍、窺伺,在無時無刻從嘴裡向外噴洒著污濁的毒氣。
那是「死味」。
韋長歌和蘇妄言都沒有說話。
寂靜中,死味濃烈而厚重,就像是下一刻,聞到那死味的人就將開始從身體內部向外的腐爛……
蘇妄言忍不住悄悄朝韋長歌身邊挪了一步,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冷不防的,突然有個陰森森、平板板的沙啞男聲貼在二人耳邊,全無起伏地問道:「客官是不是住店?」
韋蘇二人霍然回頭,只見一個臉色青黃、病容懨懨的中年漢子赫然站在兩人背後!
那病漢高高瘦瘦,通眉曲指,佝僂著腰背,一件青色長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更顯得病入膏肓。
兩人心頭都是一顫。
病容男子往前移了一步,如同飄浮在幽晦不明的空氣之中,無聲無息,木無表情地盯視著兩人。
「客官,是不是住店?」
韋長歌屏著呼吸道:「閣下是這裡的老闆?」
病容男子目光停留在兩人身上,緩緩點頭。
韋長歌就著昏暗光線將屋內環視了一圈。
「老闆說住店,不知是要讓我們住在何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