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番外七:東鄰(1)
第67章番外七:東鄰(1)
蘇妄言找到善覺寺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
山寺只兩進,香火亦凋零。
殘照下,絳色晚霞分明地映著山寺的殘落凋敝。
「要說十年前,這善覺寺也曾興旺過一陣,後來香火淡了,眾人便都漸漸散了,到如今,就只剩了貧僧師徒三人,在此修行。倒是好些讀書人來本寺寄宿,一來省錢,二來也清靜。」
引路的是個不過二十齣頭的年輕和尚,濃眉大眼,笑容爽朗,一邊走,一邊又急又快地說著話:「師父說,出家人慈悲為懷,本就該大開方便之門。所以凡是有來借宿的施主,都請他們住在這後院。」
蘇妄言跟隨其後,漫不經心似的,四下張望著。
穿過前殿,沿著迴廊而行,進了月洞門,便是後院。
院落不大,卻極乾淨。
地上長滿了青草地衣,一眼望去,只覺碧意深幽。三尺見方的青石鋪成一條甬道,穿過森綠庭院,通向對面一廊廂房。廂房只三四間,門前幾級石階,正對著,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
禪房東首,是一壁山牆。或是年久失修,磚石松落,在牆上留下了一個缺口。
一個胖乎乎的小沙彌正握著笤帚站在樹下,愣愣地望著那缺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眼睛晶亮的閃著光,倒像是全沒聽到有人接近了。
蘇妄言看在眼裡,不由輕輕一笑。
那年輕和尚咳了一聲,高聲喚道:「妙了——」
那小沙彌一驚,急急回頭,見了兩人,吐了吐舌頭,訥訥地叫了聲「妙定師兄」,話音未落,已拖著笤帚,一溜煙地跑開了。
妙定沖那小沙彌的背影扮了個鬼臉,咧嘴一笑,目光卻也情不自禁地飄向牆上的缺口。
蘇妄言不由得也順著他目光看過去。
那牆上的缺口,約莫到人齊肩高度,站在缺口前,不必墊腳,便可看到院牆外的山徑。又不知是什麼人,隨手砌了幾塊石頭填補,看起來,便有些搖搖欲墜。缺口下方,連著一條長而狹的裂縫,從中掙出些雜草,夕陽下看來,甚是荒蕪。
妙定看著那缺口,一瞬間神情古怪,竟像是有些神往,停了片刻,才指著那一廊廂房笑道:「除了最東頭那間,這幾間房都沒人住,蘇施主可以任選一間住下。」
蘇妄言笑著應了,問:「不知東頭那屋子裡,住的是什麼人?」
「是位讀書人,寄宿在此,準備明年開春赴京趕考。」
「原來是位讀書人。」蘇妄言漫不經心似的笑了笑,又再看了眼東首的廂房,卻突地問道,「這讀書人,可是姓王?」
妙定便是一愣:「這位施主姓裴。」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裴生之前,倒是有位王生住在那房裡。」
蘇妄言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說話間,只聽「吱呀」一聲輕響,便見東頭那廂房裡有個書生推門走出來。那書生見了兩人,略一遲疑,先回身掩了房門,煞有介事地振了振衣擺,這才慢慢地向兩人走過來。
蘇妄言不等妙定開口,已上前一步,拱手笑道:「這位想必就是裴兄?在下姓蘇,洛陽人氏,要此處小住一段時日,還請裴兄多多提點。」
那書生相貌尋常,氣度亦庸碌,像是不擅與人應對,片刻才諾諾地道:「在下裴世成……在此……在寺中借住……蘇公子有禮。」
說完了,似有些踟躕,低首快步去了。
妙定與那書生已處得熟了,笑著向蘇妄言道:「裴施主為人極好,就是勘不破酒戒,這會兒,必是又出門打酒去了。」
蘇妄言選了最西頭的房間。
略略收拾了一下,又和衣小憩了一會兒,醒來時已是戌時。
才點著了燈,便聽有人敲門。
裴世成站在門外,笑得有些憨厚:「我在房裡備了些薄酒小菜,蘇公子,要不要過來一起喝?」
裴世成無疑是個老實到有些溫暾的男人,但喝過酒,話便多起來,儼然已成了相交日久的熟人,再喝了兩杯,就拿了一塊家傳的古玉佩出來,說是代代相傳,只傳長媳的信物,非要蘇妄言鑒賞一二。
蘇妄言此時才知道,妙定說裴世成勘不破酒戒,倒也有些道理,眼見已是戌末時刻,蘇妄言忙推說不勝酒力,自回了房,到睡下許久,還聽見裴世成在院子里來回走動,不知是不是醉了。
半夢半醒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外間才沒了聲響。
第二天一早起來,梳洗乾淨出了房門,妙定已在院中洒掃。
兩人才說了幾句閑話,便聽院外一陣喧嘩,轉眼間,七八個身穿公服、腰佩大刀的捕快已從門外一擁而入。
蘇妄言不由吃了一驚。
那領頭的捕快個子不高,長了一張娃娃臉,兩頰甚至還飛著兩抹紅暈,看來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不知為何,卻努力瞪大了圓眼,裝出了一副惡狠狠的表情,昂著頭走在一眾捕快前面。
到了面前,沉著聲音叫了聲:「師弟。」
蘇妄言驚訝不已。
妙定卻已念了聲佛,微笑道:「師兄,這位是寄居本寺的蘇施主」,又向蘇妄言道,「這位是本縣的唐捕頭——」
蘇妄言才拱手道:「唐捕頭……」
妙定卻已接著說道:「唐師兄還俗之前,也是本寺的和尚,法號妙空。師兄俗家姓唐,當年還俗時,師父說,世間從此少了個蠢笨的和尚,多了個聰明的痴兒。於是,給師兄取了個俗家名字,叫唐多兒。」
唐多兒聽到一半,臉已紅了又白,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旁邊一群捕快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連蘇妄言也已忍俊不禁。
妙定卻還嘮叨著:「師兄當了捕快,又自覺長了張娃娃臉……」
唐多兒努力板起臉,怒道:「住嘴!」
妙定脾氣甚好,微笑道:「師兄一大早回來,可是有事?」
唐多兒臉色一變,片刻,才沉著聲音道:「昨夜,鎮上燕子巷李家一夜之間,一家九口全被人殺了。」
妙定駭然,連連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唐多兒向左右揮了揮手,一眾捕快便四散開了,各在院中查看。
唐多兒壓低了嗓子道:「昨夜亥時,鎮上的更夫親眼看見裴世成進了李家大門,他跟著進去,看見裴世成站在大廳里,旁邊是李家一家九口的屍體……」
蘇妄言和妙定皆是一驚,急忙追問。
妙定道:「裴生殺人?萬萬不會!師兄,你常常回來寺里,也是和裴生極熟的,他怎麼可能殺人?!」
唐多兒似是有些不解,道:「事情有些古怪。」
定了定神,才接著道:「裴生說,大約半個月前,他偶然在後院圍牆的缺口處見到了一個美貌女子。他雖然不知道那美貌女子是什麼人,卻已是一見傾心,相思不已。可那女子來過一次之後,便再沒有出現,直到昨夜……」
妙定愣愣反問道:「昨夜?」
唐多兒嘆道:「他說,昨晚,他和蘇公子一起在他房中喝酒。大約戌時末刻,蘇公子回了房。他一個人又多喝了幾杯,酒意上來,便又到院子里散步……」
妙定道:「那女人……又來了?」
唐多兒一點頭,吸了口氣,道:「裴生說,他在院子里散著步,過了一會兒,蘇公子房裡燈也熄了。他看到庭前的榕樹,想起老家的門前也有這樣一棵大榕樹,不由有些感嘆。才嘆了口氣,就聽旁邊有人也跟著嘆了口氣。他一驚,立刻想到是上次那女人,不由大是高興,回頭看去,果然見那女人笑著站在牆外。他一高興,還脫口念了一句詩——」
蘇妄言吸了口冷氣,截斷道:「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妙定失聲道:「蘇施主也聽到了?這麼說來,裴施主說的都是真話?!」
蘇妄言點了點頭,沉聲道:「我昨晚入睡之前,確實聽到裴生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不知為何,突然就吟了這麼一句詩。不過,要就此認定裴生說的都是真話倒也不夠。」
唐多兒臉色變幻不定,片刻才接著道:「照裴生所說,那女人這次一來便在牆外向他招手,他想也沒想,就從牆頭的缺口翻到了院外,跟著那女人一路到了鎮外。這小子色迷心竅,也不問問對方的來歷,還把家傳的玉佩都拿了出來,送給那女人。那女人領著他到了鎮上一處人家的門口,收了玉佩,笑了笑,自己進去了。裴生說,他在門外等了許久不見有人出來,覺得不對,見門沒關,就也跟著進去了。沒想到,一進去,就看到李家一家都被人勒死在了大廳里。」
妙定一駭,面露不忍之色,連連念了好幾聲佛,才道:「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裴施主全因勘不破色戒,乃才有此劫數!可知紅粉骷髏,一線之隔,美色當前,亦該以白骨觀之!」
蘇妄言微笑道:「唐捕頭,可知道那女子是什麼來歷嗎?」
唐多兒哼了一聲,悻悻道:「誰知道裴世成那小子說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無名無姓的,倒教人能上哪兒找去?我看這小子,也是活該!」
妙定聞言,抬頭看了唐多兒一眼,嘴唇掀動,卻終於沒有說話,臉上神色,像是有些不以為然。
唐多兒話才出口,便像是也想到了什麼,臉色微變。
蘇妄言正要開口,妙定已笑道:「蘇施主,你昨日問起一位王生,可是認識?」
蘇妄言略想了想,道:「是幼時好友,前陣子聽說他曾在貴寺盤桓過一陣,所以隨口一問。」
妙定道:「原來如此,裴生之前,這房裡住的是一位嶺南來的王生,是否貴友,便不知道了。那位王生住在這院子時,似乎也曾見過那牆頭上的美人。師兄和貧僧都曾聽見過院中有女子說話之聲,但每次走近了,又只有他一個人在院中。」
蘇妄言不由一怔。
唐多兒已冷著臉道:「確有其事,所以有人傳說,這院子東牆有女怪出沒。」
此時那幾名捕頭已將後院細細搜了一遍,卻都沒有發現,便紛紛聚攏過來。
唐多兒聽了回報,又親自四處查看了一圈,回來道:「我要回去向大人稟報原委,還請蘇公子和師弟隨我走一趟衙門,也做個人證。」
蘇妄言和妙定都應了。
到了衙門,已近午時。
蘇妄言等人一到,知縣于飛也顧不得用膳,立刻傳了相關人等到堂上問話。李家一門九口死於非命乃是大案,整個鎮上已傳得沸沸揚揚,是以不一會兒,衙門口便擠滿了來聽審的百姓。
于飛最先問話的,是更夫。
那更夫直到此時臉上還有殘留的駭色,好在說話卻還流利。道是:「小人是鎮上的更夫,每晚打更巡夜,五更方回。二十年來,晚晚都是如此。昨晚亥時三刻,小人經過燕子巷,模模糊糊,看到有個人影在巷中走來走去。小人留神看了看,便看見那人影在巷中來來回回走了一陣,跟著就直直走進了巷中一戶人家。」
「小人認得,那是鎮上有名的大戶李家。李家老爺凶得很,小人怕惹了他,原本不想多管閑事,可小人又生恐那人是賊,所以還是壯著膽子跟了過去。沒想到,才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慘叫!」
更夫說到這裡,打了個寒戰:「那叫聲真是……真是慘!小人知道出了事,忙衝進李家,便看見……看見李家一家九口都教人勒死了!屍體東倒西歪的,都倒在大廳里!小人還看見這書生……這書生,便也站在李家的大廳里!這時候,附近的人聽到慘叫聲,也都趕來了。小人所見的,其他人也都看見了。」
裴世成性子本就溫暾,才一到堂上,便軟倒在地下,竟像是連跪在地上的力氣都沒有了。此時聽了更夫的話,更是六神無主,張皇欲死。
于飛微一頷首,一拍驚堂木,喝問道:「裴世成,這更夫親眼看見你站在李家命案現場,你做何解釋?李家一家九口,可是被你殺害的?」
裴世成只急得眼眶發紅,急急道:「大人明鑒,我沒有殺人……我實在沒殺人……冤枉啊……」
于飛冷笑道:「仵作已驗過屍體,李家九口皆是被人勒斃。眾人在李家抓住你時,屍體猶溫,不是你殺的人,還會是誰?」
裴世成急道:「大人,晚生進去的時候,李氏一家九口已經死了,晚生就是看到屍體,才會駭得大叫!何況晚生才一進去,這個更夫便跟著進來了!試問晚生一介書生,又怎麼可能在片刻之間就殺死李家這麼多人!」
「既然如此,本官且問你,你深夜前去燕子巷李家是為了什麼事?」
裴世成臉色一白,半晌才顫聲道:「大人明鑒……晚生……晚生其實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麼人家……晚生是被一個美貌女子引到李家門口的……」
于飛臉色一沉,道:「你說是那女子引你到了李家,那你可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裴世成跪在地上,神情凄惶,如臨末日,呻吟了一聲,半晌才抽噎著道:「晚生……晚生不知……」
他說到這裡,堂上眾人不約而同都變了臉色。
門口眾人更是哄然。
裴世成朝四周看了一圈,深深吸了口氣,才又帶著哭音說了下去。
裴世成的說法是:「事情……事情發生在半個月前。晚生借住在善覺寺後院東廂房中,已有兩月……開始的一個多月,一直無事。半個月前……有一晚,晚生獨自在房中喝酒,才有了兩三分酒意,突然聽得窗外像是有人走動。晚生先以為是聽錯了,也沒在意,過了片刻,卻又聽到一聲嘆息,聽聲音竟像是個女子。晚生仗著酒意,也不覺得害怕,拿了一盞燈,就出門去院中查看。」
那一晚雖是初秋,天氣卻也很涼。
裴世成一出房門,被夜風一吹,便不由打了個寒戰。
他舉著燈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沒有什麼發現,正準備走上石階去,去那幾間空屋裡看看,便又聽見一聲嘆息。
那一聲嘆息極輕。
也極悱惻。
分明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讓人一聽之下,心底頓生纏綿。
裴世成站在榕樹下,一聽那聲嘆息,頓時不由自主呆住了,只是心頭亂跳,過了許久,才道:「晚生姓裴,寄居於此,不知閣下何人?能否請現身出來,容在下一見?」
一時間,竟像是草叢間種種蟲鳴都停頓了,院中一片寂靜,又過了許久,只聽那女子的聲音,又再幽幽長嘆了一聲,少頃,卻曼聲吟道:「月色驅秋下穹昊,梁間燕語辭巢早。古苔凝紫貼瑤階,露槿啼紅墮江草。越客羈魂掛長道,西風欲揭南山倒。粉娥恨骨不勝衣,映門楚碧蟬聲老。」
——雖然未見其人,但只聽那聲音,其中一種幽艷動人之處,已至十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