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七:東鄰(3)
第69章番外七:東鄰(3)
裴世成拿起桌上那塊玉佩,一邊對著燈火看著,一邊竟還悠悠然地喝了口酒:「既然如此,蘇公子為何不信?」
「我只是不信,至於為什麼不信,稍後一定如實相告。」
蘇妄言一頓,突地笑了笑,道:「冤魂殺人,原是最荒誕不經,決難有人相信的,裴兄不但讓所有人都信了,還讓所有人都做了冤魂殺人的證人——這一點,我實在很佩服裴兄。屍首是怎麼憑空消失的?玉佩又是怎麼憑空出現的?我雖然不相信什麼『冤魂索命』,但我卻知道,若是不能解開這兩個謎團,李家九條人命便只好枉死了。」
「發棺之後,於大人讓唐捕頭拿了棺中那塊玉佩來給我識別,當時,我直覺覺得有些不對,但卻說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因為棺中那一塊玉佩實在和我昨夜所見的那塊一模一樣。」
「那本來就是同一塊玉佩。」
「不然。」
蘇妄言狡黠地一笑,有些得意。
「那玉佩,不是一塊,而是一對。」
裴世成苦笑嘆道:「公子果然敏捷,卻不知公子是怎麼想到的?」
「智者千慮,必有一疏。裴兄此計雖好,卻終究疏忽了一處細節——那兩塊玉雖是一模一樣,卻有唯一的一點不同——我再看到棺中那塊玉佩時,終於發現結在玉佩上的穗子,顏色很是鮮艷,而昨夜我看到的那塊,穗子的顏色似乎卻要舊些。」
「我於是便想到,玉佩不是一塊,而是一對。之所以穗子的顏色不同,想必是因為一塊長期埋在地下,而另一塊卻時常帶在身邊,以致顏色有了新舊之差。」
裴世成沒有答話,臉上卻微微露出些嘆服之色。
「於是我便也明白了,玉佩被埋進棺里,應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而李三娘的屍體,也是那時候便已不見了的。事隔多年,當年就算留下許多痕迹,如今也早就找不到了。」
裴世成微笑道:「不錯。我留下玉佩,帶走屍體,是在六年前,就在李三娘下葬的當夜。」
蘇妄言道:「想通了這一點,其餘問題便都迎刃而解。昨夜我見到的那塊玉佩,自然是被你在去往燕子巷的路上藏了起來。這案子里,玉佩也好,屍體也好,其實都不過是兇手的障眼法。只要不去想這兩樣,李家一家九口被人勒死,就和李三娘一點關係都扯不上——這一點,大家都沒有想到。」
裴世成輕輕點頭,道:「或許是李三娘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所以我們兩個外人反倒能旁觀者清。」
蘇妄言淡淡一笑,道:「我不由得便想到,已經死了六年的李三娘,之所以會和昨夜的命案扯在一起,全是因為有一個人的口供,混淆了眾人的注意力。此人若不是兇手,又何必處心積慮,編出這許多故事來?」
裴世成想了想,問道:「公子在堂上,應該也聽到其他人的供詞了?」
「嗯。」
「那更夫說,他一看我走進李家門口,就立刻跟了進來,對嗎?」
「不錯。」
「可他進來之時,李家眾人便已死了。試問我一介凡夫,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勒死九個人?」
蘇妄言目光微動,卻突地問道:「裴兄,昨日我和妙定在院子里同你說話之後,到你回寺,你我一起喝酒,這段時間你去了何處?」
裴世成一攤手,道:「公子忘了一件事——許多人都可以做證,昨夜亥時三刻,李家九口的屍體還是溫的。我若是日落時就趕到燕子巷殺了人,到了亥時三刻,屍體恐怖早已僵硬了。」
蘇妄言輕描淡寫地道:「誰說去了燕子巷,就非得立刻動手殺人?」
頓了頓,卻道:「根據更夫所言,他到了燕子巷,正看到裴兄在巷中徘徊。他說自己打更二十年,夜夜都是一樣的情形。我猜,這『一樣』自然也包括了一樣的路線和時間。要知道他每晚什麼時候會路過燕子巷,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裴兄,那更夫看到你在門前徘徊之前,你做了些什麼?」
蘇妄言微微一笑,不等他回答,自己接著道:「我猜,昨天日落時分,你借口買酒趕到了燕子巷,不知用什麼方法制住了李家九口,跟著又趕回來,若無其事地和我談天喝酒,順便給我看了你家傳的玉佩。到了夜裡,你算準時間,第二次到了燕子巷,李家人既然已經被你制住,不會反抗,要挨個勒死他們便不是什麼難事,也不至於需要太多時間。你殺了人,知道每日亥時三刻,那更夫打更一定會經過燕子巷,你便趕在他之前回到李家門口,故意徘徊,引起他的注意,然後第三次闖進李家,這更夫尾隨而來,倒正好被你利用,證明了你的清白。」
話音未落,便聽「啪啪」幾聲擊掌聲,裴世成哈哈一笑,頷首道:「公子猜得不錯,李家九口確實是我所殺。」
「不錯。昨日日落時分,我借口買酒,趕到燕子巷,在廚房水缸里下了迷藥。那迷藥要在服用之後兩個時辰才會發作,我知道李家人多年來的習慣,是戌末之前一定上床睡覺,我算準要在他們休息之後,藥效才會發作,因此就算藥力發作有先後之差,也不至於誤事。我第二次趕到李家時,果然李家眾人都已昏迷不醒,我輕易就把他們都挪到大廳里,然後挨個殺了。那更夫的出現,也是我一早計劃好的,一來,就如公子所說,正好能證明我沒有作案時間;二來,也越發顯得事情詭秘,讓人覺得只有『冤魂索命』才能解釋。」
裴世成喟然道:「沒想到,機關算盡,卻還是教人看破了。」
蘇妄言道:「有許多事,我仍然不明白,還請裴兄指教。裴兄與李家究竟有什麼仇怨,竟至於斯?還有,李三娘的屍體,你帶去了何處?那棺中的玉佩又是怎麼一回事,莫非六年前,你便已想到了這個計劃?」
裴世成略一垂眼,苦笑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瞞公子。我與李家原有不共戴天之仇!」
說到此處,聲調一高,恨聲道:「那李三娘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別看她妖妖嬈嬈,長了一張美女畫皮,她的心卻比蛇蠍還毒,害了多少人性命!老東家、少東家、少夫人都是死在她手上!連我哥也是被她……」
說了一半,連倒了三杯酒,一氣喝乾了,恨恨閉了眼,才接著道:「我和哥哥自幼父母雙亡,全靠老東家仗義,收留了我們,我們兄弟才能活下來。七年前,少東家接了一筆大買賣,我大哥長我八歲,他為人老實,又勤快,在商號里頗受少東家器重,不到二十五歲就擔了要職,那一趟,少東家就派了大哥出來辦貨。他出發之時,我也去送行,親耳聽少東家對他說『這一趟事關重大,上上下下許多性命,都托在你身上了』。大哥親口應了——他為人正直,是個有擔當的漢子,答應了的事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能辦到。所以到了他走後三個月,逾期不歸,大家就知道,必是路上出事了。」
「老東家、少東家都急得不行,派人出來四處查訪,我那年才十六,也自告奮勇出來尋他。」
「一直找到這附近,終於得到消息,知道大哥在這鎮上出現過。我日夜兼程趕了來,沒想到卻還是來遲了……我到的時候,大哥、大哥他……已被李三娘那毒婦害了,貨也沒了蹤影!我傷心不已,帶了大哥的骨灰,又急急趕回去給東家報信。東家知道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沒有說話,完了,就給了我這一對玉佩,對我說了一番話,叫我離開。」
「我聽了東家的吩咐,不敢不從,孤身一人走出來……後來我才知道,我……我走後不到一個時辰,老東家、少東家、少夫人,還有許多人就都死了!他們,還有我大哥……全都死得不明不白,這七年來,我日日夜夜都想著要為他們報仇!可報仇之前,我還有事要做,我記著東家的吩咐,帶著玉佩到處打聽一個人的下落,大半年後,才又回了這鎮上。我本想在這裡打聽出事的經過,沒想到才到了沒幾天,李家那三娘就吊了頸!我又喜又恨,躲在墓地,親眼看她入了土,卻還是不解恨!」
「等到夜深,人都散了,我便悄悄摸到墳上,開了她的棺,把她的屍體偷了出來。」
蘇妄言恍然道:「所以你知道了她死時的裝扮——你……你偷了李三娘的屍體做什麼?」
裴世成深吸了口氣,咬著牙,一字字道:「挫骨揚灰!」
蘇妄言一驚,心上不由得一寒。
裴世成接著冷哼了一聲,道:「世上再沒人知道,李三娘自下葬那天就被我挖了出來!我方才說過,東家要我去找一個人的下落,那一對玉佩,很是重要,可以用來與他相認。東家說,找到了他,就把其中一隻玉佩給他,然後再帶著剩下的一隻去找另一個人。玉佩貴重,我四處流浪,怕路上有閃失,就靈機一動,把其中一塊放進了李三娘的棺木,又照樣埋了回去。這自然最安全不過了。我當時可沒想到,會發生眼下的事情。」
「我在外又漂泊了六年,直到兩個月前才又路過這鎮子。想起舊事,大是感慨,便決定在此小住一陣。」
裴世成說到此處,臉上泛起一抹激動之色,顫聲道:「真是天意!我住在這間房裡的第三天,就在床板下發現了一摞小冊子,是以前住在這房間的住客留下的筆記。其中有一篇,竟是我大哥當年寫下的!」
蘇妄言聽到此處也不由得失聲道:「真有如此巧事?!」
裴世成連連點頭:「我看了大哥的記述,對當年的事,才終於明白了七八分。我看完那冊子,已決定要找李家報仇!可是具體怎麼行動,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一邊住在這裡,一邊思考報仇的方法。」
「也是天意!我無意中看到了在我之前住在此地的兩個書生的記述。前一個是江南柳生,在記述中提到自己在這院里偶遇牆頭美人的故事。第二位書生姓王,自稱是嶺南人氏,精通口技,他看了柳生的記述,覺得有趣,便時常用口技模仿男女說話談笑自娛。有好幾次被人撞見,因此漸漸便流傳說,這院子東牆有女怪出沒。」
「我看了這記載,發現當年在李三娘墓中做的手腳正好用上,於是便有了主意。之後的事情,公子便都料到了。」
裴世成一口氣說完了。
兩人竟都一時無語,只默默對坐。
許久,裴世成才輕聲喚道:「蘇公子……」
「嗯?」
「你方才說過,你能看破我的詭計,是因為你『不信』。」
「不錯,你也問過我為何不信。」
蘇妄言略停了停,誠懇道:「其實我『不信』的原因,很簡單。一開始,我其實已信了大半,可就在那時候妙定和唐多兒卻告訴了我,從前住在這後院的王生的經歷。於是我立刻便猜到,這一切都是假的。」
裴世成惑然反問:「那又是為什麼?」
「只因為,我認識王生。我不但早就認識他,也早就知道他會口技。我千里迢迢來到善覺寺,原本就是來找他的。」
蘇妄言說著,淡淡笑開來。
裴世成恍然似的,輕輕點了點頭。
窗外,月色正皎然。
雪白月光映著牆頭,映著石階,也映著千裡外故鄉的井床。
就像那許許多多凡塵俗事,許許多多愛恨情仇,這一夜,也都在月光下,呈分明脈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