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思門(9)
第9章相思門(9)
他定了定神,才又侃侃道:「無頭能活的,不只是刑天。秦時,南方有一個叫『落頭民』的部族。這個部族的人,有一種叫『蟲落』的祭祀儀式,到了夜裡,身首會自動分離,頭飛出窗外,四處遊盪,到了天亮,頭飛回來和身體結合在一起,便又能行動如常。」
「《博物志》說,落頭民的頭離開身體后,以耳朵為翅膀飛行。古時大軍南征,亦常常會捕獲到落頭民,每到這時,士兵就用銅盤蓋住這些落頭民的脖子,讓人頭無法回到身體上,這樣,那人便死了。」
「又有記載,吳時,將軍朱桓有一個婢女。每到夜裡,這個婢女的頭就以耳為翼,飛出窗外。其他人覺得古怪,夜裡挑燈來看,發現她只剩下身子的部分,身體微微發冷,但卻還有氣息,只是十分急促。於是這些人便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身體。天快亮的時候,婢女的頭回來了,神情十分驚恐,想要回到身體上,卻隔著被子,無法和身體合攏。最後還是旁人把被子揭開了,她的頭才能回到身體上。」
他說得生動,幾人便都聽得入神。
「元朝時候,陳孚出使安南,作了一首紀事詩,道是『鼻飲如瓴甋,頭飛似轆轤』。意思是說,當地的土人,有能用鼻子喝水的,也有夜裡頭能離開身體飛到海上吃魚到破曉時分又回到身體上的。因此後人便把陳孚看到的這些土人喚做『轆轤首』。也有人說,這是一個叫作寮國國的地方的事情。」
「到了太和十年,崑山費信隨三寶太監出使南洋諸國,回到中土后,他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成了《星槎勝覽》一書。他在書里說:占城國人,有頭飛者,乃婦人也,夜飛食人糞尖,知而固封其項,或移其身,則死矣。據說連他自己也曾親眼見過這類怪人。後來郎瑛編《七修類稿》提到此事,據他考證,古城正接於安南之南,而寮國,則正接於安南西北。」
滕六郎微笑道:「蘇大公子果然博學多聞。如此說來,陳孚的所見,很可能正與費信相同。那,落頭民也好,轆轤首也好,大約都是真有其事了。」
蘇妄言苦笑道:「落頭民和轆轤首是不是真有其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面有個無頭刑天卻實實在在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馬、王二人都沒有說話,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信還是不信,只是卻都不敢再去開門,好一會兒,才慢慢各自退開了。
一時眾人都沒有說話,彼此面面相覷,心懷各異。
安靜中,突聽得蘇妄言哈哈一笑。
滕六郎笑問:「蘇大公子何事發笑?」
蘇妄言聞言又是哈哈大笑,末了,慢悠悠地道:「我笑這屋檐底下的人,除了滕老闆,大約竟沒有一個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韋長歌聞言心中一動,馬王二人也是臉色陡變。
滕六郎神情自若,撣了撣衣上灰塵,這才緩緩開口:「諸人各有因果,自己尚且不甚明了,旁人更加如何得知?」
語罷一笑。
蘇妄言一怔,只覺這面黃肌瘦的中年病漢,一笑之間,無端竟透出些雍容氣度。
滕六郎視線慢慢掃過眾人,從容笑道:「蘇大公子,在下幼時曾習得觀人之術,難得有機會,今日便請為君一試,聊以消遣長夜,可好?」
蘇妄言笑道:「求之不得。」
滕六郎道:「尋常術士,觀人先觀衣貌,次觀氣宇,再觀言止,再觀眼眉,所言或八九不離十,實則不過深諳世道巧舌如簧罷了。可在下這套觀人之術,卻與尋常術士不同,名為觀人,實則觀心,只需看人一坐一動,大,可知人天性肺腑,小,能察人心事煩惱。」他微微笑了笑,抬手指指眾人,「蘇大公子,你看到這屋裡眾人所坐的位置了嗎?」
他說了這話,不光蘇妄言,其餘幾人也都忍不住轉頭打量著各自的位置——屋裡一共六人,除了地上尚未蘇醒的那老人之外,滕六郎悠然坐在燈下,蘇妄言坐在距他幾步之外,韋長歌靠著蘇妄言落座,位置在蘇、滕兩人之間,王隨風盤腿坐在不遠處的地上,馬有泰獨自抱胸站在窗下。
滕六郎笑道:「蘇大公子,方才我請各位落座,你雖然疑我,卻還是毫不猶豫坐到我旁邊,你不怕我突然發難,是天性洒脫,是藝高人膽大,還是自恃有所倚仗?蘇大公子,你嘴上總說什麼『負心多是讀書人』,其實對韋堡主這個朋友,你卻實在是放心得很的!」
蘇妄言悚然一驚,緊抿嘴唇。
滕六郎接著道:「韋堡主,你對我的疑心,比起蘇大公子,只會多,不會少,偏偏這麼多人里數你坐得離我最近,為何?只因蘇大公子坐在這裡——你知道蘇大公子心思靈巧,卻不夠細膩穩重。你怕他吃了我的虧,著了我的道兒,所以特地坐在我和他之間,以防萬一,是不是?嘿嘿,韋堡主,你對朋友真是沒的說,教人佩服。」
韋長歌笑道:「好說。」
滕六郎陪著一笑,頓了頓,目光落在王隨風身上:「王大先生是坦蕩之人,你對眼下的情況雖有疑慮,卻不疑心韋堡主、蘇大公子和我。可是,你方才跟我們一樣坐在棺材上,絲毫不以為意,現下卻遠遠坐開一邊,不敢靠近這屋裡的棺材骨灰,這是為什麼?你是大名鼎鼎的劍客,劍下亡魂無數,若說像你這樣的人會怕死人,我是萬萬不信的。王大先生,你為何害怕?你又為何先前不怕,偏偏聽了那無頭屍的故事就怕了?你想到了什麼,才這麼害怕?」
王隨風面沉如水,嘴唇掀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滕六郎冷笑一聲,振衣而起,緩步而行。
「馬總鏢頭方才說自己是粗人,也太過謙虛了。照我看來,馬總鏢頭是粗中有細,精明得很呢——你推說晦氣,不肯和我們坐在一處,其實你怕的不是晦氣,你嘴上不說,心裡早暗暗把其他人全疑心了。所以你一個人站在遠處,連坐都不肯坐,就怕動手的時候,會慢了那麼一刻半刻!」
馬有泰臉色鐵青,片刻回道:「小心駛得萬年船,人在江湖,總是謹慎些的好。韋堡主、蘇大公子,二位休怪。」
滕六郎已接著道:「不錯,人在江湖,總是謹慎些的好,馬總鏢頭這番心思,我明白,韋堡主自然也明白。馬總鏢頭,我只想問問,你和王大先生隔得那麼遠,是為什麼?你們都是稀里糊塗被人裝在棺材里送到這兒來的,正所謂同病相憐,任何人到了你們的境地,想必都會有許多話要問對方,可你和王大先生,為何彼此間連話都不說一句?你們二人明明交情匪淺,為何卻偏要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來?」
馬有泰、王隨風二人聞言皆是臉色大變,彼此對望了一眼,又急速挪開了視線。
滕六郎默然一笑,也不再問,隨手拿起一把銀剪,將壁上油燈的燈芯剪去了一截。悠然回身,向蘇妄言道:「蘇大公子,你看在下這觀人之術,可還過得去嗎?」
蘇妄言強笑了笑,道:「神乎其技,妄言佩服。不過有個問題,想請教滕老闆——聽滕老闆剛才的話,連在下的口頭禪都一清二楚,倒像是早就知道我們幾人的底細了。恕我眼拙,竟看不出閣下是何方高人!怎麼會認得我們?」
滕六郎淡淡道:「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門道,何況幾位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滕六倘若一味裝作不識,反倒矯情了。」
說著閉了眼睛,自顧養神,顯是不願再說下去。
餘下幾人或疑或窘或驚或怕,一時都只默不作聲。
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旁有人細細呻吟了一聲,幾人一起回頭,卻是地上那老頭不知何時已醒了,正坐在地上四處張望,茫然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在這裡?」
馬有泰一個箭步衝過去,拽住那老頭領口,喝問道:「你是什麼人?是不是你把我們弄到這兒來的?」
那人見了馬有泰,卻陡地瞪大了眼,一雙混濁老眼像是要從眼眶裡掉出來,用手指著馬有泰,卻全身都在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馬有泰一怔,手上力道不由鬆了:「你指著我幹什麼?」
那人只是不住發抖,半晌道:「我……我這是在什麼地方?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馬有泰怔道:「你認識我?」
他話才出口,那老頭已直直跳了出來,如離弦之箭,直撲向店門口,竟敏捷得不像個老人。
眾人皆是一愣,也不知該不該攔他。
便見他拉開門,直奔到雪地里,也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就全身篩糠似的顫抖起來,腳下一軟,跪倒在雪地里,喘息良久,緩緩回頭望向屋裡眾人,又猛地躍起,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一進屋,不言不語,蜷著身子就地坐下了,臉色煞白,不住發抖,眼神又是獃滯又是絕望,明明白白寫著「驚駭欲絕」四個字。
王隨風和馬有泰對望一眼,沉聲問道:「閣下是什麼人?」
那人像是沒聽到,只是不住大口喘氣,嘶聲道:「是來歸客棧!是來歸客棧!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怎麼會在這裡……」
王隨風皺了皺眉,道:「怎麼?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嗎?」
老頭目光陡地直射向他。
王隨風被他目光一刺,竟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良久,那老頭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在他臉上繞了一圈,又看一眼馬有泰,埋頭慘笑道:「張三大俠、李四大俠,多年不見,二位過得都好嗎?」
便聽一聲巨響,卻是馬有泰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倉皇中,用力過猛,竟把身後一口棺材的棺蓋撞到了地上,發出怦然一響。
韋長歌不動聲色瞄向王隨風。
那王隨風竟也是一臉的震驚,猝然起身,躍到馬有泰身旁和他並肩而立。
馬有泰臉色發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許久方顫聲問道:「你……你叫我什麼……」
那人苦笑道:「李大俠真是貴人多忘事,這麼快就忘了我這老朋友了?唉,你和張大俠好吃好喝,日子過得舒坦,二十年了,樣子還一點沒變,我第一眼,就認出你們了。哪像我趙老實?天生窮命!這麼多年,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唉,也怪不得你們認不出我這老朋友……」
他說到「張大俠」時,王隨風肩頭一震,竟也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馬有泰突地躍前,伸手扼住趙老實脖子,陰森森地道:「你這該死的老傢伙,胡說些什麼!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做的手腳!說!你把我們弄到這裡來,到底想幹什麼?」
趙老實被他扼得呼吸艱難,面紅耳赤,兩手不斷在地上亂抓,掙扎不已。
韋長歌皺起眉頭,正要上前制止,旁邊早有一人衝出來拉住了馬有泰。王隨風拉開了馬有泰,卻只是臉色發白,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告訴我,這裡……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趙老實伏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緩過來。
他用手撐著身體慢慢坐起,喘著氣,慘笑道:「原來你們還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竟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哈哈,張大俠,二十年前,你就是在這地方跟我說『趙老闆,我是來給你送銀子的』!張大俠,你現在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說到末尾幾個字,聲音凄厲無比。
王隨風呆若木雞,好半天,才呻吟也似的喃喃問道:「來歸客棧?這裡……是長樂鎮……來歸客棧……」
滕六郎訝然笑道:「不錯,正是長樂鎮來歸客棧。區區小店,王大先生是如何知道的,莫非以前也曾在這裡住過店嗎?」
便見王隨風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面上神情竟如遭了雷擊一般,一轉頭,卻看向馬有泰——他二人從被韋長歌蘇妄言救醒一直不肯正視對方,此時,卻默契似的對視了好一會兒。
馬有泰目光閃動,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就在那一瞬間,兩人幾乎同時奮起身形,撲向門口。
韋長歌和蘇妄言若有所悟,便只是靜觀其變。
果然,只見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掠過,眨眼間已站到了馬有泰和王隨風面前——身法之快,令人瞠目;身形優美,若迴風舞雪。
馬、王二人也不商量,一個飛快地右跨一步,一個往左一閃,分別從那人兩側穿過,又撲向門口。那人面帶笑意,腳下微動,不管他們怎麼騰轉挪移,始終擋在二人身面,馬王兩人竟是一步不能向前。三人來來去去,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馬有泰和王隨風又驚又怒,又同時往後躍開丈許。
馬有泰喝道:「滕老闆,這是做什麼?」
滕六郎當門而立,森然一笑:「王大先生、馬總鏢頭,二位忘了嗎?這鎮上有殺人的厲鬼,天黑之後,可不好出門。」
馬有泰厲聲道:「腳在我身上,我要出去,與你何干?!」
滕六郎森森道:「既要住店,就得守我的規矩。」
馬有泰怒道:「好,我不住便罷了!」
滕六郎這次竟不阻攔,往旁讓了一步:「規矩說清了,客人要走,那我也就不留了。不過二位記住,出了這門,可就不興回頭了。」一邊說,一邊自顧自走了回來坐下。馬、王二人皆是一愣,腳下便慢了一步。
便聽一旁有人頹然嘆息,道:「李大俠,這道門確實出不得。」
——說話之人竟是趙老實。
馬有泰厲喝道:「為何出不得?!馬某今日偏要出這道門,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趙老實疲憊一笑,伸手抹了把臉,低聲道:「你不怕活人,難道連死人也不怕嗎……」
馬有泰一震,不由反問道:「什麼意思?」
趙老實飛快地看了滕六郎一眼,深深吸了口氣:「他、他沒騙你……這鎮上,真有沒頭的屍體四處殺人……你若遇上他,就走不了了……」
馬有泰冷笑一聲:「什麼活人死人的,人沒了頭,就是死了。死了的人還能做什麼?!你們當我馬有泰是三歲孩子,這般好騙嗎?」
趙老實默然片刻,長嘆一聲,道:「李大俠,你當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被帶到這裡嗎?」
他此言一出,馬有泰便是一愣,片刻方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總之我現在就要離開這鬼地方。王大哥,你走不走?」
他既已認了與王隨風是舊識,便連稱呼也變了。
「我可是清楚得很哪,」趙老實澀澀一笑,他聲音本來蒼老,此時刻意壓低了嗓子,聽來更是陰森森的可怖,「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卻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我一見你們,就全明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