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1)
序
家天下是不可持續的
我喜歡這一部書稿。
八十章,約九十萬字,眾多歷史人物,巨細紛呈,駕馭起來委實不易。然而,我讀時的感覺是,作者駕馭得很自信,因而很從容,一切瞭然於胸,十分稔熟,故體現著一種娓娓道來,行雲流水般的敘述風格。
我之喜歡這一部書稿,是逐漸的過程。起初,是有些訝異的。
當劉邦口中罵出「他娘的」時,我訝異了。
劉邦、蕭何、樊噲、張良……這些歷史人物之間「起事」之前便有交往了嗎?對此我懷疑,便也訝異。
那是一段刀光劍影、金戈鐵馬、征戰不息的歷史。為什麼對兩軍拼殺,每每幾萬人、十幾萬人、幾十萬人惡戰得天昏地暗、鬼哭神泣的大場面缺乏「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刀劍千萬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將軍誇寶劍,功在殺人多」的渲染描寫呢?不解。訝異。
怎麼起初的劉邦們、項羽們,其言其行,其喜其怒,其衝動其城府,讀來竟彷彿如今的些個農民兄弟呢?困惑頓生,訝異大矣。
然而還是被作者自信滿滿、從容不迫、娓娓道來的鋪展所吸引。這是一部可讀性很強的文稿。終於罷讀,結果是感慨多多。
我曾因我的種種訝異,與作者交換了一次看法。
澤俊先生笑問:「你對那段歷史,那些古人,一向已有定見,是吧?」
我點頭。
連中國象棋歷來都以「楚河」「漢界」分開紅黑棋子,足見那段古史對後世的影響是多麼深遠,我當然亦知二三的。依我看來,那一段大事件在中國古代史中的分量,與戰國時期,與三國時期,是難分輕重的。
澤俊先生又問:「那麼,在你心目中,劉邦們、項羽們等歷史人物,究竟應該是怎樣的呢?」
於是我想到了「霸王別姬」「鴻門宴」「韓信點兵」「蕭何追韓信」等京劇劇目;想到「四面楚歌」「項莊舞劍」「沐猴而冠」等成語典故;想到了「力拔山兮氣蓋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等豪言壯語;想到了各種版本、各種畫法的劉邦們和項羽們,他們一個個氣宇軒昂,神威凜凜,皆如天生的英雄,胎里形成的霸王種子一般。正所謂成也了得,敗也了得。尤其劉、項二人,哪個不是「運籌策於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一叱吒風雲陡轉,一揮師地動山搖的雄霸呢?
我說:「總不該像些個農民吧?」
澤俊先生又微笑了:「撇開蕭何、張良、韓信、叔孫通等儒者人士,劉邦以及當初與之起事的那些人物,其實都是古代走投無路,被迫造反的農家子弟呀!項羽雖有貴族血統,但也是亡國貴族的後代,所受古文化的影響極有限,在起義之前,氣質上終究還是『憤青』的成分多一些的。所以,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寫農民造反,應像造反的農民,切莫先入為主地視他們為英雄,於是沿襲英雄該怎麼寫的套路。英雄不英雄,那是他們後來的事。起初的呂雉,我也只當她是一個普通的農婦來寫;起初的妙逸(虞姬),我覺得與現今淪為『三陪女』的農家少女大約也沒什麼兩樣的。劉邦與女人們的多角關係,項羽與妙逸的生死戀,都帶有得勢前後的農家子弟,一朝稱霸的破落貴族子弟與女人們的關係色彩,依我想來似乎更符合古事古人的原貌。還有他們和她們的語言,我也要求自己以白話文甚至現代語來寫。我不想寫成一部文言連篇的書。古代的那樣一些人物究竟怎麼說話,其實是我們今人誰都不敢斷定的。我們已經接受了的人物語言,都是修史的古代史家們以自己的文采加了修飾的。按那種語言水平看,劉邦們,項羽們,陳勝們,吳廣們,豈不都成文言大師了嗎……」
我茅塞頓開,困惑全釋,連劉邦動輒「他娘的」,也一併認同了。
澤俊先生的書稿,某種程度上顛覆了我對古史今寫一類書的看法。我因我的閱讀習慣被顛覆而更加喜歡它。
這部書稿中,有些人物的對話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如——劉邦對呂雉說:「我這麼拼死拼活地打天下容易嗎?我又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嗎?」
劉邦對劉太公說:「兒臣小的時候,太上皇常罵兒臣無賴,不如劉仲能置產業,現在大人看看,誰置的產業多?」
還有劉太公與王陵母親的一段對話:劉太公:「咳!這些孩子們瞎折騰,也不知能不能成事,害得我們這些快入土的人整天跟著他們提心弔膽的。」
「太公不必擔憂,孩子們肯折騰是好事,好男兒就該如此,哪怕不成,也不能失了男兒這口氣。況且,我看漢王行事,一定能成!」
「果真如此,我們這些罪也沒白受。」
又如妙逸對呂雉說:「我從來沒想過讓他(項羽)當什麼王、什麼帝,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就好。」
還有劉邦去世前與諸臣刑白馬盟誓時說的話:「非劉姓而王者,天下共誅之!」
也有一些事情給我留下極恐怖的印象,如呂雉對戚姬的殘酷迫害,將彭越的肉熬成羹分送給被她視為「敵對勢力」的人,與美國恐怖電影中變態殺人魔的行徑沒什麼兩樣。
於是聯想到「文革」時期毛澤東對江青的評價:「有呂后之心,無呂后之才。」——不禁脊上一陣發寒。
毛澤東在其著作中曾經寫道:「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失敗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
如果說劉邦們、項羽們當初造反是為了推翻秦暴政,屬於階級鬥爭的性質,那麼,他們之間後來的連年大戰,致使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又說得上是哪門子階級鬥爭呢?還不都是為了自家當皇帝!他們的追隨者們,還不都圖的是封王封侯,圖的是個人日後的榮華富貴?在這種性質的征戰中,戰而敗者,只有死路一條。不戰而降者,也只有死路一條。當時倖免一死,日後也幾乎必死無疑。因為,企圖將天下一統之後當成「家業」的人,他是誰都不信任的。君不見,韓信的下場如何?劉邦對蕭何那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相,也是多麼的惕心重重!對張良那麼輕功名、求淡泊的謀士,居然也腹議再三啊!蕭何被劉邦下過大獄,樊噲也幾乎被劉邦殺了。甚至對皇后呂雉,不是也曾暗暗嘆過——夫妻關係,只剩下相互利用的權力關係了嗎?結果怎樣?自己一命嗚呼之後,他劉姓家族的皇親以及忠於他們的臣將,還不是被自己老婆呂姓家族的勢力趕盡殺絕嗎?而呂雉亡后,她家族的權貴人物,同樣也被周勃、陳平幾乎斬草除根,京城裡死了幾千人,血腥彌天……談開去,一部中國史,堯、舜、禹三帝時代,乃「天下為公」的時代。神話也罷,傳說也罷,起碼有文字的史冊中,確曾那麼記載過。之後,「家天下」的史頁就翻開了。
於是爭來戰去,一時你是「賊」,一時我成了「逆」,左不過都想使天下有朝一日姓了自家的姓,並且能將天下作為祖業,代代相傳,千年萬年,固若金湯。
大清王朝經營家天下的時間算是長的了,但也不過二百多年。在歷史的長河中,那叫「一瞬」而已。
國土淪喪了,大清的皇子皇孫們,每對皇祖皇宗們的牌位愧曰,祖上傳下的社稷江山怎樣怎樣……疆土成了一家一姓的江山;國家成了一家一姓的社稷,封建統治之根上是腐朽的,正是腐也腐在此點,朽也朽在此點。即使明君賢主,坐在「家天下」的皇位上,遲早也要連自己一併腐掉了,朽掉了。因為人類社會的文明進程是歷史大趨勢,而「家天下」終究是不可持續的。
一部書稿能引我發出這些情不自禁的議論,我認為便是很值得我讀的書了。
如果說我對此書付印前還有什麼建議,那就是——我贊成作者並不在戰前事後的謀略和戰爭場面兩方面耗散太多筆墨,而側重於對人物之間的種種複雜微妙的關係的揭示。但,有幾場戰爭的慘烈,該渲染的還是渲染一下為好,比如楚漢兩軍的最後一役、項羽之死。畢竟,從文學的角度,那是很值得以潑墨筆法與工筆筆法交錯呈現給讀者看的……大兵如市,人死如林,
持金易粟,
粟貴於金。
抄一首漢代童謠,結束此序。
梁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