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下冊》

第六十七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下冊》

醉相

曹參陪著劉肥母子來到齊國。一路上,曹參一直在考慮齊國的治理問題。在韓信手下為相一年多,曹參對齊國並不陌生。一山一水一聖人,代表了這塊古老國土的深厚的文化底蘊。

曹參陪著劉肥,沿途先去魯城拜謁了孔廟、孔林,然後又來到孟子的故鄉鄒城。在鄒城,曹參和劉肥一起登上了嶧山。嶧山只有一百多丈高,卻可以把周圍幾百里內的平原、丘陵盡收眼底。曹參對劉肥說道:「孔子登此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劉肥一路上聽著曹參的介紹,長了不少見識,他深為有這樣一位父親般的賢相感到欣慰,同時也對治理齊國充滿了信心。接著,君臣二人又懷著虔敬的心情遊歷了泰山。在山半腰,他們見到了秦始皇曾經避雨並封之為五大夫的那棵松樹,山頂上有李斯撰寫的為秦始皇歌功頌德的石刻碑,以及關於泰山的種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傳說,這些都沒有引起劉肥太大的興趣,倒是山頂上一塊能言石引起了他的沉思。傳說它最後一次說話是在秦始皇三十七年,說的是:「太重了。」他對著石頭大喊了幾聲,的確聽到那石頭髮出嗡嗡嚶嚶的回聲,很像人的說話聲。劉肥笑道:「這哪是說話呀?這不就是回聲嗎?」

曹參道:「石本不能言,但是秦稅民太苦,石頭出來說話又有什麼奇怪呢?」

齊魯文化若說只有一聖人,有失偏頗。事實上,在孔夫子之後,齊國出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齊都臨淄西門外曾設有稷下學宮,談說之士會於稷下學宮,前後達一百五十多年。在其鼎盛時期,稷下學士達「數百千人」。曾提出著名的五行學說的鄒衍,就曾經在這裡講學。還有荀卿、淳于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等一大批著名學者在這裡「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

治理這樣一個國家,既容易也難。容易是因為這裡人才濟濟,不乏有識之士,經過孔夫子以後儒家學派數百年來的教化,民風質樸,人心向善,只要因勢利導,不難迅速繁榮;難的是這樣一個禮儀之邦,人們見多識廣,稍有不慎就會招致批評、非議,難以真正使民心歸順。

曹參一到臨淄,立即召集齊長老、諸生、名士共商大計。請來的各路精英幾百人,大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於今後的治國方略,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劉肥和曹參一起耐心聽了三天,越聽,劉肥越覺得糊塗。畢竟是孔夫子的故鄉,來者儒生占多數,最後,儒家的修齊治平、內聖外王的理論佔了上風。曹參年輕時曾認真研讀過儒家的經典,他深知儒學的價值所在,但是儒家學說自孔孟開創至今數百年來,之所以沒有被任何一個帝王全面採納,是因為其有局限性。要治國,單靠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是遠遠不夠的。因此,三天的高談闊論之後,不僅劉肥沒了主意,曹參也覺得收穫不大。他打聽到膠西有位蓋公,善治黃老之學,於是不惜重金將其請到臨淄。兩人談得十分投機。曹參鑽研《老子》已久,能倒背如流,早就想找個人探討一番,一直沒有遇到知音,在洛陽解黃老之學,遭到蕭何的嘲弄,心中大為不快,此刻見了蓋公,他又把自己的那一套治國理論端了出來,希望能得到蓋公的首肯。蓋公道:「說得不能算錯,然《老子》開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能夠用言語說出來的道,已經不是道或者已經偏離道了。」

「哦——!」曹參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張良對他的解道笑而不答,心中感到一陣羞慚,「原來這頭一句就沒讀懂。」

「那倒不打緊,只要用心領悟,自然會離道越來越近。以老朽之體驗,道能近之就已經很不易了,常人豈可望得之?」

「蓋公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得道者不言,言者未得。」

「此言近乎道。如此則先生可知請我來講道亦是不道之舉。道哪裡是講得的?」

「這樣看來我朝中似已有得道之人。」

「誰?」

「張良。此人真乃深不可測。」

「得道之人大有人在,只是你我不識耳。在下請問,朝中好黃老之學的人多嗎?」

「似我之輩不少,臣雖愚昧,但亦知道家學術乃治國之要術。然亦有人不以為然,臣的減法理論在朝廷上提出即遭到嘲笑。」

「曹相國又犯了一個錯誤,道即是道,不是術。大道無形,若使之有形,便成了術,我等凡人之所以求道而不得,即誤在這裡。」

「哦——!」這再一次的糾正使曹參對這位蓋公肅然起敬。

「朝中什麼人敢於嘲笑將軍呢?皇上?還是什麼身居高位之人?」

「既然蓋公問到此,我也不必隱瞞,就是我們那位大相國蕭何。一個相國,怎麼能不問治國之道,整日埋頭於具體事務呢?」

「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他不懂什麼加法減法,只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那怎能斷定他不問治道,埋頭事務呢?依我看來,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已經近乎道了。」

「哦——!」

曹參已經是第三次驚愕了。三「哦」之後,曹參羞愧不已,他本以為自己的道學修養已經達到了一定的境界,可在這位蓋公面前卻是捉襟見肘,漏洞百出。細想蕭何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還真未發現哪一點做得不合適;再一想,如果換了自己會怎麼樣?儘管自己有一套理論,但無論如何也超不過蕭何。第二天,他從自己的正房搬出來,讓蓋公住了進去。

曹參到了齊國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建樹,關中來了什麼指令就照著發下去執行,很少有自己的想法和創新。他辦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大修齊王宮。劉肥已經懂事了,不主張過分奢靡,曹參道:「其他的事情可以省,這上面省不得。齊國廣大,宮室太小不足以壯聲威,何以震懾天下?」後來,他又到關中去了一趟,發現蕭何也在大修宮室,而且想法和他一模一樣,於是更加沒了顧慮,不僅主張修,而且親自規劃,親自到現場監工,為這事忙活了整整一年,把相國府的事倒丟在了一邊。一位新近提拔的儒生提醒他:「相國要注意大事,這些事盡可以交給別人去辦。」

曹參道:「什麼是大事?天下初定,修宮室就是大事,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事嗎?」

儒生道:「國中大事比這重要的多得是呀。」

「你說說,還有什麼比這重要的?」

「首先是農桑,此乃關乎民之生計的大事,相國不可不察。」

曹參問道:「我不到地里去農民下不下田?莊稼長不長?我讓老天爺下雨,他下不下?」

儒生無法回答。曹參問道:「其次呢?」

「其次還有,田賦、官制、市場、獄訟……」

儒生一連列舉了十多項要務,曹參聽得不耐煩了,問道:「不是各有各的主官嗎?要他們是幹什麼的?」

「此言不差,然新立之國,各項法度還都不健全。」

「誰說的?關中相國府三日一函,五日一令,不都是法度嗎?還需要另立法度嗎?難道你比蕭相國還高明?」

儒生遭了曹參一頓搶白,不敢再說什麼。後來又不斷有人勸誡曹參,都被他頂了回去。之後就沒有人敢再說了。但是下面對曹參是一片議論聲,尤其是那些儒生,十分擔心這樣一位無所事事的相國究竟能不能治理好齊國。這些議論漸漸傳到了劉肥耳朵里,劉肥也提醒他:「曹相國不可為侄兒操心太多,以免耽誤了國事。」

曹參道:「大王放心,國事我都安排好了,誤不了的。」

曹參做的另一件最有影響的事是喝酒。如果僅僅是喝酒算不得一件事,但是他喝酒喝出了名,因為喝酒還誤了不少事,因此就成了事。曹參酒量極大,不論是白酒、黃酒、米酒、果酒,只要是好酒他都喜歡,不管什麼酒,他只要用鼻子一聞,伸出舌頭一舔,立刻能說出酒名、產地、度數、原料以及窖藏的年頭。他常常提著酒壺到堂上理事,沒事就抿兩口,老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有人回事就隨口應付著,也不知道他聽清楚了沒有,甚至把好多事情生生地壓下耽誤了。好不容易等到宮室建好了,眾人都以為曹參該好好管管國中大事了,可是曹參照樣什麼都不管,每天只是和文臣武將們在一起飲酒作樂。

一日,劉肥召集文武官員們議事,一位言官上表彈劾曹參,言辭十分激烈,眾文武都知道曹參是大漢朝數一數二的功臣,即使再大的錯,恐怕也難以彈劾得動,所以都不敢搭腔。但是言官上表,劉肥不能不說話,讓大家議又沒人敢議,王廷里一片尷尬。曹參見劉肥有些為難,自己站出來說道:「這位言官所言句句屬實,我曹參上任以來理事不多,喝酒不少。然曹某以為,我這個相國是否合格,不是以理事多少,喝酒多少來論的,而應看齊國糧食是否增產,人口是否增加,獄訟是否減少,市場是否繁榮,人民是否安居樂業。果真糧食增產,人口增加,獄事減少,市場繁榮,我多喝幾杯酒,少理幾件事又何妨?」接著,曹參讓管農、商、訟、戶各署的官員分別介紹了一年來各方面的情況,果真是糧食大幅度增產,人口迅速增加,獄訟急劇減少,市場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在場的人聽了無不感到驚訝,而細細一想,又都樣樣屬實。曹參道:「諸位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這都是我曹參喝酒的功勞。諸位別以為是我運氣好,碰上好年景了。我身為相國,喝酒自然有喝酒的道理。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這位言官說我不愛民,老百姓活得好好的,用得著你去愛他嗎?你不愛還好,一愛,反倒幫了倒忙。去年有幾個村子澇了,有人建議我組織人馬去幫助排澇,我一算賬,這幾個村子排澇得動用上萬人,排完了,當年的莊稼也種不上了。可是這一萬多人省出來能多種多少糧食?大家每人省出一口來還不夠這幾個村子吃嗎?諸位說,排澇是愛民呢,還是勞民呢?說我喝酒誤事,誤了哪些事呢?是誤了那些本來就不該辦的事。讓我勤政,我勤什麼政?是讓我去揠苗助長還是讓我往獄里多送些人?」

說到這裡,眾人忍不住笑開了,曹參也笑著說道:「所以,我奉勸諸位今後少管點兒事,多喝點兒酒。不該管的事不要管,不要無事擾民。當然,喝酒要掏自己的俸祿,不能喝官家的,更不能喝百姓的。諸位的酒量增大了,齊國的糧食、人口也就隨之增加了,諸位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是!」眾人對曹參的一番宏論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再也沒有人私下議論了。

關於曹參不理政的議論也傳到了關中,劉邦對此十分擔心,讓御史大夫周昌親自帶人到齊國來了解情況。周昌先在臨淄做了一些調查,然後又要下到郡縣去了解,曹參害怕這一行人吃住遊覽,再加上送禮等給下面造成負擔,於是千方百計製造障礙,不想讓他們下去,今天說下雨,明天說路斷了,後天又說某某郡守不在,每天拉住周昌,把他灌得醉醺醺的,周昌在朝中還有許多事要辦,耽擱不起,拖了幾天實在拖不住,只好帶著他的人馬回關中去了。周昌經過初步了解,本來對曹參印象還不錯,可是曹參擋著不讓他下去,引起了他的疑心。回到關中,他將曹參不理政事卻又政績斐然的情況以及曹參擋著不讓他下去調查的事一一報告了劉邦,劉邦聽了,覺得非常奇怪:「真是個怪鳥,不理政事為何又能政績斐然?」他讓人把蕭何叫了來,問了問齊國納糧納稅的情況,按人口比例算下來,齊國在各諸侯國中情況是最好的。劉邦問蕭何:「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他整天喝酒,不問政事,可是政績怎麼會這麼好?是不是碰運氣?」

「非也,曹相國曆來崇尚黃老之學,他這是無為而治。」

「他娘的,他這個相國當得倒輕鬆,整天喝酒就把國治了。我看你一天忙得團團轉,難道還不如他?」

周昌在一旁說道:「大,大小不同也。」

蕭何道:「也不是,性情使然。臣辦事拘謹,舉輕若重,曹相國比臣洒脫,能舉重若輕。」

劉邦和周昌對望了一眼,他們都知道蕭何與曹參不和,但是蕭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他們感到欽佩。

曹參也並不是什麼事都不管,有幾件事他很重視:首先是獄訟。曹參在沛縣時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治獄理論,即:重教輕罰,懲前毖後,寧寬勿嚴,給犯人重新做人的機會。按照他這套理論執行了一年,齊國的獄訟大大地減少了。不少過去的監獄已經空了,改成了鹽鐵作坊。其次是市場。自古以來各國都實行重農抑商的政策,商人在社會上沒有地位,被看成賤人、奸人,秦朝歧視商人的現象更為嚴重,商人的社會地位僅次於罪犯。曹參卻看到了商業在國計民生中的重要作用,在齊國,不僅給了商人和普通百姓以平等的社會地位,而且積極為商賈經商創造條件,在城鄉開闢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市場,很快使齊國的商業繁榮起來。在用人上,曹參也有他獨到的眼光,他重用的人都是些看起來有點兒木訥、詘於文辭的忠厚長者,對於那些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者,則堅決排斥。官吏的任用,不僅是辦事能力和效率的問題,用什麼樣的人,直接關係到民風和吏治的好壞。曹參的用人,使齊國淳樸的民風得以發揚。

幾年之後,從長安到齊國鄉下,人們對曹參無不交口稱讚,開始戲稱他為酒相、醉相,後來曹參的威望越來越高,沒有人再敢戲謔,於是大稱賢相。

這一日,曹參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裡,看見蓋公正在收拾行李,問道:「蓋公這是做什麼?要離我而去?是不是看我整日喝酒,太不爭氣?」

「相國這是哪裡的話,相國將齊國治理得井井有條,老朽待在這裡已經多餘啦。」

「蓋公莫不是挖苦我?」

「不敢不敢,老夫是發自內心地為相國感到高興。」

「可是我還有一事沒有請教。」

「是何事?恐怕相國早已成竹在胸了吧?」

「臣有一事一直憋在心中不快。說來慚愧,臣與蕭相國本是莫逆之交,蕭相國待我如兄弟,我視其為兄長,可是後來有了隔閡,說來是為了些小事,可是又解釋不清楚,不知該如何處置?」

「真是當事者迷,既然是些小事,又何必掛在心上?解釋不清楚就不必解釋。這事有何難?還是那四個字……」

「順其自然。」兩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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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套裝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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