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我當心理諮詢師遇到的那些怪誕
NO.05專業運動員的黑暗秘密
第一章
很多傳世瑰寶,除了精美及罕有,還有人云亦云帶來的羊群效應,也就是所謂的從眾心理。
當然了,能流傳百世的奇珍異寶,也有其存在的道理。古人的超前思維是後人難以用常理去揣摩的,比如勝利女神妮姬雕塑,其實就暗藏了一個玄妙的心理學現象,而我正是因為它,解決了一樁說不上古怪但足夠奇特的心理障礙案例。
那年夏天,我姨媽大病初癒,她打算去四川青城山修養幾個月。
臨走之前,姨媽將一個重要的來訪者交到了我手上。這時候的我,雖然還比不上張哥和安翠芳厲害,但經過這些年的歷練,姨媽對我的信任度已經有很大的改觀。
為此,姨媽還送了我一尊勝利女神尼凱的雕塑。那是她一直放在自己辦公室的吉祥物,是希臘神話中的勝利化身,奧運會金牌上都銘刻了這位女神的模樣。
那天上午,姨媽將相關資料轉給我后就匆匆趕往機場了。我拿著資料,剛要打開檔案袋,就看到我的女神安翠芳站在門口探頭問:「子瑜,趙總走啦?」
我點點頭,應道:「是啊,剛剛走的,上午九點的飛機。」
安翠芳莞爾一笑。
「安安,你找姨媽有事嗎?如果有的話,我給她打個電話,讓她等等,她現在應該還在停車場找她的車。」說著我拿起手機,就要打電話。
「不用不用。」安翠芳將我攔下道,「我不是找她,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一聽她是來找我的,我不由得心花怒放,跑過去將她迎了過來,開心地說:「安安,不知道哪裡能為你效勞?」
安翠芳白了我一眼,嬌哼道:「怎麼,一來找你,你就覺得我有事要找你幫忙?我臉上有寫需要幫忙的字眼嗎?」
「不是幫忙啊?!」
「對啊,我就不能過來看看你嗎?」
「看我這賤嘴,真是欠打。」我裝模作樣地輕輕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賠笑說,「當然可以啦,你能過來看我,我真是十分開心,萬分激動!」
這時候,安翠芳坐了下來,我給她倒了一杯橙汁,繼續道:「就得這樣嘛,沒事多串串門,你來來我這兒,我去去你哪兒,相互走動走動。感情不就是這樣升溫的嘛!」
「不過話說回來,我這次來的確是有事要請你幫忙的。」安翠芳繼續笑著。她撩了一下長發,有一種白衣飄飄的高中生的味道,又有一種職業白領的幹練和嫵媚,那姿態看起來真是美極了。
如果換作別人我肯定要甩臉了,但面對自己心愛的女神,我只有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道:「榮幸之至,安安,有什麼事儘管說,上刀山下油鍋,只要你發話,我絕不皺一下眉頭!」
「不用那麼危險,既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油鍋。」安翠芳話鋒一轉,「聽說,趙總的一個很重要的案子交給你啦?」
「對啊。」我連連點頭,「怎麼啦?」
「來訪者是不是叫郭瑩瑩?」安翠芳眼睛一亮,追問道。
「我還不知道呢,姨媽交給我的資料我還沒來得及看呢,我先看一眼啊。」我打開檔案袋,拿出資料,快速翻看了一下,「沒錯,就是她。」
「太好了!」
「怎麼,你認識她?」我好奇地問。
「我要是認識她就好了。」安翠芳一臉興奮地說,「她是我的偶像呢!」
偶像?
她竟然是安翠芳的偶像?
「是嗎?」聽她這麼一說,我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照片上的這個女孩子。
她就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穿著一身運動服,長相一般,除了那口潔白的牙齒在黝黑肌膚的襯托下越發顯得耀眼,沒其他特別的地方。
雖然我不是追星一族,但對於娛樂圈明星和新聞也略知一二,我怎麼不記得有這麼一號明星呢?
我抬眼問道:「恕我眼拙,她是歌星還是影星呢?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
安翠芳搖搖頭,說:「都不是。」
我繼續問道:「或者是哪個網紅?」
安翠芳笑笑道:「你不認識實屬正常,因為她是射箭運動員。」
「射箭運動員?」
「射箭這項運動,在咱們國家並不普及,不像籃球、足球、跳水等運動那麼熱門,但卻是我的最愛!」安翠芳解釋道,「郭瑩瑩是北京××射箭隊最年輕、最有潛力的隊員,是個常勝將軍,曾在世錦賽、錦標賽、世界盃等多次賽事摘得金牌,是下一屆奧運會代表中國出戰射箭項目運動的潛力人選。」
「哦,原來是這樣。」我終於明白姨媽千叮嚀萬囑咐的原因了,「難怪姨媽臨走時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好好治療她。」
安翠芳眼睛直發光地看著我,問道:「子瑜,那麼郭瑩瑩是來治療哪方面問題的啊?你可以告訴我嗎?」
「這個……」我面露難色,「這個好像不是太方便吧。」
「怎麼不方便了?」
「安安,你應該知道咱們中心的規矩,非經手人不能隨意透露來訪者的信息和病症。」我略有些為難地說。
安翠芳白了我一眼說:「少來啦,你經手的案子哪個沒給張哥看過,你們兩人有時候吃飯的時候還在討論,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聳了聳肩,無奈地說:「張哥是我的領導,我經手的每個案件按照中心流程都必須上報給他複核審定。再說了,我之所以有時候跟他討論案子,是因為他是我師傅,我是他徒弟,有些冷門的案子我從未遇過,自然少不了向他討教。」
「不說就不說,少找借口。」安翠芳仍舊不願意放棄,語帶強硬又似有撒嬌,「你以前不是也不時給我講一些奇特的心理障礙的案子嗎?為什麼那時候可以,現在不可以了?」
「以前我講的那些案子,你都不認識對方,還有,我講的時候已經將對方的個人信息都隱藏起來,你不會對號入座。」看到她撒嬌的樣子,我真有些忍不住想告訴她,但想到職業操守,我不得不強逼自己要狠下心來,堅守底線。
「好了好了,我不為難你了,就算你不說其實我也知道郭瑩瑩是來幹嗎的。」安翠芳得意地說,「剛才只不過是逗你玩而已,順便測試一下你的職業操守,看來你經受住考驗了。」
聽她這麼說,我就知道她是想以退為進,套我的話。這種小伎倆想騙我沒那麼容易。我淡然一笑,沒有答話。
安翠芳冷笑了一聲說:「你不信?以為我騙你嗎?」
我仍舊不說話。
安翠芳急了:「郭瑩瑩是不是過來看性侵創傷綜合征的?」
哈哈,被我猜中了,她果然是來詐我的!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我心中暗笑不止,依然沒有吭聲,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安翠芳深深看了我幾眼,似乎要把我整個人都看穿了。她的焦急瞬間化作了淡然,莞爾一笑道:「看你穩如泰山的模樣,我知道郭瑩瑩並非因性侵而來,這下我就放心啦!」
我追問道:「你什麼意思?」
安翠芳自顧自說道:「其實,我早該猜到了,如果真的是性侵的話,這個案子應該是交給我才對,我才是這方面的行家,所以很明顯,郭瑩瑩是因為其他而來。」
沒想到她竟然用排除法做了分析。
說完,她長舒了一口氣,像是身上卸了萬斤重擔,然後起身要走。
見狀,我忙攔下她,說:「別走啊,再坐一會兒嘛。」
安翠芳瞟了我一眼說:「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我笑笑道:「看你的樣子似乎知道不少關於郭瑩瑩的事情,那就給我說說唄。」
安翠芳冷哼道:「說什麼?」
我繼續道:「一會兒她就要過來了,既然她是你的偶像,你一定對她的信息了如指掌。我呢,正好趁現在多了解了解,等她來了之後,我心裡就更有譜了,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安翠芳反擊道:「我特意跑過來問你她到底是來幹嗎的,你死活不說,現在反倒問我她的情況,你這樣真的好嗎?」
我賠笑道:「安安,一碼歸一碼,你問我屬於客戶隱私,我問你屬於正常交流。」
安翠芳仍舊不肯說:「你啊,整天就知道耍嘴皮子,說什麼喜歡我,愛我,關鍵時候就掉鏈子。你這麼說,真的好意思嗎?」
「我知道這樣是有些說不過去,但咱們中心的規矩你也是知道的,再說剛才這麼一來一回,你不也得到了你想知道的答案,也不算虧啊!」解釋完之後,我忙表忠心道,「至於我對你的愛,你當真是冤枉我了。自從第一眼見到你之後,我就深深愛上你了,這幾年來,你應該看得出我對你是認真的……」
我正說著呢,安翠芳打斷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繼續肉麻下去了,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我問道:「你答應了?」
安翠芳瞥了我一眼:「說吧,你想知道郭瑩瑩什麼?」
我連忙追問:「剛剛你說性侵是怎麼一回事啊?」
安翠芳反問道:「你不知道啊?資料上沒寫嗎?」
我一臉茫然地說:「不知道啊,上面沒有提啊。」
安翠芳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有網友在網上爆料說,郭瑩瑩的男隊友在一次訓練之後,趁無人之際,持刀威脅欲對郭瑩瑩行不軌,遭到了她百般抵抗,最後雖然男隊友並未得逞,但是他持刀割破了郭瑩瑩的手臂。」
我一驚:「之後呢?」
安翠芳繼續說,郭瑩瑩被定為下一屆奧運會代表中國出戰射箭項目運動的人選后,原本只是射箭圈裡有名的她,一下子成了體壇報紙的寵兒,每天都有不少記者圍著她轉,連她祖宗十八代都快扒出來了,正愁沒料報呢,而這時爆出這種猛料,那幫狗仔隊自然欣喜若狂,各種小道消息層出不窮。
有的說郭瑩瑩其實是被男隊友強姦得逞了,礙於聲譽,只好說險些被性侵;有的說那男隊友是郭瑩瑩的男友,但是郭瑩瑩出軌愛上了別的男人,於是男隊友因愛生恨想要報復她,性侵和傷害;有的則說郭瑩瑩是小三,那男隊友跟她有私情,自己卻已經有家有妻室,那天郭瑩瑩拿刀逼迫男隊友離婚未果,因此她是自殘威脅,卻反誣對方性侵。
安翠芳嘆了一聲:「本來像這種八卦新聞,越早站出來澄清越好,起碼發一個聲明,但奇怪的是,對於這些流言,郭瑩瑩一直沒有站出來回應,甚至她所在的射箭隊也絕口不提,不承認也不否認,這也就讓謠言越傳越廣,事情也就越傳越離譜了。」
「哦,原來如此。」聽到這裡,我明白為什麼安翠芳會那麼追問我了。
「不過你說資料上這茬連提都沒提,顯然事情並非外面傳的那樣。」安翠芳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那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見她這樣,我擔心她想不通,反過來又要逼我,急忙岔開話題說:「安安,最近郭瑩瑩可曾參加什麼重要的比賽?」
聽我這麼問,安翠芳收回心神,回答道:「有啊,三個月前她參加了日本亞運會。」
「那成績怎麼樣呢?」
「她獲得了日本亞運會射箭比賽冠軍,半年前她奪得了全國射箭錦標賽冠軍。」安翠芳語帶自豪地說,「這兩次大賽讓她一洗之前的恥辱!」
「之前的恥辱?怎麼回事?」我反問道,「剛才你不是說她一向是常勝將軍嗎?」
「是的,郭瑩瑩自出道以來,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不管是大賽還是小賽,她一直保持常勝將軍的地位。」安翠芳聳聳肩,「然而去年在韓國舉行的亞錦賽,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發揮失常,罕見地顆粒無收。」
我點點頭。
「那次賽事之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管什麼賽事,哪怕是他們射箭隊內部的交流賽,她都再也沒有獲得任何名次。」說到這裡,安翠芳嘆息道,「很多人都覺得她要完了,本來定為她代表中國出戰下一屆奧運會射箭項目運動好像也有了變化,傳聞國家體育總局要將她替換下來。」
「後來呢?」
「如此沉寂了一年多,直到全國的射箭錦標賽和日本的亞運會,這才讓她回到大家的視線里。」這時候,安翠芳看了看時間,忙說,「好了好了,我預約的咨客差不多要來了,我得先回去了。」
說到這裡,安翠芳站起來,起身就要離開。她剛邁開腳步,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有些猶豫,但還是轉身走到了我面前,一把拉住我的手,看著我說:「子瑜,不管我偶像郭瑩瑩是來找你諮詢什麼,答應我,一定將她治癒好嗎?」
她的手很柔軟,摸著就像一塊軟玉一樣,非常舒服。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動過來拉我的手,雖然是為了別人,但我心裡依然非常高興,我重重點了點頭說:「沒問題,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她治好!」
安翠芳走了后,我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鬆了,我生怕剛才擋不住她的「攻勢」,不小心將郭瑩瑩前來諮詢的目的給泄露了。
她猜得一點也沒錯,郭瑩瑩來我們心理諮詢中心的真正目的並非為了所謂的性侵,而是為了求助戒掉她自殘手臂上癮的問題。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迷戀上了自殘手臂這種不良嗜好,手臂上被她自己劃得滿是傷口。據資料上說,她這樣做是為了保持她一貫的水準。作為一個專業的運動員,竟然靠自殘來保持正常水平的發揮?說出來誰也不信,她隊里的領導更是懷疑她心理有問題。
資料上簡單講述了郭瑩瑩的情況,並附上了幾張她手臂自殘后的照片。
那些橫七豎八的傷疤,看上去就像蜈蚣一樣,密密匝匝爬滿手臂,說有多瘮人就有多瘮人,讓人看后渾身不適。
送走安翠芳后,我倒了一杯橙汁,然後對這些資料仔細研究起來。
從剛剛安翠芳的話來分析,郭瑩瑩在韓國亞錦賽敗北后,曾有一年多的不如意,陷入情緒和事業的低谷,但是後來突然東山再起,憑藉優異成績重新進入大眾視野。
這一切難道真的跟她自殘有關?
如果真如她所說,那麼問題又來了,郭瑩瑩為何要通過自殘才能發揮出正常水平?
這不對勁的地方,讓我突然想到了周星馳主演的電影《鹿鼎記Ⅱ:神龍教》中的一個情節,就是韋小寶和馮錫范在東郊皇陵對戰的時候,馮錫范通過自殘來逼出全身的潛能,增強了自身的威力。
當然了,這只是電影情節,不能當真,也不具備參考價值,畢竟在現實生活中,運動員一受傷,成績是往往要大打折扣的,哪裡還會有正常水平呢?
所以說,這是所有問題的關鍵之處!
第二章
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思考和研究這個問題,甚至還四處查找相關文獻,希望從中尋得答案。然而很遺憾,一無所獲。
下午郭瑩瑩就要來了,這讓我感覺事情挺急迫的。吃完午飯,我就迫不及待地又鑽進了辦公室里,繼續研究起來。
可能是我太過專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張哥已經來到了我的辦公室。
估計看到我在玩手機吧,他語帶輕蔑地說:「哎喲,姨媽出差了,你就真當公司沒領導了是吧,上班時間,不好好工作,在這裡勾搭美女還是怎麼的?」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抬頭瞪了張哥一眼:「張總,用不著你提醒我,我知道姨媽臨走前將咱們中心的大權交給了你。」
張哥繼續道:「別避重就輕,是不是被我猜中了,今晚你們訂好酒店了嗎?沒訂好可以用我的白金卡賬號來訂,給我攢積分。」
「來來來,你看這是美女嗎?」說著我將手機舉起給他看,心中飄過一絲暗喜。只要他看到照片,肯定嚇一跳。
「我去,這手臂也太嚇人了吧,到處都是傷疤啊!」本來想要抓我罪證的張哥,看到這些照片之後,連連後退,「臭小子,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麼重口味的愛好了,居然喜歡上看傷疤了。」
「誰喜歡看傷疤了。」我擺擺手道。
「我屁股上有兩道傷疤呢,要不我脫給你看看!」張哥一掃剛才的窘態,反擊道。
「我的張哥,你就別逗我了!」我無奈地嘆息道,「姨媽去青城山之前,不是拿了一個案子給我嗎?這是那案子中的資料,下午諮詢者就來了,我這是在研究呢!」
「你還記得案子就好,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張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後嫌棄地說,「姨媽走之前特別交代過我,要我監督你務必穿著打扮講究一些,好歹要見的人都是大有來頭的。」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穿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眉頭一皺:「這很講究啊,乾乾淨淨的,又不臟。」
張哥繞過辦公桌,扯了扯我T恤的衣袖,臉色難看地說:「就你這身打扮還講究?穿得跟送快遞的似的,少廢話了,趕緊把西裝換上,一會兒他們人就來了。別人你都可以隨意一些,愛怎麼穿就怎麼穿,但是這兩人你不能這麼對付。」
張哥連珠炮似的一通說:「我告訴你啊,你可別丟咱們中心的臉。現在我是中心的負責人,你出了婁子,我可是有責任的,你可別害我!」
「好好好,我穿我穿。不就是穿個西服接待諮詢者嗎,至於這麼上綱上線嗎?」我不耐煩地說,然後從柜子里取出我的西服和皮鞋。
張哥的意思,我自然明白,穿得越正式,來訪者越會覺得你專業,跟別的同行不一樣,從而對你多了幾分信任。
通俗點說,心理諮詢就是一個信任諮詢,來訪者對你越信任,那麼他們的問題就越容易解決。只不過西裝送洗很麻煩,我平日懶得折騰,所以很少穿,基本都是穿休閑裝,沒想到今天被新任領導強制換裝。
我一看張哥還戳在那裡沒有出去,便瞟了他一眼說:「喂,你怎麼還不走,莫非想看我換衣服?」
張哥瞪著我,學著我的口吻說:「是啊,就是想要看你換衣服,害羞啊,不讓看啊!」
我無奈地聳聳肩。
「兩個大男人,你怕什麼,來來來,哥哥幫你換衣服。」說著他佯裝要替我換衣服。
張哥就是愛和我開玩笑,我有時候真是對他極為無語。突然福至心靈,萌生一計,於是假裝配合。我故意提了提褲子說:「對對對,我有的你都有,你有什麼沒見過的?我又有什麼好怕的?」
張哥一愣,我繼續靠近道:「來來來,你幫我把褲子脫了吧,來吧。」
他萬萬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微微一愣,緩過神后,大罵了我一句:「你個變態!」
然後急匆匆地出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狼狽地逃出去,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心裡爽快至極,想不到張哥也有今天!
看來對付「賤人」,你得比他更賤!
我將換下來的衣服,放進柜子里。
這時候,我無意中看到了書架上擺放的那尊姨媽送給我的勝利女神尼凱雕像。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一尊勝利女神尼凱雕像,見它沒有頭部,也沒有手,造型如此醜陋,還不太高興地跟張哥說:「姨媽可真小氣,送一尊這玩意給我,也不知道哪個垃圾堆里撿回來的破爛。」
「哎,就說你沒文化吧,你還不信。」張哥笑笑說,「這是一尊勝利女神尼凱雕像,本是姨媽的心愛之物,之前一直擺在她的辦公室里,不讓任何人動。」
「勝利女神尼凱?」
「沒錯,尼凱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代表著好運和勝利。她送給你是希望你旗開得勝。」張哥雙眼一瞪,一副嫌棄我的模樣,接著說,「最早的勝利女神尼凱的雕像是1863年在愛琴海北部的薩莫色雷斯島發現的,所以又名為『薩莫色雷斯尼凱像』。」
我感嘆道:「你懂很多啊!」
張哥一副得意的表情:「當時這只是一堆碎塊,后經多年修復才得以重新站立起來,但仍然缺頭少臂。後來的藝術家們為了修復它,也弄了不少頭來配,但都無法匹配,只好讓它殘缺著了,於是就這麼延續下來了。」
我側眼看了看那尊雕像。
張哥問我:「話說,你不覺得這麼殘缺著很美嗎?」
我聳聳肩,不以為然道:「不覺得。」
張哥長嘆一聲說:「看來我跟你真不是一個水平線上的人,你還真不會欣賞,這叫缺陷美懂不,就跟斷臂的維納斯一樣,因為缺陷而顯得真實,因為缺陷而讓人更加追求完美,因為有了缺陷,才會不斷地去努力追求完美,努力完善自己,完善周圍的環境,於是整個世界才有源源不斷的進步的動力。」
我瞥了張哥一眼,沒說話。
張哥繼續滔滔不絕:「就像唯物辯證法不斷解決矛盾,從而不斷取得發展的道理一樣。不過像你這種沒文化的人,這麼高深的哲學,你自然是不會懂的啦,跟你說那麼多也是白說。」
我點點頭,說:「你知道白說還說了那麼多。」
張哥追問道:「你要不要?不要的話,我拿走擺我辦公室里了。」
我忙說:「當然要了,我的柜子上正好還有一格不知道放什麼好呢,這玩意大小正好合適,雖說我沒有相中,但好歹是姨媽的一片心意嘛!」
就這樣,這尊勝利女神尼凱雕像擺在了我的柜子上,一直到現在。
這時候看到它,我自然想到了當初張哥的話,又想到了郭瑩瑩自殘的事情,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猶如醍醐灌頂一般,頓悟出了郭瑩瑩自殘的真相。
我信心滿滿地等待著郭瑩瑩的到來。
沒過多久,前台的阿怡打來電話說,郭瑩瑩來了。姨媽臨走之前特別交代給我這個案子,我一定要認真接待,所以掛了電話后,我就立刻出門迎接了。
一出門,就看到前台接待處的沙發上坐著一男一女。
那女人的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就是郭瑩瑩。
那男的五十歲出頭,臉形微微有些胖,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但眼神很銳利,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猜他應該是郭瑩瑩的領導,上前一問,果然,他姓余,是郭瑩瑩所在射箭隊的主任。
姨媽離京之前,已經就由我代替她的事情跟余主任溝通過了,估計是看我年輕吧,儘管余主任心中早有數,但見到我的時候,還是微微有些驚訝。
不過姜還是老的辣,他吃驚的表情一閃而過,立刻熱情地跟我寒暄了起來。
接待處人多口雜,也不是聊天的地方,我們相互介紹之後,我就領著他們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進門后,郭瑩瑩才將帽子摘下。她的臉色有些難看,像是剛哭過,雙眼微微有些浮腫,看著讓人有些心疼。
她一坐下就抱著雙臂,不由自主地摩擦著臂膀,看起來有些不太舒服。
我給他們各自倒了一杯熱橙汁,關切地問道:「是不是房間太冷了?要不要我把暖氣開大一點?」
郭瑩瑩沒說話,乾澀一笑,只是搖了搖頭。
余主任則說:「你們這裡已經很暖和了,我們不冷。」
聽他這麼說,我便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
余主任繼續道:「歐陽心理師,趙總去四川之前應該將我發給她的資料轉給你看了吧?」
我應聲道:「沒錯,我已經詳細看過資料了。」
余主任追問道:「那依據你們的諮詢經驗,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我思忖片刻,回道:「雖然資料我都看過了,對於郭女士的病症也有了自己的分析,但有些事情還需要向她查證方可定論。」
郭瑩瑩聽了,面露不悅,聲若蚊蚋地說:「我沒病……沒病……」
余主任面容不悅,側目教訓道:「還說你沒病,你要是沒病,為什麼要不斷地自殘?」
郭瑩瑩不說話了,但是余主任卻好像被激怒了:「看看你自己的手臂,都割成什麼樣了?來之前咱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一定會好好聽話看病的!」
郭瑩瑩的頭越來越低,余主任呵斥道:「你忘了陳勇為了你差點被抓去坐牢了,你這樣對得起他嗎?」
陳勇?
陳勇就是傳聞中對郭瑩瑩行為不軌的男隊友。
聽到這個名字,郭瑩瑩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低著頭,沒有吭聲。
難怪郭瑩瑩像是哭過,看來兩人在來之前就因意見不統一而爭吵過了。
我見狀,忙打圓場說:「郭女士,不好意思,剛才我失言了,你的情況的確不是病,只是一種心理障礙。」
聽我這麼說,郭瑩瑩緩緩抬眼看了看我。
我解釋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怕見心理諮詢師,因為不管有病沒病,在心理師面前總感覺自己是個病人,這種心態非常正常,我也非常能夠理解。」
我的這一番話讓郭瑩瑩降低了警惕。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余主任:「現在你正在做的這個行為,雖說不是病,但是嚴格來說也是一種病態了,如果不及時調整和治療的話,我想你的射箭生涯很可能將無法繼續下去了。你也不想這樣對吧?」
郭瑩瑩點了點頭。
見她有了反應,我鼓勵道:「既然有了問題,那我們就必須直接面對,逃避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此話看來說到郭瑩瑩的心裡去了,她思忖了片刻,問道:「你想問我什麼,就問吧。」
「我想先看看你的手臂,可以嗎?」我追問道。
郭瑩瑩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余主任,見他點了點頭,她才默默地捲起了袖子,露出了雙臂。只見上面橫七豎八滿是傷疤,有的已經癒合了,有的依然血肉模糊,甚至已經感染髮炎了。
儘管我已經在姨媽給的資料中見過她手臂的照片,但此刻見到這一雙恐怖的「傷疤」手臂,還是充滿了震驚。
我不由得抬眼看了看郭瑩瑩,不禁感嘆: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孩,手臂卻是如此慘狀,真是讓人又恐懼又心痛。
余主任也不忍心多看,嘆了口氣,便將頭撇開了,但還是略有些生氣地說:「還說沒事呢,你自己看看,都成什麼樣了,你也太狠心殘忍了吧!」
郭瑩瑩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余主任繼續苛責道:「你才二十多歲,怎麼這麼下得了手啊,自己割自己,難道就一點都不疼嗎?」
郭瑩瑩急忙將袖子放了回去,將雙手藏在了身後,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地說:「我這不是沒辦法嗎,訓練明明很好的,百發百中,但是一上賽場就老失誤。」
余主任無奈地嘆了口氣。
郭瑩瑩則落寞地說:「我無意中發現割傷自己的手臂,竟然能讓自己水平恢復如常。為了保持一貫水準,就算再疼,我也要割啊!」
她越說越傷心:「你們以為我願意嗎?我願意讓自己變成怪物嗎?我也沒辦法,沒辦法啊……」
余主任指著她,跟我說:「歐陽心理師,你看看,自殘到這個地步,這不是有病是什麼?要她過來看心理醫生,她還死活不願意,要不是我跟她說她不來看病,以後就不讓她比賽了,她肯定還不會來!」
這句話戳到了郭瑩瑩的痛點。她被余主任這麼一說,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流。
見她哭了,余主任又不爽地跟我說:「你看,我又沒說她什麼,她就哭了,真是……」
雖然他也是好心,但這反覆幾個回合,已經讓郭瑩瑩情緒跌落至谷底,如果繼續這麼下去,恐怕我的諮詢還沒有開始,郭瑩瑩就被他說得沉默了。
這個余主任在這裡確實太礙事了,可是就這麼請他出去有些駁他的面子。正想找個借口,這時他下意識的一個動作給了我充分的理由。
余主任教訓完郭瑩瑩后,顯得有些心煩,不由得摸出了香煙,放在嘴上,正要點燃。
我忙說:「余主任,不好意思,我們中心辦公區內禁止吸煙。」
他將嘴邊的香煙拿了下去:「不讓吸煙啊!」
我解釋道:「不過,大廳的接待區里有專門吸煙的地方,並且還有茶水,要不您移步過去那兒抽,我跟郭瑩瑩在這裡先聊一聊?」
「也好。」余主任點點頭,收起了香煙,起身就要離開。
他臨走之前跟郭瑩瑩說:「我知道我在這裡啊,你心裡也有壓力,現在我出去坐坐,你的事一定要跟歐陽心理師好好說啊。」
郭瑩瑩微微頷首。
余主任繼續道:「這事可大可小,你心裡應該再清楚不過了,你要是不配合治療,以後我可保不了你了。」
說完,余主任出去了。
第三章
余主任走了后,我從桌上抽了幾張抽紙遞給郭瑩瑩,然後寬慰地說:「郭女士,你別傷心了,余主任剛剛說話沒太顧及你的感受,你也別太介意,他只是關心過切而已,只不過方式不太對。」
郭瑩瑩擦了擦眼淚,哽咽地說:「嗯,這個我知道,余主任向來待我不錯的,對我關愛有加,我哭也不是因為他,只是覺得心裡委屈。」
說到這裡,她拿起紙巾擦了擦眼淚:「我確實是傷害了我自己,明明就是為我們隊揚名立萬,為國爭光,但是大家好像都不買賬似的,不但不理解我,還覺得我有病!」
「嗯,我能明白你的感受,這就好像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樣。」我安慰道,「然而,我還是要說,你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方式不可取,並且不具有可持續性。」
郭瑩瑩點點頭,但我卻感到了一種隱隱的敷衍。
我繼續道:「出現了問題,我們應該及時找到正確的解決之道,而不是利用短視的行為暫時將問題遮住,因為你不解決,問題永遠存在。短視行為就好比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一旦爆炸,不但之前的問題難以解決,新的麻煩還會隨之而來,讓整件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和棘手。」
可能是我的話引起了郭瑩瑩的抵觸,她沒有正眼看我,反而瞧往一邊,故意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歐陽心理師,我真的沒病!我只是想出名,好嗎?」
「出名嗎?」
「沒錯,你沒看現在比賽,運動員只要有什麼出格的表現,媒體就大肆報道,人馬上就走紅了,誰還管你成績好不好?」郭瑩瑩解釋道,「我又不能一直射箭射到老,總要有條後路啊,我這麼做全是為了吸引眼球。」
「你感覺自己成功了嗎?」我淡然一笑。
「當然了。」她點點頭,「你看,現在媒體不都在捕風捉影地寫我了嗎?」
我知道郭瑩瑩是在轉移話題,還是不肯吐露心聲,於是我借力打力,耐心地勸導道:「那些都是負面新聞,必須是正面新聞,你才能紅得下去啊。不然大家都在罵你,有什麼用處呢?」
或許被我說中了心中所想,郭瑩瑩不說話了。
我繼續道:「我相信你是聰明人,自有分寸,就算真想成為焦點,也不會用這種笨方法的,不是嗎?」
郭瑩瑩輕嘆了口氣,還是沒有回應。
我立刻轉換了語氣:「我們可以簽署諮詢保密協議的,我也不是媒體,不會亂報道的,你在這裡說的事,沒有你的允許,別人不會知道的,這點你大可以放心。如果信息被泄露,你可以追究我的法律責任的。」
郭瑩瑩聽了,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神情有所鬆動。
我又乘勝追擊,繼續開導:「其他人不相信你,但我相信你,可你也要相信我,我才能幫你解決問題。」
郭瑩瑩抿了抿嘴,我知道,她已經猶豫了,心中保密的天平已經失衡。
我保證道:「在這裡,我不能說『我才能治好你』,因為病人來找我們做治療,其實內心都覺得自己沒毛病,都是外界逼迫的,或者有難言的苦衷。因此,在跟病人的談話中,我們得注意自己的措辭。」
郭瑩瑩像一塊冰,起初堅硬寒冷,現在已經有點融化了。她沒有繼續和我抬杠,而是保持沉默。
這其實是一件好事,代表她聽進去了,也在慢慢消化了。
在這整件事中,郭瑩瑩的自殘是癥結所在。普通人不會拿自殘當快感來享受的,她這麼做確實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男隊友性侵導致受傷的,那麼我就要考慮其他可能性,包括她自己道出的那些看似荒謬的借口。
分析到這裡時,我突然想到剛剛余主任那句「陳勇為了你差點被抓去坐牢了」,聯想到安翠芳提到的性侵事件,雖然尚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二者肯定有關係,於是又補了一句:「外面謠傳你的男隊友欲對你行不軌,而剛才余主任無意中透露了你的隊友陳勇差點被抓去坐牢,我想這肯定與你的自殘有關吧?」
郭瑩瑩的眼神閃爍起來。
我繼續道:「很顯然,這就是你之前的老問題沒有妥善解決,靠拖靠隱瞞,從而釀下了第二個麻煩。而如果這個麻煩不及時有效地解決,還會出現第三個、第四個,最後就像滾雪球一樣,麻煩越來越多,越來越難以解決。」
聽到陳勇的名字,郭瑩瑩的心理防線卸下了大半。她猶豫良久,終於鬆口道:「歐陽心理師,你猜得一點也沒錯,陳勇差點被抓的確跟我的自殘有關。」
我拿出記錄本,適時地記錄起來。
郭瑩瑩回憶道:「一周前的那個下午,我正在射箭場進行訓練,但是老沒感覺,射了幾回成績皆不理想。我想自殘讓自己超正常發揮一下,於是就偷偷回到了休息室。趁著沒人的空隙,正要動刀的時候被隊友陳勇看到了,他誤以為我要自殺,於是上前來搶奪我手中的刀,就這樣驚動了其他人,這事也不知被誰篡改成陳勇持刀欲對我行不軌傳了出去,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
郭瑩瑩無奈地說:「我本來想站出來澄清謠言的,但隊里擔心我自殘的消息傳出去后,會影響到我以後的前途,便將我攔下並全隊下封口令,不去回應任何傳聞。可是沒想到,我的粉絲以為我真的被侵犯了,眼見我們射箭隊也不做回應,以為裡面是黑幕重重,於是報了警。警方前來調查,我們只好趕緊向他們說明一切。」
搞了半天,原來郭瑩瑩被性侵的真相竟然是這樣,真是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我的這招用得不錯,郭瑩瑩深呼吸了一口氣,表情堅定地說:「現在我知道我錯在哪兒了,我一定會好好接受你的治療,儘快將我的自殘行為戒掉,回到正常的訓練和生活狀態!」
「好的,那我們現在就正式開始了。我的有些問題可能會讓你感到不適,但請你多多包涵,我們一切是為了治療。」見她被我說動了,我自然很開心。
「好的,我一定配合。」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迷戀上自殘的?」我開始切入主題,問道。
雖然說配合,但郭瑩瑩還是有些抗拒的,她不太同意地說:「迷戀?談不上吧。至於一開始嘛……我想想看,大概是半年前吧,一次偶然的機會才開始的。」
郭瑩瑩詳細回憶道:「一年前在韓國亞錦賽中敗北而歸后,我就一直奮發圖強,努力訓練。然而奇怪的是,訓練中我的成績明明都非常好,可是每當進入比賽,我的手腳似乎就不聽使喚,不是箭頭射偏,就是手臂抽搐,事後去醫院查了,我的手腳並無任何問題。」
似乎是想到了不愉快的過去,郭瑩瑩的情緒也低落了下來:「就這樣大半年下來,我一事無成,隊里上下都對我頗有不滿,外面也有一些關於我的流言蜚語,我內心備感焦慮,曾一度想就這麼放棄了,但是一次奧林匹克射箭賽的奪冠讓我重新振作了起來。」
郭瑩瑩解釋說,那次賽前,她因意外被箭頭划傷了手臂,當時疼得她眼淚都要流了。
可是在那場比賽中,她卻如有神助,超常發揮,一舉拿下了金牌。
她原以為那次奪冠只是她努力訓練的結果,然而不久后的一次交流賽中,她很快慘遭打臉,再次失手慘敗。
在接下來的亞青會中,她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再次失手,就連到了賽前,她還是坐立不安。就在那時候,她突然想起上次奧林匹克射箭賽的擦傷意外,心裡不禁微微一顫,於是偷偷去了衛生間,用刀片將手臂割傷了,結果讓她感到驚奇,她竟然再次奪冠了!
由於有了這兩次成功的經驗,郭瑩瑩感覺自己打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從那以後,每當有賽事的時候,郭瑩瑩就在賽前偷偷自殘手臂,以求發揮正常,不再失手。
我接著問:「一年前的韓國亞錦賽開賽前,你是不是遭遇了什麼變故?比如戀愛分手、父母生病,或者其他影響你身心狀態的事情。」
「確實發生了很多事。」郭瑩瑩解釋說,「那年春天,我母親得了重病,需要很多錢治療,而我積蓄不多。正巧那時候有另外一家射箭隊開重金想挖我過去,當時我心裡非常糾結,一邊是母親治病需要一大筆錢,一邊是培養我多年的單位,不管選擇哪邊,我都覺得過意不去。我糾結了很長一段時間,遲遲下不了決心。這事無意中被余主任得知了,他給單位報告,單位領導經過商議之後決定對我實施幫助。最後我母親所有的醫療費,單位都報銷了,他們還給我捐了錢,這事就這麼解決了。」
「原來如此。」我故意輕描淡寫地接了一句話,實際上對初步診斷已經有把握了。
「您看出我有什麼病了嗎?」郭瑩瑩很緊張,忙問道。
「你不是覺得自己沒病嗎?不用太擔心。」我安慰她。
郭瑩瑩還是不放心:「我自殘真的是因為這樣射箭會發揮得更好些,你千萬別跟我的領導說我得了精神病,抓我去精神病院治療。我還有自己的事業,我還有家人和朋友……」
「你放心,不至於那樣的,否則你不會被送到我這裡,早就被強行收治了。」我回了一個微笑,讓郭瑩瑩放寬心,「我一會兒和你的領導再談談,爭取商量出一個對你有幫助的方案來。」
郭瑩瑩有些猶豫,不願意起身,她提醒我:「歐陽心理師,你說過的,我們之間的談話是秘密,其他人不會知道的。」
病人都很怕自己的心事被人知道,哪怕外人覺得那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在他們眼裡,卻是天大的面子,會用生命來捍衛。
我深諳這種心理,於是停下筆錄,鄭重其事地向郭瑩瑩保證道:「這你大可以放心。我和余主任要談的事情,不會涉及你的隱私。」
郭瑩瑩點點頭。
為了緩和氣氛,我又半開玩笑地說:「你看我這麼正義凜然的人,也不像會打小報告的。我要見你領導,主要是針對你的訓練,想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而已。」
「我的訓練?」郭瑩瑩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質疑道,「我又不是來跟你徵求射箭訓練的建議,你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吧?我明明是來看……」
看到郭瑩瑩不敢說下去,我就接話:「你不是來看病的,我知道,我相信你說的話,所以也請你相信我!」
第四章
郭瑩瑩半信半疑,離開了我的辦公室,然後余主任門也沒敲,就那麼自己進來了。
雖然有些不悅,但我還是選擇了禮貌地打招呼。
這樣的人當慣了領導,一般不會配合別人的。我對心中的治療方案有些擔心,怕對方不會答應。果然,余主任很直接,馬上問我,郭瑩瑩得了什麼病,到底說了什麼秘密給我聽,讓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我站起來,繞過辦公桌,對余主任說:「您先別著急,郭女士的問題不太嚴重,只是我需要和您商量一下她的訓練方式。」
「訓練方式?」余主任上下打量了我,輕蔑道,「你,你懂怎麼訓練射箭選手嗎?」「這和她的病情有關。」我嚴肅地回道。既然郭瑩瑩不在,我還是明確地用了「病情」兩個字,以此引起余主任的重視。
「她到底有什麼病?」余主任好奇地問。
我這時才揭開謎底:「在你們來之前,我就對拿到的數據和資料做了一番研究,現在聽你們詳細說明情況后,我初步診斷郭瑩瑩應該是患有一種名為『yips症候群』的癥狀,中文學名叫感官型運動障礙症。」
「感官……障礙,」余主任反問道,「這是什麼怪病?」
「這種癥狀最早出現於高爾夫球運動員推桿時,患者的手和腕關節出現不自主的抖動,使之無法準確地將球打入洞內。這是一種運動表現失準的現象,像棒球、網球、撞球、飛鏢等運動項目也可見患有此癥狀的運動員。」我耐心解釋道,「患有這種癥狀的人,大部分是因為生活中發生了諸如父母去世、關係破裂、生活變遷等重大事件而造成。我剛問過了郭瑩瑩,她之前生活是有些變故,所以……」
余主任沒等我說完,習慣性地打斷道:「原來還有這種怪病。」
我點點頭,肯定地說:「她自殘就是因為這個病。你回憶一下,她在訓練時是不是發揮正常,比賽時卻會顫抖,她應該有提過吧?」
余主任聽我那麼說,立刻回憶道:「確實有提過,而且還不止一次。我一直以為她是在找借口,或者是心理壓力過大。」
之前,郭瑩瑩在和我的談話過程中也承認過,她在射箭的時候一般不會感覺到明顯的顫抖,只有在比賽時才會表現失常。
這個特殊的情況,也是她在自殘多次后,才確定下來的。
因此,郭瑩瑩從沒想過,為什麼只有在比賽時才會那樣,她也以為是普通的心理壓力過大,大家一樣那麼以為。
面對余主任的疑問,我解釋道:「她那種抖動或者說顫抖是一種下意識的肌肉運動,它細微到幾乎覺察不到,她平常訓練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我猜測,這應該還是此病症的初期,因此只有在正式比賽時才會發病。」
「原來如此,難怪呢。」余主任接著又問,「那她自殘後為什麼會水平發揮正常了呢?」
我稱讚道:「余主任,這個問題問得好!」
我稍稍停頓,繼續道:「關於這個問題,看完你們發來的資料后,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郭瑩瑩應該是患了感官型運動障礙症,但是為什麼自殘后又發揮正常了呢,當時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無意中看到了這個……」
說著,我從柜子上拿下了姨媽送的那尊勝利女神尼凱。
余主任去過大大小小的體育賽事,見多識廣,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勝利女神尼凱雕像,奧運會的金牌上就有,我認得。」
他話鋒一轉:「它有什麼問題嗎?」
體育界的人對勝利女神都很了解,尤其是參加過國際賽事的人。要知道,從1928年阿姆斯特丹奧運會開始,頒給運動員的獎牌上刻的都是勝利女神尼凱。余主任和身為運動員的郭瑩瑩對它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拿下勝利女神的雕塑,一邊展示,一邊回答:「是的。我知道勝利女神尼凱在體育界有很高的地位,它代表了勝利,是和平、愛和自由的象徵。它在心理學上其實也蘊藏了深奧的哲學,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缺陷美。」
「缺陷美?」
「沒錯。如你所見,我這尊勝利女神尼凱,身體上帶著一雙羽翼,身著薄紗,風姿輕盈婀娜。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無比精緻,除了沒有頭。」我耐心解釋道,「這時,我們就會忍不住想它為什麼沒有頭啊,如果有頭是不是更漂亮,它的頭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確實是這樣。」
「我們的注意力更關注它失去的部分,這是一種感官轉移。」我將雕像放了回去,「郭瑩瑩的自殘也屬於這種範疇——殘缺美,通過殘缺來完美。」
余主任一時沒跟上節奏,還站在我的書架邊上,消化剛才聽到的內容。
我見狀,又把事情說得再通俗一點:「丹青能令丑者妍,這話由我來說,有些不應當,但郭瑩瑩的自殘鬧劇,看似給她蒙羞,卻給我指了一條明路。」
我嘆了口氣:「她的自殘並不是沒道理的瘋癲,在某種程度上,是有意義的。其實,郭瑩瑩一直跟你說的是實話,可這話又太荒謬了,旁人很容易誤會她是在撒謊,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余主任徹底聽糊塗了,沒敢繼續接話,而是選擇問重點:「是嗎?郭瑩瑩得的病真的是感官型運動障礙症嗎?我以前帶隊去國外比賽,好像聽別人提起過這種毛病的,好像特別難治療吧。」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個訓練方案。」我解釋說,「而這方案就是勝利女神給的!」
余主任反覆聽到我要商量訓練方案,一頭霧水。我不去治療病人,跟人家跨專業制訂訓練方案幹什麼呢?
更讓余主任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勝利女神尼凱的雕塑和郭瑩瑩的治療會扯上關係,總不會讓郭瑩瑩燒香拜女神就算治好病了吧?
一開始,余主任確實是不理解,可後來聽到我的治療意見,他就立刻同意我介入郭瑩瑩的新訓練方案中來了。
誠然,沒有一種病是談幾段話就能確定下來的。
接下來的幾天,我先是給郭瑩瑩做了各種測試和對話,又帶她去醫院做了個深入細緻的檢查。一如我之前的推測和診斷,她的確是患上了感官型運動障礙症這種特殊的心理疾病,並且正處於初發期。
這種疾病分為神經性和心理性,郭瑩瑩的肌電圖沒有顯著的異常,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好解決的。
像她這種情況,業界推崇的是尋找適合的治療方案,比如改變郭瑩瑩射箭的習慣性動作,不要用固定的模式來射箭,以及積極地做心理干預。
而改變郭瑩瑩的習慣性動作,是這個治療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就像勝利女神尼凱的殘缺雕塑那樣,那是一種感官轉移,可謂不破不立。
同時,我也建議郭瑩瑩做物理治療,也就是對百會、四神聰和外關穴進行針灸。
實際上,做針灸既可以刺激神經,也可以達到心理學上的安慰劑效應。這種治療,是將心理治療暗藏在了物理治療中。
兩種方式互相促進,反倒有了一種事半功倍的效果。
不久之後,姨媽從青城山回來,一進門就問起了郭瑩瑩的事情。我向她說明了整個案例分析和治療過程,她聽后表示非常滿意:「子瑜,這一次的事情,你處理得非常好。」
而安翠芳也來問過,我並沒有透露具體的諮詢和治療內容,只是讓她放心,她的偶像非常好,不需要過分擔心。
半年後,郭瑩瑩再來中心見我的時候,氣色明顯好了很多,狀態變得輕鬆自若,眼神也不再恐懼,整個人都精神抖擻。
一見面,郭瑩瑩就表示很感謝我,她很自然地坐在沙發上,開心地說:「沒想到歐陽心理師真的相信我,當時我一直怕你是騙我,想拖延時間,讓精神病院的人來抓我。還好,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自殘,我之所以那麼做只是想讓自己能恢復正常水平。如此而已。」
我感嘆道:「你自殘屬於一種感官的轉移,你並非真的想要自殘,而是那麼做能轉移各種感覺,以此抵抗感官型運動障礙症對你的影響。」
我給她倒了一杯咖啡:「你其實找對了方向,只是沒找對方法。不過也算歪打正著,給我的治療方案提供了一個靈感。」
「原來如此。」郭瑩瑩十分慶幸,「我那時也有過想法,覺得自己瘋了,還好遇到了你這樣的心理師。謝謝你,讓我如獲新生。」
射箭是郭瑩瑩的事業,也包含了她的激情和熱愛,她十分看重和珍惜,能重回賽場,自然對我千恩萬謝。
之後,郭瑩瑩沒有繼續自殘,也沒有那個必要了。在心理干預后,她早就恢復了往日的水平。
在一次國際比賽奪冠后,郭瑩瑩和余主任又一次登門拜謝,還給我發出邀請,讓我觀看一場國際友誼賽。
「歐陽心理師,你一定要來啊。」郭瑩瑩笑笑說,「我相信看了我的比賽,你也會迷上射箭這項運動的。」
我淡淡地說:「通過和你接觸,我已經是半個射箭專家了。」
聽我說完,郭瑩瑩和余主任哈哈大笑起來。看到郭瑩瑩自信的笑容,我也自然地笑了,這是我當心理諮詢師最大的滿足。
當然,我也趁這個機會向安翠芳示好,請了她過來見她的偶像。看到她激動萬分地跟她的偶像,又是合影,又是索要簽名,我心裡也是美滋滋的。
最後,郭瑩瑩神秘兮兮地說:「歐陽心理師,那個安老師真是非常不錯,到時候你們可以一起來看比賽,增進感情。」
我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