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2)
清涼山在一個角落裡,似乎人跡不多。掃葉樓的安排與豁蒙樓相彷彿,但窗外的景象不同。這裡是滴綠的山環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那綠色真是撲到人眉宇上來。若許我再用畫來比,這怕像王石谷的手筆了。在豁蒙樓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掃葉樓上卻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滿為這座樓而設,一上樓便什麼都有了。夏天去確有一股「清涼」味。這裡與豁蒙樓全有素麵吃,又可口,又賤。
莫愁湖在華嚴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卻有荷花荷葉。臨湖一帶屋子,憑欄眺望,也頗有遠情。莫愁小像,在勝棋樓下,不知誰畫的,大約不很古吧;但臉子開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揮袖凌虛翔」的意思;若讓我題,我將毫不躊躇地寫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畫像,也在這裡,想來許是那一幅畫所從出;但生氣反而差得多。這裡雖也臨湖,因為屋子深,顯得陰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陰暗得好。詩文聯語當然多,只記得王湘綺的半聯云:「莫輕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氣概很不錯。所謂勝棋樓,相傳是明太祖與徐達下棋,徐達勝了,太祖便賜給他這一所屋子。太祖那樣人,居然也會做出這種雅事來了。左手臨湖的小閣卻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國藩畫像,忘記是誰橫題著「江天小閣坐人豪」一句。我喜歡這個題句,「江天」與「坐人豪」,景象闊大,使得這屋子更加開朗起來。
秦淮河我已另有記。但那文里所說的情形,現在已大變了。從前讀《桃花扇》《板橋雜記》一類書,頗有滄桑之感;現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歷的情形,怕也會有滄桑之感了。前年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氣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麼夢了。貢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現在早拆得只剩一點兒了。民國五年父親帶我去看過,已經荒涼不堪,號舍里草都長滿了。父親曾經辦過江南闈差,熟悉考場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他說考生入場時,都有送場的,人很多,門口鬧嚷嚷的。天不亮就點名,搜夾帶。大家都歸號。似乎直到晚上,頭場題才出來,寫在燈牌上,由號軍扛著在各號里走。所謂「號」,就是一條狹長的衚衕,兩旁排列著號舍,口兒上寫著什麼天字型大小,地字型大小等等的。每一號舍之大,恰好容一個人坐著;從前人說是像轎子,真不錯。幾天里吃飯,睡覺,做文章,都在這轎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塊硬板,如是而已。官號稍好一些,是給達官貴人的子弟預備的,但得補褂朝珠地入場,那時是夏秋之交,天還熱,也夠受的。父親又說,鄉試時場外有兵巡邏,防備通關節。場內也豎起黑幡,叫鬼魂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聽到這裡,有點毛骨悚然。現在貢院已變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宮只是一片瓦礫場,在斜陽里看,只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城樓,有萬千氣象。
古物保存所便在這裡,可惜規模太小,陳列得也無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馬,雖然殘缺零亂,還可見泱泱大風;享殿並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陰森襲人,夏天在裡面待著,涼風沁人肌骨。這陵大概是開國時草創的規模,所以簡樸得很;比起長陵,差得真太遠了。然而簡樸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現在怕也撿不著什麼了。那地方毫無可看。記得劉后村的詩云:「昔年講師何處在,高台猶以『雨花』名。有時寶向泥尋得,一片山無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還有,前些年南京槍決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車夫遇見別的車夫和他爭先時,常說,「忙什麼!趕雨花台去!」這和從前北京車夫說「趕菜市口兒」一樣。現在時移勢異,這種話漸漸聽不見了。
燕子磯在長江里看,一片絕壁,危亭翼然,的確驚心動魄。但到了上邊,逼窄污穢,毫無可以盤桓之處。燕山十二洞,去過三個。只三台洞層層折折,由幽入明,別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勝,不用說,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兩色,以象徵青天白日,與帝王陵寢用紅牆黃瓦的不同。假如紅牆黃瓦有富貴氣,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卻有名貴氣。從陵門上享堂,白石台階不知多少級,但爬得夠累的;然而你遠看,決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台階兒。這是設計的妙處。德國波慈達姆無愁宮前的石階,也同此妙。享堂進去也不小;可是遠處看,簡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飛階不相稱,一點兒壓不住,彷彿高個兒戴著小尖帽。近處山角里一座陣亡將士紀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當著一個青青的小山峰,讓兩邊兒的山緊緊抱著,靜極,穩極。———譚墓沒去過,聽說頗有點丘壑。中央運動場也在中山陵近處,全仿外洋的樣子。全國運動會時,也不知有多少照相與描寫登在報上;現在是時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舊書,可以上江蘇省立圖書館去。這在漢西門龍蟠里,也是一個角落裡。這原是江南圖書館,以丁丙的善本書室藏書為底子;詞曲的書特別多。此外中央大學圖書館近年來也頗有不少書。中央大學是個散步的好地方。寬大,乾淨,有樹木;黃昏時去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兒,最有意思。後面有個梅庵,是那會寫字的清道人的遺迹。這裡只是隨宜地用樹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據說實在是六朝檜;檜陰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塵。
南京茶館里乾絲很為人所稱道。但這些人必沒有到過鎮江,揚州,那兒的乾絲比南京細得多,又從來不那麼甜。我倒是覺得芝麻燒餅好,一種長圓的,剛出爐,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館都有。咸板鴨才是南京的名產,要熱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說鹽水鴨更好,大約取其嫩,其鮮;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樣,老覺得不大得勁兒。
潭拓寺戒壇寺
早就知道潭拓寺,戒壇寺。在商務印書館的《北平指南》上,見過潭柘的銅圖,小小的一塊,模模糊糊的,看了一點沒有想去的意思。後來不斷地聽人說起這兩座廟;有時候說路上不平靜,有時候說路上紅葉好。說紅葉好的勸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勸我夏天去。有一回騎驢上八大處,趕驢的問逛過潭拓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潭拓風景好,那兒滿是老道,他去過,離八大處七八十里地,坐轎騎驢都成。我不大喜歡老道的裝束,尤其是那滿蓄著的長頭髮,看上去羅里羅唆,齷里齷齪的。
更不想騎驢走七八十里地,因為我知道驢子與我都受不了。真打動我的倒是「潭拓寺」這個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懶的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這怕是中國文法的花樣;要是來個歐化,說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著咬嚼或吟味了。還有在一部詩話里看見近人詠戒台松的七古,詩騰挪天矯,想來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沒有花的。
這才認真打聽去過的人。有的說住潭拓好,有的說住戒壇好。有的人說路太難走,走到了筋疲力盡,再沒興緻玩兒;有人說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說,去時坐了轎子,半路上前後兩個轎夫吵起來,把轎子擱下,直說不抬了。於是心中暗自決定,不坐轎,也不走路;取中道,騎驢子。又按普通說法,總是潭拓寺在前,戒壇寺在後,想著戒壇寺一定遠些;於是決定住潭柘,因為一天回不來,必得住。門頭溝下車時,想著人多,怕雇不著許多驢,但是並不然———雇驢的時候,才知道戒壇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說近一半。這時候自己忽然逞起能來,要走路。走吧。
這一段路可夠瞧的。像是河床,怎麼也挑不出沒有石子的地方,腳底下老是絆來絆去的,教人心煩。又沒有樹木,甚至於沒有一根草。這一帶原有煤窯,拉煤的大車往來不絕,塵土裡飽和著煤屑。變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氣來。走一點鐘光景。自己覺得已經有點辦不了,怕沒有走到便筋疲力盡;幸而山上下來一條驢,如獲至寶似地雇下,騎上去。這一天東風特別大。平常騎驢就不穩,風一大真是禍不單行。山上東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來從西邊走,驢夫看風勢太猛,將驢拉上東路。就這麼著,有一回還幾乎讓風將驢吹倒;若走西邊,沒有準兒會驢我同歸哪。想起從前人畫風雪騎驢圖,極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拓寺去的。驢背上照例該有些詩意,但是我,下有驢子,上有帽子眼鏡,都要照管;又有迎風下淚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乾。當其時真恨不得生出第三隻手來才好。
東邊山峰漸起,風是過不來了;可是驢也騎不得了,說是坎兒多。坎兒可真多。這時候精神倒好起來了:崎嶇的路正可以練腰腳,處處要眼到心到腳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點競賽的心理,總想走上最前頭去,再則這兒的山勢雖然說不上險,可是突兀,丑怪,巉刻的地方有的是。我們說這才有點兒山的意思;老像八大處那樣,真教人氣悶悶的。於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後門;這段坎兒路比風裡走過的長一半,小驢毫無用處,驢夫說:「咳,這不過給您做個伴兒!」
牆外先看見竹子,且不想進去。又密,又粗,雖然不夠綠。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處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兒,薄得可憐,細得也可憐,比起這兒,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進去過一道角門,門旁突然亭亭地矗立著兩竿粗竹子,在牆上緊緊地挨著;要用批文章的成語,這兩竿竹子足稱得起「天外飛來之筆」。
正殿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在台階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話說殿基本是青龍潭,一夕風雨,頓成平地,湧出兩鴟吻。只可惜現在的兩座太新鮮,與神話的朦朧幽秘的境界不相稱。但是還值得看,為的是大得好,在太陽里嫩黃得好,閃亮得好;那拴著的四條黃銅鏈子也映襯得好。寺里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走起來已經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樣,塑像擺設也各出心裁。看完了,還覺得無窮無盡似的。正殿下延清閣是待客的地方,遠處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結構甚巧,穿來穿去,不知有多少間,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塵封不掃,我們住不著。話說回來,這種屋子原也不是預備給我們這末多人擠著住的。寺門前一道深溝,上有石橋;那時沒有水,若是現在去,倚在橋上聽潺潺的水聲,倒也可以忘我忘世。過橋四株馬尾松,枝枝覆蓋,葉葉交通,另成一個境界。西邊小山上有個古觀音洞。洞無可看,但上去時在山坡上看潭拓的側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樓閣圖》;往下看是陡峭的溝岸,越顯得深深無極,潭拓簡直有海上蓬萊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處有石槽引水長流,倒也涓涓可愛。只是流觴亭雅得那樣俗,在石地上楞刻著蚯蚓般的槽;那樣流觴,怕只有孩子們願意干。現在蘭亭的「流觴曲水」也和這兒的一鼻孔出氣,不過規模大些。晚上因為帶的鋪蓋薄,凍得睜著眼,卻聽了一夜的泉聲;心裡想要不凍著,這泉聲夠多清雅啊!寺里並無一個老道,但那幾個和尚,滿身銅臭,滿眼勢利,教人老不能忘記,倒也麻煩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滿雇了牲口,向戒壇而去,頗有浩浩蕩蕩之勢。我的是一匹騾子,據說穩得多。這是第一回,高高興興騎上去。這一路要翻羅喉嶺。只是土山,可是道兒窄,又曲折;雖不高,老那麼凸凸凹凹的。許多處只容得一匹牲口過去。平心說,是險點兒。想起古來用兵,從間道襲敵人,許也是這種光景吧。
戒壇在半山上,山門是向東的。一進去就覺得平曠;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磚欄,下邊是一片平原,平原盡處才是山,與眾山屏蔽的潭拓氣象便不同。進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台,彷彿汪洋千頃。這平台東西很長,是戒壇最勝處,眼界最寬,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岡」的詩句。三株名松都在這裡。「卧龍松」與「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勢,身軀奇偉,鱗甲蒼然,有飛動之意。「九龍松」老乾槎椏,如張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當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連,不是匆匆一覽所可領略。潭柘以層折勝,戒壇以開朗勝;但潭拓似乎更幽靜些。戒壇的和尚,春風滿面,卻遠勝於潭柘的;我們之中頗有悔不該住潭柘的。戒壇後山上也有個觀音洞。洞寬大而深,大家點了火把嚷嚷鬧鬧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滿是油煙,滿是聲音。洞里有石虎,石龜,上天梯,海眼等等,無非是湊湊人的熱鬧而已。
還是騎騾子。回到長辛店的時候,兩條腿幾乎不是我的了。
乙輯
《憶》跋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
只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裡罷了。
———《憶》第三十六首———
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裡,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著日影飛去;有些還遠著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裡。人們往往從「現在的夢」里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著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著朱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卻又愛著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裡,憑你怎樣招著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里來;這是多麼「缺」呢?於是平伯君覺著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里,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著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裡,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姊,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里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斗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里的月亮……他有著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
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裡,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
里,滿布著黃昏與夜的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蕩;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裡,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面孔,有著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1至於那黃昏,都籠罩著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為甚麼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著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著她的面目,摸不著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著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系著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們歷歷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的眷念。他說「歷歷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後來真有為他「歷歷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扌為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著了顏色———若根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著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眼看見那些夢,於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於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只能重複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啊!」
我的兒時現在真只剩了「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為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著,自然沒有我的「依戀」迴翔的餘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佔領為恨;我是並沒有好時光,說不上佔領,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慰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1924年8月17日,溫州。
《山野掇拾》
我最愛讀遊記。現在是初夏了;在遊記里卻可以看見爛漫的春花,舞秋風的落葉……———都是我惦記著,盼望著的1這兒是白馬湖讀遊記的時候,我卻能到神聖莊嚴的羅馬城,純樸幽靜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羨慕著,想像著的!遊記里滿是夢:「后夢趕走了前夢,前夢又趕走了大前夢。」這樣地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像樹梢的新月,像山後的晚霞,像田間的螢火,像水上的簫聲,像隔座的茶香,像記憶中的少女,這種種都是夢。我在中學時,便讀了康更生生的《歐洲十一國遊記》,———實在只有(?)義大利遊記———當時做了許多好夢;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戀而不忍去的!那時柳子厚的山水諸記,也常常引我入勝。後來得見《洛陽伽藍記》,記諸寺的繁華壯麗,令我神往;又得見《水經注》,所記奇山異水,或令我驚心動魄,或讓我遊目騁懷。(我所謂「遊記」,意義較通用者稍廣,故將后兩種也算在內。)這些或記風土人情,或記山川勝跡,或記「美好的昔日」,或記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濃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潑的風致。而我近來讀《山野掇拾》,和這些又是不同:在這本書里,寫著的只是「大陸的一角」,「法國的一區」,並非特著的勝地,膾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處都只是作者自己的發見!
前舉幾種中,只有柳子厚的諸作也是如此寫出的;但柳氏僅記風物,此書卻兼記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謂「文化」,也並非在我們平日意想中的龐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較風物為更多:這又有以異乎人。
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在也非寫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孫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訴我們他的哲學,他的人生哲學。所以寫的是「法國的一區」,寫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說得好:我本想盡量掇拾山野風味的,不知不覺的掇拾了許多掇拾者自己。
(原書二六一頁)
但可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
孫先生自己說這本書是記述「人類的大生命分配於他的式樣」的,我們且來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麼式樣?世界上原有兩種人: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一種是細針密線的人。前一種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什麼糾紛,什麼葛藤,到了他手裡,都是一刀兩斷!———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說靠他理紛解結了!他行事只看準幾條大幹,其餘的萬千枝葉,都一掃個精光;所謂「擒賊必擒王」,也所謂「以不了了之」!英雄豪傑是如此辦法:他們所圖遠大,是不屑也無暇顧念那些瑣細的節目!蠢漢笨伯也是如此辦法,他們卻只圖省事!他們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裡;如兩個小兒爭鬧,做父親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給一個耳光!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為英雄豪傑,又不甘做蠢漢笨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圖做后一種人。這種人凡事要問底細;「打破沙缸問到底!還要問沙缸從那裡起?」他們於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從前人將桃核雕成一隻船,船上有蘇東坡,黃魯直,佛印等;或於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寫「天下太平」
四字,以驗目力:便是這種脾氣的一面。他們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意一毫一厘;他們覺得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萬的具體而微———只要將這一毫一厘看得透徹,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樣,其餘也可想見了。他們所以於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總之,他們對於怎樣微渺的事物,都覺吃驚;而常人則熟視無睹!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以異乎常人。這兩種人———孫先生,畫家,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我將說前者是「潑筆」,後者是「工筆」。孫先生自己是「工筆」,是后一種人。他的朋友號他為「細磨細琢的春台」,真不錯,他的全部都在這兒了!他紀念他的姑母和父親,他說他們以細磨細琢的工夫傳授給他,然而他遠不如他們了。從他的父親那裡,他「知道一句話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還有別的話在這裡邊,只聽字面,還遠不能聽懂說話者的意思哩」。這本書的長處,也就在「別的話」這一點;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氵襄氵襄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制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
我最覺得有味的是孫先生的機智。孫先生收藏的本領真好!他收藏著怎樣多的雖微末卻珍異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餌一樣;偶然拈出一兩件來,令人驚異他的富有!其實東西本不稀奇,經他一收拾,便覺不凡了。他於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於平常身歷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他的選擇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寫與精彩的對話,足以顯出他敏銳的觀察力。所以他的書既富於自己的個性,一面也富於他人的個性,無怪乎他自己也會覺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寫含有論理的美,就是精嚴與圓密;像一個扎縛停當的少年武士,英姿颯爽而又嫵媚可人!又像醫生用的小解剖刀,銀光一閃,骨肉判然!你或者覺得太瑣屑了,太膩煩了;但這不是膩煩和瑣屑,這乃是悠閑(Idle)。悠閑也是人生的一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閑一樣!他的對話的精彩,也正在悠閑這一面!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話,因為真的鄉村生活是悠閑的。他在這些對話中,介紹我們面晤一個個活潑潑的Loi?
sieux村人!總之,我們讀這本書,往往能由幾個字或一句話里,窺見事的全部,人的全性;這便是我所謂「孫先生的機智」了。孫先生是畫家。他從前有過一篇遊記,以「畫」名文,題為《赴法途中漫畫》;篇首有說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畫為恨。其實他只是自謙;他的文幾乎全是畫,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畫!他敘事,抒情,寫景,固然是畫;就是說理,也還是畫。人家說「詩中有畫」,孫先生是文中有畫;不但文中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
我說過孫先生的畫工,現在再來說他的詩意———畫本是「無聲詩」呀。他這本書是寫民間樂趣的;但他有些什麼樂趣呢?采葡萄的落後是一;畫風柳,紙為風吹,畫瀑布,紙為水濺是二;與綠的蚱蜢,黑的螞蟻等「合畫」是三。這些是他已經說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經說出的「別的話」;他愛村人的性格,那純樸,溫厚,樂天,勤勞的性格。他們「反直不想與人相打」;他們不畏縮,不鄙夷,愛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們只是作工,只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非為衣食,也非不為衣食,只是渾然的一種趣味。這些正都是他們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們沒有理想,如書中R君夫婦之笑他們雇來的工人;但「沒有理想」
的可笑,不見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現在的我們,「原始的」與「文化的」實覺得一般可愛。而這也並非全為了對比的趣味,「原始的」實是更近於我們所常讀的詩,實是「別有系人心處」!譬如我讀這本書,就常常覺得是在讀面熟得很的詩!「村人的性格」還有一個「聯號」,便是「自然的風物」。孫先生是畫家,他之愛自然的風物,是不用說的;而自然的風物便是自然的詩,也似乎不用說的。
孫先生是畫家,他更愛自然的動象,說也是一種社會的變幻。他愛風吹不絕的柳樹,他愛水珠飛濺的瀑布,他愛綠的蚱蜢,黑的螞蟻,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識的東西;它們雖怎樣地困苦他,但卻是活的畫,生命的詩!———在人們里,他最愛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愛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羨慕見火車而抖的小孩子。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樹,滿垂著沉沉的果實,任你去摘了吃;你只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則如剛打朵兒的花,蘊藏著無窮的允許:這其間有紅的,綠的,有濃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單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開花的,有努力結實的———結女人臉的蘋果,黃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紅櫻桃,瓔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為可愛!———讀了這本書的,誰不愛那叫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實胸懷潤朗的人,什麼於他都是朋友:他覺得一切東西里都有些意思,在習俗的衣裳底下,躲藏著新鮮的身體。憑著這點意思去發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詩的生活。「孫先生的詩意」,也便在這兒。
在這種生活的河裡伏流著的,便是孫先生的哲學了。他是個含忍與自製的人,是個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脫離自己,同時卻也理會他人。他要「盡量的理會他人的苦樂,———或苦中之樂,或樂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額上的鄙夷他人,或脅肩諂笑的阿諛他人」。因此他論城市與鄉村,男子與女子,團體與個人,都能尋出他們各自的長處與短處。但他也非一味寬容的人,像「爛麵糊盆」一樣;他是不要階級的,他同情於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說:我們住在宇宙的大鄉土中,一切孩兒都在我們的心中;沒有一個鄉土不是我的鄉土,沒有一個孩兒不是我的孩兒!(原書六四頁)這是最大的「寬容」,但是只有一條路的「寬容」———其實已不能叫做「寬容」
了。在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雖還免不了疑慮與鄙夷,他雖鄙夷人間的爭鬧,以為和三個小蟲的權利問題一樣;但他到底能從他的「淚珠的鏡中照見自己以至於一切大千世界的將來的笑影了」。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沒有果實,也沒有花」的老蘋果樹,那「只有折斷而且曾經枯萎的老乾上所生的稀少的枝葉」的老蘋果樹,「也預備來年開得比以前更繁榮的花,結得更香美的果!」在他的頭腦里,世界是不會陳舊的,因為他能夠常常從新做起;他並不長噓短嘆,叫著不足,他只盡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國人不必自餒;真的,他真是個不自餒的人!他寫出這本書是不自餒,他別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餒的!或者有人說他的思想近乎「圓通」,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並無容得下「調和」的餘地;他既「從來不會做所謂漂亮及出風頭的事」,自然只能這樣緩緩地鍥而不捨地去開墾他的樂土!這和他的畫筆,詩情,同為他的「細磨細琢的功夫」的表現。
書中有孫先生的幾幅畫。我最愛《在夕陽的撫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書的裝飾與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陽撫弄而可愛,也因孫先生撫弄(若我猜得不錯)而可愛!在這些里,我們又可以看見「細磨細琢的春台」呢。
1925年6月。
《子愷漫畫》代序
子愷兄:
知道你的漫畫將出版,正中下懷,滿心歡喜。
你總該記得,有一個黃昏,白馬湖上的黃昏,在你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的,一顆骰子似的客廳里,你和我讀著竹久夢二的漫畫集。你告訴我那篇序做得有趣,並將其大意譯給我聽。我對於畫,你最明白,徹頭徹尾是一條門外漢。但對於漫畫,卻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點頭或搖頭;而點頭的時候總比搖頭的時候多———雖沒有統計,我肚裡有數。那一天我自然也亂點了一回頭。點頭之餘,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畫,也是日本人畫的。
裡面有一幅,題目似乎是《□□子爵の淚》(上兩字已忘記),畫著一個微側的半身像:他嚴肅的臉上戴著眼鏡,有三五顆雙鉤的淚珠兒,滴滴搭搭歷歷落落地從眼睛里掉下來。我同時感到偉大的壓迫和輕鬆的愉悅,一個奇怪的矛盾!夢二的畫有一幅———大約就是那畫集里的第一幅———也使我有類似的感覺。那幅的題目和內容,我的記性真不爭氣,已經模糊得很。只記得畫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里,並排地畫著極粗極肥又極短的一個「!」和一個「?」。可惜我不記得他們哥兒倆誰站在上風,誰站在下風。我明白(自己要臉)他們倆就是整個兒的人生的謎;同時又覺著像是那兒常常見著的兩個胖孩子。我心眼裡又是糖漿,又是薑汁,說不上是什麼味兒。無論如何,我總是驚異;塗呀抹的幾筆,便造起個小世界,使你又要嘆氣又要笑。嘆氣雖是輕輕的,笑雖是微微的,似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戳到喉嚨里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時要笑又要嘆氣,真是不當人子,鬧著玩兒!
話說遠了。現在只問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說什麼來著?———你覺得這句話有些兒來勢洶洶,不易招架么?不要緊,且看下文———我說:「你可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你大約不曾說什麼;是的,你老是不說什麼的。我之說這句話,也並非信口開河,我是真的那麼盼望著的。況且那時你的小客廳里,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穿過它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說的話,便更有把握。現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他可以證明我不曾說謊話。你這本集子里的畫,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見過的。我在南方和北方與幾個朋友空口白嚼的時候,有時也嚼到你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花生米不滿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黃昏》使我們沉入悠然的靜默。你到上海后的畫,卻又不同。你那和平愉悅的詩意,不免要攙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畫幅里,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車》,嘆氣比笑更多,正和那天看夢二的畫時一樣。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你的畫里也有我不愛的:如那幅《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樓上與馬上的實在隔得太近了。你畫過的《憶》里的小孩子,他也不贊成。
今晚起了大風。北方的風可不比南方的風,使我心裡擾亂;我不再寫下去了。
11月2日,北京。
《白採的詩》
《羸疾者的愛》
愛倫坡說沒有長詩這樣東西;所謂長詩,只是許多短詩的集合罷了。因為人的情緒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續太久;在長詩里要體驗著一貫的情緒是不可能的。
這裡說的長詩,大約指荷馬史詩,彌爾登《失樂園》一類作品而言;那些誠哉是洋洋巨篇。不過長詩之長原無一定,其與短詩的分別只在結構的鋪張一點上。在鋪張的結構里,我們固然失去了短詩中所有的「單純」和「緊湊」,但卻新得著了「繁複」和「恢廓」。至於情緒之不能持續著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讓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轉折———以許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種意義呀。愛倫坡似乎僅見其分,未見其合,故有無長詩之論。實則一篇長詩,固可說由許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於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長詩之所以為長詩。
在中國詩里,像荷馬、彌爾登諸人之作是沒有的;便是較為鋪張的東西,似乎也不多。新詩興起以後,也正是如此。可以稱引的長篇,真是寥寥可數。長篇是不容易寫的;所謂鋪張,也不專指橫的一面,如中國所謂「賦」也者,是兼指縱的進展而言的。而且總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這樣的見地來看長篇的新詩,去年出版的《白採的詩》是比較的能使我們滿意的。《白採的詩》實在只是《贏疾者的愛》一篇詩。這是主人公「贏疾者」和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作者建築了一段故事;在這段故事裡,作者將他對於現在世界的詛咒和對於將來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兩塊基石。這兩塊基石是從人跡罕到的僻遠的山角落裡來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築也不像這世間所有;使我們不免要吃一驚,在乍一寓目的時候。主人公「贏疾者」是生於現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的;他獻身於生之尊嚴,而不妥協地沒落下去。說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實在是個最誠實的情人!他的「愛」別看輕了是「羸疾者的」,實在是脫離了現世間一切愛的方式而獨立的;這是最純潔,最深切的,無我的愛,而且不只是對於個人的愛———將來世界的憧憬也便在這裡。主人公雖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樣健全,他的言語又怎樣明白,清楚。他的見解即使是「過求艱深」,如他的朋友所說;他的言語卻決不「太茫昧」而「晦澀難解」,如他的朋友所說。這種深入顯出的功夫,使這樣奇異的主人公能與我們親近,讓我們逐漸地了解他,原諒他,敬重他,最後和他作同聲之應。他是個會說話的人,用了我們平常的語言,敘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們不由不信他;他的可愛的地方,也就在這裡。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羸疾者」本來是愛這個世界的;但他「用情太過度了」,「採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厭倦了,他不能隨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裡只想著自己的毀滅!正在這個當兒,他從漂泊的途中偶然經過了一個快樂的村莊,「遇見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個美麗的孤女」。他們都把愛給他;他因自己已是一個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愛,便一一謝絕。本篇的開場,正是那老人最後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託,她的傾慕;老人說得舌敝唇焦,他終於固執自己的意見,告別而去。她卻不對他說半句話,只出著眼淚。但他早聲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乾她的眼淚的。「這怪誕的少年」回去見了他的母親和夥伴,告訴他們他那「不能忘記的」,「只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懼和憂慮。但他們都是屬於「中庸」
的類型的人;所以母親勸他「彌縫」,夥伴勸他「訁叔詭,隱忍」。但這又有何用呢?
愛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親,不辭遠地跋涉而來;他卻終於說,「我不敢用我殘碎的愛愛你了!」他說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償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這樣了結了他的故事,給我們留下了永不解決的一幕悲劇,也便是他所謂「永久的悲哀」。
這篇詩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親,他的夥伴,那美麗的孤女,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築起一段奇異的故事。我已說過了。他建築的方術頗是巧妙:開場時全以對話人的氣象暗示事件的發展,不用一些敘述的句子;卻使我們鳥瞰了過去,尋思著將來。這可見他彌滿的精力。到第二節對話中,他才將往事的全部告訴我們,我們以為這就是所有的節目了。但第三節對話里,他又將全部的往事說給我們,這卻另是許多新的節目;這才是所有的節目了。其實我們讀第一節時,已知道了這件事的首尾,並不覺得缺少;到第三節時,雖增加了許多節目,卻也並不覺得繁多———而且無重複之感,只很自然地跟著作者走。我想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將那「慈祥的老人」和「美麗的孤女」分置在首尾兩端,而在第一節里不讓她說半句話。這固然有多少體制的關係,卻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沒有這一局,那「可愛的人」的愛未免太廉價,主人公的悲哀也決不會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減少了那悲劇的價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於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個故事裡的,但也有特別鮮明的處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對話里儘力發抒己見的地方。這裡主人公說的話雖也有議論的成分在內,但他有火熱的情感,和憑著冰冷的理智說教的不同。他的議論是詩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說的又那麼從容,老實,沒有大聲疾呼的宣傳的意味。他只是尋常的談話罷了。但他的談話卻能夠應機立說;只是渾然的一個理想,他和老人說時是一番話,和母親說時又是一番話,和夥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話。各人的話都貼切各人的身分,小異而有大同;相異的地方實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氣,中邊俱徹,全有賴於這種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個,但只有兩個類型;主人公獨屬於「全或無」的類型,其餘四人共屬於「中庸」的類型。四人屬於一型,自然沒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詩,雖然有敘事的形式和說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寫,別的人物只是道具罷了。這樣才可絕斷眾流,獨立綱維,將主人公自己整個兒一絲不剩地捧給我們看。
本篇是抒情詩,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說的。作者是個深於世故的人:他本沉溺於這個世界里的,但一度盡量地泄露以後,只得著許多失望。他覺著他是「向惡人去尋求他們所沒有的」,於是開始厭倦這殘酷的人間。他說:「我在這猥瑣的世上,一切的見聞,絲毫都覺不出新異;只見人們同樣的蠢動罷了。」而人間的關係,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徹;他露骨地說:「人們除了相賊,便是相需著玩偶罷了。」所以「我是不願意那相賊的敵視我,但也不願利用的俳優蓄我;人生旅路上這凜凜的針棘,我只願做這村裡的一個生客。」
看得世態太透的人,往往易流於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觀一切;但作者是一個火熱的人,那樣不痛不癢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厭倦現在這世界,一面卻又捨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終於會到來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責任。這似乎是一個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為「羸疾者」「顛狂者」,卻也沒有什麼了。他所以既於現世間深切地憎惡著,又不住地為它擔憂,你看他說:「我固然知道許多青年,受了現代的苦悶,更傾向肉感的世界!但這漫無節制的泛濫過後,我卻懷著不堪隱憂;———縱弛!———衰敗!
這便是我不能不呼號的了。」
這種話或者太質直了,多少帶有宣傳的意味,和篇中別的部分不同;但話裡面卻有重量,值得我們幾番地凝想。我們可以說這寥寥的幾行實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詩的緣起也在這裡了。這不僅我據全詩推論是如此,我還可請作者自己為我作證。我曾見過這篇詩的原稿,他在第一頁的邊上寫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這一番意思。我們不能忽視這一番意思,因為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他實在是真能愛這世界的,他實在是真能認識「生之尊嚴」的。
他說:「但人類求生是為的相樂,不是相響相濡的苟活著。
既然惡魔所給我們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更該一方去求得神賜我們本能的享樂。
然而我是重視本能的受傷之鳥,我便在實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為「本能的享樂尤重過種族的繁殖」;人固要有「靈的擴張」,也要「補充靈的實質」。他以為「這生活的兩面,我們所能實感著的,有時更有價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這「本能的享樂」的意味,只「各人求著宴安」,「結果快樂更增進了衰弱」,而「羸弱是百罪之源,陰霾常潛在不健全的心裡。」
所以他有時寧可說:「生命的事實,在我們所能感覺得到的,我終覺比靈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擁護生之尊嚴」,他的理想國自然是在地上;他想會有一種超人出現在這地上,創造人間的天國。他想只有理會得「本能的享樂」的人,才能夠彼此相樂,才能夠彼此相愛;因為在「健全」的心裡是沒有陰霾的潛在的。只有這班人,能夠從魔王手裡奪回我們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採的影響的;他說「本能的享樂」,說「離開現實便沒有神秘」,說「健全的人格」,我們可以說都是從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義」一語蛻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
的名詞———究竟是怎樣一種人格呢?我讓他自己說:「你須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須向壯碩像嬰兒一般的去認識純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會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你莫過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學者,
他們只會製造些詐偽的辯語。」
這是他的超人觀的正負兩面。他又說:「我們所要創造的,不可使有絲毫不全;真和美便是善,不是虧蝕的。」
這卻是另一面了。他因為盼望超人的出現,所以主張「人母」的新責任:「這些『新生』,正仗著你們慈愛的選擇;這莊嚴無上的權威,正在你們豐腴的手裡。」
但他的超人觀似乎是以民族為出發點的,這卻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雖盼望著超人的出現,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說的「橋樑」,只企圖著尼采所說的「過渡和沒落」。因為「我所有的不幸,無可救藥!我是———心靈的被創者,體力的受病者,放蕩不事生產者,時間的浪費者;———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都灌滿了我的全生命!」而且「我的罪惡如同黑影,它是永遠不離我的!痛苦便是我的血,一點一點滴污了我的天真。」他一面受著「世俗的夾拶」,一面受著「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樣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反常想勝過了一切強者。」他所以堅牢地執著自己,不肯讓他慈愛的母親和那美麗的孤女一步。我最愛他這一節話:「既不完全,便寧可毀滅;不能升騰,便甘心沉溺;美錦傷了蠹穴,先把他焚裂;鈍的寶刀,不如斷折;母親: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憐憫,不需要一切,只向著一條路上走。
「除了自己毀滅。」
「便算不了完善。」
他所求的便是「毀滅」的完成,這是他的一切。所謂「毀滅」,尼采是給了「沒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圖斯特拉的口說:「我是愛那不知道沒落以外有別條生路的人;因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
作者思想的價值,可以從這幾句話里估定它。我說那主人公生於現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也便以這一點為立場。這自然也是尼採的影響。關於作者受了尼採的影響,我曾於讀本篇原稿后和一個朋友說及。他後來寫信告訴作者,據說他是甚願承認的。
篇中那老人對主人公說: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馴,
你的話語是何等刻核?」
這兩句話用來批評全詩,是很適當的。作者是有深銳的理性和遠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覺察到人所不能覺察的。他的題材你或許會以為奇僻,或許會感著不習慣;但這都不要緊,你自然會漸漸覺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選材,多少是站在「優生」的立場上。「優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將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層,便另有一番聲色。又加上尼採的超人觀,價值就更見擴大了。在這一點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這個時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雖引導著他絕塵而馳,他的情意卻不能跟隨著他。你看他說: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卻不在我所說的言語里!」
其實便是在他的言語里,那種一往情深纏綿無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見。那無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們低徊留戀的。雖然他「常想勝過了一切強者」,雖然他怎樣的嘴硬,但中乾的氣象,荏弱的情調,是顯然不曾能避免了的。因襲的網實在罩得太密了,憑你倔強,也總不能一下就全然掙脫了的。我們到底都是時代的兒子呀!我們以這樣的見地來論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年8月27日。
《萍因遺稿》跋
馮延巳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世說》:「司馬太傅齋中夜坐。於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答曰:『意謂乃不如微雲點綴。』」
《驚夢》中杜麗娘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世間有一種得已而不得已的事:風與水無干,卻偏要去吹著。人與風與水無干,卻偏要去惦著。其實吹了又怎樣,惦著又怎樣,當局者是不會想著的;只覺得點綴點綴也好而已。晴絲的裊娜,原是任運東西;她自己固然不想去管,怕也管不了的。晏同叔真有他的!「無可奈何」四個好輕巧的字,卻能攝住了古今天下風風水水花花草草的魂兒!你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可是「好了也就了了」,你可甘心愿意?「凡蜜是一例酸的」,我們還不是得忍耐著!然而天下從此多事了。司馬太傅戲謝景重曰:「強欲滓穢太清耶?」我們大約也只好擔上這個罪名吧。萍因有知,當不河漢吾言。
《子愷畫集》跋
子愷將畫集的稿本寄給我,讓我先睹為快,並讓我選擇一番。這是很感謝的!
1
詩詞句圖,子愷所作,盡有好的;但比起他那些生活的速寫來,似乎較有遜色。第一集出世后,頗見到聽到一些評論,大概都如此說。本集索性專載生活的速寫,卻覺得精彩更多。還有一個重要的不同,便是本集里有了工筆的作品。子愷告我,這是「摹虹兒」的。虹兒是日本的畫家,有工筆的漫畫集;子愷所摹,只是他的筆法,題材等等還是他自己的。這是一種新鮮的趣味!落落不羈的子愷,也會得如此細膩風流,想起來真怪有意思的!集中幾幅工筆畫,我說沒有一幅不妙。
集中所寫,兒童和女子為多。我們知道子愷最善也最愛畫楊柳與燕子;朋友平伯君甚至要送他「豐柳燕」的徽號。我猜這是因為他歡喜春天,所以緊緊地挽著她;至少不讓她從他的筆底下溜過去。在春天裡,他要開闢他的藝術的國土。最宜於藝術的國土的,物中有楊柳與燕子,人中便有兒童和女子。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將他們收入筆端了。
第一集里,如《花生米不滿足》,《阿寶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都是很好的兒童描寫。但那些還只是神氣好,還只是描寫。本集所收,卻能為兒童另行創造一個世界。《瞻瞻的腳踏車》,《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才小試其鋒而已;至於《瞻瞻的四夢》,簡直是「再團,再煉,再調和,好依著你我的意思重新造過」
了。我為了兒童,也為了自己,張開兩臂,歡迎這個新世界!另有《憧憬》一幅,雖是味兒不同,也是象徵著新世界的。在那《虹的橋》里,有著無窮無窮的美麗的國,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三年前的花瓣》,《淚的伴侶》,似乎和第一集里《第三張箋》屬於一類的,都很好。但《挑薺菜》,《春雨》,《斷線鷂》,《賣花女》,《春晝》便自不同;這些是莫之為而為,無所為而為的一種靜境,詩詞中所有的。第一集中,只有《翠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說這些簡直是純粹的詩。就中《斷線鷂》一幅里倚樓的那女子,和那《賣花女》,最惹人夢思。我指前者給平伯君說,這是南方的女人。
別一個朋友也指著後者告我,北方是看不見這種賣花的女郎的。
《東洋與西洋》便是現在的中國,真寬大的中國!《教育》,教育怎樣呢?
方光燾君真像。《明日的講義》是劉心如君。他老是從從容容的;第一集里的《編輯者》,瞧那神兒!但是,《明日的講義》可就苦了他也!我和他倆又好久不見了,看了畫更惦著了。
想起寫第一集的《代序》,現在已是一年零九天,真快哪!
1926年11月10日,在北京。
《粵東之風》序
從民國六年,北京大學徵集歌謠以來,歌謠的搜集成為一種風氣,直到現在。
梁實秋先生說,這是我們現今中國文學趨於浪漫的一個憑據。他說:歌謠在文學里並不佔最高的位置。中國現今有人極熱心的搜集歌謠,這是對中國曆來因襲的文學一個反抗,也是……「皈依自然」的精神的表現。(《浪漫的與古典的》三十七頁)我想,不管他的論旨如何,他說的是實在情形;看了下面劉半農先生的話,便可明白:
我以為若然文藝可以比作花的香,那麼民歌的文藝,就可以比作野花的香。要是有時候,我們被纖麗的芝蘭的香味熏得有些膩了,或者尤其不幸,被戴春林的香粉香,或者是Coty公司的香水香,熏得頭痛得可以,那麼,且讓我們走到野外去,吸一點永遠清新的野花香來醒醒神罷。(《瓦釜集》八十九頁)
這不但說明了那「反抗」是怎樣的,並且將歌謠的文學的價值,也具體地估計出來。我們現在說起歌謠,是容易聯想到新詩上去。這兩者的關係,我想不宜誇張地說;劉先生的話,固然很有分寸,但周啟明先生的所論,似乎更具體些;他以為歌謠「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或做新詩創作的參考」———從文藝方面看。
嚴格地說,我以為在文藝方面,歌謠只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我們將它看作原始的詩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辦法。因為是原始的「幼稚的文體」,「缺乏細膩的表現力」,如周先生在另一文里所說,所以「做新詩創作的參考」,我以為還當附帶相當的條件才行。歌謠以聲音的表現為主,意義的表現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經文人潤色的以外,真正的民歌,字句大致很單調,描寫也極簡略,直致,若不用耳朵去聽而用眼睛去看,有些竟是淺薄無聊之至。固然用耳朵去聽,也只是那一套靡靡的調子,但究竟是一件完成的東西;從文字上看,卻有時竟粗糙得不成東西。我也承認歌謠流行中有民眾的修正,但這是沒計劃,沒把握的;我也承認歌謠也有本來精練的,但這也只是偶然一見,不能常常如此。歌謠的好處卻有一樁,就是率真,就是自然。這個境界,是詩里所不易有;即有,也已加過一番烹煉,與此只相近而不相同。劉半農先生比作「野花的香」,很是確當。但他說的「清新」,應是對詩而言,因為歌謠的自然是詩中所無,故說是「清新」;就歌謠的本身說,「清」是有的,「新」卻很難說,———我寧可說,它的材料與思想,大都是有一定的類型的。
在淺陋的我看來,「念」過的歌謠里,北京的和客家的,藝術上比較要精美些。
北京歌謠的風格是爽快簡煉,念起來脆生生的;客家歌謠的風格是纏綿曲折,念起來裊裊有餘情,這自然只是大體的區別。其他各處的未免鬆懈或平庸,無甚特色;就是吳歌,佳處也怕在聲音而不在文字。
不過歌謠的研究,文藝只是一方面,此外還有民俗學,言語學,教育,音樂等方面。我所以單從文藝方面說,只是性之所近的緣故。歌謠在文藝里,誠然「不佔最高的位置」,如梁先生所說;但並不因此失去研究的價值。在學術里,只要可以研究,喜歡研究的東西,我們不妨隨便選擇;若必計較高低,估量大小,那未免是勢利的見解。從研究方面論,學術總應是平等的;這是我的相信。所以歌謠無論如何,該有它獨立的價值,只要不誇張地,恰如其分地看去便好。
這冊《粵東之風》,是羅香林先生幾年來搜集的結果,便是上文說過的客家歌謠。近年來搜集客家歌謠的很多,羅先生的比較是最後的,最完備的,只看他《前經採集的成績》一節,便可知道。他是歌謠流行最少的興寧地方的人,居然有這樣成績,真是難能可貴。他除排比歌謠之外,還做了一個系統的研究。他將客家歌謠的各方面,一一論到;雖然其中有些處還待補充材料,但規模已具。就中論客家歌謠的背景,及其與客家詩人的關係,最可注意;《前經採集的成績》一節里羅列的書目,也頗有用。
就書中所錄的歌謠看來,約有二種特色:一是比體極多,二是諧音的雙關語極多。這兩種都是六朝時「吳聲歌曲」的風格,當時是很普遍的。現在吳歌里卻少此種,反盛行於客家歌謠里,正是可以研究的事。「吳聲歌曲」的「纏綿宛轉」是我們所共賞;客家歌謠的妙處,也正在此。這種風格,在戀歌里尤多,———其實歌謠里,戀歌總是佔大多數———也與「吳聲歌曲」一樣。這與北京歌謠之多用賦體,措語灑落,恰是一個很好的對比,各有各的勝境。
歌謠的研究,歷史甚短。這種研究的範圍,雖不算大,但要作總括的,貫通的處理,卻也不是目前的事。現在只有先搜集材料隨時作局部的整理。搜集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分地,二是分題;分題的如「看見她」。分地之中,京語,吳語,粵語的最為重要,因為這三種方言,各有其特異之處,而產生的文學也很多。(說本胡適之先生)所以羅先生的工作,是極有分量的。這才是第一集,我盼望他繼續做下去。
1928年5月31日晚,北京清華園。
給《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的
作者———李健吾先生
我已經念完勒《一個兵和他的老婆》得故事。我說,健吾,真有你得!
我說,這個兵夠人味兒。他是個粗透勒頂得粗人,可是他又是個機靈不過得人。瞧那位店東家兩回想揭穿他倆得事兒,他怎們對付來著!還有,他奉勒營長得命令,去敲那位章老頭兒———就是他得丈人勒———去敲他得竹杠得時候,恰巧他親家說他將女兒玉子窩藏起來勒,他倆正鬧得不得開交哪。你瞧,他會做得面面兒光;竹杠是敲上勒,卻不是他丈人章老頭兒!張冠李戴,才有趣哪。他有這們多得心眼兒,加上他那個當兵得大膽子,———真想不到———他敢帶勒逃出來得章玉子,他得老婆,「重入家門」。這們著,他倆才成就勒美滿得姻緣;不然,後來怎樣,只有天知道啦。可是,頂要緊得,他是個有良心得人。要是他在馬房裡第一回看見他老婆得時候,也像他那三個弟兄得性兒,那可不什們都完啦;壓根兒這本書也就甭寫啦。所以我說這個兵夠人味兒。他有一個健康得身子,還有一顆健康得心。可是,健吾,咱們真有過這們膽兒大,心兒細,性兒好得兵?你相信?不論你怎們回答,我覺得這不是現在真有得人;這是你筆底下造出來得英雄。他沒有兵們得壞處,只有他們得好處;不但有他們得好處,還有咱們得———乾脆說你得———好處。
這們湊合起來,他才是個可愛得人。至於章玉子,他得老婆,那女得多少有點兒古怪。但是她得天真爛漫,也可愛得;做他那樣子得人得老婆,她倒也合式。
他得說話雖然還不全像一個兵,但是,也夠乾脆得啦。咱們得作家們,說起話來,老是斯斯文文得,慢聲慢氣得;有得更是扭扭捏捏,怪聲怪氣得。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繞上幾個彎兒。這們著也有這們著得好處,可是你也這一套,我也這一套,叫人膩得慌。像他那們大刀闊斧,砍一下兒是一下兒得,似乎還很少哪。他不多說一句話,也不亂說一句話;句句話從他心坎兒上出來,句句話打在咱們心坎兒上———句句話緊緊得湊合著,不讓漏一絲縫兒。好比船上得布篷,灌滿勒風,到處都急綳綳得。他得話雖說有五段兒,好像是一口氣說完勒似得;他不許你想你自己得,忘了他得。可是你說他真得著忙?不不!他閑著哪。他老是那們帶玩帶笑得。
你說他真得有什們,說什們,像一個沒有底兒得布袋?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著急,叫你擔心,那位店東家兩回得嚇詐,且甭提,只提「他們頭一宵的恩愛」那一段,那女得三回說到嘴邊又瞞過勒得那句話,你能不納悶兒?再說,「他老婆重入家門」那一段,先說他帶勒「一位沒有走過世面得弟兄」,上他丈人家去。你想得到,這位護兵會變成他得老婆哪?可惜臨了兒他那位丈人拐勒一個不大圓得彎兒;我不信那個老頭兒真會那們著崇拜「先王得禮法」!要讓他換個樣子,另拐上一個彎兒,就好勒。就是這收梢,不大得勁似得。除勒這一處,健吾,我敢保這本書沒有錯兒!
1928年12月4日。
《燕知草》序
「想當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這本書也正如此。《燕知草》的名字是從作者的詩句「而今陌上花開日,應有將雛舊燕知」而來;這兩句話以平淡的面目,遮掩著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會看出。書中所寫,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過杭州,只看了目錄,也便可約略知道的。
杭州是歷史上的名都,西湖更為古今中外所稱道;畫意詩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這本書若可以說有多少的詩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這地方,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風晨月夜,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兒,取之不竭,受用不窮;加上綿延起伏的群山,錯落隱現的勝跡,足夠教你流連忘返。難怪平伯會在大洋里想著,會在睡夢裡惦著!但「杭州城裡」,在我們看,除了吳山,竟沒有一毫可留戀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終日是喧闐的市聲,想起來只會頭暈罷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樣悵惘的文字來,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議似的。
其實也並不奇,你若細味全書,便知他處處在寫杭州,而所著眼的處處不是杭州。不錯,他惦著杭州;但為什麼與眾不同地那樣粘著地惦著?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約略說起;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還有幾個人在———大半因了這幾個人,杭州才覺可愛的。好風景固然可以打動人心,但若得幾個情投意合的人,相與徜徉其間,那才真有味;這時候風景覺得更好。———老實說,就是風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過同心人的蹤跡,他們也會老那麼惦記著的。他們還能出人意表地說出這種地方的好處;像書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類文字,便是如此。
再說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時,他去過的地方,我大半也去過;現在就只有淡淡的影像,沒有他那迷勁兒。這自然有許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還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這種人並不在多,也不會多。你看這書里所寫的,幾乎只是和平伯有著幾重親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內;就這幾個人,給他一種溫暖濃郁的氛圍氣。他依戀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寫這本書的感興,其實也在此。
就是那《塔磚歌》與《陀羅尼經歌》,雖像在發揮著「歷史癖與考據癖」,也還是以H君為中心的。
近來有人和我論起平伯,說他的性情行徑,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謂「明朝人」,是指明末張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這一派人的特徵,我慚愧還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現在流行的話,大約可以說是「以趣味為主」的吧?他們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麼禮法,什麼世故,是滿不在乎的。他們的文字也如其人,有著「洒脫」的氣息。平伯究竟像這班明朝人不像,我雖不甚知道,但有幾件事可以給他說明,你看《夢遊》的跋里,豈不是說有兩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興,從字裡行間露出。這是自畫的供招,可為鐵證。標點《陶庵夢憶》,及在那篇跋里對於張岱的嚮往,可為旁證。而周啟明先生《雜拌兒》序里,將現在散文與明朝人的文章,相提並論,也是有力的參考。但我知道平伯並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習有些相近,便爾暗合罷了;他自己起初是並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襲的氣分,沒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於這種名士風是好是壞,合時宜不合時宜,要看你如何著眼;所謂見仁見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別》,《賣信紙》,我就覺得太「感傷」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們也不必管;只從這點上去了解他的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這本書便好。
這本書有詩,有謠,有曲,有散文,可稱五光十色。一個人在一個題目上,這樣用了各體的文字抒寫,怕還是第一遭吧?我見過一本《水上》,是以西湖為題材的新詩集,但只是新詩一體罷了;這本書才是古怪的綜合呢。書中文字頗有濃淡之別。《雪晚歸船》以後之作,和《湖樓小擷》、《芝田留夢記》等,顯然是兩個境界。平伯有描寫的才力,但向不重視描寫。雖不重視,卻也不至厭倦,所以還有《湖樓小擷》一類文字。近年來他覺得描寫太板滯,太繁縟,太矜持,簡直厭倦起來了;他說他要素樸的趣味。《雪晚歸船》一類東西便是以這種意態寫下來的。這種「夾敘夾議」的體制,卻並沒有墮入理障中去;因為說得乾脆,說得親切,既不「隔靴搔癢」,又非「懸空八隻腳」。這種說理,實也是抒情的一法;我們知道,「抽象」,「具體」的標準,有時是不夠用的。至於我的歡喜,倒頗難確說,用杭州的事打個比方罷:書中前一類文字,好像昭賢寺的玉佛,雕琢工細,光潤潔白;后一類呢,恕我擬不於倫,像吳山四景園馳名的油酥餅———那餅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據說是「明朝」就有的。
《重過西園碼頭》這一篇,大約可以當得「奇文」之名。平伯雖是我的老朋友,而趙心餘卻決不是,所以無從知其為人。他的文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
所好者,能從萬裡外一個筋斗翻了回來;「趙」之與「孫」,相去只一間,這倒不足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筆,竟和平伯一樣;別是他的私淑弟子罷?其實不但「一樣」,他那洞達名理,委曲述懷的地方,有時竟是出藍勝藍呢。最奇者,他那些經歷,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這的的括括可以說是天地間的「無獨有偶」了。嗚呼!我們怎能起趙君於九原而細細地問他呢?
1928年12月19日晚,北平清華園。
《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
《老張的哲學》,為一長篇小說,敘述一班北平閑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個叫「老張」的故事為主,復以一對青年的戀愛問題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極有味,又加以著者諷刺的情調,輕鬆的文筆,使本書成為一本現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學者固宜一讀,即一般的人們亦宜換換口味,來閱看這本新鮮的作品。
《趙子曰》這部作品的描寫對象是學生的生活。以輕鬆微妙的文筆,寫北平學生生活,寫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動人,把趙子曰等幾個人的個性活活的浮現在我們讀者的面前。後半部卻入於嚴肅的敘述,不復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筆是同樣的活躍。且其以一個偉大的犧牲者的故事作結,很使我們有無窮的感喟。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笑,繼而感動,終於悲憤了。(十七年十月《時事新報》)這是商務印書館的廣告。雖然是廣告,說得很是切實,可作兩條短評看。從這裡知道這兩部書的特色是「諷刺的情調」和「輕鬆的文筆」。
諷刺小說,我們早就有了《儒林外史》,並不是「新鮮」的東西。《儒林外史》的諷刺,「戚而能諧,婉而多諷」(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蘊釀」為貴。後來所謂「譴責小說」,雖出於《儒林外史》,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於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這是諷刺的藝術的差異。前者本於自然的真實,而以精細的觀察與微妙的機智為用。後者是在觀察的事實上,加上一層誇飾,使事實失去原來的輪廓。這正和上海遊戲場里的「哈哈鏡」一樣,人在鏡中看見扁而短或細而長的自己的影子,滿足了好奇心而暫時地愉快了。但只是「暫時的」愉快罷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這種諷刺的手法與一般人小說的觀念是有聯帶關係的,從前人讀小說只是消遣,作小說只是遊戲。「譴責小說」與一切小說一樣,都是戲作。所謂「譴責」或諷刺,雖說是本於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論文,實在是嘲弄的喜劇味比哀矜的悲劇味多得多。這種小說總是雜集「話柄」;「聯綴此等,以成類書」
(《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話柄」固人人所難免,但一人所行,決無全是「話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場現形記》,只敘此種,彷彿書中人物只有「話柄」
而沒有別的生活一樣,而所敘又加增飾。這樣,便將書中人全寫成變態的了。《儒林外史》有時也不免如此,但就大體說,文筆較為平實和婉曲,與此固不能並論。
小說既系戲作,由《儒林外史》變為「譴責小說」,卻也是自然的趨勢。至於不涉遊戲的嚴肅的諷刺,直到近來才有;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可為代表。這部書是類型的描寫;沈雁冰先生說得好:中國沒有這樣「一個」人,但這是一切中國人的「譜」(大意)。我們大家都分得阿Q的一部分。將阿Q當作「一個」人看,這部書確是誇飾,但將他當作我們國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覺親切可味了。而文筆的嚴冷隱隱地蘊藏著哀矜的情調,那更是從前的諷刺或譴責小說所沒有。這是諷刺的態度的差異。
這兩部書里的「諷刺的情調」是屬於那一種呢?這不是可以簡單回答的。《趙子曰》的廣告里稱讚作者個性的描寫。不錯,兩部書里各人的個性確很分明。在這一點上,它們是近於《儒林外史》的;因為《官場現形記》和《阿Q正傳》等都不描寫個性。但兩書中所描寫的個性,卻未必全能「逼真而動人」。從文筆論,與其說近於《儒林外史》,還不如說近於「譴責小說」。即如兩位主人公,老張與趙子曰:老舍先生寫老張的「錢本位」的哲學,確乎是酣暢淋漓,闡揚盡致;但似乎將「錢本位」這個特點太擴大了些,或說太盡致了些。我們固然覺得「可笑」,但誰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這樣「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將老張寫成一個「太」
聰明的人,但我們想老張若真這樣,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了瘋狂了。如第十五節云:
他(老張)只不住的往水裡看,小魚一上一下的把水撥成小圓圈,他總以為有人從城牆上往河裡扔銅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張的聰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魚們遊戲,雖然,仍屢屢回頭望也!
這自然是「錢本位」的描寫;是太聰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說。至於趙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個玩笑;你想得出誰曾有這樣一個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識不知的人,但大學生的趙子曰不會那樣昏聵糊塗,和白痴相去不遠,卻有些出人意表!
其餘的角色如《老張的哲學》中的龍樹古,藍小山,《趙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歐陽天風,也都有寫得過火的地方。這兩部書與「譴責小說」不同的,它們不是雜集話柄而是性格的擴大描寫。在這一點上,又有些像《阿Q正傳》。但《正傳》寫的是類型,不妨用擴大的方法;這兩部書寫的是個性,用這種方法便不適宜。這兩部書還有一點可以注意:它們沒有一貫的態度。它們都有一個嚴肅的悲慘的收場,但上文卻都有不少的遊戲的調子;《趙子曰》更其如此。廣告中說「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笑,繼而感動,終於悲憤了」。「發笑」與「悲憤」這兩種情調,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這兩部書若用一貫的情調或態度寫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這樣嚴肅的收場,便已異於「譴責小說」而為現代作品了。
兩部書中的人物,除《老張的哲學》中的老張,南飛生,藍小山,《趙子曰》中的歐陽天風外,大都是可愛的。他們各有缺點和優點。只有《趙子曰》中的李景純,似乎沒有什麼缺點;正和老張等之沒有什麼優點一樣。李景純是這兩部書中唯一的英雄;他熱心苦口,領導著趙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歐陽天風的辱罵,不屑與他辯論;他盡心竭力保護王女士,而毫無所求;他「為民間除害」而犧牲了自己。
老舍先生寫李景純,始終是嚴肅的;在這裡我們看見作者的理想的光輝。這兩部書若可說是描寫「錢本位」與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戰的,那麼李景純是後者的代表而老張不用說是前者的代表———歐陽天風也是的。其餘的人大抵掙扎於兩者之間,如龍樹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張的哲學》里,人本位是無聲無臭地失敗了。在《趙子曰》里,人本位雖也照常失敗,但卻留下光榮的影響:莫大年,武端,趙子曰先後受了李景純的感化,知道怎樣努力做人。前書只有絕望,后書卻有了希望;這或許與我們的時代有關,書中有好幾處說到革命,可為佐證。在這一點上,《趙子曰》的力量,勝過《老張的哲學》。可是書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淺薄的;《老張的哲學》里的不用說,便是李景純,那學哲學的,也不過如此。大約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進這兩部書里去罷?至於兩書中最寫得恰當的人,我以為要算《老張的哲學》里的趙姑父趙姑母。這是一對可愛的老人。如第十三節云:王德、李應買菜回來,姑母一面批評,一面烹調。批評的太過,至於把醋當了醬油,整匙的往烹鍋里下。忽然發覺了自己的錯誤,於是停住批評,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淚一個擠著一個往下滴。
…………
趙姑母不等別人說話,先告訴他丈夫,她把醋當作了醬油。
趙姑父聽了,也笑得流淚,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塊。
這裡寫趙姑母的嘮叨和龍鍾,惟妙惟肖;老夫婦情好之篤,也由此可見。這是一段充滿了生活趣味的描寫。兩書中除李景純和這一對老夫婦外,其餘的人物描寫,大抵是不免多少「張皇」的。———這也可以說是不一貫的地方。
這兩部書的結構,大體是緊湊的。《老張的哲學》里時間,約莫一年;《趙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夏的三季。時間的短促,有時可以幫助結構。《老張的哲學》里主角頗多,穿插甚難恰到好處;老舍先生布置各節,似乎很苦心。《趙子曰》是順次的敘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內,自然比較容易。又《趙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敘趙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別的都以北京為背景;《老張的哲學》卻忽而鄉,忽而城,錯綜不一,這又比較難些。《老張的哲學》里沒有不關緊要的敘述,《趙子曰》里卻有:第二章第四節敘趙子曰加入足球隊,實在可有可無;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太詳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敘些。《老張的哲學》以兩個女子為全篇樞紐,她們都出面;《趙子曰》以一個王女士為樞紐,卻不出面。雖不出面,但書中人卻常常提到她;雖提到她,卻總未說破,她是怎樣的人。像悶葫蘆一樣,直到末章才揭開了,由她給李景純的信里,敘出她的身世。這樣達到了「極點」,一切都有了著落。這種布置確比《老張的哲學》巧些。兩書結尾都有毛病:《老張的哲學》末尾找補書中未死各人的結局,散漫無歸;《趙子曰》末一段趙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說的話,意思不大明顯,不能將全篇收住。又兩書中作者現身解釋的地方太多,這是「辭氣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節的開端,往往有很長的解釋或議論,似乎是舊小說開端的濫調,往往很殺風景的。又兩書描寫有類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張的哲學》里的孫八常說「多辛苦」一句話,《趙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說「你猜怎麼著」,這未免有些單調;為什麼每部書里總該有這樣一個人?至於「輕鬆的文筆」,那是不錯的。老舍先生的白話沒有舊小說白話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雖「輕鬆」,卻不甚雋妙。可稱為雋妙的,除趙姑父趙姑母的描寫及其一二處外,便只有寫景了;寫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戲,差不多都好。現在舉一節我最喜歡的:那粉團似的蜀菊,襯著嫩綠的葉兒,迎著風兒一陣陣抿著嘴兒笑。那長長的柳條,像美女披散著頭髮,一條一條的慢慢擺動,把南風都擺動得軟了,沒有力氣了。那高峻的城牆長著歪著脖兒的小樹,綠葉底下,青枝上面,藏著那麼一朵半朵的小紅牽牛花。那嬌嫩剛變好的小蜻蜓,也有黃的,也有綠的,從凈業湖而後海而什剎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彎著小尾巴在水皮兒上一點一點;好像北京是一首詩,他們在綠波上點著詩的句讀。
凈業湖畔的深綠肥大的蒲子,拔著金黃色的蒲棒兒,迎著風一搖一搖的替浪聲擊著拍節。什剎海中的嫩荷葉,卷著一些幽情,放開的像給詩人托出一小碟子詩料。北海的漁船在白石欄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邊,和小野鴨們擠來擠去的浮蕩著;時時的小野鴨們噗喇噗喇擦著水皮兒飛,好像替漁人的歌唱打著鑼鼓似的:「五月來呀南風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魚兒」
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那白色的塔,藍色的天,塔與天的中間飛著那麼幾隻灰野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詩人的心隨著小灰鴿飛到天外去了。……(《趙子曰》第十六章第一節)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詩。
1929年2月。
葉聖陶的短篇小說
聖陶談到他作小說的態度,常喜歡說:我只是如實地寫。這是作者的自白,我們應該相信。但他初期的創作,在「如實地」取材與描寫之外,確還有些別的,我們稱為理想,這種理想有相當的一致,不能逃過細心的讀者的眼目。後來經歷漸漸多了,思想漸漸結實了,手法也漸漸老練了,這才有真箇「如實地寫」的作品。彷彿有人說過,法國的寫實主義到俄國就變了味,這就是加進了理想的色彩。假使這句話不錯,聖陶初期的作風可以說是近於俄國的,而後期可以說是近於法國的。
聖陶的身世和對於文藝的見解,顧頡剛先生在《隔膜》序里說得極詳。我所見他的生活,也已具於另一文。這裡只須指出他是生長在一個古風的城市———蘇州———中的人,後來又在一個鄉鎮———嗿直———里住了四五年,一徑是做著小學教師;最後才到中國工商業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務印書館的編輯,直至現在。這二十年來時代的大變動,自然也給他不少的影響:辛亥革命,他在蘇州;五四運動,他在嗿直;五卅運動與國民革命,卻是他在上海親見親聞的。這幾行簡短的歷史,暗示著他思想變遷的軌跡,他小說里所表現的思想變遷的軌跡。
因為是「如實地寫」,所以是客觀的。他的小說取材於自己及家庭的極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筆鋒也不常帶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對話及作者關於人物或事件的解釋里,往往出現,特別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之感》或《啼聲》是兩個極端的例子。這是理智的表現。聖陶的靜默,是我們朋友里所僅有;他的「愛智」,不是偶然的。
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說的兩塊基石。這正是新文化運動開始時的思潮;但他能用藝術表現,便較一般人為深入。他從母愛性愛一直寫到兒童送一個小蜆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詳。母愛的力量在犧牲自己;顧頡剛先生最愛讀的《潛隱的愛》(見顧先生《火災》序),是一篇極好的代表。一個孤獨的蠢笨的鄉下婦人用她全部的心與力,偷偷摸摸去愛一個鄰家的孩子。這是透過一層的表現。性愛的理想似乎是夫婦一體,《隔膜》與《未厭集》中兩篇《小病》,可以算相當的實例。但這個理想是不容易達到的;有時不免來點兒「說謊的藝術」(看《火災》中《雲翳》篇),有時母愛分了性愛的力量,不免覺得「兩樣」;夫婦不能一體時,有時更免不了離婚。離婚是近年常有的現象。但聖陶在《雙影》里所寫的是女的和男的離了婚,另嫁了一個氣味相投的人;後來卻又捨不得那男的。這是一個怪思想,是對夫婦一體論的嘲笑。聖陶在這問題上,也許終於是個「懷疑派」罷?至於廣泛地愛人愛動物,聖陶以為只有孩子們行;成人是只有隔膜與冷酷罷了。《隔膜》,《游泳》(《線下》中),《晨》便寫的這一類情形。他又寫了些沒有愛的人的苦悶,如《歸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離棄的婦人,《孤獨》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卻的》(《火災》中)里田女士與童女士的同性愛,也正是這種苦悶的另一樣寫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還有一面是尊重個性。聖陶特別著眼在婦女與兒童身上。
他寫出被壓迫的婦女,如農婦,童養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寫一個農婦的。對於中等家庭的主婦的服從與苦辛,他也有哀矜之意。
《春遊》(《隔膜》中)里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兩封回信》里說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籠子里的畫眉,花盆裡的蕙蘭」,也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類平等的一個『人』」。他後來在《未厭集》里還有兩篇小說(《遺腹子》,《小妹妹》),寫重男輕女的傳統對於女子壓迫的力量。聖陶做過多年小學教師,他最懂得兒童,也最關心兒童。他以為兒童不是供我們遊戲和消遣的,也不是給我們防老的,他們應有他們自己的地位。他們有他們的權利與生活,我們不應嫌惡他們,也不應將他們當作我們的具體而微看。《啼聲》(《火災》中)是用了一個女嬰口吻的激烈的抗議;在聖陶的作品中,這是一篇僅見的激昂的文字。但寫得好的是《低能兒》,《一課》,《義兒》,《風潮》等篇;前兩篇寫兒童的愛好自然,后兩篇寫教師以成人看待兒童,以致有種種的不幸。其中《低能兒》是早經著名的。此外,他還寫了些被榨取著的農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負壓得不能喘氣的。他憧憬著「藝術的生活」,藝術的生活是自由的,發展個性的;而現在我們的生活,卻都被撤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聖陶極厭惡這些模型或方式;在這些方式之下,他「只覺一個虛幻的自己包圍在廣大的虛幻里」(見《隔膜》中《不快之感》)。
聖陶小說的另一面是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假如上文所舉各例大體上可說是理想的正面或負面的單純表現,這種便是複雜的糾紛的表現。如《祖母的心》(《火災》中)寫親子之愛與禮教的衝突,結果那一對新人物妥協了;這是現代一個極普遍極葛藤的現象。《平常的故事》里,理想被現實所蠶食,幾至一些無餘;這正是理想主義者煩悶的表白。《前途》與此篇調子相類,但寫的是另一面。《城中》寫腐敗社會對於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疑忌與陰謀;而他是還在準備抗爭。《校長》與《搭班子》里兩個校長正在高高興興地計劃他們的新事業,卻來了舊勢力的侵蝕;一個妥協了,一個卻似乎準備抗爭一下。但《城中》與《搭班子》只說到「準備」而止,以後怎樣呢?是成功?失敗?還是終於妥協呢?據作品里的空氣推測,成功是不會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敗,《搭班子》里的大概會妥協吧?聖陶在這裡只指出這種衝突的存在與自然的進展,並沒有暗示解決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寫《橋上》與《抗爭》,他似乎才進一步地追求了。《橋上》還不免是個人的「浪漫」的行動,作者沒有告訴我們全部的故事;《抗爭》卻有「集團」的意義,但結果是失敗了,那領導者做了祭壇前的犧牲。聖陶所顯示給我們的,至此而止。還有《在民間》是衝突的別一式。
聖陶後期作品(大概可以說從《線下》後半部起)的一個重要的特色,便是寫實主義手法的完成。別人論這些作品,總側重在題材方面;他們稱讚他的「對於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描寫」。這是並不錯的。聖陶的生活與時代都在變動著,他的眼從村鎮轉到城市,從兒童與女人轉到戰爭與革命的側面的一些事件了。他寫城市中失業的知識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師的苦悶;他寫戰爭時「城市的小資產階級」與一部分村鎮人物的利己主義,提心弔膽,瑣屑等(如茅盾先生最愛的《潘先生在難中》,及《外國旗》)。他又寫戰爭時兵士的生活(《金耳環》);又寫「白色的恐怖」(如《夜》,《冥世別》———《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紀事》)。他還有一篇寫「工人階級的生活」的《夏夜》(《未厭集》)(看錢杏屯阝先生《葉紹鈞的創作的考察》,見《現代中國文學作家》第二卷)。他這樣「描寫了廣闊的世間」;茅盾先生說他作《倪煥之》時才「第一次描寫了廣闊的世間」,似乎是不對的(看《讀〈倪煥之〉》,附錄在《倪煥之》後面)。他誠然「長於表現城市小資產階級」(錢語),但他並不是只長於這一種表現,更不是專表現這一種人物,或側重於表現這一種人物,即使在他後期的作品里。這時期聖陶的一貫的態度,似乎只是「如實地寫」一點;他的取材只是選擇他所熟悉的,與一般寫實主義者一樣,並沒有顯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長篇作品《倪煥之》,茅盾先生論為「有意為之的小說」,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記》里還說:「每一個人物,我都用嚴正的態度如實地寫」,這可見他所信守的是什麼了。這時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著充分的客觀的冷靜(初期作品如《飯》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發精鍊,寫實主義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愛的。———只有《冥世別》是個例外;但正如魯迅先生寫不好《不周山》一樣,聖陶是不適於那種表現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寫實主義之路》(林伯譯)里說寫實主義有三種。聖陶的應屬於第二種,所謂「小布爾喬亞寫實主義」;在這一點上說他是小資產階級的作家,我可以承認。
我們的短篇小說,「即興」而成的最多,注意結構的實在沒有幾個人;魯迅先生與聖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們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謹嚴而不單調的布局。聖陶的後期作品更勝於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別體,《隔膜》自頗緊湊,但《不快之感》及《啼聲》,就沒有多少精彩;又《曉行》,《旅路的伴侶》兩篇(《火災》中),雖穿插頗費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的重載》卻較好)。這些時候,聖陶愛用抽象觀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淵」,「煩悶之淵」等,在現在看來,似乎有些陳舊或浮淺了。他又愛用駢句,有時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風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釋的地方,往往太正經,又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敘述,但後面那一個公式與其說明,也太煞風景了。聖陶寫對話似不頂擅長。各篇中對話往往嫌平板,有時說教氣太重;這便在後期作品中也不免。聖陶寫作最快,但決非不經心;他在《倪煥之》的《自記》里說:「斟酌字句的癖習越來越深」,我們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態度。他最擅長的是結尾,他的作品的結尾,幾乎沒有一篇不波俏的。他自己曾戲以此自詡;錢杏屯阝先生也說他的小說,「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盡之感。」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談美》序
新文化運動以來,文藝理論的介紹,各新雜誌上常常看見;就中自以關於文學的為主,別的偶然一現而已。同時各雜誌的插圖卻不斷地複印西洋名畫,不分時代,不論派別,大都憑編輯人或他們朋友的嗜好。也有選印雕像的,但比較少。他們有時給這些名作來一點兒說明,但不說明的時候多。青年們往往將雜誌當水火,當飯菜;他們從這裡得著美學的知識,正如從這裡得著許多別的知識一樣。他們也往往應用這點知識去欣賞,去批評別人的作品,去創造自己的。不少的詩文和繪畫就如此形成。但這種東鱗西爪積累起來的知識只是「雜拌兒」;———還趕不上「雜拌兒」,因為「雜拌兒」總算應有盡有,而這種知識不然。應用起來自然是夠苦的,夠張羅的。
從這種凌亂的知識里,得不著清清楚楚的美感觀念。徘徊於美感與快感之間,考據批評與欣賞之間,自然美與藝術美之間,常使自己衝突,自己煩惱,而不知道怎樣去解那連環。又如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就像是難分難解的一對冤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亂墜的話。你有時樂意聽這一造的,有時樂意聽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難!還有近年來慣用的「主觀的」「客觀的」兩個名字,也不只一回「纏夾二先生」。因此許多青年膩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著一條道理,「有文藝的嗜好就可以談文藝」。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談」不出什麼來。留心文藝的青年,除這等難處外,怕更有一個切身的問題等著解決的。新文化是「外國的影響」,自然不錯;但說一般青年不留餘地的鄙棄舊的文學藝術,卻非真理。他們覺得單是舊的「注」「話」「評」「品」等不夠透徹,必須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但他們的力量不夠應用新知識到舊材料上去,於是只好擱淺,並非他們願意如此。
這部小書便是幫助你走出這些迷路的。它讓你將那些雜牌軍隊改編為正式軍隊;裁汰冗弱,補充械彈,所謂「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給你一些簡截不繞彎的道路讓你走上前去,不至於彷徨在大野里,也不至於彷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訴你怎樣在咱們的舊環境中應用新戰術;它自然只能給你一兩個例子看,讓你可以舉一反三。它矯正你的錯誤,針砭你的缺失,鼓勵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寫給你《十二封信》;他的態度的親切和談話的風趣,你是不會忘記的。在這書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說:
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和那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第一章)
這卻不是大而無當,遠不可及的例話;他散布希望在每一個心裡,讓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訴你美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裡。「一首詩的生命不是作者一個人所能維持住,也要讀者幫忙才行。讀者的想像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詩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並非是一成不變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詩是做不盡的。……詩是生命的表現。說詩已經做窮了,就不啻說生命已到了末日。」(第十一章)這便是「欣賞之中都寓有創造,創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賞」(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時結結實實地鼓勵你。
孟實先生還寫了一部大書,《文藝心理學》。但這本小冊子並非節略;它自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有些處是那部大書所不詳的,有些是那裡面沒有的。———《人生的藝術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這是孟實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論。他分人生為廣狹兩義:藝術雖與「實際人生」有距離,與「整個人生」卻並無隔閡;「因為藝術是情趣的表現,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離開藝術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造和欣賞都是藝術的活動。」他說:「生活上的藝術家也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
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又引西方哲人之說:「至高的美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以為這「還是一種美」。又說:「一切哲學系統也都只能常作藝術作品去看。」又說:「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是美感的對象;……所以科學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這樣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體了。
孟實先生引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這種「宏遠的眼界和豁達的胸襟」,值得學者深思。文藝理論當有以觀其會通;局於一方一隅,是不會有真知灼見的。
1932年4月,倫敦。
論白話
———讀《南北極》與《小彼得》的感想讀完《南北極》與《小彼得》,有些纏夾的感想,現在寫在這裡。
當年胡適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提倡白話文學,說文言是死的,白話是活的。什麼叫做「活的」?大家似乎全明白,可是誰怕也沒有仔細想過。是活在人人嘴上的?
這種話現在雖已有人試記下來,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將來也不準能通行(后詳)。
後來白話升了格叫做「國語」。國語據說就是「藍青官話」,一人一個說法,大致有一個不成文的譜。這可以說是相當的「活的」。但是寫在紙上的國語並非藍青官話;它有比較劃一的體裁,不能夠像藍青官話那樣隨隨便便。這種體裁是舊小說,文言,語錄夾雜在一塊兒。是在清末的小說家手裡寫定的。它比文言近於現在中國大部分人的口語,可是並非真正的口語,換句話說,這是不大活的。胡適之先生稱讚的《俠隱記》的文字和他自己的便都是如此。
周作人先生的「直譯」,實在創造了一種新白話,也可以說新文體。翻譯方面學他的極多,像樣的卻極少;「直譯」到一點不能懂的有的是。其實這些只能叫做「硬譯」「死譯」,不是「直譯」。寫作方面周先生的新白話可大大地流行,所謂「歐化」的白話文的便是。這是在中文裡參進西文的語法;在相當的限度內,確能一新語言的面目。流弊所至,寫出「三株們的紅們的牡丹花們」一類句子,那自然不行。這種新白話本來只是白話「文」,不能上口說。流行既久,有些句法也就跑進口語里,但不多。周先生自己的散文不用說用這種新白話寫;可是他不但歐化,還有點兒日化,像那些長長的軟軟的形容句子。學這種的人就幾乎沒有。因為歐化文的流行一半也靠著懂英文的多,容易得竅兒;懂日文的卻太少了。
創造社對於語言的努力,據成仿吾先生說,有三個方針:「一、極力求合於文法;二、極力採用成語,增進語彙;三、試用複雜的構造。」(見《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他們雖說試用複雜的構造,卻並不大採用西文語法。增造語彙這一層做到了,白話文在他們手裡確是豐富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筆鋒上的情感,那像狂風驟雨的情感。我們的白話作品,不論老的新的,從沒有過這個。那正是「個性的發現」的時代,一般讀者,特別是青年們,正感著心中有苦說不出,念了他們的創作,愛好欲狂,他們的雖也還是白話文,可是比前一期的歐化文離口語要近些了;郁達夫先生的尤其如此,所以仿效他的也最多。
陳西瀅先生的《閑話》平淡而冷靜,論事明澈,有點像報章文字。他的思想細密,所以顯得文字也好。他的近於口語的程度和適之先生的差不多。徐志摩先生的詩和散文雖然繁密,「濃得化不開」,他卻有意做白話。他竭力在摹效北平的口吻,有時是成功的,如《志摩的詩》中《太平景象》一詩。又如《一條金色的光痕》,摹效他家鄉硤石的口吻,也是成功的。他的好處在那股活勁兒。有意用一個地方的活語言來做詩做文,他算是我們第一個人;至於他的情思不能為一般民眾所了解,那是另一問題,姑且不論。
有一位署名「蜂子」的先生寫過些真正的白話詩,登在前幾年的《大公報》上。他將這些詩叫做「民間寫真」,寫的大概是農村腐敗的情形和被壓迫的老百姓。
用的是乾脆的北平話,押韻非常自然。可惜只登了沒有幾首,所以極少注意的人。
李健吾先生的《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現收入《罈子》中)是一個理想的故事,可是生動極了。全篇是一個兵的自述,用的也是北平話,充分地表現著喜劇的氣分,徐志摩先生的《太平景象》等詩乃至蜂子先生的「民間寫真」都還只是小規模,他的可是整本兒。他將國語語助字全改作北平語語助字,話便容易活起來。我們知道國語語助字有些已經差不多光剩了一種形式,只能上紙,不能上口了。
趙元任先生改譯的《最後五分鐘》劇本,用的是道地北平語,語助字滿都仔仔細細改了,一字一句都能上口說。這才真是白話。不過他的用意在研究北平的語助辭,在打一個戲譜,不在創造一種新文體。那個怕也不會成為一種新文體;因為有些分別太細微了,太瑣碎了,看起來作起來都不大方便。
國語體(即胡適之,陳西瀅諸先生的文體)是我們白話文的基調。歐化體和創造體曾經風靡一時;現在卻差點兒勢。用活的方言作文還只有幾個人試驗,沒有成為風氣;但成績都還不壞。近年來可有一種新運動,向著另一方向去。這所謂舊瓶里裝新酒。用時調,山歌,彈詞,宣卷,鼓詞等舊有的民間文藝的體裁來說新的東西。上海這種印本大概不少,但我沒有見,無從評論,這些體裁裡面照例夾帶著好些文言,並不全是白話;那是因為歌詞要將就音樂,本與常語要不同些。這種運動用意似乎在廣播新思想,而不注重文字;與前舉幾位的態度大不一樣;只有與蜂子先生還相近些。
最近宋陽先生在《文學月報》里提出「大眾文藝的問題」,引起許多討論。關於「用什麼話寫」一層,宋陽先生主張用「最淺近的新興階級的普通話」,而這「又不是官僚的所謂國語」。但止敬先生在同報第二期里指出這種普通話「還不夠文學描寫上的使用」。又有一位寒生先生在《北斗雜誌》上主張用「大眾日常所說的絕對白話」,就是「大多數工農大眾所說的普通話」。這種大多數工農大眾的普通話,其實是沒有的。工人間還有那不夠描寫用的普通話,農人各處一鄉,不與異鄉人接觸,那兒來的這個?其實國語區域倒是廣,用國語雖不是大多數工農大眾所說的普通話,可是相差不遠,而且比較豐富夠用。止敬先生主張,「還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話」,便是為此。但我的意思,不妨盡量地採用活的北平話,和我們的國音現在採用北平話一樣。不過都要像趙元任先生的戲譜那樣,可太麻煩;我想有些讀音的輕重和語助詞的念法不妨留給讀者自己去辨別,我們只多多採用北平話的句法和成語(可以望文生義的)就行了。若說這麼著南幾省人就不能懂,我覺得不然。
他們若是識過字,讀過國語文或白話文,這是不成什麼問題的。不識字,或識字太少,那就什麼書也不能讀;得從頭做起,讓他們先識夠了字。
《南北極》和《小彼得》兩部書都盡量採用活的北平話,念起來虎虎有生氣。
《小彼得》寫工人,兵,講戀愛的青年,和動搖的投機的青年。作者寫某一種人便加進某一種特別的語彙,所以口吻很像。《稀鬆的戀愛故事》寫現在戀愛方式的無聊,《豬腸子的悲哀》寫一個在觀望在墮落的小資產階級,《皮帶》寫一個患得患失的謀差使的人,都透徹極了。《麵包線》寫一件搶米的故事;篇中空氣漸漸緊張起來,你忿忿了,然後痛快地解決了。《二十一個》寫得不大結實些;別的都不壞。
《南北極》只寫工人,海盜,漁人,都是所謂「流浪漢」,乾脆得多,不像《小彼得》里有時還免不了多少歐化的痕迹。《南北極》那一篇自然最酣暢淋漓,寫一個流浪漢對於上層階級的輕蔑與仇恨。這種輕蔑與仇恨是全書的中心思想。其中三篇只表這個思想和對於將來的確信。《咱們的世界》寫海盜,表面上雖也還是《水滸》式的英雄;骨子裡他們卻不僅是反抗貪官污吏,替天行道,而是對於整個兒的上層社會輕蔑與仇恨。他們相信,「這世界多早晚總是咱們窮人的」。《生活在海上的人們》便寫這班窮人的動作。雖然暫時失敗了,可是他們「還要來一次的」。這一篇寫集團的行為,頭緒太繁了,真不容易。但和前幾年的「標語口號文學」相比,這裡面有了技術;所以寫出來也就相當地有效力了。書中只《手指》一篇太簡略些。這裡五篇有一個特色,就是都用第一人稱的口氣;這第一人稱無論是多數還是單數,總是代表著一個集團的。《小彼得》中寫小資產階級的幾篇也有一個特色,就是在個性的描寫里暗示著類型。這種手法表現著一種新意識,從前還不多見。這兩部書最重要的是其中對於社會的新態度;雖還不能算是新興文學的最進步的樣子,但這個過渡時代,在現有的作家中,這些怕也算得是很不壞的努力了。這已出了本題的範圍,還是不論罷。
《子夜》
這幾年我們的長篇小說,漸漸多起來了;但真能表現時代的只有茅盾的《蝕》和《子夜》。《蝕》寫一九二七年的武漢與一九二八年的上海,寫的是「青年在革命壯潮中所經過的三個時期」。能利用這種材料的不止茅君一個,可是相當地成功的只有他一個。他筆下是些有血有肉能說能做的人,不是些扁平的人形,模糊的影子。《子夜》寫一九三○年的上海,寫的是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崩潰的縮影。與《蝕》都是大規模的分析的描寫,範圍卻小些:只側重在「工業的金融的上海市」,而經過只有兩個多月。不過這回作者觀察得更有系統,分析得也更精細;前一本是作者經驗了人生而寫的,這一本是為了寫而去經驗人生的,聽說他的親戚頗多在交易所里混的;他自己也去過交易所多次。他這本書是細心研究的結果,並非「寫意」的創作。《蝕》包含三個中篇,字數還沒有這一本多,便是為此。看小說消遣的人看了也許覺得煩瑣,膩味;那是他自己太「寫意」了,怨不得作者。「子夜」
的意思是「黎明之前」;作者相信一個新時代是要到來的。
這本書有主角,與《蝕》不同。主角是吳蓀甫。他曾經遊歷歐美,抱著發展中國民族工業的雄圖,是個有作為的人。他在故鄉雙橋鎮辦了一個發電廠,打算以此為基礎,建築起一個模範鎮;又在上海開了一爿大絲廠。不想雙橋鎮給「農匪」破壞了,他心血算白費了。絲廠因為競爭不過日本絲和人造絲,漸漸不景氣起來,只好在工人身上打主意,扣減她們的工錢。於是醞釀著工潮,勞資的衝突一天天尖銳化。那正是內戰大爆發的時候,內地的現銀向上海集中。金融界卻只曉得做地皮,金子,公債,毫無企業的眼光。蓀甫的姊丈杜竹齋便是一個,而且是膽子最小最貪近利的一個。蓀甫自然反對這種態度。他和孫吉人、王和甫頂下了益中信託公司,打算大規模地辦實業。他們一氣兼并了八個製造日用品的小工廠,想將它們擴充起來,讓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門的廠受到一個致命傷。蓀甫有了這種大計劃,便覺得雙橋鎮無用武之地,破壞了也不足深惜了。
但這是個最宜於做公債的年頭;戰事常常變化,投機家正可上下其手。蓀甫本不贊成投機,而為迅速的擴充他們的資本,便也鑽到公債里去。這明明是一個矛盾;時勢如此,他無法避免。他們的企業的基礎,因此便在風雨飄搖之中。這當兒他們的對頭趙伯韜來了。他是美國資本家的「掮客」,代理他們來吞併剛在萌芽的民族工業的。那時杜竹齋早拆了信託公司的股;蓀甫他們一面做公債,一面辦廠,便周轉不及;加上內戰時貨運阻滯,新收的八個廠的出品囤著銷不出去。趙伯韜便用經濟封鎖政策壓迫他們的公司,又在公債上與他們鬥法。他們兩邊兒都不僅「在商言商」:蓀甫接近那以實現民主政治標榜的政派,正是企業家的本色。趙伯韜是相對峙的一派,也是「掮客」的本色。他們又都代辦軍火;都做外力與封建軍閥間媒介。他們做公債時,所想所行,卻也不一定忠實於他們的政派。總之,矛盾非常多。蓀甫他們做公債失敗了,便壓榨那八個廠的工人,但還是維持不下去。蓀甫這時候氣餒了,他只想顧全那二十萬的血本,便投降趙伯韜也行。但孫、王兩人不甘心,他們終於將那些廠直接頂給英、日的商人。現在他們用全力做公債了,蓀甫將自己的廠和住房都押掉了,和趙伯韜作孤注一擲。他力勸杜竹齋和他們「打公司」;但結果杜竹齋反收了漁翁之利而去。蓀甫這一下全完了。他幾乎要自殺,後來卻決定到廬山歇夏去。
這便是上文所謂「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崩潰的縮影」。若覺得說得這麼鄭重,有些滑稽,那是因為我們的民族資本主義的進程本來滑稽得可憐。有人說這本書的要點只是公債、工潮。這不錯,只要從這兩項描寫所佔的篇幅就知道。但作者為什麼這樣寫?他決不僅要找些新花樣,給讀者換口味。這其間有一番道理。書中朱吟秋說:
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銀過剩。銀根並不要緊。然而金融界只曉得做公債,做地皮,一千萬,兩千萬,手面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四三面)這並不是金融界人的善惡的問題而是時勢使然。孫吉人說得好:我們這次辦廠就壞在時局不太平,然而這樣的時局,做公債倒是好機會。(五三四面)
內戰破壞了一切,只增長了賭博或投機的心理。雖像吳蓀甫那樣有大志有作為的企業家,也到處碰壁,終於還是鑽入公債里去。這是我們民族資本主義崩潰的大關鍵,作者所以寫益中公司的八個廠只用側筆而以全力寫公債者,便為的這個。至於寫馮雲卿等三人作公債而失敗,那不過點綴點綴,取其與吳、趙兩巨頭相映成趣,覺得熱鬧些。但內戰之外,外國資本的壓迫也是中國民族工業的致命傷。這一點作者並未忽略;他只用陪筆,如趙伯韜所代理的托辣司,益中公司將八個廠頂給英、日商家,周仲偉將火柴廠頂給日本商家之類。這是作者善於用短,好騰出篇幅來專寫他熟悉的那一方面。———民族資本主義在這兩重壓迫之下,自然會走向崩潰的路上去。
然而工廠主人起初還掙扎著,他們壓榨工人。於是勞資關係漸趨尖銳化。這也可以成為促進資本主義崩潰的一個原因。但書中只寫廠方如何利用工人,以及黃色工會中人的傾軋。也寫工人運動,但他們的力量似乎很薄弱,一次次都失敗了,不足以搖動大局。或者有人覺得作者筆下的工人太軟弱些,但他也許不願意鋪張揚厲。他在《我們這文壇》一文(《東方雜誌》三十卷一號)里說:我們也唾棄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義」———對於群眾行動的盲目而無批評的讚頌與崇拜。
他大約只願意照眼睛所看的實在情形寫;也只有這樣才教人相信,才教人細想。書中寫吳蓀甫的絲廠里一次怠工,一次罷工;怠工從旁面著筆,罷工才從正面著筆。
他寫吳蓀甫的憤怒,工廠管理人屠維岳的陰賊險惡,工會裡的暗鬥,工人的騷動,共產黨的指揮,軍警的捕捉,———罷工的各方面的姿態,在他筆底下總算有聲有色。接著敘周仲偉火柴廠的工人到他家要求不停工的故事。這是一幕悲喜劇;無論如何,那輕快的進行讓讀者鬆一口氣,作為一個陪筆是頗巧妙的。
書中以「父與子」的衝突開始,便是封建道德與資本主義的道德的衝突。但作者將吳蓀甫的老太爺,寫得那麼不經事,一到上海,便讓上海給氣死了,未免乾脆得不近情理。再則這第一章的主旨所謂「父與子」的衝突與全書也無甚關涉。揣想作者所以如此開端,大約只是為了結構的方便,接著便可以借著吳太爺的大殮好同時介紹全書各方面的人物。這未免太取巧了些。但如馮雲卿利用女兒事,寫封建道德的破產,卻好。書中有一章專寫農民的騷動;寫馮雲卿的時候,也間接地概括地說到這種情形以及地主威權的動搖。這些都暗示封建農村的勢力在崩潰著。但那些封建的軍閥在書中還是活躍著的。作者在《我們的文壇》里說將來的文藝該是「批判」的:「嚴密的分析」,「嚴格的批評」。他自己現在顯然已向著這條路走。
吳蓀甫的家庭和來往的青年男女客人,也是書中重要的點綴,東一鱗西一爪的。這些人大抵很閑,做詩,做愛,高談政治經濟,唱歌,打牌,甚至練鏢,看《太上感應篇》等等,就像天底下一切無事似的。而吳蓀甫卻老是緊張地出入於幾條火線當中。他們真像在兩個世界里。作者寫這些人,也都各具面目。但太簡單了,好像只鉤了個輪廓就算了,如吳少奶奶,她的妹妹,四小姐,阿萱,杜學詩,李玉亭等。詩人范博文卻形容太甚,彷彿只是一個笑話,杜新籜寫得也過火些。至於吳芝生,卻又太不清楚。作者在後記里也承認書里有幾個小結構,因為夏天他身體不大好,沒有充分地發展開去,這實在很可惜。人物寫得好的,如吳蓀甫,屠維岳的剛強自信,趙伯韜的狠辣,杜竹齋的膽小貪利。可是吳、屠兩人寫得太英雄氣概了,吳尤其如此,因此引起一部分讀者對於他們的同情與偏愛,這怕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罷。而屠維岳,似乎並沒有受過新教育的人,向吳蓀甫說的話那樣歐化,也是不確當的。作者擅長描寫女人,但這本書里卻沒有怎樣出色的,大約非意所專註之故。
作者描寫農村的本領,也不在描寫都市之下。《林家鋪子》(收在《春蠶》中),寫一個小鎮上一家洋廣貨店的故事,層層剖剝,不漏一點兒,而又委曲入情,真可算得「嚴密的分析」。私意這是他最佳之作。還有《春蠶》,《秋收》兩短篇(均在《春蠶》中),也「分析」得細。我們現代的小說,正該如此取材,才有出路。
讀《心病》
從前看慣舊小說的人總覺得新小說無頭無尾,捉摸起來費勁兒。後來習慣漸漸改變,受過教育的中年少年讀眾,看那些斬頭去尾的作品,雖費點勁兒,卻已樂意為之。不過他們還只知道著重故事。直到近兩年,才有不以故事為主而專門描寫心理的,像施蟄存先生的《石秀》諸篇便是;讀眾的反應似乎也不壞。這自然是一個進展。但施先生只寫了些短篇;長篇要算這本《心病》是第一部。施先生的描寫還依著邏輯的順序,李先生的卻有些處只是意識流的紀錄;這是一種新手法,李先生自己說是受了吳爾芙夫人等的影響。
《新月》四卷一號上有吳爾芙夫人《牆上一點痕迹》的譯文。譯者葉公超先生的識語里說:
所以,一個簡單意識的印象可以引起無窮下意識的回想。這種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邏輯的連貫,每段也未必都完全,竟可以隨到隨止,轉入與激動幻想的原物似乎毫無關係的途徑。
若許我粗率地打個比方,這有點像電影里的回憶,朦朦朧朧的,渺渺茫茫的。《心病》里有幾處最可以看出向這方面的努力。如窮鬼變成舊皮袍(十六面),電門變成母親(一零九面),秦太太路中的思想(中卷第一章),劉媽洗衣服時的回想(一九八面)。但全書的描寫,大體上還是有「邏輯的連貫」的。
書中幾個重要人物都是些平常人:大學生,小官僚,官親,舊式太太小姐。這些除秦綉英外都是不幸的人;自然以陳蔚成為最。他精神上受的壓迫最多,自己敘得很詳細(三二五至三二七面),因此頗有些「痴」,頗有些怪脾氣;不說話,愛舅母的小腳,是顯著的例子。他舅母(洪太太)是個「有識有為的婦人」,可是那份兒良心的責備也夠她掙扎的。舅舅怯懦得出奇。陳蔚成的丈母(秦太太)受了丈夫的氣,一心寄托在女兒和菩薩身上,看見一個窮叫化婆子,會那麼惦記著,她兄弟(吳子青)會那麼「死心眼兒」,她大女兒(綉雲)出嫁前會那麼「心煩」,也怪。其實細心讀了全書,覺得滿是必然,一點不奇怪;只是窮叫化婆子一件,線索的確不清楚些。我們平常總不仔細地去分析人的心理,乍看本書的描寫,覺得有些生疏,反常,靜靜去想,卻覺得入情入理。
這幾個人除秦綉英外,又都是壓在禮教底下的人。陳蔚成知道舅舅舅母的罪惡,卻「只有以一死了之」。他丈母與妻子(秦綉雲)不用說是遵守禮教的。就是吳子青無理取鬧,也仗著禮教做護符;就是洪太太,一勁兒怕人說閑話,也見出禮教的力量。他們都沒有自己;這正是我們舊時代的遺影。除此以外,書中似乎還暗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從頭起就描寫恐怖,超人的,人的:女鬼,結婚戒指忽然不見,胡方山的妻的死,陳蔚成中電,他的形體,他的白手套,塵封了的他住過的屋子。而且以談鬼始,以談鬼終。讀完了這本書,真陰森森的有鬼氣,似乎「運命」
在這兒伸了一雙手。但這個「運命」是有點神秘的,不是近代的「運命」觀念,也許是愛倫坡的影響(作者寫過一篇《影》,自己說受了這個人的影響),但在全書里是諧和的。
性格最分明的,陳蔚成之外要數洪太太,吳子青;這三個人在我們眼前活著。
別人我們只知道一枝一節,好像傳聞沒有見面。中卷第二章寫秦綉雲姊兒倆在等媽從洪家回去的一下午。寫綉雲暗地裡心焦,她妹子綉英卻老逗著她玩兒。兩個少女的心情,曲曲折折地傳達出來,恰到好處。別處還免不了有堆砌的地方,這裡沒有。上卷胡方山占的篇幅太多了,有些臃腫的樣子;特別是第九章,太平常的學生生活的一幕,與全書不稱。書中所寫,不過一個多月的事。上卷是陳蔚成自記,寫洪家;中卷寫秦家;下卷先寫洪家,次寫秦家,接著又是陳蔚成自記,寫婚後———最後寫秦綉雲接到他的遺書。第一身與第三身錯綜地用著,不但不亂,卻反覺得「合之則兩美」,為的是兩種口氣各各用得在情在理,教讀者覺得非用不可。全書雖只涉及小小的世界,在那小世界里,卻處處關聯著,幾乎可以說是不漏一滴水,這兒見出智慧的力量。舉一個最精密的例子:上面說過的中卷第二章里敘張媽問秦綉雲(那時她正在暗地裡心焦等媽回來)她嫁衣的料子———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多起心來。她的多心使她煩躁。
———等太太回來吧,這些事情真麻煩!
她的意思在衣料,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卻用了一個多數,好像「這些」能掩飾住她的自覺心。
多數與單數的效用,一般人是不大會這麼辨別的。書中不少的幽默,讀的時候像珠子似地滾過我們的眼。
《文心》序
記得在中學校的時候,偶然買到一部《姜園課蒙草》,一部彪蒙書室的《論說入門》,非常高興。因為這兩部書都指示寫作的方法。那時的國文教師對我們幫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讀,茫然地寫;有了指點方法的書,彷彿夜行有了電棒。後來才知道那兩部書並不怎樣高明,可是當時確得了些好處。———論讀法的著作,卻不曾見,便吃虧不少。按照老看法,這類書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寫的人都不肯寫;流行的很少像樣的,童蒙也就難得到實惠。
新文學運動以來,這一關總算打破了。作法讀法的書多起來了;大家也看重起來了。自然真好的還是少,因為這些新書———尤其是論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舊的是瑣屑,束縛性靈,這些新的又未免太無邊際,大而化之了———這當然也難收實效的。再說論到讀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發展,容易使年輕人誤解,以為只要曉得些作法就成,用不著多讀別的書。這實在不是正路。
丐尊、聖陶寫下《文心》這本「讀寫的故事」,確是一件功德。書中將讀法與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實易行。不但指點方法,並且著重訓練;徒法不能自行,沒有訓練,怎麼好的方法也是白說。書中將教學也打成一片,師生親切的合作才可達到教學的目的。這些年頗出了些中學教學法的書,有一兩本確是積多年的經驗與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瑣碎,又側重督責一面,與本書不同。本書里的國文教師王先生不但認真,而且親切。他那慈祥和藹的態度,教學生不由地勤奮起來,彼此親親昵昵地討論著,沒有一些浮囂之氣。這也許稍稍理想化一點,但並非不可能的。所以這本書不獨是中學生的書,也是中學教師的書。再則本書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論文式綱舉目張的著作容易教人記住———換句話說,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這一件上,這是一部空前的書。丐尊、聖陶都做過多少年的教師,他們都是能感化學生的教師,所以才寫得出這樣的書。丐尊與劉薰宇先生合寫過《文章作法》,聖陶寫過《作文論》。這兩種在同類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現在這一種卻是他們的新發展。
自己也在中學里教過五年國文,覺得有三種大困難。第一,無論是讀是作,學生不容易感到實際的需要。第二,讀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獲得而忽略語彙的擴展,字句的修飾,篇章的組織,聲調的變化等。第三,作的方面總想創作,又急於發表。不感到實際的需要,讀和作都只是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遊戲。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訓練,所獲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為思想也就存在語彙,字句,篇章,聲調里;中學生讀書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將書里的話用他們自己原有的語彙等等重記下來,一定是相去很遠的變形。這種變形必失去原來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輪廓,沒有甚麼用處。總想創作,最容易浮誇,失望;沒有忍耐而求近功,實在是苟且的心理。———這似乎是實際的需要,細想卻決非「實際的」。
本書對於這三件都已見到;除讀的一面引起學生實際的需要,還是暫無辦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論「編中學國文教本之不易」),其餘都結實地分析,討論,有了補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論「作文是生活中間的一個項目」,第九章朱志青論「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論「讀文聲調」,第十七章論「語彙與語感」,第二十九章論「習作創作與應用」)。此外,本書中的議論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無畸新畸舊之嫌,最宜於年輕人。譬如第十四章論「讀文聲調」,第十六章論「現代的習字」,乍看彷彿復古,細想便知這兩件事實在是基本的訓練,不當廢而不講。又如第十五章論「無別擇地迷戀古書之非」,也是應有之論,以免學生鑽入牛角尖里去。
最後想說說關於本書的故事。本書寫了三分之二的時候,丐尊、聖陶做了兒女親家。他們倆決定將本書送給孩子們做禮物。丐尊的令嬡滿姑娘,聖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識;滿更是我親眼看見長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這才配得上這件好禮物。我這篇序也就算兩個小朋友的訂婚紀念罷。
1934年5月17日,北平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