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後來的事》(17)

第一百零六章《後來的事》(17)

十六

第二天睜開眼之後,父親昨天說的最後那句話,仍在代助耳中迴響。根據那句話的前後狀況來看,他不得不把那句話的分量看得比父親平時任何一句話都重。至少,他得先做好心理準備,父親對他提供的物質資源即將中斷。最令他恐懼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就算這次婚事能夠推掉,若想讓父親回心轉意,以後父親推薦的任何一個對象都不能再拒絕了。即使想要拒絕,也得說清楚、講明白,必須提出能讓父親點頭的理由才行。但不論接受婚事或提出說明,代助都無法辦到。尤其因為這兩者都會觸及自己的人生基本哲學,所以他就更不願意欺騙父親了。代助回顧了一下昨天見到父親的情形,只能告訴自己,一切都正朝著該走的方向進行。不過回想起來,還是令他恐懼,好像自己正催著自己朝向順應自然因果的道路前進,也像自己背著自然因果的重擔,已被推到險峻的懸崖邊緣。

現在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找工作。代助腦中雖能想到「職業」這個字眼,卻無法產生任何具體的聯想。到目前為止,他從未對任何一種職業發生過興趣,所以不論腦中浮起哪種職業,也只能從那一行的門外滑過,根本無法踏進那一行里進行評估。對代助來說,社會就像一張構造複雜的色碼錶,用這張色碼錶來評斷自己的時候,他只能考慮自己缺少的是哪些顏色。

當他檢視完畢所有職業后,浮現在他眼前的是流浪漢。代助清晰地看到一群乞丐正在狗與人之間游移,而自己的身影則夾雜在那群乞丐當中。生活的墮落即將抹殺精神的自由,這一點最令他感到痛苦。自己的肉體沾滿各種污穢之後,自己的心靈又將陷入多麼落魄的境地?一想到這兒,代助不禁顫抖起來。

更何況,即使身陷落魄的狀態,他還是得牽著三千代到處流浪。從精神的層面來看,三千代現在已經不屬於平岡了。代助決定終生對她負責。但他現在才發現,一個有錢有勢的薄情郎,跟一個熱情體貼的窮光蛋,兩者之間的差別其實並不大。他雖已決定要對三千代負責到底,但負責只是他的目標,而不可能變成事實。想到這兒,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有視力障礙的患者,眼前一片茫然,什麼也看不清。

代助又去找三千代。她仍像前一天那樣沉著穩重,臉上閃閃發光,並且露出微笑。春風已慷慨地吹上她的眉梢。代助知道,三千代已經全心全意地信賴自己。這項事實映入他的眼底時,心中不禁生出一種既憐又愛的同情。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惡棍,忍不住狠狠地咒罵自己。也因此,他心裡想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出口。

「有空的話,再到我家來一趟吧?」告辭的時候,代助對三千代說。「好哇。」三千代說著,點頭微笑。看到她那表情,代助難過極了,好像全身都在被刀切割似的。

代助最近每次探望三千代,儘管心裡不太願意,卻不得不趁著平岡不在家的時候前去。最初他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近來卻不僅感覺不愉快,甚至還覺得越來越不方便去看她了。而且老是挑平岡不在的時候上門,他也擔心女傭會起疑。也不知是否因為自己心裡有鬼,代助總覺得女傭上茶時,常用奇異的眼光打量自己。不過三千代卻是渾然不覺。至少從表面看來,她一點都不在乎。

因此,代助一直沒機會細問三千代與平岡的關係。偶爾,他裝作不經意地問上一兩句,三千代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她只要看到了代助的臉孔,就覺得越看越欣喜,不知不覺就沉浸在那種喜悅里似的。儘管她的身前身後都有烏雲環繞,代助卻看不出她是否害怕烏雲逼近。三千代原是個神經質的女人,但是看她最近的表現,倒也不像故意偽裝。對於她這種態度,代助不願視為險境距離三千代尚遠,而寧願看成自己該負的責任更加沉重了。

「我有話要對你說,有空請來一趟吧。」代助臉上的表情比剛才更嚴肅了一些,說完,向三千代告辭離去。

代助回家后等了兩天,三千代才來看他。在這兩天里,他的腦中完全沒有浮現任何新對策。只有兩個巨大的楷體字「職業」,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里。代助拚命把這兩個大字推出腦殼,但是物質資源斷絕的難題又立刻躍進腦中。等他消除這些陰影后,三千代的未來又在腦中捲起大風大浪。不安的暴風不斷地吹進代助的腦殼,三個難題就像三個巴紋,一秒也不停地在他腦中盤旋、迴轉,轉到最後,周圍的世界也跟著一起轉動,轉得代助簡直就像坐在船上的乘客。但儘管頭腦在旋轉,世界也在旋轉,代助卻依然那麼冷靜從容。青山老家那邊一直沒有任何消息。代助原本也沒抱著什麼期望,每天從早到晚就跟門野天南地北地閑聊打發時間。門野是個閑散懶惰的傢伙,碰到這種大熱天,他正覺得全身懶得動彈,所以便施出拿手絕活,整天順著代助的意思不停地耍嘴皮。不過嘴皮也有耍累的時候,這時,門野便向代助提議道:「老師,來下盤象棋吧?」

到了黃昏,他們一起去院里洒水。兩人都光著腳,手裡各提一個小木桶,一面走一面隨意亂灑。「看我把水灑到隔壁的梧桐樹梢上去哦。」門野說著,把木桶從底部往上一舉,正要把水潑出去,腳下卻突然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庭院的牆根旁,煮飯花正在盛開,洗手池下方那棵秋海棠,也已長出巨大的葉片。梅雨季總算結束了,白日的天空變成了雲峰堆棧的世界。強烈的陽光照耀著廣闊的天空,簡直像要把天空烤熟了似的。天氣已經非常炎熱,熱得好像整個天空的熱氣都被吹到地面來了。

夜深人靜之後,代助總是仰著腦袋凝視滿天星斗。直到早晨,他才鑽進書房。最近這幾天,每天一大早就能聽到陣陣蟬鳴。代助不時跑進浴室,把冷水澆在自己腦袋上。每當他到浴室沖水時,門野就覺得自己上場的時候到了。

「天氣真是太熱啦!」說完,門野也跟著一起鑽進浴室。代助就這樣心不在焉地打發了兩天。第三天下午,太陽曬得正熱,代助在書房裡眺望閃亮耀眼的天空。當他聞到天上噴下來的烈焰氣息時,心頭升起極度的恐懼。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心理遭到這種猛烈氣候的影響,正在進行各種永久性的變化。

就在這時,三千代按照前幾天的約定,頂著烈日來赴約了。代助一聽到女人的話音,立刻親自奔向玄關。三千代已收攏洋傘,一手抱著包袱,站在木格門外。她身上穿著樸素的白底浴衣,正要從袖管里掏出手帕,看來好像是直接穿著居家服就從家裡跑出來。代助一看她這身打扮,覺得像是命運之神故意把三千代的未來圖像送到自己的面前,他不禁笑著說:「你這是要私奔的打扮哪!」

三千代卻語氣沉穩地說:「若不是購物時順便經過,我怎麼好意思進來呀。」她十分認真地答完,緊跟在代助身後走進屋裡。代助趕緊為她找來一把團扇。三千代的面頰泛著美麗的紅暈,可能剛被太陽曬過的緣故吧,臉上一點也看不出平時那種疲憊的神色,眼中還略帶著幾分春意,代助也跟著沉浸在她那生機盎然的美色當中,暫時拋卻了一切煩惱。但是沒過多久,代助又想到,這份美麗始終不知不覺地受到傷害,而給三千代帶來傷害的,正是自己。想到這兒,代助不免悲哀起來,接著又想到,自己今天約三千代見面,無疑又會為她的美麗蒙上一些陰影。

代助的嘴張了好幾次,始終躊躇著沒有說話。三千代看起來那麼幸福,如果讓她在自己面前擔心得皺起眉頭,代助覺得是一件極不道德的事情。若不是因為心底塞滿想對三千代負責的義務感,或許代助就不會把上次見面后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吧,說不定,他只會在這相同的房間里,再重演一遍上次的告白劇,然後拋開所有煩惱,盡情享受純愛的快感吧。半晌,代助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從那以後,你跟平岡的關係有什麼改變嗎?」聽到這個問題,三千代仍然是一副幸福的表情。

「就算有改變也沒關係呀。」

「你對我那麼信任?」

「如果不信任你,我就不會坐在這兒了,不是嗎?」

代助遙望著遠處的天空,那片像炙熱的鏡子般的天空,看起來亮得令人睜不開眼。

「我好像沒資格被你如此信任。」代助苦笑著說,他感到頭腦熱烘烘的,好像有個火爐在腦子裡。然而,三千代對他這句話似乎聽而不聞,也沒開口問一句「為什麼」。

「哎喲!」她只發出一聲簡單的驚呼,好像有意要表現自己很吃驚。代助的表情卻變得很嚴肅。

「我坦白告訴你,其實,我比平岡更不可靠。我不想讓你過分高估我,還是把情況都向你坦白吧。」代助先用這幾句話作為開場白,接著,才把自己跟父親到現在為止的關係詳細敘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後會變成什麼樣。至少,我暫時還無法自立門戶,不,就連半自立也沒辦法,所以……」說到這兒,代助停下來,再也說不下去。

「所以說,你打算怎麼樣呢?」

「所以,我怕我就像自己擔心的那樣,不能對你負責。」

「你說的責任,究竟是什麼責任?你不說清楚一點,我可聽不懂。」

代助向來就把物質條件看得很重,他現在只知道一件事:貧苦是不能給愛人帶來幸福的。因此他認為,讓三千代過上富足的生活,是自己對她應負的責任之一,除了這個念頭之外,代助腦中再也沒有其他更明確的想法。

「我說的不是道德方面,而是指物質方面的責任。」

「那種東西我也不想要。」

「雖然你不想要,但將來一定會非要不可。不管我們的關係今後變成什麼樣,至少你所需物質的一半,得由我來負責解決呀。」

「說什麼負責解決,現在操心這些,沒有意義嘛。」

「這話雖然不錯,但是很顯然的,萬一哪天我們遇到麻煩,可就連生活也過不下去了。」三千代的臉色變得比較嚴肅起來。

「剛才聽你提到令尊,今天會變成這種狀況,不是從一開始就該預料到了?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想你應該早就想到了。」

代助不知該說什麼。

「是我腦袋不太正常了。」他用手扶著頭,有點像在自語似的說。

「如果你在意的是這件事,那就不必管我了,我是怎麼樣都行的。你還是去向令尊賠罪,跟他恢復以往的關係,這樣比較好吧?」三千代眼中泛著淚光說。

聽了這話,代助突然抓著三千代的手腕用力搖著說:「要是我想那樣,那我打一開始就不會為你操心。只是,我覺得你太苦了,所以想對你說聲抱歉。」

「說什麼抱歉……」三千代顫抖著聲音打斷了代助,「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才應該向你道歉,不是嗎?」

說著,三千代放聲大哭起來。代助像在撫慰似的問道:「那你可以暫時隱忍一下嗎?」

「隱忍是不行的。當然的嘛。」

「但是今後還會有其他變數出現哦。」

「我知道會有變數。不論發生什麼變化,都沒關係,我從上次以後……從上次以後,我早已做好準備,萬一發生什麼事,我就去死。」

聽了這話,代助害怕得發起抖來。

「那你希望我今後怎麼做呢?」代助問。

「我能有什麼希望。都照你說的做吧。」

「流浪……」

「流浪也可以呀。如果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

代助又打了一個寒戰。

「要是繼續照現在這樣過下去呢?」

「繼續這樣過下去也可以呀。」

「平岡完全沒發覺嗎?」

「可能有吧。不過我已經看開了,根本不在乎。就算他哪天殺了我,也沒關係。」

「你別這麼隨便把死啦、殺啦之類的話掛在嘴邊呀。」

「不過,像我這種身體,就算你不管,反正也活不久的,不是嗎?」代助不覺全身僵硬起來,他像受到驚嚇似的瞪著三千代。三千代則歇斯底里地大聲哭了起來。

經過一陣痛哭之後,三千代逐漸恢復了平靜。她又變回平時那個文靜、溫柔,又有氣質的美女,特別是在眉宇之間,似乎飄逸出無限喜悅。

「我去找平岡談判,想辦法解決這事,你看如何?」代助問。

「辦得到嗎?」三千代訝異地問。

「我想應該可以。」代助肯定地答道。

「那,我沒有意見。」三千代說。

「那就這麼辦吧。我們這樣瞞著平岡,也不太好。當然,我只是想說服他,讓他接受事實。同時,對我虧欠他的,也準備向他道歉。談判的結果或許不會如我所願,但不論意見相差多遠,我並不打算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像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不僅讓我們兩人都很痛苦,也很對不起平岡。只是,我現在不顧一切地跟他談,就怕你在平岡面前會覺得沒面子。這一點,我對你很愧疚。但是說到沒面子,我也跟你一樣顏面盡失呀。然而,不論自己做了多丟臉的事,道義上的責任還是應該承擔的,雖說負責並不會帶來什麼好處,但還是應該把我們的事告訴平岡吧。何況,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我這次的表白非常重要,因為將會影響如何處理這件事,所以我更覺得必須跟他好好談談。」

「你的意思,我完全懂。反正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事情進行得不順利,我就去死。」

「別說什麼死不死的呀……好吧,就算必須去死,也還沒到時候吧?再說,若是有可能送命的話,我又怎麼會去找平岡談判?」

聽到這兒,三千代又哭了起來。

「那我向你表達衷心的歉意。」代助挽留三千代等一會兒再走,一直等到天黑之後,才讓三千代離去。但是代助並沒像上次那樣送她回去。三千代走後,他躲在書房裡聽著蟬鳴,打發了一小時。跟三千代交代了自己的未來之後,代助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他提起筆,想給平岡寫封信,徵詢對方何時有空見面,又突然覺得肩上背負的責任實在重得令他痛苦,手裡才寫了「拜啟」兩字,就再也沒有勇氣寫下去。驀然間,他光著兩腳朝向庭院奔去,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衣。門野原本正在午睡,三千代回去的時候他也沒露面,這時卻跑了出來。

「時間還早吧?太陽曬得很厲害呢。」說著,門野兩手摁著自己的光頭現身在迴廊的角落。代助沒說話,開始動手把那些落在庭院角落裡的竹葉掃向前方。門野不得已,只好脫掉和服,走下庭院。院子雖然很小,滿地泥土卻都曬得很乾,要把這一地的硬土都弄濕,可得花費很大的工夫。

代助借口手腕疼痛,隨便澆了幾下,便擦乾兩腳,回到房裡,坐在迴廊邊一面抽煙一面休息。

「老師的心跳有點不受控制啦?」門野看到代助那模樣,站在院里仰臉開著玩笑。這天晚上,代助領著門野一起去逛神樂坂的廟會,並買了兩三盆秋季花草的盆栽,回來之後,把花盆並排擺在檐下,以便承接屋頂落下的露水。夜裡就寢時,代助故意沒關起雨戶來。最近總是擔心自己無意間疏漏了什麼的顧慮已從腦中消失。熄滅油燈之後,代助獨自躺在蚊帳里,翻來覆去地從暗處望向屋外漆黑的夜空。白天發生的那些事清晰地浮現在他腦中。只要再過兩三天,一切都能獲得最終解決。一想到這兒,代助不知暗中雀躍了多少回。不一會兒,他就在不知不覺中被那遼闊的天空和廣闊的夢境吸了進去。

第二天早上,代助鼓起勇氣寫了一封信給平岡。信里只寫了幾個字:「最近有點事情想跟你談談,請告訴我你方便的時間。我隨時候教。」寫完,代助特地將信裝進信封,並密封起來,等到塗完糨糊,「砰」的一下把紅郵票貼上去的瞬間,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為了躲避金融危機的損失,正在急著拋售手裡的證券。貼好郵票后,代助吩咐門野把這「命運的信差」丟進郵筒。信封遞到門野手中的瞬間,代助的手指有些顫抖,而遞出去之後,他又茫然不知所措。回想起三年前,代助為了撮合三千代與平岡,忙著在他們之間奔走斡旋,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簡直就像是夢境。

第二天,代助就在等待平岡的回信中打發了一整天。第三天,他還是從早到晚待在家裡等信。等到第三天、第四天都過去了,平岡的回信還是沒來。而代助每月該回青山老家領取生活費的日子卻到了。他的手裡沒剩多少錢。自從上次跟父親見面后,他很明白自己已不能再從家裡拿到生活費。現在當然也不可能厚著臉皮向父親討錢。代助心裡也不急,他想,只要把手裡的書籍和衣服賣掉,至少還能應付兩三個月。另一方面,他也打算等這件事稍微平息下來,再慢慢找工作。代助以往常聽人說「天無絕人之路」,儘管他並沒親身經歷過,但對這種俗語所代表的真理,向來是信服的。

等到第五天,代助冒著大熱天,搭電車到平岡任職的那家報社打探消息。誰知到了那兒才知道,平岡已經兩三天都沒去上班了。他從報社出來后,抬頭望著編輯部那扇臟髒的窗戶,對自己說,出門之前,該先打個電話問清楚才對。代助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寫給平岡的那封信,也不知道他究竟收到了沒有。因為他故意將那封信寄到了報社。回家的路上,代助順路經過神田,走進一家常去的舊書店,向老闆拜託道:「家裡有些讀過的舊書想賣,請你派個人過來看看吧。」

這天晚上,代助連洒水的勁兒都打不起來,只是獃獃地望著身穿白棉紗內衣的門野。

「老師今天累了嗎?」門野用手敲著水桶說。代助心裡充滿了不安,也沒心情給門野一個明確的回答。吃晚飯的時候,代助簡直食不知味,飯菜好像都直接從喉嚨吞進肚裡似的,吃完了飯,他丟下筷子,把門野叫到面前來。

「我說你呀,幫我到平岡家去一趟,問問他究竟看到上次那封信了沒有。如果看了,請他給我個迴音。你就在那兒等他的回信。」說完,代助又擔心門野搞不清狀況,便把上次寫信寄到報社的事情向門野說了一遍。

門野出門之後,代助走到迴廊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門野回來時,代助已吹熄油燈,正在一片漆黑當中發獃。

「我已經去過了。」門野在黑暗裡向代助報告,「平岡先生在家。他說那封信已經看過了。明天早上會來看您。」

「是嗎?辛苦你了。」代助答道。

「他說,本想早點來看您,可是家裡有人病了,就拖延到了現在,叫我轉告您,請您原諒。」

「有人病了?」代助不由自主地發出反問。

「是呀。好像是他夫人身體不舒服。」門野在黑暗中答道。代助只能隱約看見門野身上那件白底的浴衣。夜間的天光非常暗淡,無法映出兩人的臉孔。代助的兩手緊緊握住自己坐著的藤椅扶手。

「病得很嚴重嗎?」他非常嚴肅地問道。

「嚴不嚴重,我也不知道。看起來好像病得不輕。可是平岡先生說他明天會來,那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聽了這話,代助這才稍微安下心來。

「是什麼病呢?」

「這我可忘記問了。」兩人一問一答地說到這兒,都沒再繼續說話。門野轉身返回黑漆漆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代助靜靜地傾聽著,半晌,聽到燈蓋碰到玻璃燈罩的聲音,隨即看到門野房裡燃起了油燈。

代助依然坐在黑暗裡發獃。雖然從外表看起來一動也不動,內心卻非常緊張不安。緊抓扶手的手心裡,不斷冒出冷汗。代助拍拍手掌呼叫門野,只見門野身上的白底浴衣又重新出現在走廊盡頭。

「您還坐在黑暗裡呀?要不要幫您點上油燈?」門野問。代助拒絕了油燈,卻又問了一遍三千代的病。凡是腦袋裡能想到的問題,全都問了一次。譬如平岡家請護士了嗎?平岡看起來怎麼樣?他報社請假就是為了在家照顧老婆?還是有其他理由?等等。而門野的回答翻來覆去都跟剛才一樣,不然就是隨口亂答。但儘管如此,代助還是覺得比他自己一個人坐著發獃好過得多。

到了就寢時,門野從夜間專送信箱(1)拿出一封信送過來。黑暗中,代助只從門野手裡接過信,並不打算立刻閱讀。

「好像是老家那邊送來的。我拿來油燈吧?」門野像在催他讀信似的提醒道。代助這才讓人把油燈送到書房,並在燈下拆開了信封。信的內容很長,是梅子寫給代助的:

最近這段日子,為了娶妻成家之事,你一定已經覺得厭煩了吧。家裡除了父親之外,你兄長和我也都為這事操了很多心。但可惜的是,你上次回來卻向父親斷然表示拒絕。真是令人惋惜。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罷。後來我才聽說,父親當時非常生氣,說是以後再也不管你了,叫你自己好自為之。從那之後,你就不曾回來,猜想你必是因為那天的事吧?原本我以為,到了領取每月生活費那天,或許你就會回來,誰知卻一直沒看到你的蹤影,令我非常擔心。父親已經發話,說是隨你的便。你兄長則跟平時一樣,一點也不著急,只告訴我說,那傢伙要是過不下去,自然就會回來。到時候再讓他向父親賠罪便是,如果他一直不回來,我再去找他,好好地開導他一下。不過關於你的婚事,現在我們三人都已不抱希望,不會再給你找麻煩了。尤其是父親,似乎還對你很生氣。據我看,若想讓他還像從前那樣對你,可能會很困難。所以從這個角度來想,或許你暫時不回來,反而比較好。只是你每月的花費,卻令我非常擔心。我知道你是不會這麼快就主動回來拿錢的,但我又想到你手裡已經沒錢可花的景象,實在叫人心痛啊。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先寄給你每月的生活費吧。請你暫時先用這筆錢應付到下個月。我想,父親的心情不久就會轉好的,而且你兄長也打算幫你求求情。我這裡也會看情形,找機會幫你說說話。所以父親消氣之前,你還是跟以往一樣小心謹慎比較好……

這一段後面,嫂嫂還寫了拉拉雜雜一大堆。但她畢竟是個女人,說來說去都在重複相同的內容。代助抽出信封里的支票,又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信,這才將信紙按照原樣卷好,重新塞回信封,在心底向嫂嫂表達了無聲的謝意。信里的「梅子敬上」之類的筆跡寫得有些拙樸,但文體卻是代助平日極力向嫂嫂推薦的白話文。代助重新打量著油燈下的信封。他想,舊的命運又被延長了一個月。對遲早都得改換命運的代助來說,嫂子的好意雖令他感激,卻又讓他難以消受。不過,自己跟平岡的糾紛獲得解決之前,代助原就不太情願為了糊口而去上班,現在嫂嫂送來這份禮物,替他解決了吃飯問題,也算得上一份極為珍貴的心意。

這天晚上,代助鑽進蚊帳之前,仍像前日一樣,「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門野進來想幫他拉上雨戶,但是代助覺得沒有必要,就讓雨戶開著就寢。窗上只有一層玻璃,代助的視線越過窗口就能看到天空。但是跟前一晚比起來,這天夜裡的天空比較暗淡。代助以為天變陰了,特地走到迴廊上,像要觀察天象似的望著屋檐外,但只看到一道細長的亮光,斜斜地從天邊劃過。代助重新拉開蚊帳鑽進去,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抓起團扇啪啦啪啦地亂搖一番。

他對家裡那些事並不在意,關於自己的職業,他也打算聽天由命。三千代的病,還有她得病的原因以及病情發展,才是代助現在最憂心的事情。此外,他也在腦中幻想見到平岡時的各種可能。幻影如排山倒海般大量湧進腦中,刺激著他的大腦。平岡叫人傳話告訴代助,明天早上九點左右,他會趁天氣還沒變得太熱之前來訪。代助不是那種事先考慮如何開口講話的人,明天見到平岡之後具體要說些什麼,他根本就不在乎,因為他們要談的內容早已決定,到時候只要看情況安排順序即可。代助對明天的會談一點也不擔心,但他希望談話內容能夠平順地朝著自己期待的方向進行。所以他現在只想安靜地打發一晚,不想讓心情過於興奮。代助很想好好睡上一覺,可是合上眼皮之後,腦袋卻非常清醒,簡直比昨晚還難入睡。不知過了多久,夏夜的天空泛出一絲灰白,代助忍不住跳起來,光著腳跳進庭院,踩著冰冷的露水到處亂跑一陣之後,才又回到迴廊,靠在藤椅上等待日出。等著等著,他竟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等到門野揉著惺忪的睡眼拉開雨戶時,代助才從瞌睡中驚醒。室外的世界已有一半都在紅日籠罩之中。

「您起得真早哇!」門野驚訝地說。代助立刻衝進浴室沖了一個冷水澡。洗完之後,他沒吃早飯,只喝了一杯紅茶。報紙雖然捧在手裡讀著,卻完全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他才剛讀完,那則新聞便從腦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代助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時針上,還要過兩個多小時平岡才會來,代助左思右想,思索著如何打發這段時間。他無法呆坐家中等待時間過去。但不論做什麼,都沒法用心去做。他真希望自己至少能夠熟睡兩小時,最好等他睡醒張開眼睛一看,平岡已經站在自己面前。

代助努力思索著,想要找點事情來做。無意間,突然看到桌上那封梅子寄來的信。對了!於是他強迫自己在桌前坐下,提筆給嫂子寫一封謝函。他儘可能慢慢地寫,然後把信紙裝進信封,就連收信人的姓名都寫得很細心,等他寫完之後,抬頭看了一眼時鐘,原來前後只花了十五分鐘。代助依然坐在桌前,用不安的視線望著半空,腦中似乎仍在思索著什麼。突然,他從椅子上跳起來。

「要是平岡來了,你就告訴他,我馬上回來,請他稍候片刻。」代助向門野交代了這幾句話,走出大門。強烈的陽光像從正面射來似的不斷打在代助的臉上,他一面走一面被陽光曬得擠眉弄眼。走到牛込附近之後,穿過飯田町,再向九段坂下繼續走,很快就到了昨天路過的那家舊書店。

「昨天我曾拜託你們到我家去收購舊書,可是現在因為某些理由,不能賣了。我過來告訴你們一聲。」代助對書店的人交代之後,轉身打道回府。但是天氣實在太熱了,他決定先搭電車到飯田橋,再從附近的揚場町斜穿小路,一直走到供奉毗沙門的善國寺門前。

回到家門口時,代助看到門外停著一輛人力車,玄關里整齊地擺著一雙皮鞋,不必等門野過來報告,代助一望即知平岡已經來了。他先拭乾了身上的汗水,換上一件剛洗好的浴衣,這才走進客廳。

「哦,你出去辦事了。」平岡說。他還是一身西裝,像是熱得不得了似的搖著扇子。

「不好意思,這麼熱的天還……」代助不得不主動向客人表達正式的問候之意。接著,賓主兩人各自發表了一些有關時令季節的雜感。代助其實很想立刻詢問三千代的狀況,卻又不知為何開不了口。不一會兒,例行公事的寒暄總算結束,接下來,自然是輪到主動邀約的代助開口講話了。

「聽說三千代小姐生病了。」

「嗯,所以我就向報社請了兩三天的假。結果一忙,就忘了給你回信。」

「那倒是沒關係。不過,三千代小姐病得很嚴重嗎?」

平岡顯然沒法用一句話回答這問題,只能簡短地向代助說明。他說,三千代的病情不會立即出現什麼變化,不必太擔心,不過她這病也絕非小病。聽了平岡的描述,代助這才明白三千代發病的經過。原來,不久前的那個大熱天,三千代趁她到神樂坂購物之後,順便到代助家來過一趟。第二天早上,她正在服侍平岡準備出門上班,突然握著丈夫的領結昏倒在地。平岡當時也吃了一驚,顧不得換衣服,立刻親手照料三千代。過了十分鐘,三千代告訴平岡,她已經不要緊了,叫他趕快去上班。說這話時,三千代的嘴角甚至隱約露出微笑。平岡看她雖然倒在床上,卻也不是那麼令人憂心的模樣,便叮囑三千代,萬一病情惡化,就請醫生到家裡來診治,如果有需要,也可以隨時打電話到報社找他。交代完這些之後,平岡才出門上班。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三千代說她身體不舒服,就先睡了。平岡問她覺得身體如何,也沒得到明確的回答。第二天早晨,平岡起床后發現三千代的臉色很糟糕,心裡一下子慌了,馬上去請醫生。醫生檢查三千代的心臟之後,皺著眉頭向平岡說明:「昨天昏倒是因為貧血的關係。」接著又提醒平岡說:「她患了非常嚴重的神經衰弱。」聽了醫生的話,平岡決定向報社請假。雖然三千代表示自己不要緊,叫他上班,平岡卻無視她的意見,留在家裡照顧三千代。第二天晚上,三千代流著淚告訴丈夫,她做了一件事,必須向丈夫請罪,詳情請平岡自己去問代助。平岡剛聽到這話時,並未當真。因為他以為三千代的腦袋出了問題,還連連安慰三千代說:「好啦,好啦。」叫她好好休息。第三天,三千代又向他提出同樣的請求,平岡這時才明白三千代的話中意有所指。接著到了黃昏,門野又特地跑到小石川來討那封信的迴音。

「你說找我有事,跟三千代說的那件事,有什麼關聯嗎?」平岡滿臉不解地看著代助。

代助聽了他剛才那段描述,正覺得深受感動,卻不料平岡突然問出這個問題,他竟愣愣地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代助認為平岡這問題其實很純真,話里並沒有別的意思,但他臉上難得地浮起紅暈,低頭看著下方。等他再度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那種從容自得的表情。

「三千代小姐要求你原諒的事,跟我想告訴你的事,大概是有密切關聯的。說不定就是同一件事呢。我覺得無論如何都得跟你說清楚。因為我認為這是義務,必須說出來,請看在我們往日交情的分上,讓我痛快地盡自己的義務吧。」

「什麼事呀?說得這麼嚴重。」平岡這時才終於露出認真的表情。

「哦,若是拐彎抹角地解釋,就會變成我在推託,那當然不行,我希望能盡量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但這件事牽連到不少人,也跟一般習俗有所違背,若是說到一半,你就大發雷霆,我會很為難的。所以說,請你一定要耐著性子聽我說完。」

「哎喲!到底什麼事呀?你要說的那事,究竟是什麼?」

平岡臉上不僅充滿好奇,也更增加了幾分嚴肅。

「相對而言,等你聽我講完之後,不論你怎麼責怪我,我都會乖乖地洗耳恭聽。」平岡沒有回答,只用藏在眼鏡後面的一雙大眼瞪著代助。屋外的太陽正在閃耀金光,曝晒的陽光從戶外反射到迴廊里,但是屋中的兩人早已把暑熱拋到腦後。代助降低音量開始向平岡娓娓道來。自他們夫婦從東京回來之後,一直到現在,自己與三千代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哪些變化,代助全都巨細靡遺地敘述了一遍。平岡緊咬嘴唇,仔細聆聽代助說出的每個句子。代助花了一個多小時,才交代完畢整件事情。而在他說明的過程里,平岡曾經四次向他提出極為簡要的疑問。

「大致說來,整件事情就是這樣。」最後,代助用這句話結束了全部說明。平岡深深嘆了口氣,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在呻吟。代助心裡非常難過。

「站在你的角度來看,等於我背叛了你。你大概覺得我是個損友吧。就算你這麼想,我也無話可說。是我對不起你。」

「這麼說來,你是覺得自己做錯了。」

「當然。」

「所以你明明知道自己不對,還一直錯到現在。」平岡接著又問,語氣比剛才嚴厲了一些。

「是呀。所以這件事,我已做好心理準備,不論你要怎麼教訓我們,我們都會接受處置。現在我只是在你面前陳述事實,提供你處置時作為參考。」

平岡沒有回答。半晌,他才把臉孔湊到代助面前說:「你對我造成的名譽損失,你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能找到彌補的辦法嗎?」

這下子代助說不出話來了。

「法律或社會的制裁對我來說,根本毫無意義。」平岡又說。

「所以你是問我,在我們幾個當事人當中,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彌補你的名譽?」

「沒錯。」

「如果能讓三千代小姐改變心意,比從前更加愛你數倍,再讓她認為我是像蛇蠍一樣的壞人,那應該能讓你獲得少許彌補吧。」

「你能辦得到嗎?」

「辦不到。」代助果斷地回答。

「所以說,明知是錯誤的事情,你卻任其發展到現在,而且把事情繼續推往明知錯誤的方向,甚至一直推向錯誤的頂點,不是嗎?」

「或許這就是一種矛盾吧。不過,根據社會習俗結合的夫妻關係,與自然發展而成的夫妻關係,兩者畢竟是不同的,這種矛盾令人感到無奈。我向你這位因社會習俗而結合的三千代丈夫道歉,但我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本身存在任何矛盾。」

「所以……」平岡的音調提高了一些,「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已無法繼續維持根據社會習俗結合的夫妻關係了。」

代助露出同情憐憫的目光看著平岡。平岡那顯得極為嚴肅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

「平岡,以世俗的角度來看,這是一件影響男人顏面的大事,所以你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利……即使不是出於有意,但心裡不知不覺受到刺激,自然就會激動起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我希望你能變回從前的你,變成還沒遇到這種事情的學生時代的你,仔細再聽我說一遍吧。」

平岡沒有說話。代助也暫停片刻。待他抽完一根煙之後,代助毅然鼓起了勇氣。

「你並不愛三千代小姐。」他低聲說。

「那也……」

「那也不關我的事,但我還是得說。因為我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這是最重要的關鍵。」

「你就不必負責嗎?」

「我是愛著三千代小姐的。」

「別人的老婆,你有權利愛嗎?」

「這我無話可說。三千代小姐在世人眼中是屬於你的,所以誰也不能佔有她的心。除非她自願,誰也無法命令她增減愛意或轉移對象。丈夫的權利也管不住她的心。所以說,想辦法不讓老婆移情別戀,也是做丈夫的義務吧。」

「好,就算我沒像你期待的那樣愛著三千代,我承認這是事實好了……」平岡似乎正勉強抑制怒火,兩手握著拳頭。代助靜待他把話說完。

「你還記得三年前嗎?」平岡卻換了一個話題。

「三年前的話,就是你跟三千代小姐結婚的時候啰。」

「對!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代助的記憶突然飛回三年以前。那時的情景就像火炬在黑暗中照耀似的清晰。

「是你說要幫我撮合三千代的。」

「是你向我告白想要娶她的。」

「這件事我當然沒忘記。直到現在,我都感激你的盛意。」平岡說完,暫時陷入沉思。

「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倆穿過上野之後走向山下的谷中。因為剛剛才下過雨,路很不好走。到了博物館前面,我們又繼續談下去,走到那座橋的時候,你還為我流了淚。」

代助沉默不語。

「我從來沒像當時那樣感到朋友的可貴。當天晚上,我簡直高興得睡不著。記得那天有月亮,直到月亮下山,我都沒有睡著。」

「我那時心裡也很高興。」代助彷彿正在囈語似的說。但平岡立刻打斷了他。

「那時你為什麼為我流淚?為什麼發誓說要幫我和三千代撮合?既有今日,為何當時不隨便應付一下就算了?我不記得自己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要讓你這麼狠心地向我復仇哇。」

平岡的聲音顫抖著。代助的額上已聚滿了汗珠,他像反駁似的說:「平岡,我愛上三千代小姐是在你之前哦。」平岡茫然若失地看著代助臉上痛苦的神色。

「那時的我跟現在的我不一樣。那時聽到你表露心意時,我覺得就算犧牲自己的未來,也要幫你達成願望,這才是我當朋友的本分。那種想法是錯誤的。如果那時的我像現在這樣思想成熟,應該就會好好考慮一下,可惜當時太年輕,也太蔑視自然。後來我想起當時的情景,心底總是充滿悔恨,主要並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你。我真心覺得對不起你,但不是為了這次的事情,而是為了當時那種勉強自己去完成的俠義行為。我求求你,請你原諒我吧!我已嘗到違背自然的苦頭,在你面前跪地求饒了。」

代助的淚水落在膝蓋上。平岡的眼鏡也被眼淚弄得霧氣蒙蒙。

「命中注定如此,又有什麼辦法!」平岡發出呻吟般的聲音。兩人這才抬頭互相凝視。

「如果你有什麼解決的辦法,我願意聽聽看。」

「我是該向你道歉的,沒有權利說什麼解決之道。應該先聽聽你的看法。」代助說。

「我沒有任何看法。」平岡兩手摁著腦袋說。

「那我就說了。能不能把三千代小姐讓給我?」代助毅然決然地說。平岡的兩手離開腦袋,手肘像兩根木棒似的趴倒在桌上。就在這時,他說:「嗯,讓給你。」

說完,不等代助回答,他又重複了一遍:「讓給你!雖然我可以把她讓給你,卻不是現在。或許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並不愛三千代,但我也不討厭她。現在她正生著病,而且病得不輕,叫我把卧病在床的患者讓給你,我可不願意。如果等她病癒之後才交給你,那在她病癒之前,我還是她丈夫,有責任照顧她。」

「我已向你賠罪。三千代小姐也會向你請求饒恕。從你的角度來看,或許覺得我們是兩個可惡的傢伙……不論怎麼向你道歉,可能都得不到你的原諒……不過,她現在病倒在床……」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趁她病著,就虐待她,拿她出氣,對吧?我會做這種事嗎?」

代助相信了平岡的話,並且打從心底感謝他。平岡接著又說:「今天既然發生了這種事,我身為世俗公認的丈夫,理應不再跟你來往。也就是說,我從今天開始就要跟你絕交。」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代助說著垂下腦袋。

「三千代的病我剛才也跟你說了,不能算是小病,今後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麼變化。你一定也很擔心她吧。但我們既已絕交,我也不能不提醒你,以後不論我是否在家,請你不要再到我家去了。」

「明白了。」代助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臉頰的顏色也顯得越發蒼白。平岡站起身來。

「請你,再坐五分鐘吧。」代助央求道。平岡又坐回去,卻一直沒說話。

「三千代小姐的病有沒有可能突然惡化?」

「這……」

「連這一點信息都不能告訴我嗎?」

「哦,應該是不需要這麼擔心啦。」平岡的語氣十分沉重,好像要把氣息吐向地面似的。代助心裡難過得不得了。

「如果呀,我是說,萬一會出現什麼情況,能否在那之前,讓我見她一面,只要見一面就夠了。除了這件事之外,我再也沒有別的請求。只有這唯一的乞求,請你答應我吧。」

平岡緊咬著嘴唇,不肯輕易作答。代助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兩隻手掌拚命地揉來搓去,好像要搓掉手裡的污垢似的。

「這個嘛,到時候再說吧。」平岡回答得有些艱難。

「那我經常派人前去打聽病人的狀況,可以吧?」

「那可不行。因為我跟你已經毫無瓜葛了。今後我若跟你有所交涉,大概只有把三千代交給你的時候了。」

代助像被電流打中似的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

「啊!我知道了!你打算只讓我看到三千代小姐的屍體!太過分了!你好殘忍哪!」代助繞過桌邊,走到平岡身邊,右手抓著平岡的西裝肩部,前後搖晃著嚷道,「過分!太過分了。」

平岡看到代助眼中恐懼得近乎瘋狂的目光。他一面被代助搖得肩頭亂晃一面站起身來。

「怎麼可能?」說著,平岡用手壓住代助的手。兩人都露出中邪似的表情看著對方。

「你必須冷靜。」平岡說。

「我很冷靜。」代助答道,但這句話聽起來卻像從喘息中很吃力地冒出來似的。不一會兒,發作性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代助好像用盡了支撐全身的力量,重新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孔。

(1)夜間專送信箱:當時因為電話還不普及,郵差在夜間也會送信。一般家庭除了掛在正門上面的信箱之外,另外還裝置一個夜間專用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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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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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後來的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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