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如父如子》(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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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出勤時,店裡已經被一種不同往常的緊張氛圍所籠罩。
剛穿過自動門走進店堂,就看到一位男性常客,怯生生地望向雜誌架那邊。時常來買咖啡的女人加快步伐與我擦身而過,走出店去。麵包貨架前,兩位男顧客正竊竊私語。
究竟發生什麼了?我順著顧客的眼光看去,只見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一個身穿破爛西裝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在店裡走來走去,似乎在向每一個客人搭話。仔細一聽說話的內容,就如同在對顧客發號施令。看到有鞋子比較髒的男人,他就尖聲喊道:「喂,我說的就是你,那邊的人!不要弄髒地板啊。」看到有女顧客在挑選巧克力,也大叫道:「啊!這怎麼行呢!人家好不容易擺得整整齊齊,你把它們弄得亂糟糟的!」眾人都擔心下一個被纏上的是自己,只能不知所措地遠遠關注那男人的舉動。
收銀台特別擁擠。店長正在處理一套高爾夫球具的快遞包,騰不出手來,而達特正拚命打著收銀機。收銀台前排起了長隊,那男人便來到排列不整齊的顧客身邊說道:「給我好好沿著牆壁排整齊呀,聽見沒?!」儘管心裡發怵,但是一大早趕時間,還是趕快結賬最要緊,隊伍中的上班族們盡量避開男人的眼光,都打算徹底無視他。
我連忙走進準備室,從櫃中取出制服。我邊換衣服邊看監控視頻,只見那男人又走到了雜誌架那邊,對正在翻閱的其他客人大聲警告:
「只看不買是不行的。別翻了。聽見沒?!」
被警告的年輕人滿臉不悅地瞪了一眼那男人,又向收銀台前拚命打單的達特問道:
「我說……這傢伙是什麼人?你們的員工?」
「不,是客人。」在工作的間隙中,達特不知所措地回答。
「搞什麼嘛,原來根本不關你的事啊。你是哪根蔥啊?有什麼權利來多管閑事?」說著,年輕人就向中年男人步步緊逼。
出現有可能起糾紛的情況時,必須迅速交給正式員工來處理。我按照規定,趕緊換好制服,奔向收銀台。我對店長說了句「麻煩你了」,接過收銀的工作。「嗚哇,多虧有你,謝了!」店長小聲說完,立刻跑到櫃檯外邊,迅速介入到中年男人和年輕人之間。我小心翼翼地把快遞交給顧客,同時斜著眼觀察他們是否會在店裡打起來。萬一出現這種情況,就必須立刻拉響警鈴。
似乎店長不一會兒就妥善處理了麻煩,中年男人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店堂。
舒心的空氣流淌了進來,店裡又恢復了正常的早間氣氛。
這兒是個強制性確保正常的地方。異類立即就會被排除。剛才瀰漫在店內的緊張氣氛被一掃而空,店裡的客人如同無事發生一般,再次集中精神在購買麵包與咖啡上。
「哎呀,太謝謝你了,多虧有你啊,古倉小姐。」排隊的長龍散去后回到準備室,店長立刻向我道謝。
「沒什麼,沒鬧出什麼大事真是太好了!」
「那個客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泉小姐也已經來到準備室,她向店長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剛才來了個有點奇怪的客人。在店裡到處晃悠,來回警告其他客人。趁著沒鬧起來把他請出去了,真是謝天謝地!」
「咦?這是什麼情況?是常客嗎?」
「不是,從來沒見過。所以我們也覺得莫名其妙。看上去也不是來找碴的。總之,他要是再來,就立刻聯繫我。跟其他顧客起衝突就糟糕了。」
「好,我明白了。」
「那我先下班了。今天也上夜班。」
「辛苦了。啊,對了對了,店長,你下次能不能提醒一下白羽先生?他老是翹班,我跟他說完全沒用!」
泉小姐幾乎已經是個正式員工了,也會和店長一起商量兼職的事。
「那傢伙真的不行啊。面試的時候就有不好的預感了。還說『區區便利店兼職』這種話,簡直就是瞧不起人。那你就別來呀!不過還是因為人手不夠錄取了他。那個小子,不好好教訓一次是不會老實的。」
「這個人遲到的情況也很多啊。今天都9點了,還沒來呢。」泉小姐眉頭緊鎖。
「他好像已經三十五歲了吧。這個年紀還來便利店打工,本來就沒什麼指望了吧?」
「人生完蛋啦。那樣子沒救了。根本就是社會的負擔。一個正常人,要麼工作,要麼家庭,總得做好一件事。歸屬到社會才是人的義務啊。」
泉小姐用力點著頭,又意識到什麼,用手戳了戳店長,接著說:「像古倉小姐這樣,家裡有特殊情況的,還情有可原,對吧?」
「啊——沒錯沒錯,古倉小姐這是情非得已。畢竟,男女也有差別嘛!」
店長急匆匆地說完,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話題就又回到了白羽先生那邊。
「白羽哪兒能和古倉小姐比呀,他是真的沒救了。那傢伙有時候還在櫃檯後邊玩手機呢。」
「沒錯,我也看見了!」
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我吃驚地問:「什麼?上班時候玩?」
兼職期間不準攜帶手機,這是最基本的規定。他為什麼能輕易地打破規矩?我無法理解。
「我自己不在店裡的時候,也經常會簡單瞧一眼監控視頻嘛。白羽先生是新人,我只是想看看他工作得怎麼樣而已。表面上還算是不過不失,就是總有點想偷懶的樣子!」
「我沒注意到,真抱歉。」
「不不,古倉小姐你不用道歉的。你最近的招呼聲特別賣力呢。光是從監控里看到都覺得:哦,真是夠努力的。了不起啊,幾乎每天都來上班也一點都不含糊!」
第八任店長就算不在場,也會細心地關注到我向「便利店」默默付出的樣子。
「謝謝你!」
我氣勢十足地鞠了個躬,就在此時,門開了,白羽先生沉默不語地走了進來。
「……啊,早上好。」白羽先生用泄了氣的低沉嗓音打了個招呼。
白羽先生骨瘦如柴,所以褲子也很容易滑下去吧,他的白襯衫裡面隱約透出了弔帶的形狀。看他的手臂,彷彿就是一層皮膚包在骨頭外面而已,他的內臟究竟是怎麼塞進如此逼仄的身體里的?
「白羽先生,遲到了遲到了!五分鐘前就該穿好制服了,還得開早會呢!還有,早晨的招呼聲要加把勁!打開準備室的大門,就要以飽滿的精神問好!還有啊,休息時間之外是禁止用手機的!你把手機帶進櫃檯里了吧?我們都看見了!」
「啊……是,對不起……」白羽先生露出了顯而易見的狼狽神情。
「呃,那是……昨天的事對吧?古倉小姐,你看到了嗎?」
白羽先生似乎以為是我告狀的,我搖搖頭說了句「沒有」,店長就接著說了:
「監控監控!我上夜班的時候也會盯著日班時候的情況!不過,手機這件事在規定裡面也沒具體寫——總之是不行的!」
「啊,是這樣啊。我都不知道,對不起……」
「嗯,從今天開始絕對不許這樣了!啊,泉小姐,能先跟我出去一下嗎?貨架兩頭,差不多該騰出空位給夏季贈品用了。這次我想搭個氣派一點的效果出來。」
「啊,好的。贈品的小樣已經來了吧?我來幫你。」
「還有一件事最好今天之內搞定,就是必須要把貨架的高度都調整一下。我打算在最下面放夏季的日用品,所以要多加一層。啊,古倉小姐,還有白羽先生,你們能自己開早會嗎?我們先動起手來。」
「好!」
店長和泉小姐剛離開準備室,白羽先生就輕聲咂嘴了。
我不經意地看了白羽先生一眼,他便大發牢騷地說:「切,區區一個便利店店長,還高高在上的。」
只要你在便利店工作,就時常會因為這份工作而受到蔑視。因為相當有趣,我挺喜歡觀察那些蔑視我的表情,會讓我覺得——啊,這就是活生生的人。
我明明在努力工作,卻隔三岔五都會遇到歧視這份職業的人。我忍不住盯著白羽先生的臉看起來。
蔑視對方的人,眼睛的情態最為有趣。他們的眼神里,有著對反駁的膽怯與警戒,有時候,還藏著一種「你敢反駁我便應戰」的好戰光芒。當他們無意識地蔑視我時,混雜著優越感的迷醉快感會形成一種液體,浸潤眼球,有時甚至形成一片水膜。
我窺探了白羽先生的瞳仁,裡面只有單純的歧視情緒,情態再簡單不過。
或許因為感覺到了我的視線,白羽先生開口了。他的牙齒黃到了根上,還有黑斑。大概已經很久沒看過牙醫了。
「耍起威風來很了不起似的,其實不過是這種小店的受雇店長而已,也是只喪家犬。在最底層還擺什麼架子啊,人渣玩意……」
光從字面上來看很偏激,但他只是在嘀咕,我一點都沒感到歇斯底里的情緒。在我看來,歧視者分為兩種人,一種人是內心存在表達歧視觀念的衝動與慾望,而另一種人則是把某處聽來的話現學現賣,不經思考就吐出一連串歧視用語。白羽先生似乎是後者。
白羽先生偶爾會連珠炮般地念叨出一串不知所云的話。
「這家店裡真的全都是最底層的人了,不過哪裡的便利店都差不多啦。光靠丈夫的收入根本活不下去的家庭主婦、沒什麼未來規劃的打工仔,還有找不到家教這種靠譜兼職的底層大學生,全都是這些人,剩下的就是來日本賺錢的外國人。凈是些最底層的。」
「是呢。」
他簡直就像我一樣。嘴上說的都是人話,卻跟沒說一樣。白羽先生似乎很喜歡「底層」這個詞。短短几句話里,已經用了四次。我想起菅原小姐曾經這樣說過:「明明只是想偷懶,借口倒是一套又一套的,越來越讓人噁心了。」於是我點點頭隨意地附和了一句。
「白羽先生,那你為什麼要來這裡工作呢?」一個樸素的疑問出現在腦海,我便問了出來。
「找對象。」白羽先生不以為意地回答。
「哎?」我驚叫了出來。
因為住得近所以很輕鬆之類的各種理由,我已經聽過了不少,但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為這種理由來便利店上班的。
「不過看來是失敗了。根本沒有靠譜的人。年輕的全都是玩物喪志的類型,剩下的都超齡了。
「不過,便利店裡確實是學生做兼職比較多,適齡的人本來就沒幾個啦。
「顧客裡面倒是有幾個還過得去,但大多是盛氣凌人的女人。這邊有不少大公司,在裡面工作的女人總愛擺架子,全都不行。」
白羽先生究竟在對誰說話呢?他盯著牆壁上的「努力達成中元節銷售目標」的海報,繼續滔滔不絕。
「那群女人全都朝著自己公司里的男人拋媚眼,對我連瞧都不瞧一眼。從繩文時代開始,女人就是這副德行了。年輕可愛的村花,都會被健壯又能打獵的男人搶走。只有強大的遺傳基因才能留下,剩下的人就只能互舔傷口。現代社會這種東西根本就是幻想,我們生活的世界,跟繩文時代也沒多大區別。嘴上說著什麼男女平等,其實……」
「白羽先生,差不多該換上制服了。再不開早會就要來不及了。」
開始抱怨顧客的白羽先生聽到我的話,不情不願地拎起背包,走向衣櫃。他一邊把物品塞進衣櫃,一邊又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什麼。
看到白羽先生的樣子,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剛才被店長趕出去的中年男人。
「你會被……修復掉的。」
「什麼?」白羽先生像是沒聽清楚,反問過來。
「沒什麼。換好衣服趕快開早會吧!」
便利店是一個強制性確保正常的地方,所以你這種人,很快就會被修復掉的。
我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只是繼續盯著慢悠悠換著衣服的白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