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四月女友》(12)

第八十九章《四月女友》(12)

三月末的他

在平平淡淡的日常中,

帶著愛生活下去。

在洋溢著香料味道和滾動人流的熱氣的展台角落裡,藤代呆坐在行李箱上。

雖然車站很大,這裡卻既沒有食堂,也沒有咖啡店,只有巨大的水泥站台縱向排成三列,平行地鋪展開去。等待列車的人們攤開大包小包的行李,躺在上面打發時間。躺得橫七豎八的人群間,老實的野狗們來回走動著。

去科摩林角的列車,預定在正午發車。藤代退了酒店房間,趕到街外的車站時,年老的列車員告訴他列車晚點了。「沒辦法,這裡經常發生這種事情。」他縮著脖子自言自語道。藤代問列車什麼時候來。列車員用嘶啞的聲音說他也不知道。還會花一點兒時間。可能還有三個小時,或者四個小時吧。

所有的列車都遲到了很久,無處可去的乘客擠滿了車站。野狗和孩子們相鄰而眠。還要在這種地方待幾個小時,該做點兒什麼來打發時間呢?藤代感到不知所措。這時,他想起了那個魚咖喱的味道。九年前,跟小春一起來這裡時吃的那個咖喱,好想再吃一次。

身著白色紗麗的美貌服務員端來裝在銀色托盤裡的咖喱。

稍稍泛紅的奶油色湯里,有煮透了的柔軟白身魚和蔬菜。跟香料一起入口后,只感覺辣味,還有多種異文化融合后的香料味在口中擴散。

去過南印度科欽旅遊的朋友曾說過,去了那裡一定要去吃魚咖喱。

雖然其他的東西也很好吃,但是你只需要吃魚咖喱就行了,朋友反覆念叨。雖然,藤代和小春都吃了很多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是他們都覺得確實吃魚咖喱就能滿足了。

那家店內有古典的裝飾,白色和淺藍色的瓷磚相互穿插,呈現出條紋狀。從大窗戶望出去的街道上,車輛和人力車川流不息。可是餐廳內部卻猶如另一個世界一樣,流淌著安靜清爽的時光。

昨天到達科欽的藤代,來到了這家曾經吃過魚咖喱的餐廳。可是,這裡卻建起了嶄新的商務酒店。耀眼的陽光讓明鏡般的窗戶閃閃發亮。藤代眯著眼睛,抬起頭看天空。也許這樣最好。因為再也不可能跟小春一起吃到那個咖喱了。曾經存在過那家咖喱店的上空,泛著微微的湛藍色。

天色漸暗,站台上,藤代無所事事,只是靜靜候車。他不看書,不聽音樂,也不玩手機,只是接受當下的狀態,靜靜地等待著。

最開始的一個小時里,他還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平日里難得一見的景色,還有聚集在車站裡的當地人。可是,三個小時、四個小時過去后,漸漸地等待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儘管如此,一個人時的孤獨還是可以忍受的。藤代側卧到微涼的水泥地上,繼續看著淡紫色的天空。

晚點了六個小時的夜班列車終於朝南方緩慢行駛起來。

九個小時后,就應該可以到達終點站。

藤代照著車票上印刷的數字,趕上了自己應該乘坐的列車,找到了自己的卧鋪。車票上寫著34B。可是,在這個數字對應的床鋪上已經有印度青年坐在上面了。寬闊的後背,有肌肉的粗壯手臂,身上穿著像軍裝一樣的制服,手機音量調到了最大,聽著嘻哈音樂。隨意放在床上的看起來沉甸甸的雙肩包。被喝完后壓扁的百事可樂罐。跟隨著音樂晃動的青年的膝蓋。

「這是我的床。」藤代一邊拿出車票一邊對他說。「34B。」藤代重複道。可是,青年沒有拿出車票的意向,他歪著頭,繼續跟著音樂的節拍晃動著膝蓋。他那重重的靴子踩踏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藤代感覺身體無力,也沒有心思和這個男人干一架,把自己的床搶回來。長時間的等車,已經等得整個人筋疲力盡。其他的床鋪都坐滿了人。列車長雖然知道情況,但他看起來正裝出一副沒看見的樣子。可是,不爭,接下來的九個小時怎麼辦?

突然,閉著眼睛躺在對面床鋪的老婆婆緩緩坐起身來,用當地語跟青年交談起來。青年一時裝作沒聽見,繼續聽音樂,於是老太婆就站起身開始謾罵,手腳並用地對著青年一陣斥責后,青年總算妥協了,從床上站起來走了出去。老婆婆對著青年背影大吼了一句后,就掀了掀她藍色的紗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再次躺到床上去了。

只剩下自己和老婆婆兩人後,藤代用英文表達了感謝。老婆婆依舊是一副不高興的面孔,她搖了搖頭,用帶有濃厚的當地口音的英語說:「有些人真不是個東西。」雖然沒完全聽懂她講話的內容,但是藤代大概能明白她想表達對那個人的不滿。「不過,你也是的,你自己不爭取,這也不行啊。」

端著茶壺的少年從卧鋪旁的過道里經過。藤代叫住少年,買了兩份茶,一份給自己,一份給老婆婆。老婆婆接過裝在紙杯中的茶,這才露出一絲微笑,喝起又暖又甜的茶飲。

粉紅色的夕陽溫柔地照耀著窗外廣袤的田野。牛群在徐徐漫步,少年們在塵土中追趕足球。列車穿過幾個小車站,在各個車站等待的人群像風景一般在眼前流淌。什麼時候才會有列車停留在那樣的小站呢?幾輛列車連續穿過小站。就像自己的人生不會跟在那些小站里等待的人們交匯一樣,接下來這個小站彷彿也永遠等不來會為它停留的列車。

低沉的輕微的聲音傳來。旁邊床鋪的老婆婆正閉著眼哼著歌。那是一曲又悲傷又溫柔,恍若搖籃曲一樣的調子。那是像一邊顫抖,一邊哭泣的歌聲。藤代看著被粉紅色夕陽染紅的印度大地,聽著這樣的歌聲,感覺這片陌生的土地,彷彿也變成了自己的故鄉似的。

藤代用手腳比畫著,問老婆婆在唱什麼歌。老婆婆回答,這是南印度的古老民謠,講的是墜入愛河的男女超越了兩人的身份差異,私訂終身。可是,他們的願望卻沒能實現,最後悲傷至極的男人投河自盡。聽到死訊的女人也跳入了那條河流所注入的大海之中死去了。兩人在廣闊的大海中再次相會。

老婆婆說:「人雖然死了,卻永遠留在了我們的身邊,鼓勵著我們活下去。」

她繼續唱起歌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漸漸地,窗外的天色變暗,不久,黑黝黝的夜色塗抹了一切。那像搖籃曲般的歌謠讓人倍感舒服,不知不覺,藤代睡著了。夢中,那首歌曲依舊迴響在耳邊。那是三月里的最後一個夜晚。

給藤代

我現在住在一家海邊的醫院裡。

這裡是我度過最後時光的場所。

我可能會死去。

當意識到這一點時,我踏上了旅途。

烏尤尼的天空之鏡、布拉格的大時鐘,還有冰島黑色的沙海。

我想看完所有想看的景色,把在那裡感受到的東西記錄在照片里。

最後想去的地方,我已經決定了。

印度的科摩林角,我想去看一次沒能跟藤代一同看到的日出。

藤代,你還記得那天的婚禮嗎?

九年前,我們兩人一同去的科摩林角的那家靠近大海的純白色的酒店。活力十足的店員們、古典味濃郁的床鋪,還有像廢墟般的六層台階、屋頂上能眺望閃閃發光的大海的陽台。我們遇到的那個印度青年,眼睛像寶石一般黑得發亮,鼻子高挺。喝過紅酒後醉醺醺的我們跟那一人獨飲的青年搭話,很快大家就情投意合了。

「明天我要結婚了。」

離別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們。我們都大吃一驚,表情誇張地向他送去祝福。他邀請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

鈴蘭的吊飾、色彩斑斕的紗麗、天鵝絨質地的太陽傘、粉紅色的穆斯林頭巾、捲成幾重的寶石手腕、美麗花紋的陶器、七個廚師製作出來的料理。

剛過正午,我們趕到現場時,那裡已經被布置得彷彿婚禮現場一般,大家正在慌忙地準備著婚禮。

錫塔琴樂團入場,開始演奏華麗的音樂。身著金光閃閃的紗麗的舞者們連成一條弧線跳起了舞。從並排的椰子樹間,那個青年跟著大象的隊伍一同入場。他的身旁坐著跟印度電影里出現過的女演員一樣美麗的新娘。

那時候,我真的非常驚訝。那時,我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是偷偷地出來喝酒的印度土邦主。

在那花香四溢的花棚里,婚禮如期舉行。我們坐在長長的餐桌上,吃了豐盛的食物。夜晚降臨時,隨著樂團的音樂,身著白衣的新郎、裹在水色紗麗里的新娘跳起舞來。大家漸漸地也相繼跟著跳起來,一邊撒花一邊歌唱,一會兒又大叫,一直跳到天空微微泛藍為止。四周撒滿了鮮花,像一片黃色的大海。

天亮之時,本應該跟新郎新娘一起去科摩林角海邊看日出。

印度最南部大海上的日出。

「肯定會讓你們的人生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土邦主告訴我們。可是,我們卻在屋裡睡著了。於是,沒有看日出就回到了日本。

什麼時候再一起來看。在回程的飛機上,我們約定。那個時候,我們相信任何時候都可以看到。

還想去一次科摩林角。

我想把自己感受到的朝陽記錄在照片里,給藤代看。

可是,現在好像來不及了。

當我知道自己即將死去時,我決定從過去尋找那些對我來說重要的東西。於是,我翻開相冊,挑選出那一張張照片。

凌亂的大學教室、光照良好的公寓、備貨齊全的碟片出租屋、生薑燒餅好吃的套餐店、從高樓大廈之間看到的藍天、小小的郵票、有蹺蹺板的公園。平平淡淡的日常景色。

我才發現我想探求的世界原來就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像被乳白色的紗巾覆蓋著,像那烏尤尼一樣、像那布拉格一樣、像那冰島一樣,是在天堂與大地之間的景色。

突然,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這時,我明白了,原來自己並不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是融入這個世界里去。

悲傷的心情與幸福的心情,似乎有些相似。

此刻,我感受著溫暖的風。春天很快就要到來。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彷彿就能聽見藤代的聲音。在那大學的暗室里,從背後傳來的聲響;在那開往大海的巴士中,大家歡笑的聲音;大島在海邊,唱的那首《四月女友》。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都愛著某人。

我為死亡感到悲傷。可是,卻並不因此憎恨死亡這個事實。

現在是否還喜歡藤代,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只是想寫信了而已。

可是,現在寫著最後的信,我發現了。

我是想自己了。想念喜歡你的時候的那個自己了。

想再次見到那時那個坦蕩蕩的自己,所以才寫下了這些信。

我愛著別人的時候,也同時得到了別人的愛。

就像日食一樣。

在那一瞬間,「我的愛」和「你的愛」變得同等重量。

今日的愛不可避免地會變成昨日的愛。可是,只有共享了那一瞬間的兩個人,才能坦然接受愛會變化這一事實。

再見了。

祝願,現在你有所愛的人,而且這個人也愛著你。

即便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你也成了共享這心情的一個人。

伊予田春

通知列車已到達終點站的廣播傳來,藤代睜開了眼睛。

看看對面的床鋪,老婆婆已經不在。只有她喝過的茶杯還孤零零地被擱置在窗邊。謝謝,再見了。離別之際,多想跟她說上這麼一句。肯定再也見不到她了吧。就跟那些在列車通過的小站上等待的人一樣。大部分的相遇就是這樣,不過是一些偶然的交集而已。

清晨的車站像深夜一樣漆黑。那種黑上加黑的深深的黑。

從夜班列車上下來的乘客們,小心翼翼地走在寬闊的站台上。背上背著比身體還大的行李,在黑暗中挪步,在這些輪廓里,感覺不到生命的跡象。

穿過黑暗,總算是到達了一個被一個電燈泡點亮的檢票口。藤代穿過人流,走出車站后,坐上計程車,告知司機要去科摩林角海邊。

「是要去看日出嗎?」

司機一邊走在破破爛爛的車站前的公路上,一邊操著英語的隻言片語問。後視鏡上掛著白色貝殼的裝飾物,每次車一搖晃,就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是的。但願能趕上。」

藤代滿懷期望地回答,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玻璃窗外無盡的黑暗。控制板上裝飾著花環,花環上還有小小的用黑木雕刻的大象。這是一個大象姿態的神像。

「那片海很特別。」

街燈的光照亮了司機的臉。他是一位像聖誕老人那樣蓄著濃密的白色鬍鬚的老人。

「哪點特別?」

藤代從小旅行箱中,取出一瓶礦泉水。他發現自己非常口渴。

「那是印度洋、阿拉伯海以及孟加拉灣,三處海洋交錯的聖地。」

「我以前來這裡的時候聽說過。」

「看到日出了嗎?」

「不,我錯過了。花了十年的時間,總算又可以來看了。」

藤代跟醫院請了三天的假,勉勉強強得到了許可。面對支支吾吾的醫局長,奈奈提出了代理出勤的申請。「我等著藤代先生帶故事回來喲。」她笑著為藤代送行。伍迪·艾倫則交給Mask幫忙照看。Mask感嘆道:「我明明對貓咪過敏的。可是,借這個機會克服一下吧。其實,我非常喜歡貓的啦。」他眼角的笑紋都出來了。分別的時候,伍迪·艾倫跳到旅行箱里,直勾勾地盯著藤代,那雙眼睛好像在說:「主人,你為什麼要走?」

計程車穿過破破爛爛的沙石子路,開上了水泥道。頓時,車體不再搖晃,車內也沒有了聲響。以迅猛的速度從對面開過來的車輛的燈光,照亮了行走在夜路上的孩子們。他們也是去看日出嗎?心裡一焦急就更口渴了。藤代又拿起礦泉水瓶,一口氣把水喝乾。

「沒問題的。」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里望著藤代,低聲說,「可能能趕上日出。」說完便踩了一腳加速器。這輛舊計程車就像念咒語一樣顫抖著加速向前奔去。

在彌生的房間里找到小春的信時,藤代感覺自己彷彿從一個長長的夢中蘇醒過來。

他拿起信回到客廳,一字一句地讀起來。藤代失去的動心回來了,跟隨著硬信紙的手感,那些無法迴避的事實都飛躥到心裡來。小春死了的事實,彌生讀了這封信的事實。這些所有的都是事實。

彌生肯定一下子就明白了藤代和小春的關係已經成為過去。同時,也知道了無論如何也無法回頭的事實。即便如此,藤代還是擔心彌生讀過這封信后的感受。並不是因為她知道了藤代藏在心中的戀情。小春直白的心情,她最後時期的想法,藤代與彌生之間喪失了什麼感情,這些都明顯地浮出了水面。

祝願,現在你有所愛的人,且這個人也愛著你。

小春寫下的文字顫抖得厲害。是因為手指使不上勁兒嗎?文字全都搖搖晃晃,看起來沒有力氣。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那個她看得到海的醫院,顫抖著手,使出全身力氣,將心情傳遞給了藤代。

我的心中有這般想要傳達的心情嗎。藤代想。應該給小春怎樣的回復才好。只要愛上一個人,就相信在對方的心中也能萌發出對自己的愛意,因此跳入愛河。可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卻做不到。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能匹配「愛」這個字的情感。

小春的信中附帶著照片。

藤代歡笑的側臉。那是兩人第一次去澀谷,在回來的列車裡小春拍下的照片。自己也沒有看見過的自己的笑顏。小春卻看到了。在一個淺色的世界里。在那個有愛的世界里。確實,那個時候,藤代存在過。

計程車突然急剎車停住了。

眼前的道路上,接連停了三輛巡邏車。

「讓我過去!我要把這位客人拉去海邊。」

打開車窗,司機對警官們大聲叫道。

「今天就到這裡吧。通往大海的道路非常混亂。為了防止危險,從這裡開始就請步行吧。」身材魁梧的警官走到計程車旁說。

「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司機還是不放棄,「我的客人很趕。」司機在兌現他的諾言。可是,警官沒有退讓的意向,草草就結束了對話,往巡邏車的方向走去。

「對不起。從這裡開始步行吧。」

司機轉頭望向客座,滿臉歉意地對藤代說。控制板上方的神像也像盯著藤代似的。

「到海邊還有多久?」

藤代一邊打開車門一邊問。

「多久?」司機抿嘴一笑,「這就要看你了。」

藤代報以苦笑,從後備廂里取出行李箱。他拉著沉甸甸的箱子開始往前走。在不平整的沙石子路上,行李箱咯吱咯吱地「跳動」著。

眼前的道路,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他的氣息開始急促,胸中感到難受,背上大汗淋漓。踩在沙石子里的腳心,已經滾燙到麻木。在這個時隔十年造訪的印度城市裡,藤代拖著沉重的行李,滿頭大汗地往前走,他突然感覺這副模樣好滑稽,不禁想要笑出來。

長長的道路兩旁,分佈著密密麻麻的售貨攤。白色貝殼首飾被陳列在桌上,顏色鮮艷的T恤被掛在衣架上。熟透了的黃色香蕉和杧果,油炸麵包的香味,擺放得亂七八糟的兒童玩具,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掛鐘,迎著朝日的微弱光芒,無數的露天攤位都在做開業的準備。藤代一邊側眼斜視這些攤位,一邊繼續往前走。行人的數量逐漸變少。從觀光客模樣的家庭團體,到身著大紅色袈裟的修行僧們,大家都筆直地往前走。多少年沒有這樣拚命地往前走了啊。不,可能這樣拚命的行走,從來都沒有過。

路的盡頭,可以看見一個用線纜一圈圈纏繞著的巨大燈塔。應該離大海很近了。可是,卻總是夠不著。越往前走,路彷彿就越長。腳步聲越來越急,和著心跳前進。

長長的道路盡頭,天空開始變得明亮。從藍色變成白色,然後逐漸變為橙色,呈現出美麗的漸變。朝日就在不遠的那方。藤代氣息急促,步伐加快,他感覺呼吸變得困難,抬起頭,天空中在那非常遙遠的地方可以略微看到白色的明月,在那漸漸放明的天空中,煥發出虛幻的光芒。

道路的盡頭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弧形。

藤代小跑著穿過拐角,眼前出現了一片濃郁蔚藍的大海。大海中漂浮的小島上,樹立著巨大的石像。藍色、白色、橙色等漸變色包裹的天空,像是為神像描繪了的輪廓。印度洋、阿拉伯海、孟加拉灣,三股海流交匯的聖地。彷彿聽見那個司機的聲音。神靈啊,請保佑我!

緩緩傾斜的海岸邊,擠滿了人。微暗的沙灘上,可以看到數千人影。成排的紗麗服女人站在沙灘上,修行僧們站在波浪中,讓海水淹過半個身子,視線朝著光的方向。藤代在人群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大海。大海的盡頭,光的輪廓微微地顯現出來。為了不錯過朝日,人群像聚集在海岸邊的鳥群一般移動著。

搖搖晃晃的水平線處,朝日出現了。

強烈的光線射入眼帘。天翻地覆的聲音騰空躍起。不是歡呼聲,也不是哀號。像是只有接觸了神聖的東西的人,才能發出的聲響集合。觀眾們一齊朝著朝日,雙手合十,開始禱告。修行僧們一個個奔向波濤洶湧的浪花,投入大海的懷抱。在朝日的照射下,大海變成了鮮綠色,閃閃發光。在那大海盡頭的巨大石像,以及那溫和的笑容,跟光圈一起漸漸清晰。

藤代彷彿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他朝浪花的方向看去。

在被朝日照亮的人群中,藤代看見了彌生。混在一群身著顏色各異的紗麗服的女性中,正一個人看著朝日。

「彌生!」

藤代大叫。他的聲音被洶湧的浪聲淹沒。穿過朝著日出雙手合十的人群的空隙,藤代一邊拖著行李箱,一邊朝彌生靠近。呼吸急促,額頭上滴下汗珠來。他又一次呼喚她的名字。可是,聲音依舊微弱且瑟瑟發抖。這時,他發現自己的眼角已經流出淚來。

跟彌生兩人走在從大學到地鐵的那條狹窄的路上時,藤代感覺接下來也會一直跟她在一起;在動物園裡扔蘋果時,也對不會輸給她這件事深信不疑;在商業街上一邊看煙花一邊跟彌生求婚時,她說她的想法跟我一致。月亮和太陽重合的一瞬間的奇迹。那彼此相愛,像日食般的一瞬間浮上心頭。

我愛人的時候,第一次得到了別人的愛。

只要活在這世上,愛肯定會離去。不可避免地,這個時刻肯定會來臨。可是,這愛的瞬間,給此刻的生命賦予了輪廓。無法互相理解的兩個人也能在一起。牽著彼此的手,擁抱對方。失去的東西無法取回來。可是,卻可以將還殘留在兩人之間的碎片,一塊一塊地拾起來。

藤代想再跟彌生一起喝杯暖暖的咖啡,在客廳里。她在打掃,我在洗碗。每天早上起床,對彼此說早安。現在在做什麼啊。一邊工作,一邊不由得想起她。推開門,告訴她我回來了,然後聽到她對我說,歡迎回家。一天結束時,在睡前說晚安,一起同枕而眠,在平平淡淡的日常中,帶著愛生活下去。

彌生淡茶色的瞳孔朝這邊望過來,看著藤代。

回過神,藤代發現自己已經奔跑起來。丟下陷在沙堆里的行李箱。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是朝著此刻的她奔去。被淚濕潤的眼睛里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朝日的照耀下散發著金黃色的光。太陽一點一點地升上天空,將海岸染成橘黃色。巨大的石像就像守護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一樣,從海上徑直眺望著這方。天空由藍色變為紅色,漸漸地融合成白色。

溫暖的風吹來。

白色的花朵在彌生的腳邊盛開。陽光溫柔地將兩人包裹起來。不知不覺間,春天已經來臨。

藤代撥開人群,向彌生的方向跑去,在四月的朝陽中,去迎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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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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