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後來的事》(5)
四
代助支著兩肘坐在桌前發獃,剛讀完的那本薄薄的英文書攤開在桌上,腦中儘是書中的最後一幕……在那遠方,無數寒冷的樹影佇立著,樹叢的後方掛著兩盞四方形玻璃小燈,正在無聲地搖曳。絞刑台就設在燈下,即將受刑的犯人站在暗處。「我弄丟了一隻木屐,好冷啊!」有個人說。「丟了什麼?」另一個人反問。「弄丟了一隻木屐,好冷啊。」那人又重複了一遍相同的話。「M呢?」不知是誰問道。「在這裡。」另一個人回答。枝丫的縫隙間可以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巨大平面,飽含濕氣的風兒正從那兒吹來。「大海就在那兒!」G說。不一會兒,玻璃燈下映出一張寫著判決書的白紙,還有一雙蒼白的手,正捧著那份文件,手上並沒戴手套。「那就念一下判決書吧!」有人說,聲音有些顫抖。半晌,玻璃小燈消失了。「……只剩一個人了。」K說完嘆了口氣。S死了,W也走了,就連M也離開了人世,現在只剩下一個人了。
太陽從海面升起。幾具屍體全部堆放在同一輛車上之後,被拉了出去。拉長的脖子、從眼眶彈出的眼珠,還有血泡黏濕的舌頭,那些血泡就像綻放在唇上的花朵一樣恐怖……這一切,全都用車載著拉回原路……
從剛才到現在,代助反覆想象著安德烈耶夫(1)的《七個被絞死的人》中最後的一幕,想著想著,他不免害怕得縮起肩膀,每當他幻想到這兒,就深感痛楚,萬一自己也身臨其境,究竟該怎麼辦呢?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大概沒有勇氣面對死亡。而那些受絞刑的犯人卻得被迫赴死,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代助凝神靜坐,腦中幻想著自己正在生的慾望與死的壓迫之間煎熬徘徊,心中倍感痛苦,就連背脊的毛孔都開始陣陣作癢,令他難以忍受。
代助的父親經常對人說起往日的舊事,說他在十七歲那年,砍死了藩主家一名武士,父親當時為了負責,已做好切腹的準備。按照父親的打算,先由他結束代助的伯父生命之後,再由代助的祖父幫他做了結。事實上,代助的父親不只是嘴上說說,他是真的準備按照計劃行動。但是代助每次聽到父親提起這件往事,不但不覺得父親偉大,反而深感厭惡。因為他認為父親不是在騙人就是在吹牛。吹噓這種行為倒是很像父親會做的事情。
其實類似的故事並不只是發生在父親身上,據說祖父也曾有過類似的遭遇。祖父年輕時曾經有個一起習劍的同學,那位同學因為技藝超群而遭到大家的妒忌。一天晚上,那位同學抄近路回家時,半路被人砍死了。當時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就是代助的祖父,據說他當時左手高舉燈籠,右手緊握出鞘的長刀,一面用刀柄拍著屍體,一面對死者大喊:「軍平,振作點!傷口一點都不深呀。」
後來代助的伯父在京都遇害時,也是一群蒙面刺客氣勢洶洶闖進他投宿的旅店。伯父急忙從二樓走廊往下跳,剛跳落地面,就被院里的石頭絆倒了。一群人立刻圍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他亂砍一通。結果伯父的臉孔被亂刀砍得像雜碎火鍋里的肉絲那樣面目全非。代助還聽過伯父的另一個故事,據說大約發生在他出事的十天前。那天深夜,披著雨衣的伯父,手撐雨傘,腳踏木屐,正迎著雪花從四條大道走向三條大道,到了旅店前方大約兩百米的地點,忽然聽到後面有人高喊「長井直記」。但伯父頭也不回地繼續撐傘前進,一直走到旅店門前,伯父迅速拉開木門,一閃而進。等到木門「砰」的一聲關緊的瞬間,伯父才躲在門后問:「在下就是長井直記,找我何事?」
每次聽到這類故事,代助心中總是立刻升起恐懼,從來都不覺得主角勇敢。這種故事給他帶來勇氣之前,會先讓他聞到陣陣血腥的氣息。
我若有喪命的可能,最好還是死在瘋狂的瞬間吧!這是代助老早就隱藏在心底的夙願。然而,他卻不是個容易發狂的男人,儘管他有時手腳發抖,聲音打戰,心臟狂跳,但他最近卻幾乎不曾激動過。代助覺得,激動的狀態是一種能將自己帶向死亡的自然過程,而且很明顯,每當發作一次,死亡也就更加接近一步。有時出於好奇心,他甚至企圖逼迫自己朝死亡的目標邁進,又總是徒勞無功。每當他對現況進行剖析時,就忍不住感到驚訝,因為他跟五六年前的自己已經判若兩人。
代助將那本攤開的小書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迴廊邊的玻璃窗被拉開一條小縫,陣陣暖風從那縫隙吹進來,吹得盆栽尾穗莧的紅色花瓣來回搖曳。陽光從天空照射在巨大的花朵上,代助蹲下身子,朝花蕊中心打量了一番,再從那纖細的雄蕊尖端沾了點花粉,放在雌蕊頂端,細心地塗抹起來。
「螞蟻鑽進去了嗎?」門野從玄關走過來問道。他身上穿著和服長褲。
代助仍舊蹲在地上,抬起腦袋說:「你已經去過啦?」
「是。去過了。好像那個什麼,說是明天就要搬了,還說今天想過來拜訪一下。」
「誰要來?平岡?」
「是呀……不過那個什麼呀,看起來好像忙得不得了呢。跟老師您可完全不一樣……如果是螞蟻鑽進去的話,滴點菜籽油吧。這樣螞蟻受不了,就會從洞里鑽出來,那時就可以一隻一隻弄死它們。要不然,我來解決它們吧?」
「跟螞蟻無關。我只是聽說,像今天這麼好的天氣,如果塗些花粉在雌蕊上,馬上就會結出果實。現在剛好有空,就照著園丁告訴我的方法弄一下。」
「原來是這樣啊!這世界真是越來越不得了了……不過這盆栽也真是討人喜愛。又好看,又有趣。」
代助懶得理會,閉著嘴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好了,嬉笑玩耍也得有個分寸哪。」說著,起身走到迴廊邊,那兒有一張藤條搖椅,代助在椅上坐下之後,便發著呆陷入了沉思。門野自覺無趣,轉身走向玄關旁他那間三畳(2)大的房間,正要拉開紙門,卻又聽到迴廊邊傳來話音。
「平岡說他今天要來?」
「是呀。好像是說要來吧。」
「那就在家等他吧。」代助打消了出門的念頭。老實說,他最近對平岡的事一直很牽挂。
平岡上次拜訪代助的時候,他的處境已經岌岌可危,據他自己表示,現在已看中了兩三個職位,接下來,就是找人幫忙奔走關說。但從那之後究竟如何,卻沒再傳來半點消息。代助曾到平岡下榻的神保町那家旅店兩次。一次因為平岡出門了,沒碰到;另一次平岡雖然在家,卻正穿著洋服站在門檻上暴跳如雷地數落老婆……代助那天沒有找人帶路,是自己沿著走廊來到平岡的房門口,才會很意外又真切地看到了當時那幅景象。也就是在同一瞬間,平岡微微回頭,看到了代助。「哦!是你呀!」平岡說這話時的表情和態度,完全看不出一絲欣喜。這時,平岡的老婆剛好也從房裡探出腦袋,她一眼看到代助,蒼白的臉孔「唰」的一下變紅了。代助覺得不方便進門造訪。雖然平岡嘴裡嚷著:「來,進來坐吧。」代助卻推辭道:「不,我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想著,不知你怎麼樣了,所以過來看看。如果你要出門,咱們就一起走吧。」說完,代助反而主動拉著平岡並肩走出了旅店。
那天,平岡一路上都在向代助抱怨。原本是想早點找間房子安頓下來,誰知手邊的事情實在太忙,弄到現在也沒找到住處。雖然旅店的夥計偶爾也會提供一些情報,但是過去一看,不是說前面的房客還沒走,就是說現在正在粉刷牆壁,等等。直到他們各自乘車離去前,平岡都在絮絮叨叨地不斷訴苦。代助聽了也很同情,便表示願意幫忙。「那就叫我家的書生幫你找找看吧。反正現在不景氣,應該有很多空屋。」代助攬下任務后,便打道回府。
回家后,代助便如約派遣門野出去找房子。門野一出門,立刻找到一處條件恰好的地方,連忙領著平岡夫婦去看。回來后,門野又向代助報告說,平岡覺得房子還不錯。代助聽聞后又叮囑門野,一定要確認清楚平岡究竟要不要租那間房子,因為介紹人必須向房東負責,若是平岡對那間房子不滿意,還可以再帶他到別處去物色。
「我說呀,你已經告訴房東,他們要租那間房子了吧?」
「是的。剛才回來的路上我繞到房東那裡,通知他們明天就要搬過去。」代助依然坐在椅上,腦中思考著那對夫婦的未來。他們這次搬回東京,又要重新在這兒安家落戶了。平岡現在跟他三年前與代助在新橋分手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他這幾年的遭遇,等於在人生的階梯上,不小心踏空一兩級。好在他還沒爬到很高的位置,從這一點看來,也可算是幸運。而且這次摔得也不算太重,還不至於引來世人的目光,只是平岡現在的精神狀態,其實已經陷入混亂。代助這次第一眼看到平岡時,就立刻感覺出來。但他反觀這三年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又立刻修正了想法。代助想,或許是我的心境投射到他身上,才會產生那種感覺吧?然而,代助後來到平岡的旅店去探訪時,平岡連房間都沒讓他踏進一步,反而跟他一起離開了旅店。平岡當時的言行表情現在又重新浮現在代助眼前,他實在無法不覺得自己最初的判斷是正確的。他想起平岡那時露出了某種表情。那雙互相糾結的眉心,即使已遭受飛沙走石的打擊,卻仍毫無顧忌地掀動。那張嘴裡吐出的字字句句,不論說得多麼天花亂墜,代助卻聽出其中充滿著急迫與悲哀。平岡的所有表現在代助看來,就像一個肺部孱弱的人正在葛粉沖泡的濃湯里沉浮,似乎馬上就要窒息了。代助目送平岡跳進電車后,望著平岡迅速遠去的背影,不禁低聲自語:「他就這麼急著……」說完,代助想起了平岡那位留在旅店裡的妻子。
每次碰到平岡的這位妻子,代助從不喊她夫人,不論任何時候,代助總是如同她結婚前一樣,左一聲三千代,右一聲三千代,叫著她的本名。那天跟平岡分手后,代助轉身又朝著旅店走去,他很想跟三千代談談,卻又覺得自己不該過去。走了幾步,他停下腳步思索了一會兒,又完全想不出自己現在看看三千代有何不對。儘管如此,他還是心生畏怯,無法舉步向前。其實,只要他肯鼓起勇氣,還是能前往旅店,但對代助來說,要他鼓起這種勇氣,卻也是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情,想來想去,也只好返身回家了。然而,回到自己家之後,他的心情變得很奇妙,心裡老是七上八下,非常不安,還夾雜些懸念。代助便又出門喝酒。他的酒量很好,幾乎可說是千杯不醉,這天晚上,代助喝得比平時還多。
「那時你一定是有什麼毛病!」代助斜靠在椅上,用比較冷靜的眼光責備著自己的影子。
「您叫我嗎?」門野又跑進房間問道。他已換下和服長褲,腳上的布襪也脫掉了,露出兩隻像糯米丸子似的光腳。代助看著門野的臉沒說話。門野也望著代助的臉孔,站在原處發了一會兒呆。
「咦?您沒有叫我嗎?哎呀!哎呀!」門野嘴裡嘀咕著退出房間,代助也不覺得有什麼可笑。
「阿姨,跟你說沒叫我吧。我就說奇怪嘛,也沒聽到拍手什麼的聲音呀。」門野的聲音從起居室傳來,接著又聽到門野和老女傭的談笑聲。
就在這時,代助正在期盼的客人來了。負責迎客的門野露出訝異的表情走進來,一直走到代助身邊,還是滿臉的訝異。「老師,那位夫人來了。」門野低聲說。代助無言地離開座位,走進客廳。
平岡的妻子因為皮膚白皙,頭髮顯得特別烏黑,天生一張鵝蛋臉,長得眉清目秀,細看之下,令人覺得她的眉目間飄浮著一種悲涼,很像舊日浮世繪里的女人。這次回到東京之後,她的氣色好像比從前更糟了。代助第一次在旅店看到她時,心中不免一驚,最初以為是長途跋涉,火車坐得太久,身體還沒恢復過來,細問之後才知道不是因為舟車勞頓,而是氣色從來都沒好過。代助聽了覺得非常憐憫。
三千代離開東京后第一年,生了一個孩子,但是孩子剛出生沒多久就死了。之後,三千代便得了心絞痛的毛病,一天到晚都病懨懨的。剛開始,她只是全身無力,拖了很長一段日子,始終都沒恢復,這才請了醫生診治。誰知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告訴病人,或許是一種病名複雜的心臟病。接著醫生又宣布說,如果真是那種心臟病,那可是不治之症,因為從心臟動脈流出的血液,會不斷慢慢迴流,這種病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平岡聽了醫生的話,也慌了手腳,幾乎想盡辦法幫三千代調養身子。或許也因為調養得當吧,一年多后,三千代的身體恢復得很不錯,精神也變好了,臉色幾乎和從前一樣鮮艷光潤,三千代自己也頗感欣慰。然而,就在他們搬回東京前一個月,三千代的氣色又變得很糟。不過醫生認為,這次的問題倒不是出在心臟。雖說三千代的心臟現在還不算非常健康,但絕不像從前那麼糟糕。醫生診斷後表示,按照目前的狀態看來,三千代的心臟瓣膜沒有任何問題……以上這些過往都是三千代親口對代助說的,代助聽完之後望著她的臉孔說:「如此說來,畢竟還是因為憂慮,才變成這樣吧。」
三千代有一雙明艷的眸子,雙眼皮的線條漂亮地重疊在一起。眼睛的輪廓又細又長,當她凝神注視物體時,不知為何,兩個眼睛顯得特別大。按照代助的推斷,應該是因為她擁有一雙漆黑的眸子吧。早在三千代嫁為人妻之前,代助就經常看到她這雙眸子,直到現在,他對三千代的這雙眼睛仍然記憶猶新。每當他憶起三千代的臉龐時,臉孔的輪廓還沒顯現,這雙烏黑又帶著濕潤光澤的眸子,便「唰」的一下浮現在代助的眼底。
而現在,三千代被人領著穿過走廊,來到客廳,並已在代助面前坐下,一雙美麗的玉手交疊著放在膝上,壓在下面的那隻手上戴著戒指,放在上面的那隻手也戴著一枚戒指。這枚戒指的設計比較時髦,纖細的金框上鑲著一粒很大的珍珠,是三年前代助送給她的結婚禮物。
三千代抬起了頭,代助忽然看到那雙眼睛,心中不免一震。
「火車到達東京的第二天,我就該跟平岡一起來拜訪,但是因為身體不適,沒法出門,後來就一直沒機會跟平岡一起出門,所以拖延到現在,今天剛好……」說到這兒,三千代突然閉嘴不言,接著,又像是猛然醒悟似的忙著致歉,「上次你來看我們那天,平岡正好急著出門,真抱歉,那時太失禮了。」
「其實你可以等一等再走嘛。」三千代又像撒嬌似的補充說明著,只是語氣顯得很抑鬱。聽了這話,代助倒是想起了從前,這女人向來都是用這種語氣說話。
「可是,那時你們看起來很忙啊。」
「是呀!的確是很忙……不過,也沒關係嘛。你都來了,那樣實在太見外了。」代助很想詢問,當時他們夫妻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又打消了主意。如果是在從前,就憑他跟三千代的交情,倒是可以半開玩笑地問道:「那時你好像被訓了一頓,臉都紅了呢。是你做了什麼壞事吧?」但是三千代剛才撒嬌的態度背後似有幾分勉強,現在聽了她的話,反而萌生悲慘的感覺,代助也就鼓不起勁兒跟她開玩笑了。
代助點燃一根煙叼在嘴裡,腦袋又靠在椅背上,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
「好久不見了,我請你到外面去吃飯吧?」代助問。說完,他覺得自己這種態度,似乎已讓這女人感受到少許的慰藉。
「今天就算了。我也沒法停留太久。」說著,三千代朱唇微啟,露出從前就有的那顆金牙。
「那,好吧。」代助舉起兩手交疊著放在腦後,抬眼望向三千代。三千代微傾上身,從腰帶里掏出一個小型手錶。這是代助買了珍珠戒指送給這女人的那天,平岡買給妻子的禮物。代助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那天在同一家商店跟平岡分別買了不同商品,兩人一起走出店門時,一面跨過門檻一面相視而笑。
「哎喲!已經三點多了。我還以為才兩點呢……因為剛才還繞到別處去了一會兒。」三千代有點像自言自語似的解釋著。
「那麼趕哪?」
「是呀。我想儘快趕回去。」
代助從腦袋後面抽回手來,彈掉了煙灰。
「過去這三年,你變得頗有家庭氣息啦。真拿你沒辦法。」代助笑著說,語氣里卻像隱含著一絲苦意。
「哎喲!因為,我明天不是要搬家嗎?」三千代的聲音突然變得活潑起來。代助是真的忘了她搬家的事,但聽到她這開朗的語調,便也順口追問道:「那你為什麼不等搬完了家,再過來好好聚一聚?」
「可是……」三千代說了一半,似乎不知該怎麼說下去,眉宇間露出困惑的神色,垂下眼皮看著地面,半晌,才抬起臉龐。只見她臉上浮起薄薄的紅暈。「不瞞你說,我來這兒,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代助原就感覺靈敏,一聽三千代這話,立刻明白她所說的「有事」是指什麼。老實說,打從平岡抵達東京的那一刻起,代助早已隱約料到,自己遲早都得面對這個問題。
「什麼事?別客氣,告訴我吧。」
「能不能借我一點錢?」三千代這話說得像個孩子似的天真無邪,但她的雙頰還是變得通紅。代助想到平岡如今的境地,竟讓這女人遭受如此羞恥的經歷,實在令人感到不堪。代助詳細詢問緣由后才明白,三千代借這筆錢並不是為了明天搬家或是給新家添購傢具。原來,當初平岡離開支店時,曾在當地借了三筆錢,其中的一筆,現在非還不可了。據說平岡曾跟對方約定,到達東京之後,肯定會在一星期之內歸還,而且因為某種理由,這筆錢不能像其他兩筆那樣拖欠,所以平岡到達東京的第二天起,就憂心忡忡地到處奔走,卻始終沒有頭緒,實在是不得已了,才叫三千代過來向代助求助。
「就是跟支店長借的那筆錢嗎?」
「不,那筆錢不管拖欠到什麼時候都沒問題,這筆錢要是不還的話,就糟了。因為在東京幫我們活動的那位先生會受到影響。」
原來是這麼回事,代助這才恍然大悟,接著又問三千代需要多少錢。「五百多一點。」三千代說。「怎麼,才這麼一點哪。」代助心想,但其實他自己手頭上一毛也沒有。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雖然看起來可以隨意花錢,其實根本一點也不能隨意。
「怎麼還欠著別人那麼多呢?」
「所以一想到這些,就心煩呀。可我自己也生了那場病,總覺得有些內疚。」
「是你生病時花的錢嗎?」
「不是啦。葯錢什麼的,總是有限的。」三千代沒再多說什麼,代助也沒有勇氣繼續追問下去,只望著三千代那張蒼白的臉孔,越看越覺得茫然的未來令他不安。
(1)安德烈耶夫(1871-1919):俄國小說家,劇作家。早期作品繼承了杜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的傳統,描寫現實生活中小人物的心理。而在後期的《紅笑》《七個被絞死的人》中,則放棄傳統敘事手法,具有濃重的象徵主義和表現主義色彩。
(2)畳:三張榻榻米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