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後來的事》(8)

第九十七章《後來的事》(8)

代助正在浴室洗澡。

「老師,水燒得夠熱嗎?要不要再添些柴火?」門野的臉孔突然出現在門口。代助想,這傢伙,對這種事情倒是挺機靈的。但他依然一動也不動地沉浸在熱水裡。

「不必……」他說。

「……了嗎?」門野緊接代助的語尾反問,說完,便轉身走回起居室去了。代助覺得門野這種答法十分有趣,獨自嘻嘻嘻地笑了起來。代助天生感覺敏銳,別人感覺不到的,他都能深切體會,所以常被自己這種特質搞得十分苦惱。譬如有一次,朋友的父親去世了,代助前往參加葬禮,當他看到身穿喪服的朋友手握青竹,跟隨在靈柩後面時,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那姿態非常可笑。他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忍住。還有一次聆聽父親說教時,代助不經意地看了父親一眼,心裡忽然很想放聲大笑,害得他幾乎撐不下去。接著又想起從前家裡還沒有浴室的時候,他總是到附近的錢湯洗澡。那兒有個身材魁梧的三助(1),每次一看到代助,立刻從裡面跑出來嚷道:「我來幫您擦背。」說完,便在代助背上使勁地洗擦起來。代助每次碰到他,總覺得那是一名埃及人在為自己服務,不論怎麼看,都不覺得那是日本人。

除了這幾個例子,代助還遇過另一件怪事。有一次他看到書上說,一位叫作韋伯(2)的生理學者能夠隨意增減自己的心跳。代助以前也很喜歡拿自己的心跳做實驗,所以挑了一天,心驚膽戰地試驗了兩三回,不料心跳真的變成韋伯所說的那樣,代助嚇了一大跳,連忙停止了實驗。代助靜靜地浸泡在熱水裡,不經意地舉起右手放在左邊胸膛上,耳邊隱約聽到兩三聲撲通撲通的「命運之音」,他立刻想起了韋伯,趕緊換個位子,坐在水龍頭下面。他盤腿靜坐,獃獃地凝視雙腳。看著看著,覺得他的腳越來越奇怪,簡直不像長在身上,而像一對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東西隨意橫卧在眼前。以前他從沒發現這雙腳竟丑得如此不堪入目。毛茸茸的腿毛盡情滋長,腿上遍布青筋,看來就像兩隻怪異的動物。

代助重新鑽進澡盆,心中不禁自問,難道真的像平岡說的那樣,我是因為閑得無聊,才會產生這些聯想?洗完了澡,代助走出浴室,望著鏡中的自己,這時,他又想起了平岡說過的話。他拿起厚重的西洋刮鬍刀開始刮掉下巴和面頰的胡楂時,銳利的刀刃在鏡中閃著銀光,帶給他一種發癢的感覺。這種感覺繼續增強的話,就跟站在高塔頂端向下張望時一樣。代助一面體會著這種感覺,一面忙著把滿臉鬍子刮乾淨。

代助洗完了臉,走過起居室門口時,聽到室內傳來說話聲。

「老師真的好厲害。」門野對老女傭說。

「我什麼地方厲害?」代助停下腳步,看著門野。

「啊!您已經洗完了。好快呀。」門野答道。聽了這話,代助也就不想再問第二遍「我什麼地方厲害」,直接走向自己的書房,坐在椅子上小憩。

代助邊休息邊思量,自己的腦袋總是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轉來轉去,長此以往,身體都要搞壞了,我還是出門旅行幾天吧。別的不說,剛好也能趁這機會躲掉最近冒出來的婚姻問題。想到這兒,他又想起了平岡,不知為何,心裡總是放不開,於是又立刻打消旅行的計劃。但是他仔細回味一番,又覺得自己心裡放不下的,其實並非平岡,而是三千代。自己的心思梳理清楚了,代助倒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不道德的事,反而心情很愉快。

代助跟三千代相識,已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還是個學生,長井家擁有的社會地位,使他結識了很多當時社交界有頭有臉的青春名媛,不過三千代跟那些女子並非同類。若論外貌,她比那些女子更加樸實無華,氣質也更為沉穩低調。代助當時有一位姓菅沼的同學,不但跟代助交情很好,跟平岡也走得很近,三千代就是菅沼的妹妹。菅沼的老家在東京近郊,他到東京求學的第二年春天,為了讓妹妹也能受教育,便搬出寄宿家庭,再從老家接來三千代,跟她一起在外面租屋生活。他妹妹當時剛從國民中學畢業,年齡據說是十八歲,但是和服衣領上包覆的護布還是孩童才用的鮮艷花布,和服肩部的縫法也像童服一樣,預留了許多備用布料。三千代到達東京沒多久,就進入一家女子高中就讀。

菅沼家位於谷中的清水町,是一棟沒有庭院的屋子,站在迴廊上,可以看到上野森林裡那棵古老而高大的杉樹。從遠處望過去,那棵樹的顏色很奇怪,有點像鐵鏽,樹枝幾乎已經完全乾枯,靠近頂端的葉子差不多都掉光了,只剩下一副光禿禿的骨架。每天一到黃昏,許多烏鴉飛過來,聚集在樹枝上叫個不停。菅沼家隔壁住著一位年輕畫家,門前是一條連汽車也很少通過的窄巷,居住環境倒是十分清幽雅靜。

代助常到菅沼家去玩,第一次見到三千代的時候,她只向代助行個禮,便躲開了。代助那天對上野森林發表一番看法之後,也立刻告辭離去。第二次、第三次到菅沼家拜訪時,三千代只為客人端上一杯茶,就退了出去。主要因為房子很小,她也只能躲在隔壁的房間。代助和菅沼聊天時,一直覺得三千代就在隔壁傾聽自己講話,這種念頭始終無法從他心中揮去。

後來是因為什麼才跟三千代講上話,代助現在已經不記得了。總之是一件很瑣碎的小事吧。瑣碎到連一點印象都沒在腦中留下。這對飽讀詩詞小說的代助來說,反而有一種新鮮感。不過後來跟三千代開始講話之後,兩人的關係卻又跟詩詞小說里描寫的一樣,立刻變得非常親密。

平岡也跟代助一樣,經常往菅沼家跑,有時也和代助一起來玩,所以沒過多久,平岡也跟三千代變成了好朋友。三千代經常跟著哥哥,還有他這兩位朋友,一起到池之端(3)等地去散步。

他們四人一直維持著這種關係,前後將近兩年。後來到了菅沼畢業那年的春天,他母親從家鄉到東京來玩,暫住在清水町。以往菅沼的母親每年會到東京來玩一兩次,每次都在兒子家住上五六天。但這次到了即將返鄉的前一天,卻突然發起燒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過了一星期之後,才確診是斑疹傷寒,立刻被送進了大學附屬醫院。三千代也住進病房照顧母親。患者的病況曾有過一些起色,不久又突然惡化,之後就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更不幸的是,身為哥哥的菅沼到醫院探病時染上了斑疹傷寒,眨眼之間也去世了。如此一來,菅沼家就只剩下父親一個人留在家鄉。

菅沼和他母親去世時,父親曾到東京來處理喪事,因此認識了兒子生前的好友代助和平岡。他帶女兒回家鄉之前,也和三千代一起到代助和平岡家拜訪,向他們辭行。

那年秋天,平岡跟三千代舉行了婚禮。當時在他們之間幫忙穿針引線的,就是代助。雖然大家以為是由家鄉的長輩出面撮合,而且那位長輩還在婚禮上擔任介紹人,但實際上,負責跟三千代聯絡、商量的人卻是代助。

婚禮后沒多久,新婚夫婦就離開了東京。三千代那位原本留在老家的父親,也因為一個意外的理由,不得不離開家鄉,搬到北海道去了。所以眼下的三千代,是落在一種孤苦無依的處境。代助心中非常希望能夠幫她一把,讓她能在東京安頓下來。他想了半天,最終決定再找嫂嫂商量,希望嫂子能幫他弄到上次提過的那筆錢。代助也打算再跟三千代見一面,向她詳細探聽一下內情。

然而,就算自己到平岡家登門拜訪,三千代卻不是那種隨便向人訴苦的女人,就算代助打聽出那筆錢的用途,但平岡夫婦的心底究竟做何打算,卻很難問出來……而代助現在細細分析自己的內心后才發覺,其實這一點,才是他真正想弄明白的。這也是他不能不承認的事實。所以說實在的,自己也沒必要再去研究他們那筆錢的用途了。那些表面的理由,聽不聽都一樣,反正自己只是想借錢給三千代,幫她解決問題罷了。代助從沒想過以借錢為手段,藉此獲取三千代的歡心。因為他在三千代的面前,根本沒有閑情玩弄什麼權術或策略。

更何況,要趁平岡不在家的時候打聽他們至今發生過什麼事,特別是關於經濟方面的問題,這又是多麼困難的任務!代助心裡很明白,平岡在家的話,根本什麼也問不出來,就算能問出什麼,也不能完全相信。平岡那個人總是出於各種社會性考慮,而在代助面前打腫臉充胖子。即使不是為了逞強,平岡也會因為其他理由而保持沉默。

代助決心先找嫂嫂談談看,但他心裡也沒底。因為到現在為止,自己雖曾一小筆一小筆地向嫂子伸過手,但像這樣突然要借一大筆錢,卻還是頭一回。不過梅子手裡應該有些可以隨意周轉的財產,或許不至於拒絕自己吧。如果嫂子不肯借,他也還可以借高利貸。只是代助並不想走到這一步。但轉念一想,反正平岡遲早會說破這件事,到時候他若強求自己當他的保人借錢,他也很難斷然拒絕,還不如乾脆直接借錢給三千代,讓她歡喜一下也好,而且他也會覺得很愉快!想到這兒,代助的腦中幾乎全被這種超乎常理的盤算佔據了。

那天是個吹著暖風的日子。布滿在天空的雲層總也不肯散去,下午四點多,代助離家搭電車到哥哥家。車子快到青山御所(4)時,他看到父親和哥哥都坐著曳綱人力車(5)從電車左側飛奔而去,他們完全沒注意到代助,代助也沒來得及打招呼,人力車就已擦肩而過。電車到了下一站,代助從車上下來。剛走進哥哥家的大門,就聽到客廳傳來鋼琴聲。代助站在院中碎石上佇立半晌,立即轉身向左,往後門走去。後門的木格推門外面,有一隻大型英國犬躺在那兒。狗兒的名字叫作赫克特(6),大嘴上套著皮口罩,一聽到代助的腳步聲,狗兒便晃著長毛耳朵,抬起長滿斑紋的臉孔,拚命搖起尾巴。

代助朝後門旁的書生房裡偷窺一眼,一面踏上門檻,一面跟房間里的書生談笑了幾句,便直接走向洋式客廳。一拉開門,看到嫂嫂坐在鋼琴前正舞動著兩手。縫子站在嫂子身邊,身上穿著袖管極長的和服,頭髮則跟平日一樣披在肩頭。代助每次看到縫子這髮型,就想起她坐在鞦韆上的模樣。黑色髮絲和粉紅絲帶,還有黃色的縐綢腰帶,一起隨著陣風飄向天空,那鮮明的影像至今仍然深刻地留在代助腦海里。

這時,母女倆一起轉過頭來。

「哎呀?」縫子跑上前來抓起代助的手,用力將他拉向前方。代助跟著她走到鋼琴前面說:「我還以為是哪位著名演奏家在彈琴呢。」梅子沒說話,只聳起眉頭,笑著連連搖晃兩手,不讓代助繼續說下去。接著,又主動對代助說:「阿代,你彈一下這段讓我瞧瞧。」代助沉默地坐在嫂嫂的位子上,一面看著琴譜,一面熟練地舞動十指。彈了一陣之後,他說:「大概是這樣吧。」說完,代助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接下來大約半小時,梅子跟女兒輪流坐在鋼琴前反覆練習相同的部分。過了好一會兒,梅子才說:「好,就練到這兒吧。我們到那邊去吃飯吧。叔叔也一起來呀。」說著,梅子站起身來。

房裡的光線早已轉暗。從剛才到現在,代助耳里聽著琴音,眼睛注視著嫂嫂和侄女雪白的手指來回飛舞,偶爾也把視線轉向門框與屋頂之間的鏤花木雕畫,在這段時間裡,他幾乎忘了三千代和借錢的事。走出客廳時,代助無意中回頭,只見昏暗的房間里,那幅畫上的深藍浪濤捲起點點白沫,看得十分清晰。這是代助請人畫上去的,波濤洶湧的海上,層層金雲堆積在空中。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那團雲朵的輪廓畫得非常巧妙,看來極像一座巨大的裸體女神,她的髮絲凌亂,身體飛躍,好似正在狂飛亂舞。代助當初請人畫這幅圖像,原想體現華爾基里(7)站在雲端的英姿。他在腦中描繪這幅看不出是雲峰還是女巨人的巨大雲彩畫時,曾經暗自竊喜。誰知木雕畫完成,嵌上牆壁之後才發現,成品跟他的想象相差得實在太遠了。代助隨著梅子踏出房間時,華爾基里幾乎失去了蹤影,深藍的波濤也已消失,只看到一大團白沫構成的灰白。

起居室已經點亮電燈。代助跟梅子一起吃了晚餐,兩個孩子也跟他們同桌。飯後,代助叫誠太郎到哥哥的房裡拿來一根馬尼拉煙,邊抽煙邊跟嫂嫂閑話家常。不一會兒,孩子該預習明天的功課了,母親提醒他們各自回房準備課業,兩個孩子這才走出房間。

代助想,猛然開口借錢,不免突兀,還是從無關緊要的事情談起吧。他先說起剛才看到父親和兄長坐著曳綱人力車匆匆而過,再說到上次哥哥請他吃飯,接著又問嫂嫂:「上次怎麼沒見您到麻布來參加園遊會?」然後又說父親寫的漢詩大都形容得過分誇張,等等。代助跟嫂嫂一問一答地聊著,突然從嫂嫂嘴裡聽到一件新鮮事。其實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就是父親和兄長這陣子突然變得很忙,整天到處奔走,尤其是最近四五天,簡直忙得連睡覺的時候都沒有。「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吧?」代助裝出平靜的表情試探地問道。嫂嫂也用平時的語氣說:「對呀!發生什麼事了吧。」「可是父親和哥哥都沒對我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哇。」代助答。「阿代,比那更重要的,是上次提到的對象……」嫂嫂才說到這兒,家裡的書生走進起居室來。

「老爺剛來電話說,今晚也要很晚才能回家。如果某人和某人來了,要想辦法請他們到家裡招待一下。」說完,書生又走了出去。代助生怕嫂嫂又把話題扯回他的婚姻問題,那可就麻煩了,便直截了當地說:「嫂子,我今天來,是有點事想請您幫忙。」

梅子十分真誠地傾聽了代助的說明。前後大約花了十分鐘,代助才將經過交代完畢,最後又向梅子說:「所以我就厚著臉皮來找您借錢啦。」代助剛說完,梅子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

「這樣啊。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還錢呢?」代助做夢也沒想到,梅子會向自己提出這種問題。

他跟剛才一樣,依舊用手指戳著下巴,直愣愣地觀察著嫂嫂的神情。

梅子的表情顯得比剛才更加認真,這時她開口說:「我沒有譏笑你的意思哦。你可不要生氣。」

代助當然不會生氣。他只是沒料到叔嫂之間會有這種問答。既然話都說出口了,還要彼此敷衍著說什麼「借錢」「還錢」,只會令他更加難堪,所以眼前這個暗虧,他也只能認了。梅子看到代助的反應,覺得小叔子已掌握在自己手掌心,接下來的話,也就好說了。

「阿代,你平時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哦,我可不是在諷刺你哦。因為事實就是這樣,你也沒法否認,對吧?」

「被您這麼嚴肅地詰問,叫我怎麼回答呀?」

「好啦,你也別裝了,我心裡可雪亮得很。所以說,你就老老實實地承認吧。不然我們也談不下去了。」

代助嘻嘻地笑著沒說話。

「瞧,我沒說錯吧。不過這是當然的嘛,我也無所謂啦。因為不管我再怎麼裝威風,也比不過你呀。再說到目前為止,咱們對彼此的交情都還算滿意,互相也沒有任何不滿。這些也就不多說了,不過,我看你就連父親,也沒放在眼裡吧。」

代助對嫂嫂這種直率的態度非常欣賞。

「對呀!我是有點鄙視他。」代助答道。

梅子非常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又說:「連你哥哥也沒放在眼裡吧。」

「哥哥嗎?我對兄長可是十分敬重的。」

「別騙我了。反正都說開了,就全部說出來吧。」

「這個嘛,或許也不能說完全不鄙視他啦。」

「看吧!全家人都沒被你放在眼裡呢。」

「抱歉,不好意思啦。」

「何必這麼客氣。在你看來,大家都有被你鄙視的理由嘛。」

「別再取笑我了。嫂子今天真是伶牙俐齒呀。」

「我是說真的呀。這有什麼關係,咱們又不是吵架。不過呀,既然你這麼了不起,為什麼需要跑來跟我借錢呢?這不是很奇怪嗎?哦!如果你以為我在找碴,可能會很生氣,但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即使像你這樣不可一世的人,要是手裡沒錢,也只得向我這種人低頭。」

「所以從剛才起,我一直都在向您低頭呀。」

「你還是沒有認真聽我講話。」

「我認真起來就是這樣啊。」

「喔,或許這也是你的偉大之處。不過,要是誰也不借你錢,你就無法幫助剛才提到的那位朋友,結果會怎麼樣呢?這豈不是表示,不管你多偉大也沒用,不是嗎?這跟一個人力車夫幫不上朋友的忙,是完全一樣的呀。」

代助從沒料到嫂嫂能針對自己的處境,說出如此貼切的看法。其實,從他打算設法籌錢的那一刻起,他已隱約發覺自己這個弱點。

「我完全就是個人力車夫,才會來求嫂子幫忙啊。」

「真是沒辦法。你也太了不起了。自己去想辦法籌籌看呀。如果你真的是車夫,或許我也不會拒絕,但我真不想把錢借給你。你這樣不是太過分了嗎?每個月都靠父兄接濟,現在連別人需要的,你也應承下來,還要我拿出錢來借給別人。這種事,任誰也不會答應吧?」

梅子這話說得的確有理,然而代助卻完全沒聽懂其中的道理。他只覺得猛一回頭,才發現嫂子原來是跟父親和兄長一樣的。現在他也得跟著回頭,和大家一樣做個世俗之人才行。今天從家裡出來時,他原本就擔心嫂嫂不肯借錢,但這種擔心並沒讓他下定決心自己去賺錢。因為借錢這件事在他眼裡看來,並沒什麼大不了。

梅子卻很想趁機刺激刺激代助。可惜代助已把梅子心中的如意算盤摸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心裡越明白嫂子的打算,就越不想為了這件事引起爭執。所以他決定不再繼續談錢,而把話題又拉回到婚事上。這段日子,為了最近論及婚嫁的那位對象,代助曾被父親惹惱過兩次。父親那套理論,永遠都在堅持遵守老規矩,凡事必須嚴守義理,不過這次對於代助的婚事,父親卻表現得十分開明。父親只表示,由於對方繼承了救命恩人的血統,能跟這樣的對象結合,也算是一段佳話,所以他極力慫恿代助迎娶那名女子。父親還說,若是能夠促成這段姻緣,自己也算聊表心意,對恩人有所回報了。但是從代助的角度看來,父親所說的什麼「佳話」「報恩」,根本都是歪理。其實代助對那女孩並沒有任何不滿,所以他也懶得跟父親爭論,反正大人叫他娶,就娶回來吧。這兩三年以來,代助已養成習慣,對任何事都看開了,即使對於自己的婚姻,他也覺得不必看得太嚴重。代助對佐川家女兒的認知只限於照片,但他覺得那樣就夠了……本來嘛,照片里的女孩都是最美的……所以,既然準備要娶對方,代助也不打算提出故意為難的條件,只差還沒主動又明確地說出「我會娶她」這句話而已。

按照父親的說法,代助這種不明不白的曖昧,就跟口齒不清的白痴向人打招呼一樣。而把結婚看成人生大事的嫂嫂,則認為代助的行為令人難以理解。因為在嫂嫂的眼裡,人生的一切都是婚姻的附屬品。

「我看哪,你也不是打算終身不娶吧。別再這麼任性了,得過且過,見好就收吧。」梅子說這話時顯得有點焦急。

代助對自己的未來並沒有明確的計劃,究竟是一輩子打光棍?還是找個女人同居?或者,乾脆跟藝伎廝混?他完全沒想過這些。但代助可以確定的是,自己不像其他光棍那樣對結婚感興趣。而造成這種現象的理由,歸納起來共有三點:一是因為他天生不會專註於某種事物,二是由於他思想敏銳,迄今為止,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思考如何為日本現代社會破除幻象,而最後一個理由,則是代助跟別人比起來手頭較寬裕,早已接觸過許許多多某種行業的女人。但他又認為自己不必這樣自我剖析。他只想倚仗「自己對結婚沒興趣」這項明確的事實,讓婚姻順其自然地盡量拖延下去。所以在代助看來,嫂嫂這種自始認定結婚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大事,並竭盡心力想要達成目標的想法和做法,不僅違背自然,不合常理,甚至還令他感到俗氣。

代助原本也不打算向嫂嫂解釋自己這套邏輯,只因她逐漸開始施加壓力,代助有一次曾苦著臉問道:「所以說,嫂子,我是非娶老婆不可了?」代助提出這疑問時,當然是非常認真的,誰知嫂嫂卻很意外,以為他這句話是在取笑自己。

這天晚上,梅子又把平時說過無數次的舊話重提了好幾遍,最後還對代助說:「這可奇怪了。你竟然這麼討厭結婚……儘管你嘴裡說不討厭,但你一直不肯結婚,豈不等於就是討厭?難道你已經有意中人了?那就告訴我她的名字吧。」

到現在為止,代助從沒將喜歡的任何女人當成結婚對象考慮過,但這天晚上聽到嫂嫂這句話時,不知為何,「三千代」這個名字卻突然浮現在他腦中。接著,腦中又自動冒出這句話:「所以請您把剛才提到的那筆錢借給我吧!」……然而,他並沒有開口,只是坐在嫂嫂對面露出滿臉的苦笑。

(1)三助:日本錢湯里專門幫顧客洗背梳頭的服務人員。因其主要工作共有三項:挑柴、燒水、待客,故名「三助」。一般先從挑柴開始做起,視其工作表現,再逐步升級,級別最高的三助才能替顧客擦背。江戶時代的錢湯最初是由女性替顧客擦背沖洗,名為「湯女」,后因「湯女」兼營性風俗業,江戶幕府規定改由男性代替。

(2)韋伯(1795-1878):德國生理學家,解剖學家。因發現刺激強度與感覺之關聯的「韋伯法則」,而成為科學史上的名人。

(3)池之端:東京都台東區的地名,即現在一般所謂的下谷地區。

(4)青山御所:原本是明治天皇的母后英照皇太后的住處,皇太後去世后改名青山離宮,通稱青山御所。位於東京港區西北部。

(5)曳綱人力車:人力車的牽引棒上加掛一條繩索,由兩名車夫一起向前拉,速度比一名車夫拉得快。

(6)赫克特:希臘神話里的人物,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哥哥,也是特洛伊第一勇士。夏目漱石自己養的狗就取了這個名字。

(7)華爾基里:北歐神話中的女神,也叫「女戰神」,她的坐騎是生著一對翅膀的神馬,她的職責是負責挑選戰死者引往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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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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