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24)
24.陵墓
他們疲憊不堪,他們饑寒交迫,他們蓬頭垢面,走到哪兒都有一個影子跟著。天空烏雲密布。第二天,馬爾科姆在灰沉沉的水面上劃了一整天,萊拉煩躁不安,哭個不停,愛麗絲躺在船頭不管不問。每當看到水面上有山頭或者是房屋頂,馬爾科姆就停下來,生堆火,其中一個人負責照顧萊拉。有時候馬爾科姆都分不清楚是自己還是愛麗絲在照顧萊拉。
不管他們到哪兒,有個東西總是跟在他們後頭,總是處於視線的邊緣,閃一下就消失,等他們看別的東西時就又重新出現。他們倆都看到了。這是他們談論的唯一話題,但誰也沒看真切。
「如果是晚上的話,」馬爾科姆說,「就應該是個夜鬼。」
「可它不是。我是說不是晚上。」
「希望到天黑的時候它就走了。」
「閉嘴。我不願意想這事。你得了吧。」
她又跟從前的那個愛麗絲一樣了,最初那個尖酸刻薄的愛麗絲。馬爾科姆本來以為那個愛麗絲已經徹底消失了,可是她又回來了,四腳朝天,愁眉不展,冷言冷語。現在馬爾科姆每次看她,就莫名地感到激動緊張,他懵懵懂懂,又高興又害怕。而且他還不能跟阿斯塔討論這事,因為大家都在船裡面,挨得很近。不管怎麼說,他感覺到自己的精靈也一樣被這魔力束縛住了,不管這魔力是什麼。
他們順著大洪水繼續朝倫敦前進,景色也隨之發生變化,開始出現大面積遭受破壞的景象:房子只剩下個空殼,屋頂被掀掉了,傢具和衣服散落得到處都是,有些掛在灌木叢和樹枝上——樹木的枝條都刮斷了,有些樹皮也沒了,光禿禿地矗立在灰濛濛的天空下,了無生機。有一座小禮拜堂的塔樓整個躺在濕漉漉的地面上,一些大銅鈴散落在四周,銅鈴的開口裡塞滿了泥漿和樹葉。
而那個陰影自始至終一直縈繞在他們心頭,他們卻一直沒有完完全全地看清楚過。
馬爾科姆突然向左或者向右,想通過這種方式看清它。可是他最多只能看到它敏捷地閃一下,表示剛剛還在。阿斯塔在後面盯著,可是情況一模一樣:只要她一看,那東西就移開了。
「如果它友好的話就無所謂。」馬爾科姆對阿斯塔咕噥道。
可是它不友好。感覺它是想抓捕他們。
他們坐在船上,愛麗絲在船頭,朝後看著船尾,她比馬爾科姆更清楚他們身後有什麼東西。這一天里還有另一樣東西讓人擔憂,她看到過兩三回了。
「是他們嗎?」她說,「教會法庭?那是他們的船嗎?」
馬爾科姆想轉身看,可是他划船劃得渾身僵硬,身子一扭就疼。除此之外,天色陰沉,狂風呼嘯的水面也一片暗灰,很難看得清楚什麼。他原來以為可以辨別得出來教會法庭的海軍藍和赭紅色,阿斯塔變成一隻小狼,不自覺地低嚎了一聲,可是那艘船(如果那真的是教會法庭的船的話),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陰霾中了。
下午晚些時候,濃雲密布,他們聽到轟隆隆的雷聲,要下雨了。
「咱們要再看到什麼地方的話最好停下來,」馬爾科姆說,「好把遮雨篷拉上。」
「嗯。」愛麗絲疲倦地說,接著馬上就驚覺起來,「看!又是他們。」
這一次等馬爾科姆轉過身,他看到了晦暗的天色中明亮的探照燈光束,正從左到右掃視。
「他們才剛打開燈,」愛麗絲說,「現在隨時都能看到我們,很快就過來了。」
馬爾科姆累得四肢發抖,他把槳使勁插進水中,可是跟教會法庭的船比速度毫無意義:他們必須藏起來。眼前唯一能藏的地方是一座樹木繁茂的小山,靠近水邊有一塊地方長滿了雜草。馬爾科姆以最快的速度朝小山劃去。天很快變得更黑了,豆大的雨點開始落到他頭上和手上。
「不要到這裡,」愛麗絲說,「我討厭這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麼,但這裡很可怕。」
「沒有其他的地方了!」
「我知道沒有,可是這裡很可怕。」
馬爾科姆把小船劃到一棵紫杉樹下濕漉漉的狹長草坪邊,急急忙忙把纜繩繫到離得最近的樹枝上,趕緊把撐遮篷的木條塞到托架里。有雨點打在萊拉臉上,她就醒了,開始鬧騰,但愛麗絲沒理她,忙著把煤絲油布罩到彎架上面,按馬爾科姆說的系好。汽船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了。
他們把遮篷裝好,坐下不動。愛麗絲緊緊地抱著萊拉,小聲哄著讓她別鬧,馬爾科姆大氣都不敢出。探照燈光射穿薄薄的煤絲布,照亮了他們這個小小的封閉空間的每一個角落。馬爾科姆想象著從外面看小船的景象,熱切地希望小船這個邊緣整齊的綠東西在一堆不規則的陰影中不要太顯眼。萊拉莊嚴地四下環視,他們三個人的精靈都在橫樑上擠成一團。探照燈直接照到他們身上,停留了幾秒,可感覺卻像是過了好幾分鐘,不過接下來就移開了,發動機的聲音變了,開船的人加大油門,順著洪水開走了。雨點打在遮篷上,馬爾科姆幾乎聽不到船的聲音了。
愛麗絲睜開眼,鬆了口氣。「真希望咱們沒停在這個地方,」她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什麼地方?」
「這是座墓地,這裡有埋死人的那種小房子。」
「陵墓。」馬爾科姆說,他看到過這個詞,卻從來沒聽人說過,就按照「油布」的尾音念了出來[2]。
「就是叫那個名字?呃,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可是沒有其他地方呀。咱們只能擠到船裡面,儘快離開。」
可是雨點砸得遮篷咚咚響。不想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就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原處。
「那我們怎麼喂她?」愛麗絲說,「怎麼給她洗澡?你在船裡面生堆火?」
「只能拿冷水給她洗了,還……」
「別犯傻了,不能那麼辦。她怎麼也得喝上熱奶。」
「怎麼回事?你為什麼生氣?」
「所有事情,你以為呢?」
馬爾科姆聳了聳肩。他沒辦法處理所有事情。他不想爭吵,他希望探照燈離開,永遠不要再回來。他想談論地下的那座花園,想知道對她來說那意味著什麼;他想告訴她自己看到大霧籠罩下的對岸那邊的情況;他想告訴她女巫和野狗的事,想知道它們都代表什麼意思;他想談論那個他們感到一直跟著他們的幽靈,然後一致同意它什麼都不是,一笑置之;他想讓她稱讚他修好了船上的裂縫;他想讓她叫他馬爾;他想讓萊拉溫暖快樂,乾乾淨淨有吃有喝。可是沒有一樣能實現。
雨點打在煤絲布上的力道越來越強,那聲音大得他都沒注意到萊拉哭了,直到愛麗絲彎腰把她抱了起來他才知道。他想,雖然愛麗絲生他的氣,對萊拉卻總是有耐心。
沒準兒樹底下能有干木頭。要是他現在出去,就能趕在木頭淋得太濕之前把它們弄到裡面來。也許雨很快就停了。
很快又打了一個響雷,不過離得遠些,之後不久,雨確實下得不那麼大了,然後就慢慢緩和下來,到最後只有頭頂上方的樹枝還有水珠滴答滴答落到遮篷上。
馬爾科姆掀開遮篷,周圍的東西都還在滴水,空氣潮濕得像浸透了水的海綿,散發著各種各樣的氣味,濕透的草木味兒、腐爛味兒、爬滿蟲子的泥土味兒等。只有土、水和空氣,可是他需要的是火。
「我去找點木頭。」馬爾科姆說。
「不要走太遠!」愛麗絲馬上就慌了神。
「不會,可是要生火總得弄點木頭。」
「千萬不要走沒影了,好嗎?你帶著手電筒嗎?」
「嗯,不過電池快沒電了。我不能總開著它。」
月亮很大,暴雨結束后烏雲散開了,天上的雲層變得很薄,所以天上還有點亮光,不過紫杉樹下還是漆黑一片。馬爾科姆被墓碑絆倒了好幾回,它們有的一半陷在地裡面,有的藏在長長的草裡面。同時他還一直留心著那些小石頭房子,裡面放著沒有掩埋、等著腐爛的屍體。
所有東西都濕透了,不是因為雨水就是因為露水,要不就是因為殘餘的洪水。他摸到的所有東西都沉甸甸的浸透了水,都漚爛了。他的心也一樣。不管是東西還是心,他可能都永遠沒辦法點燃了。
不過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芒,他在陵墓後面找到了一堆舊籬笆樁。它們都濕淋淋的,他費了好大勁在膝蓋上折斷一根,發現裡面是乾的,他可以從上面刮下點引火的東西,還有博納維爾的那些資料,五大本呢。
「別打那個主意。」阿斯塔小聲說。她變成一隻狐猴,蹲在馬爾科姆肩膀上,眼睛瞪得很大。
「肯定會很好燒。」
不過馬爾科姆知道,即便到了絕望的境地,他也不會那麼做的。
他收集了六根籬笆樁,把它們拿到陵墓前面,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他拿手電筒照了照墓門,門關著,上面有把掛鎖。「你怎麼看?」他小聲對阿斯塔說,「干木頭……」
「既然他們已經死了,那就不會傷害我們。」阿斯塔小聲回答他。
掛鎖看上去不是很結實,而且很容易就可以把籬笆樁的一頭插到鎖後面,然後使勁往下拉。鎖一下就斷了,掉到地上。門一推就開了。
馬爾科姆十分謹慎地往裡看了看,能聞出來年代久遠的味道,裡面的空氣又腐敗又潮濕,其他都還好。借著手電筒忽隱忽現的微弱光芒,他們看到裡面有一排一排的架子,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棺材。馬爾科姆摸了摸其中的一個,發現棺材的木頭完全是乾的。
「對不起,」他對躺在第一個棺材里的人小聲說,「可是我需要你的棺材。他們會再另給你一個的,別擔心。」
棺材蓋子是用螺絲擰緊的,螺絲是銅的,所以沒有銹死。馬爾科姆身上帶著小刀,沒幾分鐘就把蓋子弄下來了,劈成長條。他發現裡面的骷髏並沒有怎麼嚇到他,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有心理準備,而且他畢竟見過比這還可怕的。他想這一定是個女人,因為脖子那裡——或者說很久以前脖子的肉那裡——有一條金項鏈,只剩下骨頭的手指上還戴著金戒指。
馬爾科姆想了想,然後把它們都輕輕地拿了下來,塞到骷髏身子底下的天鵝絨布下面,那布時間久了,很容易破。
「這樣好保證它們安全,」馬爾科姆小聲說,「對不起,女士,掀了你的棺蓋,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們確實很需要它。」
他把棺材蓋的板條靠在石頭架子上,連續踢了幾腳,把它們踹成碎片。這些木頭跟躺在裡面的人一樣乾燥,是理想的柴火。
馬爾科姆把陵墓的門關上,把壞了的鎖掛回原處,這樣一眼看上去就跟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朝著小船往回走,閃了手電筒一下,好讓愛麗絲知道他在那邊,然後就看到了那個幽靈。
是個人的形狀——馬爾科姆只看了幾秒鐘,他就飛快地離開了——但他馬上就認出來了,那根本不是什麼幽靈,是博納維爾,他一直蹲伏在小船旁邊,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馬爾科姆嚇壞了,而且不知道博納維爾到哪裡去了,他馬上感到更加虛弱了。
「你看到……」他小聲說。
「嗯!」
他趕忙穿過到處散落著墓碑的草地往回走,中間摔倒了兩次,撞到了膝蓋,阿斯塔變成一隻貓,跟在他身旁關注著四周的情況,時不時地停下來幫他一把,給他打氣。
愛麗絲在唱兒歌,她聽到馬爾科姆氣喘吁吁跌跌撞撞地走近了,就停下來叫道:「馬爾?」
「嗯——是我……」
他拿微弱的手電筒光照了照小船的遮篷,又往黑黢黢的紫杉樹、還在滴水的樹枝和濕漉漉的地面上四處掃射了一番。
當然什麼幽靈也沒看到,也沒有看到博納維爾。
「你找到木頭了嗎?」愛麗絲從小船里問他。
「嗯,找到一點兒,應該夠了。」他的聲音發顫,可是他完全無能為力。
「怎麼了?」愛麗絲掀開遮篷說,「你看到什麼東西了嗎?」
她馬上變得驚恐不安。她很清楚馬爾科姆看到什麼了,而且他也知道她明白了。
「沒有,看錯了。」
他又四下看了看,但這次有了信心:那幽靈——博納維爾——可以藏在任何一棵樹下的黑影中,可以藏在陵墓入口處的四根柱子後面,或者變成某種小東西,躲在那些墓碑後面。可是那隻土狼精靈在哪兒呢?不對,肯定是他自己的幻覺。他們不可能划船離開,因為這是他們看到的唯一一塊陸地,天也黑了,外面水面上還有教會法庭的船,萊拉也需要吃東西、保暖。
「我在這兒生堆火。」他說。
馬爾科姆拿小刀從一條劈成碎片的板條上刮下一點兒引火絨,在草地上生起了火。他手上的力氣剛剛夠完成這項工作。不過火馬上就著了起來,很快就把剩下的最後一瓶水在小鍋里燒上了。
他努力不去抬頭看火苗。火光搖曳,顯得周圍更黑,而且所有影子都跟著火光在搖動著。
萊拉一直在流眼淚,一種無聲的悲傷。愛麗絲給她脫衣服的時候,她躺在那裡甚至連動都沒動。阿斯塔和本努力想安撫潘特萊蒙,可是他扭來扭去擺脫了他們,想跟那個蒼白弱小的小東西待在一起,那小東西只會不停地流眼淚。
棺材蓋很好燒,也夠用來熱給萊拉的奶,但也只是剛剛夠。愛麗絲給萊拉一穿好衣服就開始餵奶,最後一片木頭突然冒出一股黃色的火焰,然後火就熄了。馬爾科姆把灰燼踢開,心甘情願地上了小船。他的胳膊痛,後背痛,心也痛。他想著還要投身於那無情的水中是多麼可怕,即使沒有教會法庭的船在搜捕他們。他的身體、靈魂和精靈都恨不得能一睡不醒。
「還有蠟燭嗎?」愛麗絲問。
「應該有一點兒。」
馬爾科姆在籃子里一堆亂糟糟的東西裡面翻找了一下,找到跟他大拇指差不多長的一小截蠟燭,那籃子還是他們很久以前從藥店拿的。他點燃蠟燭,等燈芯周圍聚集起一點兒融化了的蠟,就斜著往橫樑上倒了一點兒,然後把蠟燭立在上面。
這麼說他還能從事簡單的日常活動,還沒有失去一秒接一秒繼續生活下去的能力,在這充滿了溫暖黃光的小船里,甚至還能找到一些樂趣。
萊拉在愛麗絲懷裡扭動,看了看蠟燭。她的大拇指找到了嘴巴,莊嚴肅穆地盯著那小小的黃色火焰看。
「你看到什麼了?」愛麗絲小聲說。
「什麼也沒看到。」
「是他,對吧?」
「可能……不。只是有那麼一會兒像他。」
「然後呢?」
「然後沒了。不在了。什麼也沒有了。」
「咱們本來應該把他搞定。在那邊的時候,他快抓到我們的時候。咱們當時應該正兒八經地幹掉他。」
「人死了以後……」馬爾科姆說。
「怎麼?」
「他們的精靈會怎麼樣?」
「就跟著消失。」
「不要談論這些!」阿斯塔說。愛麗絲的精靈本變成一條梗犬,他也說:「嗯,別談論那些事。」
馬爾科姆不管他們,繼續說:「那麼幽靈,或者說夜鬼,他們是死人的精靈嗎?」
「不知道。如果一個人的精靈死了,那他的身體還能活動,還能做事嗎?」
「沒有人沒有精靈。那不可能,因為……」
「閉嘴!」本說。
「——因為如果你努力想分開,那會太痛苦。」
「可是我聽說在有些地方,有人可以沒有精靈。可能他們就只是行走的屍體。可是沒準兒……」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阿斯塔跟本一樣變成梗犬,一起低吼。可是她的聲音里透著恐懼。
然後萊拉開始抱怨了。愛麗絲把注意力轉回她這裡,說:「寶貝,你聽好了,你的奶粉都喝完了。現在吃點別的,怎麼樣?我有一袋子吃的。」她把手伸進袋子里,拿出一塊烤麵包,上面原來還有隻鵪鶉蛋,「你吃麵包,我來找找那隻小蛋,很小的蛋,你肯定會喜歡。」
萊拉欣然拿起麵包,送到嘴邊。
「你從花園裡拿的?」馬爾科姆傻乎乎地問。
「我從經過的服務員那裡偷拿了好多東西,他們根本沒注意到。足夠咱們仨吃的,給。」她邊說邊往前探了探身體,手裡舉著一塊棕色的東西,有萊拉的手掌那麼大,已經壓扁了,原來是一小塊香辣炸魚餅。
馬爾科姆嘴裡塞滿了魚餅,一邊說:「我想她要是吃麵包這些東西能飽的話,那就不怕了,即便沒有……」
他聽到外面有什麼東西。可是那不是「什麼東西」,不只是一個抽象的聲音,一個沒有意義的聲音,是「愛麗絲」三個字,以博納維爾的嗓音輕輕地說了出來。
愛麗絲一下子愣住了。馬爾科姆忍不住馬上看了看她,就像在教室里,當老師突然說出一個學生的名字,語氣裡帶著「你惹了麻煩要受懲罰」的意思時,其他孩子都會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個學生。他本能地期望她能有所反應,但馬上就後悔了。她嚇壞了,臉色蒼白,瞪大眼睛,緊緊地咬著嘴唇,而他卻像那個不會被懲罰的孩子一樣在盯著她看。他恨自己。
「你不用……」他小聲說。
「閉嘴!安靜!」
他們倆都像雕像似的坐著一動不動,側著耳朵仔細聽。萊拉還在啃舔她的麵包,全然不知出了什麼事。
再沒有說話聲了,只有風刮過紫杉樹和水拍打小船的聲音。
蠟燭發生了奇怪的變化,火焰還在燃燒,發出光芒,可是卻有個影子。
探照燈又回來了。
愛麗絲倒吸一口氣,用手捂住嘴巴,馬上又拿開,放到萊拉嘴邊,萬一她哭叫好趕緊捂住。冰冷刺眼的光芒照穿小船的遮篷,這一切馬爾科姆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能聽到發動機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強烈的光束從他們身上移開了,但附近還是有光,似乎那些搜尋的人在慢慢地沿著水與墓地相交的邊緣地帶查看。
「來,」愛麗絲說,「萊拉給你,我要暈了。」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蠟燭,把孩子遞給馬爾科姆。萊拉表現得夠安靜,她還在開心地啃麵包。愛麗絲臉色蒼白,但並不像要暈倒的樣子。馬爾科姆想如果她真感覺頭暈,根本就說不出來,直接就不省人事了。
愛麗絲把裝食品的袋子遞了過來。馬爾科姆仔細地看著她。嚇到她的不光是這光,還有那小聲念出她名字的博納維爾的聲音。她看上去已經嚇得處於崩潰的邊緣了。她坐回去,突然朝左邊轉身,就是離河岸近的那一邊,她在傾聽。馬爾科姆聽到小聲說話的聲音。愛麗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加膽戰心驚的樣子,或者說更加深惡痛絕,她似乎已經意識不到馬爾科姆或者萊拉的存在了,注意力全在那不斷地從她那邊透過煤絲布傳進來的說話聲上。
「愛麗絲……」馬爾科姆又張口,拚命想幫她一把。
「閉嘴!」
她兩手堵住耳朵。梗犬形狀的本兩條後腿蹬在愛麗絲大腿上,前爪扒在船舷上,跟她一樣專註地聽那說話聲。這時馬爾科姆也能聽到那聲音了,儘管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愛麗絲臉上掠過許多表情,就像四月清晨的流雲,可全都是恐懼與憎惡。這個女孩正在經受極度的痛苦與仇恨,馬爾科姆看著她,感到似乎再也看不到春天清晨的陽光了。
她開始無助地搖晃腦袋,眼裡充滿了淚水,嘩嘩地流下來。萊拉的麵包掉了,馬爾科姆機械地伸手到袋子里,給她另拿了一塊。
愛麗絲身旁的防水油布突然晃了一下,本往後一跳,接著有刀尖劃過煤絲布遮篷,上面出現一道細長的口子,然後一個男人的手伸了進來,扼住愛麗絲的脖子。
愛麗絲想叫,可她的喉嚨被緊緊握住了,發不出聲。那手順著她胸前往下一直摸到她大腿,左右摸索著找什麼別的東西——是在找萊拉。愛麗絲痛苦地呻吟,掙扎著想擺脫那可惡的觸摸。本咬住那人的手腕,雖然這會讓他很噁心。博納維爾的手沒有找到萊拉,便一把抓住愛麗絲的小精靈,把他從遮篷的縫隙里抓了出去,弄到外面的黑暗中,離開了愛麗絲。
「本!本——!」愛麗絲大叫一聲,絆了一下,倒在橫樑上,一半身子出了小船,又踉踉蹌蹌地爬起來,跟在他們身後消失了。馬爾科姆伸手想去阻止她,可是還沒碰到她,愛麗絲就消失了。土狼精靈大笑起來,離馬爾科姆的耳朵只有幾尺遠,她的「哈、啊哈、啊啊啊哈、啊啊啊」聲劃破了夜空。笑聲中還夾雜著另外一種聲調,像是痛苦的尖叫聲。
萊拉被這聲音嚇著了,哇哇大哭,馬爾科姆一邊輕輕地搖晃她,一邊喊:「愛麗絲!愛麗絲!」
阿斯塔變成一隻貓,把爪子搭在船舷上,努力從遮篷底下往遠處看,可是馬爾科姆知道她什麼也看不到。潘特萊蒙變成一隻蛾子,撲扇撲扇地飛這兒飛那兒,停到萊拉手上又飛走,傻乎乎地靠近蠟燭的火焰,又嚇得逃開,最後停在萊拉濕乎乎的頭髮上。
從陵墓的方向傳來無助的高聲叫喊,不是尖叫,只是無力反抗的哀號聲。馬爾科姆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然後就只有孩子在他懷裡哭的聲音,河水拍岸的聲音和阿斯塔激烈的嗚咽聲,她變成一隻小狗,貼在馬爾科姆身旁。
我還沒到承受這個的年紀!馬爾科姆心裡想,幾乎就說出來了。
他抱緊孩子,把毯子拉好圍住她,然後把她放到墊子中間。內疚、憤怒、恐懼的感覺接連湧上心頭。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地清醒過,覺得今後再也不會睡覺了,這是他經歷過的最糟的一個夜晚。
他腦袋裡像裝滿了炸雷一般,覺得腦殼都要爆開了。
「阿斯塔……」他喘著氣說,「我要去救愛麗絲——可是萊拉——不能丟下她——」
「去!」阿斯塔說,「沒錯,去!我留下——我不會離開她……」
「會很痛苦……」
「可是我們必須這麼做——我來保衛她——我不會離開——我發誓……」
馬爾科姆熱淚盈眶。他親了萊拉一遍又一遍,把小狗阿斯塔摟到胸口,貼到臉上,湊到唇邊,然後把她放到孩子旁邊。阿斯塔變成一隻獵豹幼崽,她如此美麗,馬爾科姆愛得深沉,忍不住嗚咽起來。
他非常小心地輕輕站起來,拿起船槳,爬了出去,小船沒有晃動一分一毫。
分離的切膚之痛馬上開始了,他聽到身後小船里傳來強忍住的呻吟聲,就像在奮力爬一個陡坡,肺里急需氧氣,心臟在肋骨間怦怦直跳。其實比這還難受——因為在這痛苦之中還隱藏著深深傷害了親愛的阿斯塔的負疚感,這種可怕的負疚感進一步加劇了分離的痛苦,使它更加惡化。她在因為愛和痛而顫抖,她那麼勇敢——她雙眼飽含深情地望著他,而他卻一步一步地把身體從她那裡拽走,似乎要永遠地離開她,這行為無可饒恕,可是他卻不得不如此。馬爾科姆強迫自己忍住痛苦,他知道這痛楚也在無情地撕扯他的獵豹精靈。他硬撐著離開小船,上了斜坡朝黑漆漆的陵墓走去,因為有什麼東西在對愛麗絲做什麼,而她在瘋狂地大聲反抗。
土狼精靈的兩條前腿都沒了,她半站半躺在草地上,臭烘烘的嘴裡咬著梗犬本。本又扭又踢又咬,咆哮不止,博納維爾的精靈那可怕的大嘴和牙齒慢慢地合上,很享受地咬著他小小的身軀,一副肥甘肉厚、心醉神迷的樣子。
月亮出來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博納維爾。他雙手抓著愛麗絲的手腕,把她摁在台階上。清冷的月光映在土狼和博納維爾的眼中,映在愛麗絲臉上的淚光中。這是馬爾科姆見過的最糟糕的事情,他忍住痛向前奔,踉踉蹌蹌掙扎著走過濕滑的草地,舉起船槳,朝博納維爾的背部揮下去,可是力量很弱,太弱了。
博納維爾扭過身,看著馬爾科姆哈哈大笑。愛麗絲大叫,想把博納維爾推走,可是他使勁將她一摔,愛麗絲尖叫起來。馬爾科姆又試圖去打博納維爾。月亮的光輝灑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照到長滿苔蘚的墓碑上,射進破舊的陵墓中,還有柱子間醜惡地進行擁抱的人。
馬爾科姆感到體內湧起一股什麼東西,他無法與之抗爭,也無法控制它,好像是一群野狗,耳朵破裂雙目失明滿嘴血污,齜牙咧嘴咆哮怒吼著朝他跑來。
接著它們都圍到了他身邊,從他身體里穿過,然後馬爾科姆又揮起船槳,打中了土狼精靈的肩膀。
土狼狂嚎。馬爾科姆又瞄準她腦袋進攻,她一個趔趄滑到一邊,後腿在草地上一滑,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到前胸和喉部,眼看要把小小的本壓碎。馬爾科姆又砸了土狼一槳,本從土狼嘴裡掉了出來,連滾帶爬沖向愛麗絲,可是博納維爾看到他了,一腳把他踢飛,本滾到草坪遠處。
愛麗絲痛苦地大聲叫喊。野狗繼續咆哮怒吼,馬爾科姆又一次揮舞起船槳,狠狠地擊中了博納維爾的後腦勺。
「告訴我……」馬爾科姆發怒了,雖然他無法說完這個命令,也試圖用船槳擋住野狗,可是它們又一次蜂擁而至,馬爾科姆再次出擊,那個身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發出奄奄一息的長聲呻吟。
馬爾科姆向想象中的狗群求助。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在射出火焰。可是他也知道在那一眨眼的工夫,如果沒有狗群,他會讓憐憫佔了上風,只有靠著它們的幫助,他才能夠嚴厲對待這個傷害了愛麗絲的人。如果他不控制野狗,他就永遠也無法知道博納維爾可以告訴他什麼。然而他並不知道該問什麼,而且如果他控制野狗的時間稍微久了一點兒,它們就會離開,並且帶走所有的力量。不到一秒鐘的工夫,他就想了這麼多。
他的注意力又轉回到那個將死之人身上。野狗咆哮,馬爾科姆又揮舞船槳,打到他舉起來防護的胳膊上。他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打過任何東西。博納維爾大聲呼喊:「來呀,殺了我,你這小畜生!終於可以得到安寧了。」
狗群又往前涌,馬爾科姆還沒動那人就已經畏縮了。馬爾科姆知道,如果再打他一次,就會徹底殺了他,可是與阿斯塔分離的極度痛苦耗幹了他的能量,他已經筋疲力盡,而且想到被他拋棄的精靈在勇敢地保衛著小萊拉,他痛苦不堪。
「魯薩科夫場是什麼?」他擠出一絲力氣說道,「它為什麼很重要?」
「塵埃……」這是博納維爾最後的話,聲音小得幾乎連耳語都算不上。
野狗們在四周徘徊,群龍無首。馬爾科姆想到了愛麗絲,想到仙女給她編的頭髮,想到她睡夢中緋紅的臉蛋,還想到了懷裡抱著萊拉的感覺,狗群領會到了他的感覺,迴轉身來,又一次向前跳躍,力量附在馬爾科姆身上,他舉起船槳一次又一次地砸下去,直到博納維爾的身體完全一動不動,呻吟聲徹底消失,一切都歸於寂靜,土狼精靈也消失了,只剩下馬爾科姆,站在這個追蹤了他們這麼久的男人的屍體前。
連日來划槳,馬爾科姆的雙臂變得更加強壯,但現在它們累得酸疼,連槳都拿不動了。他把槳放下,野狗都走了。他頹然坐下,靠在一根柱子上。博納維爾的屍體有一半在耀眼的月光下,一半在陰影中。血從他身上慢慢流下來,匯入還留在台階上的雨水灣。
愛麗絲的眼睛閉著。她臉頰上有血,腿上在滴血,手指甲里也有血。她在發抖。她擦了擦嘴,靠在濕乎乎的石頭上,像一隻受傷的小鳥。本變成一隻老鼠,在她脖子旁哆嗦。
「愛麗絲。」馬爾科姆小聲說。
「阿斯塔呢?」愛麗絲的嘴唇瘀青,她含混不清地咕噥道,「怎麼……」
「她在保衛萊拉。我們必須分——分開……」
「啊,馬爾。」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他就覺得所有的痛都值了。
馬爾科姆擦了擦臉,虛弱不堪地說:「咱們應該把他拖到水中。」
「嗯,好的,慢慢來……」
馬爾科姆把疼痛的身體挺直,彎腰去抓博納維爾的腳,然後開始拖。愛麗絲強迫自己站起來幫忙,用力去拽一隻衣袖。屍體很重,可是沒有遇到什麼阻力,甚至都沒碰到那些半埋在土裡的墓碑。
他們來到水邊,洪水洶湧而來。教會法庭的船和探照燈都已經離開。他們笨拙地把死人的身體翻過來,等到水流把他帶走,然後依偎著站在水邊,看那黑色的形體隨著洪水漂走,在黑漆漆的水面上變得越來越黑,直到最後消失。
小船里的蠟燭還在燃燒。他們發現萊拉睡得很香,阿斯塔躺在她身旁,體力都快耗盡了。馬爾科姆抱起自己的精靈,緊緊地擁住她,愴然淚下。
愛麗絲爬進小船躺下,本不停地幫她舔舐清理各處的血跡時她不停地發抖。然後她拿了條毯子,把自己和本都蓋上,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馬爾科姆把孩子抱起來,摟著她一起躺下,用毯子把兩個人都蓋住,兩人的精靈夾在中間。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掐滅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