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1
19.偷獵的人
厚厚的雲層籠罩著天空,雲層後面的月亮卻已近滿月,給天空披上一層淡淡的銀光。
萊拉醒著,小船搖搖晃晃,她開心得咯咯笑。馬爾科姆僵直的胳膊和肩膀開始放鬆,小船在漆黑的水面上疾速前行。愛麗絲的目光越過馬爾科姆的頭,聚精會神地盯著消失在他們身後的房子。即使光線很暗,馬爾科姆也能看清她的臉,稜角分明、焦慮不安又憤憤不平。他看到愛麗絲彎腰向前整理萊拉的毯子,摸了摸她的小臉蛋。
「你要餅乾嗎?」愛麗絲很溫柔地問。
馬爾科姆以為她在跟萊拉說話,卻發現她望著自己。
「怎麼回事?醒醒。」愛麗絲說。
「哦,我,謝謝,來一塊。其實,我想來一大盤牛排和腰子餡餅。還要來點檸檬汽水。還要……」
「閉嘴,」她說,「別犯傻了,我們只有餅乾。你要還是不要?」
「要。」
她身子往前一探,遞給馬爾科姆一把無花果夾心卷。他小口小口地吃,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品味。
「你能看到他嗎?」過了五分鐘后馬爾科姆問。
「連房子都看不到了。我想咱們已經甩掉他了。」
「可他瘋了。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
「那你也一定是瘋了。」
他不知道怎麼回應,只好繼續划船,其實他只需要順著水流掌握好方向,保持船頭朝前。
「他可能已經死了。」愛麗絲說。
「我也在想呢,他流了很多血。」
「那地方有條動脈,腿那裡。還有那精靈……」
「她活不了了,肯定的。他們倆誰都沒法活動了。」
「但願他們真的死了吧。」
頭頂上的雲層時不時地散開,透出明亮的月光,馬爾科姆只好遮住眼睛。愛麗絲坐直,更仔細地盯著他們後面的水面看,馬爾科姆則左右掃視了一番,想找個地方靠岸休息一下,可是只有光禿禿的樹,在激流中三三兩兩地立著。他覺得自己似乎累過了極限,進入了恍惚的狀態,有好幾分鐘他的大腦已經進入了夢鄉,沉睡的身體自動在觀察、掌舵、划船,完全沒受大腦指揮。
除了飛來飛去的小蟲嗡嗡叫,就只有風刮過水麵的聲音了。洪水肯定會引發瘟疫,馬爾科姆心想。
「小心點,別讓蚊子叮到萊拉。」他說。
「哪有什麼蚊子?這麼冷。」
「我聽到有一隻。」
「才不是蚊子。」愛麗絲語氣輕蔑,沖他身後的什麼東西點了點頭。
馬爾科姆轉身去看。大塊的雲朵互相推搡開,一輪明月照耀在水面上。眼前一片空曠,只有一樣東西在動,而且它顯然有目標,那是一艘機動汽艇,在他們後面,離得還遠。他能看到是因為船頭裝了探照燈,而且它離得越來越近了。
「是他嗎?」馬爾科姆說。
「不可能。這船太大。他從來就沒有過機動船。」
「他們還沒發現咱們。」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們拿著探照燈到處晃,而且如果想抓我們,就會開得快多了。不過咱們還是得藏起來,靠近了他們就看到了。」
馬爾科姆躬起腰加勁划槳,雖然他渾身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又酸又痛,累得恨不得哭出來。馬爾科姆不想在萊拉面前哭,因為對她來說他高大雄壯,而且看到他害怕了她肯定也會害怕,至少馬爾科姆自己是這麼想的。
於是他咬緊牙關,把槳扎到水裡,身上的肌肉不住地抖。發動機船馬達的聲音不再斷斷續續,變得持續不斷,並且越來越響,馬爾科姆盡量不去理會它。
洪水把他們帶到了一片山地和林區,周圍的小山比以前密集多了,樹林有的地方光禿禿,有的是一些常綠樹木。雲又遮住了月亮,天地之間一片漆黑。
「我看不到他們了,」愛麗絲說,「他們跑到那片樹林後面去了……哦,不,在那邊。」
「你覺得他們離得有多遠?」
「五分鐘就能追上咱們。」
「那我趕緊找地方停。」
「為什麼?」
「在水上他們很容易就可以把咱們掀翻。到岸上還能有點機會。」
「有機會幹什麼?」
「不丟命,沒準兒。」
其實馬爾科姆非常害怕,怕到幾乎沒法再把小船推進一步了,說不定什麼時候槳就要脫手。他們左邊有一片茂密的斜坡——黑壓壓的樹——還有個東西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像是石堤,其實也可能是所大房子的屋頂——管他是什麼呢,他朝那邊劃去。隨後月亮又出來了。
那不是什麼房頂,只是樹林前的一片平地。馬爾科姆把「美麗野人」劃到鬆軟的地面上,愛麗絲抓起萊拉,邁出小船,兩個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的。馬爾科姆跳出船,轉身去找那艘汽艇。
愛麗絲抱著萊拉,躲到斜坡更往上一點兒的地方,但這塊空地並不大:聖櫟樹枝條密集,樹葉帶刺,從四面八方簇擁在一起。愛麗絲抱緊嬰兒,一邊憂心忡忡地搜尋汽船的痕迹,下意識地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調整重心,她渾身發抖,呼吸急促,喉嚨里發出輕微的呻吟聲。
馬爾科姆從來沒覺得邁個步都這麼困難,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發抖。他抬頭望了望枝葉茂密的樹木,黑壓壓的常綠樹木比天空還要黑。月光照射下來,看似冷峻無情,卻根本射不透樹葉的遮蓋。他使勁拖啊拖,終於把「美麗野人」從布滿石子的地上拖到樹蔭下,就在這時,從幾百碼外的一片茂密的森林后射來探照燈的光芒,在他們身後掃來掃去。
「別動,」馬爾科姆說,「千萬不要動。」
「你當我傻嗎?」愛麗絲說,不過聲音很小。
光馬上就直接照到他們身上了,雪亮的光芒照得人眼花繚亂。馬爾科姆閉上眼睛,跟座雕塑似的站在那裡。他聽到愛麗絲小聲哄萊拉,拚命讓她保持安靜。接下來光又挪走了,那艘汽船過去了。
船走了以後,馬爾科姆的恐懼感又回來了,自從捅了博納維爾他就一直在剋制,現在他不由得往前一傾,感到想吐。
「別擔心,」愛麗絲說,「馬上就好了。」
「會嗎?」
「嗯,會的。」
他從來沒聽她用過這種語氣,或者說從來沒想到過。萊拉開始哭哭啼啼。馬爾科姆擦了擦嘴,到小船里摸到了手電筒,打開后在手裡搖晃,吸引萊拉注意。小傢伙不哭了,伸手要電筒。
「不行,你不能拿,」他說,「我得找點木頭生火。你會喜歡的。等我們暖和了,就可以……」
他不知道該怎樣把話說完。他從來沒感到這麼害怕過。可是為什麼呢?危險已經過去了。
「愛麗絲,」馬爾科姆說,「你害怕嗎?」
「嗯。不過不是特別怕。如果只是我自己,我會很害怕。但有我們倆,就不那麼……」
馬爾科姆沿著小斜坡朝樹林走去。樹木密密麻麻地簇擁在一起,很難擠過去,他好不容易過去以後,手上和頭上被樹葉劃了很多道口子。不過這倒讓他輕鬆了一些,做點什麼可以讓他感到寬慰些。地上的干樹枝和小木棍夠多,他很快就弄到一大捧。
可是等他從樹林里鑽出來后,發現愛麗絲站在那裡,一臉絕望。
「怎麼了?」
「他們回來了……」
愛麗絲指了指。在他們來的方向那邊,水面上有光——探照燈——儘管離他們還稍微有點距離,可那船很有官方的架勢——警察或是教會法庭。它在搜尋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船在靠近,速度不快,卻不可阻擋,很快就會發現他們。
就在這時,樹葉中傳來一陣沙沙聲,樹枝分開了,走出來一個人。
「馬爾科姆,」那人說,「把你的船再往樹林裡面拖一下。帶上孩子到樹林裡面來,離開這裡。那是教會法庭的人,快來!」
「博特賴特先生?」馬爾科姆驚呆了。
「對,是我。快來。」
愛麗絲抱著萊拉躲到樹林里,馬爾科姆解開「美麗野人」,喬治·博特賴特幫他把船拖上斜坡,拉到低矮的樹枝下面,然後拿出博納維爾的背包,把船倒過來扣在地上,以防再下雨。
這時候裝有探照燈的船也逼近了。
「你怎麼知道那是教會法庭的人?」他小聲說。
「他們在巡邏。別擔心。咱們只要保持安靜,不要動,他們不會停的。」
「孩子……」
「給她幾滴酒就安靜了。」博特賴特說著遞給愛麗絲一個東西。
馬爾科姆四下看了看,除了博特賴特和一些影子,沒有別人,可是月亮又躲到雲層里去了,影子也都跟著消失在更加幽深的黑暗之中。那艘裝著探照燈的船又接近了。
「愛麗絲呢?」馬爾科姆小聲問阿斯塔。
阿斯塔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靠裡面那邊,在給萊拉喂酒。」
船上的人看到了什麼,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探照燈朝岸邊射過來,然後徑直往上照進樹叢。馬爾科姆覺得自己每一寸肌膚都暴露在他們眼前。
「不要動,他們看不到什麼。」黑暗中喬治·博特賴特小聲跟他說。
船上的一個聲音說:「那是腳印嗎?」
「哪裡?」另一個聲音說。
「草地上,那邊,看。」
探照燈轉到下面去了。那兩個人又說話了,聲音小很多。
「他們會……」馬爾科姆剛要開口,博特賴特粗糙的大手就捂住了他的嘴,一股煙熏味兒。
「……別管了,」其中一個聲音說,「走吧。」
探照燈光轉到別處去了,發動機的聲音又大起來,汽船穩穩地開走了,一分鐘后就在水面上消失了。
博特賴特把手拿開。馬爾科姆幾乎說不出話來,四肢都在發抖,他趔趄了一下,博特賴特扶住他。
「你多久沒吃飯睡覺了,啊?」博特賴特問。
「不記得了。」
「哦,是這麼回事。到這邊來,來點燉肉。嘿,我們在山洞裡燉的,你媽媽來了也會覺得這肉值得誇耀一番。要我幫你拿那個嗎?」
背包很重,但馬爾科姆搖了搖頭,意識到黑暗中根本看不到他的動作,又接著說「不用」。他吃力地把胳膊穿過肩帶,博特賴特幫了他一把。往前走了幾步后,有一小塊空地,愛麗絲坐在一根倒在地上的樹榦上,萊拉在她腿上睡著了。她一直在拿小勺給她喂酒瓶里的酒。
一看到馬爾科姆,愛麗絲馬上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懷裡緊抱著萊拉:「來,抱上萊拉,我得去尿尿……」她把孩子塞給馬爾科姆,飛快地衝到灌木叢中去了。
不管身體還抖不抖,馬爾科姆盡最大努力把孩子抱穩,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說:「睡得真香,早就該給你點酒喝了。」
博特賴特對他說:「小夥子,要走五分鐘,你還想從小船上拿什麼別的東西嗎?」
「那地方安全嗎?」
「很隱秘,完全看不到,孩子,再安全不過了。」
「好。嗯……有孩子用的東西。愛麗絲知道要帶什麼。」
這時愛麗絲回來了,一邊把裙子理好。聽到他們說的話,她收拾了一堆東西:枕頭、毯子、鍋、尿布、奶粉……不過她也跟馬爾科姆一樣抖個不停。
「把毯子鋪到地上。」博特賴特說。愛麗絲把毯子鋪到地上,博特賴特把所有的東西放到毯子中間,四邊一收,把包裹甩到肩膀上。「跟我來。」
「你抱著她行嗎?」愛麗絲小聲說。
「抱一小會兒還行。她睡得好香。」
「早該給她喝酒。」
「我也這麼想。」
「不知道對她的內臟會有什麼影響。來,我來抱她吧,你還背著那個包呢。你從哪兒弄到的?是他的嗎?」
「嗯,」馬爾科姆說,「從他船上拿來的。」
把孩子給出去馬爾科姆很高興,因為背包很重。除了可以用來做交易的條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拿它。沒準兒現在他們用不上了。博納維爾做過間諜,裡面可能有相關的證據。他盼望著能把它交給雷爾弗博士。
可是想到這個,他的喉嚨一哽。想想那些愜意的下午,溫暖舒適的房屋,讀書論道,聆聽思想的歷史!而他的後半生很可能要在逃亡中度過了,跟博特賴特先生一樣成了亡命之徒。現在發著洪水,一切都還好說,所有東西都亂了套,可是等水退了,回歸了正常生活……好吧,其實所有一切都再也回不到正常狀態了,再也沒有安全可言了。
走了幾分鐘后,他們到了一塊大一些的空地,後面有塊大石頭很突兀地從地面上冒出來。月亮又出來了,在銀色的光輝照耀下,他們看到,山洞的入口有一半都掩藏在灌木叢后。空中飄著裊裊炊煙,夾雜著各種各樣的肉和肉汁的香味兒,還有很小的說話聲。
博特賴特先生掀起一面厚重的帆布門帘,讓馬爾科姆和愛麗絲進去。他們倆進了山洞,裡面一下子鴉雀無聲了。借著提燈的光,他們看到洞里有六七個人,有男人,有女人,還有兩個孩子,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木頭箱子上,都在用錫鐵盤吃飯。火堆旁有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馬爾科姆認出來是博特賴特太太。
她先看到愛麗絲了,說:「愛麗絲·帕斯洛?真是你嗎?我認識你媽媽。你是鱒魚酒館的馬爾科姆·帕斯戴德——啊,上帝保佑,發生什麼事了,喬治?」
喬治·博特賴特說:「兩個洪水的倖存者,他們倆。」
「你們可以叫我奧黛麗,」博特賴特太太說,一邊站起身,「這是誰?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馬爾科姆說,「叫萊拉。」
「哦,該給她換尿布了。那邊有溫水。你們有她吃的東西嗎?只能喝奶粉——哦,你們有。那就好。你們去給她換尿布,清洗一下,我拿鍋煮點水。然後你們倆就可以吃點東西了。你們一直從牛津漂過來的?肯定累壞了。吃飯,然後睡覺。」
「這是什麼地方?」馬爾科姆問。
「奇爾特恩地區的什麼地方,我就知道這麼多了,眼下這裡是安全的。其他這些人,都跟我們一樣,處境一樣,差不多的遭遇,不過你們別問得太仔細了,不禮貌。」
「好的。」愛麗絲說。
「謝謝你。」馬爾科姆說完跟著愛麗絲到山洞角落裡去了,離吃飯的人們遠一點兒。
奧黛麗·博特賴特拿來一盞提燈掛了起來。在溫暖的燈光下,愛麗絲換下萊拉濕透的衣服,把臭烘烘的一捆東西遞給馬爾科姆。
「她的衣服和其他東西都……」他說。
「回頭洗洗,放灌木叢還是什麼地方晾乾,我暫時先拿毯子包上她,到小船上再給她好好穿衣服。我們還有一套乾的,就這樣。」
馬爾科姆拿到那一捆濕透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把要扔的和要洗的分開。他不知道這裡的人們怎麼處理垃圾,四下看了看,正好看到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男孩正在看他。
「你想知道往哪兒扔嗎?」男孩說,「跟我來,我指給你看。你叫什麼名字?」
「馬爾科姆。你叫什麼?」
「安德魯。那是你妹妹?」
「哪個?愛麗絲?不是……」
「我說那個嬰兒。」
「哦,我們只是因為洪水才照顧她一下。」
「你們從哪兒來的?」
「牛津。你呢?」
「沃林福德。看,你可以扔到那個坑裡,那邊。」
男孩似乎很想幫忙,但馬爾科姆不大想說話。他只想睡覺。不過本著不得罪人的原則,他還是讓那男孩領著他回到山洞,又聊了一兩個問題。
「你跟爸爸媽媽一起到這兒來的嗎?」馬爾科姆問。
「不是,只有我姑姑。」
「被洪水衝出來的?」
「嗯。我們街上很多人都淹死了。估計從諾亞時代以來,從沒發過這麼大的洪水。」
「嗯,確實。不過我覺得不會持續太久。」
「四十個白天加四十個黑夜。」
「你這麼想?哦——對。」馬爾科姆說,想起了《聖經》課上的內容。
「嬰兒叫什麼名字?」
「萊拉。」
「萊拉……那個大點的女孩叫什麼?你說她叫愛麗絲?」
「她只是一個朋友。謝謝你帶我到垃圾坑去。晚安。」
「哦,晚安。」安德魯說,聽上去有點不高興。
愛麗絲坐在提燈底下喂萊拉,看上去筋疲力盡。奧黛麗·博特賴特端了兩個熱氣騰騰的錫鐵盤子過來,上面堆滿了燉牛肉和土豆。
「把孩子給我,」奧黛麗說,「我來接著喂。你們自己得吃點東西了。」
愛麗絲一句話也沒說,把孩子遞給奧黛麗,然後開始吃東西。馬爾科姆早就開始吃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餓過,從來沒吃得這麼舒心過,甚至在媽媽的廚房也沒吃得這麼香過。
馬爾科姆吃完燉肉和菜,眼睛幾乎馬上就想閉上,但是他努力逼自己保持足夠清醒。奧黛麗正在拍萊拉的背,馬爾科姆把萊拉抱過來,送到愛麗絲那裡,她已經蜷在地板上了。
「給。」博特賴特先生邊說邊遞給馬爾科姆一捆毯子和隨便塞了些乾草的帆布袋子。馬爾科姆靠著最後的一點兒清醒勁兒,把毯子和袋子推開成形,並排擺好,然後把萊拉放到中間,挨著愛麗絲躺下,馬上就陷入了沉睡,他長這麼大還沒睡得這麼沉過。
濕漉漉的黎明到來了,灰色的光芒悄悄爬進了山洞,是萊拉把他們吵醒的。阿斯塔睡意矇矓地捏了下馬爾科姆的耳朵,他好不容易醒來了,就像是沉浸在舒適的海洋中,努力掙扎著想游出水面,可是陷得越深才越爽,上面只有寒冷、恐懼與責任。
萊拉在哭,阿斯塔努力想安撫潘,可是那小雪貂不願意,繞著萊拉的脖子往裡鑽得更深了,這又讓萊拉更不高興。馬爾科姆強打起精神,抬起沉重的眼皮,強迫自己坐起來,輕輕地左右搖晃孩子。可是這也不管用,他只好把她抱起來。
「你這一晚上挺多產呀,」他小聲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屎尿,跟冒噴泉似的。看吧,愛麗絲睡得還香著呢,看看我能不能自己完成換崗工作。」
躺在他懷裡,萊拉稍微開心點了,但還是不高興。她不再大哭,改成小聲嗚咽,潘探出頭來,讓阿斯塔舔他的鼻子了。
「你幹什麼?」愛麗絲咕噥了一句,她的精靈馬上就醒了,輕聲吼叫。
「沒事,」馬爾科姆說,「我要給她換尿布,就這事。」
「你換不了,」愛麗絲說著坐了起來,「你會都搞亂套的。」
「好吧,可能會亂套。」馬爾科姆說著鬆了一口氣。
「現在什麼時候了?」
「天快亮了。」
他們把聲音壓到最低,誰也不想吵醒其他睡覺的人。愛麗絲拿了條毯子裹在肩上,弓著身子爬到爐火邊,在灰堆上又放了一塊木頭,輕輕地撥弄,找到幾塊仍然帶著紅光的木頭后,把鍋放了上去加熱。旁邊有一桶清水,奧黛麗說過,誰要是用了,就要記得到外面的泉水那裡再把它灌滿,所以等鍋熱的時候她就去灌水了。
在這期間,馬爾科姆則抱著萊拉到處走。他們走到洞口看外面的雨,雨下得很大,連綿不斷地砸到地上。他們回頭看洞裡面,兩邊都躺著人,有的自己一個人,有的偎依在一起。昨天晚上他沒發覺有這麼多人,也許那時他們已經睡熟了,也可能後面又來了些人,他們有可能偷獵去了。要是鹿和野雞跟人一樣,被洪水逼得只能到比平時住的窩巢更高的地方,那周圍應該可以抓到很多。
馬爾科姆抱著萊拉走來走去,邊搖邊跟她叨叨這些話。有一次阿斯塔小聲說:「你看潘。」他一看,發現那隻小精靈變成一隻小貓的形狀,正不經意地拿自己的小爪子揉馬爾科姆手上的肉。馬爾科姆又驚又羞,感到受到了特別恩典似的。這麼說,不能碰別人的精靈這樣的大禁忌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們規定的。他心中湧起一股對這孩子和她精靈的愛意,可她們倆卻渾然不覺,萊拉還在哭哭啼啼,潘特萊蒙很快就鬆開了馬爾科姆的手,變成一隻蛤蟆。
接下來馬爾科姆的恐懼感又回來了。他們對博納維爾做的事……等教會法庭的人坐著船,找到那個斷了腿的精靈和大腿上受了傷的人,那他們抓馬爾科姆和愛麗絲的罪證就又多了一條。那刀還在傷口上嗎?博納維爾真死了嗎?他記不清了。事情都過得這麼飛快。
「好了。」愛麗絲在他身後說,聲音很輕,可是他驚得差點跳了起來,但愛麗絲沒有笑,似乎知道馬爾科姆心裡在想什麼,而她自己也在想同樣的事。他們倆在洞口互相遞了個眼神,然後回到洞里的爐火旁。馬爾科姆永遠也忘不了他們在洞口交換的那個眼神,富含深意,複雜難懂,又親密無間,那眼神觸動了他的每一寸肌膚,他的身體、他的精靈、他的靈魂。
馬爾科姆在愛麗絲身旁跪下來,他和阿斯塔負責吸引萊拉的注意力,愛麗絲給她清洗、擦乾。
「儘管她還不會說話,但能看得出來她在思考。」馬爾科姆說。
天越來越亮了,睡覺的人有一兩個開始動彈了。馬爾科姆把要扔的包裹拿走,準備拿出去扔到那個男孩指給他的地方去,他走的時候盡量不出聲。
「我在洞里沒看到他。」阿斯塔小聲說。
「他也許睡在別的什麼地方。」
他們找到垃圾坑,然後趕緊回來了,因為大雨滂沱。他們回來時,萊拉被奧黛麗抱在懷裡,愛麗絲在給她沖奶粉。孩子看上去很舒服,雖然還有一點兒認生。
「她媽媽是誰?」奧黛麗邊問邊在爐火旁坐下。
「我們不知道,」馬爾科姆說,「是戈德斯托修道院的修女們在照顧她,所以她必定是個重要人物。」
「哦,我知道你說的那些修女,」奧黛麗說,「本內迪卡塔修女。」
「對,她是負責人。但大部分時間都是費內拉修女照顧她。」
「發生什麼事了?」
「洪水來了以後修道院塌了。我們剛好及時把她救出來,然後就被沖走了。」
「這麼說你們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誰?」
「不知道。」馬爾科姆說,他現在撒謊已經很熟練了。
奶瓶準備好了,奧黛麗把孩子遞給愛麗絲。離他們稍遠一點兒的地方,博特賴特先生站起來舒展了下身體,走到山洞外邊去了。其他人也開始活動起來。
「這些人都是誰呀?」馬爾科姆問,「都是你們家的人嗎?」
「有我兒子西蒙、他老婆和兩個小娃娃。剩下的……就都是外人了。」
「有個小孩叫安德魯,我昨天晚上跟他說過話。」
「哦,他是多麗絲·惠徹的侄子。那邊大石頭旁邊的就是多麗絲。他們是沃林福德那邊的人。哎呀,她真是餓壞了。」她看到萊拉喝奶喝得那麼起勁,一臉讚賞。
多麗絲·惠徹還在睡覺。安德魯不見蹤影。
「我們不會待得太久,」馬爾科姆說,「等到雨停了就走。」
「你們要是需要就待這裡,這裡很安全,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我們有幾個人出過事,得注意不能隨便讓人知道下落,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誰暴露過。」
博特賴特先生從雨中走進來,手上拿了一隻死雞。「馬爾科姆,知道怎麼拔雞毛嗎?」他問。
馬爾科姆真會,因為在修道院廚房裡看費內拉修女拔過,在媽媽的廚房裡也干過一兩次。那雞骨瘦如柴,他接過雞開始幹活兒,博特賴特先生則坐下來,撥弄了一下火,點著煙袋。
「我消失以後大家怎麼說,嗯?」他問,「有人猜過我去哪兒了嗎?」
「沒有,」馬爾科姆說,「他們都說你是唯一從教會法庭手裡逃脫的人。那些當官的第二天又來了,問了好多問題,不過大家都不說話,只有一兩個人說你懂黑魔法,比如說隱身術,所以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你。」
博特賴特先生笑得太厲害,只能把煙斗放下。「聽見沒,奧黛麗?」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隱身!」
「有時候我倒希望你能隱聲。」她說。
「不是這樣的,」他繼續說,「我一直在為這種事作準備。不管在什麼地方都得有條逃生路線,一定要準備一條逃跑的路線。等時候一到,一秒鐘也別猶豫。是吧,奧黛麗?咱們準備了逃生路線,那些渾蛋到鱒魚酒館那天晚上,我們就順著準備好的路線跑了。」
「你們直接就到這兒來的嗎?」
「可以這麼說吧。有很多暗道和隱藏的避難所,樹林里、牛津郡、特洛斯特郡、伯克郡還有其他地方,到處都有。你完全可以走這些暗道,一路從布里斯托爾到倫敦,沒有人會知道。」
「洪水來了以後發生什麼事了呢?」
「啊,洪水改變了一切。一開始的時候他們佔優勢,因為他們船多人多。但我們就只是往高處走。現在咱們待的這地方是伯克郡最高的地方。」
「可是這樣不就更容易找到你了嗎?他們需要搜的地方變小了呀。」
「不,可跑的地方更多了,」喬治·博特賴特說,「四周水更多了,看到沒?水路更多了。所有的近道、淺灘、深灘我們都知道,隨時可以悄悄溜走,他們永遠都逮不著。而且水向著咱們這一邊,不向著他們。」
「我不懂。」馬爾科姆邊說邊把雞翻了過來。
「水裡的生靈,馬爾科姆。我說的不是魚和水鼠那些,我說的是那些古老的神靈們。頭戴王冠、身披水草、舉著三叉戟的老泰晤士河神,我見過他幾回,他站在我們這一邊。那些個渾蛋教會法庭,他們永遠都不可能贏過老泰晤士河神。還有其他生靈。我們這裡有個人,他在亨利鎮附近見過一條美人魚。海水漲起來,她就直接到上遊河里來了,離海岸那麼大老遠。這個傢伙跟我發誓說,要是再見到那美人魚,他一定跟她走。好了,兩天以後他就失蹤了,很有可能是跟美人魚走了。反正我信。」
「你說的要是湯姆·西姆斯,」奧黛麗說,「我看他可能是喝醉了,那美人魚就是只海豚。」
「不是海豚。他不是跟她說話了嗎?她還回應了,聲音比鐘聲都甜美,他說的。他現在十有八九跟她住在德國海那邊。」
「那能凍死他,」奧黛麗說,「哎,把那雞給我,我來弄完。」
馬爾科姆心裡覺得自己幹得還不錯,不過她把活兒接過去他很高興。他的手凍得發木了,揪不住那些小點兒的雞毛。
「到那邊的桶里拿點麵包吃,」奧黛麗告訴馬爾科姆,「旁邊的桶里有乳酪。」
那些桶都是鍍鋅的不鏽鋼垃圾桶。第一隻桶里有三條半大麵包,都不新鮮了,很硬,裡面還有一把用來切麵包的刀。馬爾科姆自己切了厚厚的一片,又給愛麗絲切了一片,然後又切了點乳酪配麵包。這時旁邊的多麗絲·惠徹醒了,睡眼惺忪地向周圍看。
「安德魯?」她問,「安德魯呢?」
「我今天早晨沒看到過他。」馬爾科姆說。
她翻身坐起,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味兒:「他去哪兒了?」
「我昨天晚上看到過他。」
「那你是誰?」
「馬爾科姆·帕斯戴德。」他告訴她自己的名字。沒必要給自己編個假名字,因為他是誰博特賴特先生了解得一清二楚。
多麗絲·惠徹哼哼了一聲又躺下了。馬爾科姆把麵包和乳酪拿給愛麗絲。奧黛麗·博特賴特正抱著萊拉給她拍背,萊拉很配合地打了個奶嗝兒,很舒服的樣子。馬爾科姆坐下來啃麵包和乳酪,發現很難啃得動,不過感受到牙齒在努力,他的胃很高興。
一旦可以坐下來放鬆一下了,潛意識裡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害怕的那個記憶:他殺了博納維爾,他和愛麗絲殺了人。這個可怕的字印在他腦海里,就像印刷機印在紙上一樣,墨還是紅色的。阿斯塔變成一隻蛾子,從他肩頭飛到愛麗絲的精靈那裡。阿斯塔湊過去耳語的時候,本歪了歪頭。博特賴特太太抱著萊拉走來走去,給那些剛醒的人看孩子。另外一個人在接著處理雞,取出內臟,切成大塊,撒上麵粉。馬爾科姆努力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想要是洞里的人都來吃這一隻雞,那每個人的盤子里分不到多少。
愛麗絲湊近過來小聲跟他說話。
「那個人,那個什麼先生……」
「博特賴特先生。」
「你信任他嗎?」
「我……應該吧。信任。」
「咱們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我也這麼想。而且那個男孩……」
馬爾科姆說了安德魯的事。愛麗絲皺起了眉頭。
「他現在不在?」
「不在。我有點擔心。」
這時,安德魯的姑媽踉踉蹌蹌地走到爐火旁,一屁股坐了下來。愛麗絲沖她怒目而視。多麗絲·惠徹沒注意到,她還在因為宿醉難受。她身上的酒氣很重,讓馬爾科姆覺得待在爐火旁,她喘氣得小心點。她的烏鴉精靈不停地跌倒又爬起。
她看了看馬爾科姆,說:「誰問我安德魯的事?是你嗎?」
「嗯。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問這幹嗎?」
「因為昨天晚上我跟他說話來著,他說了些有趣的事兒,我想再問問他。」
「是那個狗屁聯盟嗎?」
馬爾科姆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一下子驚醒了:「聖·亞歷山大聯盟?他是會員嗎?」
「嗯,小雜種。要是哪次我跟他說……」
馬爾科姆「嗖」的一下站了起來,愛麗絲看到了他的急切,也跟著站了起來。
「咱們趕緊走,」馬爾科姆說,「馬上。」
愛麗絲跑到奧黛麗·博特賴特那裡,她正在洞口跟另外一個女人聊天,時不時顛一顛抱在胸前的萊拉,舒服得很。馬爾科姆四下看了看,發現喬治·博特賴特正在把一些小木棍彎到一起,準備做一個陷阱。
「博特賴特先生——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但是我們必須馬上走——麻煩你給我指下路——」
「不用擔心那艘教會法庭的船,」博特賴特很自信地說,「很可能他們……」
「不不,不是他們。我們得帶萊拉走,不然……」
他還沒說完,身後就傳來很大的說話聲。馬爾科姆飛快地轉身一看,發現愛麗絲正在努力擠到博特賴特太太和一個穿黑制服的男人中間,後面還有三個人一字排開,防止任何人離開山洞。安德魯鬼鬼祟祟地跟在他們後面,一副又羞愧又自豪的樣子。
馬爾科姆跑過去幫愛麗絲,她正在想法把萊拉從奧黛麗·博特賴特懷裡拉過來。可是馬上其中一個男人抓住了愛麗絲的脖子,還在大聲嚷嚷,馬爾科姆也在喊,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奧黛麗想護住萊拉,她轉過身後往洞裡面退,博特賴特先生想法幫她,萊拉嚇得尖叫。一瞬間,馬爾科姆夠著了博特賴特太太,手也抓到了萊拉,剛要把她抱過來,可是緊接著他頭上就挨了可怕的一擊,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愛麗絲咬住抓著她的胳膊,兩隻腳一邊狂踢一邊大聲尖叫。
馬爾科姆掙扎著跪起來,頭昏眼花虛弱無力,幾乎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一片嘈雜聲中,有一個聲音他聽得清晰無比,那是萊拉在哭喊,他回應道:「萊拉!萊拉!我來了!」
可是一個沉重的東西朝他壓了過來,又把他打趴下了。是奧黛麗·博特賴特,她被某個男人打倒了,沒抱住萊拉。馬爾科姆拚命想從她身體底下爬出來,可是很難,因為她也在掙扎,後來他終於又跪了起來,愛麗絲還躺在地上不能動,喬治·博特賴特也一樣。有人在號啕大哭,但不是萊拉。遠處有個人在大聲叫罵,是個女人的聲音,因為憤怒和無助而語無倫次。奧黛麗·博特賴特發現丈夫躺在她身旁不省人事,嗚嗚哭了起來。
可是那些穿黑制服的人都走了,萊拉也被他們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