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醉花陰
第19章番外:醉花陰
壹【新娘】
隔著一重紅綃紗幕,他看見她坐在妝台前,十七八女兒,長裙曳地,背對著他,正伸手去摘頭上的珠翠團冠。
所著的紅素羅大袖衣右側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處,她露出一段戴著細縷金素釧的皓腕。那釧兒約有八九隻,每一隻都很纖細,隨著她取發簪的動作悠悠地晃,發出細細碎碎的清亮響聲,而她引臂的姿勢異常柔軟優美,纖長的手指輕點頭上珠翠,仿若天鵝回頸梳羽。
終於摘下那隆重的頭冠,透過面前銅鏡,她看見他身影,於是回眸,靜靜地注視著他。
紗幕把她身邊龍鳳香燭的焰影暈開,使之幻發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卻鉛華的素顏。她目若寒星,下頜微揚,沒有盛大髮飾的擁簇,光潔的脖頸顯得格外細長美好。這種回顧的姿態亦強調了她清晰的五官側面,清絕秀雅,未及走近,彷彿已可聞見她袖底髮際飄散的芝蘭芬芳。
後來他回想平生所見的新娘,其實她並非最美的那個,偏偏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畢生難以忘卻的記憶。
他完全沒料到所見的景象會是這樣。片刻之前,他先是聽見表哥一聲驚呼,然後看見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牆逃走,因此他本以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無鹽嫫母。
彼時他十一歲,父親去世,母親的表姐把他們接到京師小住,多贈財物,有接濟之意。其間表哥李植娶親,母親因他尚處於行服期,不便觀禮,便讓他在後院迴避了一日。晚間新人入洞房,賓客大多散去后,他才敢出來,在園中月下透透氣。
然後,便聽見了不遠處表哥的驚叫。
這真是件怪異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內探去,邊走邊想,表哥出身於官宦世家,現在是宮中侍禁,見過世面,亦有膽識,卻不知這新娘有何等異狀,竟令他驚嚇至此。
但竟然是這樣。
那優雅的新娘端詳他須臾,隨即起身,款款朝他走來,一褰紗幕,毫無阻隔地出現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她很溫和地問,看他的眼神是極友善的。
他搖頭,垂目看她黃羅銷金裙上綉著的瑞雲芝草,說:「我姓馮。」
「那麼,」她微笑著,很禮貌地詢問,「你可以帶我出去么,馮小弟?」
「你要去哪裡?」他問。
「回家。」她明確作答,解釋道:「先前有蓋頭遮面,我不識路。你帶我至門邊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么?他想,於是遲疑著問:「是後門么?」
「哦,不。」她笑而擺首,「是大門。」
新郎逾牆逃走,新娘要公開地從大門回娘家,大概沒有人想到這場婚事會是這般結果罷?他前一日還親眼看著家中長輩熱火朝天地籌備婚禮,且聽見李植父母在向母親憧憬將來含飴弄孫的情景。
隱隱覺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當目光觸上她那雙剪水雙眸,他便覺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帶她至正廳堂前時,遇見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幾位未散的賓客。她不緊不迫,從容舉手加額,拜別這對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雲少年好道,不樂婚宦,希望退婚,現已舍新婦而去。新婦不敢有礙李郎修道,就此歸家侍奉父母,望翁姑應允諒解。」
言訖,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滿座驚愕目光注視下朝正門走去。
他快行數步,跟著她出門。
此刻門外已停著一輛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車,馭車的是位翩翩少年,膚白貌美,頭髮是奇異的紺青色,表情恬淡寧和。見到新娘,少年雙目微微一亮,當即下車前來相扶。
而車上有人褰簾,一位俏麗的小姑娘探首出來,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顧盼神飛。
「曹姐姐!」她帶笑喚新娘,連連招手示意新娘上車。
新娘答應了一聲,卻未立即過去。伸手於袖中,她取下一隻金釧,再遞給身邊的孩子:「給你的,馮小弟。」
他擺首,略略退後:「我不要。」
她並不收回手中的禮品:「可是你幫了我,我想謝謝你。」
他想想,道:「那麼,你記住我的名字罷。」
「好。」她淺笑應承,和言道:「敢問公子尊諱?」
「我姓馮名京。」他回答,還稍微提高了聲音,「京畿的京。」
「嗯,幸會。」見他答得如此認真,她不由莞爾,而在他凝視她笑顏時,她悄然拉過他一隻手,把那金釧套上他手腕,然後輕移蓮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車,適才被小姑娘褰開的簾幕復又垂下,少年御車揚鞭,牛車啟行,漸漸遠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來,凝望她車后煙塵,欲言又止,惟有嘆息:「這般性情……畢竟是將門虎女。」
他聽說過,新娘系出名門,是大宋開國元勛曹彬的孫女。
在周遭一片嘆息聲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釧。
指尖回探,他悄無聲息地輕觸著那一圈陌生的金屬品——那裡似乎還殘存著她手中餘溫——竟有點慶幸她今晚沒有成為表哥的新娘。
貳【幽影】
畫船載綺羅,春水碧於天,馮京穿著州學生的白襕春衫,步履輕緩地走過暖風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狀物自旁邊綉樓上墜下,不輕不重地打在他襆頭上。他凝眸看,發現是一枚這季節少見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剝去了果殼,滾落在地上,兀自閃動著晶瑩水色。
舉目朝上方望去,見樓上欄杆后倚著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觸,她盈盈一笑,引紈扇蔽面,略略退了開去。
面前小橋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這才想到,今日路過的又是一徑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樓楚館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溫情款款的笑容。
這時他年方弱冠,暫別居於江夏的母親,遊學餘杭。在這被文人墨客反覆謳歌的煙雨江南,詩書孔孟不會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頭,更有吳娃雙舞醉芙蓉,若不隨同捨去薄游里巷,訪雲尋雨,倒會落得為人恥笑。似這般神女有心,含情擲果的事亦常有發生,他也是從那些足可滿載而歸的水果中意識到,原來自己有副得天獨厚的好皮相。
情愛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賦,很快學會用眼神作俘虜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麼樣的微笑才是恰到好處,威力無窮。因此,在這風月情場,倒是頻頻告捷,與他有過巫山之約的煙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個中翹楚。
他是個靠領州縣學錢糧度日的學生,平日尚須賣些字畫貼補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銀錢,只請他為她們作詩填詞為謝。
如今這位「銅雀春」的行首喬韻奴也是這樣,先就與他聲明,只求詩一首為纏頭之資。但枕席之間,他隨身攜帶的金釧被她窺見,她拈起仔細打量,笑道:「馮郎這個金釧兒就賜與奴家罷。」
他當即從她手裡奪回,直言道:「不可!」
喬韻奴一怔,復又笑開:「奴家只是想取個馮郎身邊物,留作念想,卻不知那是個多貴重的寶貝,馮郎這般珍視,不願與人。」
他把襆頭上鑲的碧玉摘下,遞與喬韻奴:「姐姐若不棄,就留下這個罷。」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喬韻奴接過看看,笑道:「馮郎這生意可做虧了。那金釧雖好,但分量太輕,沒這塊玉貴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釧輕了,才不肯給姐姐的。」
從「銅雀春」出來,莫可名狀地覺得煩悶。馮京上了一水邊酒樓,單點一壺酒,臨窗獨酌。
不自覺地,他取出那隻金釧,像往常那樣,一手持了,輕輕撫摩。
一別數年,不知這金釧的主人後來做了誰家新婦。他悵然想,以另一手斟酒、舉杯、飲盡、再斟,一杯復一杯,渾然不知長日將盡。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竊竊私語:「那就是喬行首看上的窮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揚聲說:「果然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
馮京側目一睨,見說這話的是一名著公服的胥吏。聽這幾人語意,想必是欲接近喬韻奴而不得的了。遂懶得搭理,他再斟滿杯中酒,繼續獨飲。
那人卻無意放過他,盯著他手中的金釧,又高聲道:「還好意思拿著女人首飾炫耀,也不知是從哪個粉頭手裡騙來……」
話音未落,只聽「嘭」地一聲悶響,胥吏臉上已挨了一下重擊,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撐坐起來,見馮京立於他面前,冷麵視他,那雙對男子來說太過美麗的眼睛中閃過一道肅殺之光。
胥吏不寒而慄,舌頭也變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這一拳的代價是十天的自由。馮京被拘捕入縣衙牢獄中,十天後才獲釋放。
回到寓居的徑山寺,管事的僧人前來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還請馮秀才儘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罷。」
他一蹙眉:「是我給的香火錢不足么?」
僧人擺手,連說不是,卻又不肯解釋原因。馮京想找幾文錢給他,希望略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銀錢已被獄卒搜刮乾淨。
此後一日,僧人屢次前來催促。馮京無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禮,準備離開此地。臨行前看看這居住數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嘆世態炎涼,竟至無處棲身,遂提筆,在寺壁上題詩一首:「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吁嗟天下蒼生眼,不識男兒未濟中。」
在縣城裡奔波一整天,才找到個肯收留他的同學生員,尋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數日後,那曾拘他入獄的胥吏竟來學館找他,客氣地稱他「馮秀才」,略顯尷尬地說縣令有請。
他頗感訝異,但亦應邀前往。
餘杭縣令請他入席,把酒言歡,噓寒問暖,甚是殷勤。席間縣令聽他談吐,越發讚歎,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貴,毋相忘。」
馮京覺出此中必有內情,遂著意試探,而縣令亦於酒酣之餘道出實情:「京中有貴人來,去徑山寺燒香還願,見了你題在牆上的詩,向僧人詢問你的情況,然後說:『這馮秀才如今雖然甚貧窮,但觀他所留詩,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貴顯。』」
馮京問貴人是誰,縣令卻又警覺,支吾遮掩過去,並不回答。
宴罷縣令說已為他另尋了一處妥當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贈錢數緡,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這錢馮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場。借著賄賂下山購買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聽到,那到寺中燒香的貴人是位京中來的貴夫人,這幾日宿於寺中,但具體身份,那僧人也說不知。
見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別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麼來頭,一到寺中,縣令就派了許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圍了個圈,閑雜人等根本無法入內。」
馮京笑笑,又把一緡錢推至僧人面前。
他換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個僧帽,扮作寺中和尚,於晚間混入徑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尋常,門外守衛森嚴,門內亦在她可能經過的路上設了帷幕,寺中普通僧眾皆不得入內。
馮京入寺時,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禱之禮,他避至帷幕後牆邊一隅。儀式結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燈高懸,將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層防人探視的布帛上。
他在光線晦暗的帷幕外,隨她影子緩緩移動,亦步亦趨。
帷幕上呈現的,是她側面的身影:五官輪廓秀美,頭髮高挽,以一樣式簡潔的冠子束著,露出的脖頸細長美好,她下頜微揚,從容移步,姿態高雅……
眼前所見身影與他深處記憶漸趨吻合,他但覺雙耳轟鳴,甚難呼吸,意識好似也在隨著跳躍的焰火輕飄飄地晃。
隔著這層薄薄的帷幕,她繼續前行,他繼續跟隨,舉步無聲,但心跳的節奏卻開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會聽見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聲音。
他的心終至狂跳,在仍縈繞於院內的誦經聲和木魚聲中。他好幾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確認心底的猜測,但還是強忍下來,最後,當她走至兩道帷幕接駁處,他才以微微顫抖著的手指掀起布帛一邊,目光朝內探去。
那些所有若隱若現、難以言說的期盼與情愫,隨著這一瞥塵埃落定。他垂手跪倒於她看不見的帷幕之後,在光影流轉間,寂寂無聲地流著淚微笑。
果然是她。
他閉上了眼睛,心裡卻豁然開朗——縱然被天下蒼生漠視、輕慢又何妨?只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於心中明鏡台上的永遠的新娘。
叄【夢澤】
大袖迎風,巾帶飛揚,馮京氣喘未已,卻不稍作停歇,沿著水岸疾奔,追上遠處那艘飄向水雲間的龍舟畫船,是他模糊的目標。
從僧人那裡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時間,本以為自己可以淡然處之,他特意於那時邀了兩位好友,尋了一酒醇景美處,對飲行令,吟詩作詞,原是笑語不斷,醺醺然斜倚危欄,似乎忘卻了與她有關之事。偏偏這時有歌妓從旁彈起了琵琶,曼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江邊潮已平。
他笑容凝結,他心緒紊亂,懷中的金釧溫度似陡然升高,炙灼著他心臟近處。
那個世間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離開他了。此番一別,橫亘於他們之間的漫漫光陰,會否又是一個十年?又或者,他將再也見不到她?
他驀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釋一字,便向船行處奔去。
她所乘的樓船已然啟航,他便循著船前行的方向在岸邊狂奔。所欲何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只是竭力跑著,以最快的速度縮短與她之間的距離。
后裾拂過岸上沅芷醴蘭,布履觸及水中參差荇菜,撥開重重蒹葭蘆荻,任憑衣衫為白露浸潤,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從之,但她卻依然漸行漸遠,慢慢飄往水中央。
看著那一痕畫船載著她和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齊消失在煙波盡處,他終於頹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處,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覺時,已是蛙聲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燈籠靠近他,以燈映亮他的臉。
馮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擋,微微睜開惺忪睡眼,依稀辨出處於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么?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燈光刺眼,且體內殘醉陣陣襲來,昏昏沉沉地,連抬起眼瞼都成了困難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徹骨。他覺得冷,繼而隱隱約約地品出了此間的荒涼與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處,像是欲抓住那團橙黃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細打量他,靠得頗近,以致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觸及他臉龐,是一種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燈籠的手腕,她的皮膚光滑細膩,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頓時發力一拉,那女子一聲驚叫,燈籠落地熄滅,她跌倒在他懷中。
他緊摟著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鎖於懷中。她拚命反抗,掙扎得好似一隻陷入捕獸夾的鹿。這激烈的舉動和他腹中殘存的醇酒一起,奇異地激起了他的慾望。他體膚燥熱,血脈賁張,側身將她壓倒,她並不屈服,用盡全力想推開他起來,便這樣兩廂糾纏著滾落在荻花叢中,驚飛了兩三隻棲息於近處的鷗鷺。
鳥兒撲簌簌展翅而飛的聲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馮京已摟住了她的頭頸纖腰,低首在她的臉上眨了眨眼,讓睫毛輕柔地在她面頰上來回拂過。
她如罹電殛,渾身一顫,停止了所有動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過她光潔的臉,品取她豐潤雙唇上的女兒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頸處。輕輕含住那裡的一片肌膚,唇齒廝磨,他闔上的眼睛彷彿看見了七色光,紅綃紗幕後,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鵝般優雅的姿態,袖底髮際散發著芝蘭芬芳。
肆【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歲,但也可能是十五六歲。
她身段勻稱,姿態一如長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卻一清如水,神情舉止猶帶孩子氣,又好似不比豆蔻年華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膚質細膩,但並不白皙,應是常在外行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近似蜜糖的顏色。
她的肌膚密實光滑,惟手心粗糙,生著厚厚的繭,可能常乾重活。
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但很隨意地胡亂挽了兩個鬟,現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幾縷髮絲散落下來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質地厚重,顏色暗舊,並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別人的舊衣改裁的。
她沒有穿鞋,光著腳坐在地上,連腳踝也露出來了,那裡的皮膚有幾處蚊蟲叮咬過的痕迹。
她顯然是個貧家女,但這好像並不妨礙她快樂地生活。此刻她手持著幾支抽了穗的蘆葦,正忽左忽右地揮打周圍的蚊蠅,口中還輕輕地哼唱著歌謠。
貌似昨夜的事也沒影響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個如青樓女子一樣的人,這自然不足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還是處子之身。
這也是令清醒之後的馮京倍感尷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雖早已醒來,卻還是沒有立即坐起與她說話,還保持著安睡的姿勢,眼睛只略睜開條縫,借著逐漸明亮開來的晨光悄悄打量這個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並未因此厭惡他。因為她揮趕的蚊蠅,有一大半是他身邊的。
一隻細小的蚊蟲落在他下頜上,她那蘆葦拂塵立即殺到,蘆穗從他鼻端掠過,馮京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不得不睜開眼,即撞上她閃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問,大大的眼睛里甚至有喜悅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請問姑娘芳諱。」
「唔?」她愕然,並沒有回答。
於是他換了種說法:「你叫什麼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著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麼寫呢?」他很禮貌地欠身請教。
「寫?」她瞠目,驚訝地盯著他,好似聽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然後笑出聲來,「不知道!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那麼,」他再問,「你的家人為什麼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呢?」
她很快地給出了答案:「因為我爹喜歡元寶——雖然他從來沒摸到過一錠真的。」
如此說來,她的名字是「元元」了。馮京思忖著,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了這兩個字。
那姑娘看著,問他:「我的名字就是這樣寫么?」
他沒有立即回答,舉目看面前煙雲碧水,隨即又在每個字左側加了三點水。
「沅沅,」他輕聲念著,對她道:「以後你的名字就這樣寫罷。」
她很高興地以手指輕輕碰觸那濕潤土地上的字跡,一筆一筆地順著筆劃學。然後也問他的名字,他告訴她,也寫了,她便繼續學,帶著微笑,口中念念有詞:「馮……京……京……」
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這天真爛漫的神態卻極可愛。馮京默不作聲地看著,心下越發懊惱。
「對不起。」他垂目,誠懇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識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動作,臉也不禁紅了。
他思量許久,終於下了決心,取出懷中金釧遞給她:「這個給你。」
他想對她稍作補償,而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貴的東西。
她遲疑著,沒有伸手接過,「你是要給我錢么?」
「不,」他當即否認,想了想,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她這才欣然收下,把金釧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時又無言,茫然四顧,見近處水邊泊著一葉扁舟,便問沅沅:「你是乘船來的么?家住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裡外的蓮花塢。」她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繼續說:「對了,昨天我打漁回來,在上游遇見一艘好大的船,有兩層,上面好多仙女一樣的姐姐……有人叫住我,問我是不是往這個方向來,我說是,一位夫人就從艙中出來,命人取了些錢給我,說在船上看見有位秀才追著船跑了許久,現在離縣城已遠,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讓我順道載他回學館。我就沿途尋找,天黑了才發現你躺在這裡……你是她說的那位秀才么?」
馮京不語,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著的金釧上,半晌后才黯然移開,答道:「不是。」
「哦……」沅沅點點頭,忽又一拍手站起來,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該回去了罷?來,坐我的船,我載你。」
上船后她拒絕了他的幫助,引棹划槳姿勢純熟,載著他朝城裡渡去。
她身姿並不高大粗蠻,但刺棹穿蘆荻,意態輕鬆閑適。他坐在船頭,踟躇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她:「昨晚……你為何不推開我?」
「推了呀!」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出此間事實:「本來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點一頭扎進身側清流碧淵。
掩飾性地輕咳兩聲,他又低聲問:「我是說,最後……」
如果她堅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強。
這個問題令她頗費思量。輕蹙著眉頭望天須臾,她還是沒找到答案,後來只迷惘地說:「我也不知道……」
「你以後會來看我么?」離別時,沅沅這樣問。
他不敢給她承諾,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轉身離去,沒有再問。
數日後,馮京收拾行囊,離開了餘杭,回到江夏的母親身邊。
他沒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靜。無論面對書本還是閉上眼睛,餘杭的一切都好似歷歷在目,時而是帷幕後的影子,時而是水岸邊的沅沅。他開始薄游里巷、縱飲不羈,卻仍難以抹去那反覆掠過心頭的一幕幕影像。
母親因此常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不時搖頭嘆息。
「京哥兒該尋個媳婦了。」鄰居的嬸子見狀瞭然地笑,對馮夫人說。
此後多日,馮家的主要賓客便是說親的媒人。最後馮京不堪其煩,向母親請求再度出行。
「這次你想去哪裡呢?」馮夫人問。
馮京也屢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終選擇的目的地還是餘杭。
去蓮花塢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開始,從他問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里,便覺出一點異處。
「王沅沅?」他們通常是重複著他所說的名字,然後上下打量著他,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處。
當他看見沅沅時,她正掄了根船槳,從她家茅草房中衝出來,惡狠狠地追打兩名賊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個跑得慢的,「啪」地一聲,船槳結結實實地擊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槳往地上重重一頓,手腕上的金釧隨著這動作晃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再敢找上門來說些不乾不淨的話,老娘見一個打一雙!」她倒豎著眉頭,揚聲宣布。
被打之人連聲呻吟,一瘸一拐地繼續跑,一邊跑著,卻還不忘回頭罵她:「肚子里懷著不知道爹是誰的野種,還有臉裝三貞九烈!」
馮京訝然,著意看沅沅腹部,才發現那裡確實微微隆起,她應是有身孕了。
沅沅聞言也不予爭辯,探二指入口,響亮地吹了個口哨,立即有條黑犬從屋后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應聲追去,那人一聲慘叫,抱頭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著船槳準備回屋,豈料這一轉身,整個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無法再移步。
馮京立於她面前,微笑著喚她:「沅沅。」
她沒有答應。默默地看他片刻,一隻手局促地撫上了凸顯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問:「我的?」
她猶豫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他斂容肅立,好一陣沒再說話。她兩眉微蹙,一會兒低頭看他足尖,一會兒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憐兮兮地,像是在問:「你不相信?」
「令尊……」他終於又再開口,才說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么?」
「他出門打漁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么?」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麼?」
「王有財。」
「你公公呢?」
「王富貴……你問這麼清楚幹什麼?」沅沅警覺地反問:「他們欠你錢了么?」
「嗯,不是……這叫『問名』,提親之初,理應敘三代名諱。」馮京解釋,對她呈出溫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須臾,忽然放聲痛哭。
從來沒有這般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樣地哭泣。他慌得手足無措,忙牽她回到屋裡,好言勸慰許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後,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睜大那雙猶帶淚痕的眼睛熱烈地看他。
「為何這樣看我?」他微笑問她:「我臉上有元寶么?」
「沒有。」她認認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寶好看多了。」
伍【新婦】
馮夫人最後勉強允許沅沅進門,完全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分上。迎親之前,她一想起沅沅低賤的家世就搖頭嘆息,不時抹淚,而過門后的沅沅也每每有驚人之舉:一大清早就不見人影,臨近中午時回來,捧著一盆在河邊洗完的衣服;赤足在院中跑來跑去掃地晾衣服,渴了便奔到井邊吊起一桶水仰面就喝;為捉一隻逃跑的雞可以爬到屋頂上去……
馮夫人為此委婉地勸她,她卻渾然不曉有何不妥,例如勸她穿鞋,她爽朗地一擺手:「沒事,地不涼!」勸她別喝生水,她則說:「煮過的水沒那麼甜,就別浪費柴火了。」
後來馮夫人搬出小孩來耐心跟她解釋,說這樣做對孩子不好,她才一一改了。
此外她還有許多壞習慣,諸如喝湯太大聲,偶爾說粗話之類,常讓馮氏母子看得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不過,她有個最大的優點:她真誠地愛著她的丈夫和婆母,並且不吝於表達。
為了讓馮京和馮夫人覺得開心,她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雖然往往做過了頭:為馮京磨墨會讓墨汁飛濺到他臉上,為婆母捏肩捶背會疼得馮夫人暗暗朝兒子使眼色,示意他讓沅沅停止……
「沅沅是個好孩子,」後來馮夫人私下跟馮京說,嘆嘆氣,「雖然有一些壞毛病,但,你慢慢教她,讓她改過來就是了。」
馮京很高興母親終於肯接納沅沅,逐步去教沅沅改正以前的習慣,而她也確實在認真地學,不過,總有一些內容是屢教不改的,比如她對他的稱呼。
大概因為馮京一開始告訴她的就是他的大名,她後來對他便直呼其名,無論有人沒人,見了他都會立即歡歡喜喜地喚:「京!」
「你不應該這樣稱呼我,」馮京也曾向她說明,「妻子不能直呼其夫之名。你稱我『夫君』、『郎君』,或我的字『當世』都可以,就是別再叫我『京』了。」
「當世?」她彷彿聽見了一個大笑話,立即哈哈地笑起來,那樂不可支的樣子看得馮京也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字有所懷疑,反覆琢磨其中是否真有可笑之處。
而她的理由只是:「你這小名太難聽了。」
經馮京強烈要求,她終於答應不再當眾稱他為「京」,但後來事實證明,在這一點上,她相當健忘。
有一日馮京請兩位州學同舍到家中做客,之前囑咐沅沅好好做兩個菜,她猛點頭,樂呵呵地準備去了。而當天酒菜之豐盛也大出馮京意料,雞鴨魚肉都有,彼時他們家境不算好,馮京暗自詫異,不知沅沅怎麼有足夠的錢買來這些,但因同舍在場,也不便去問她,邀二人入席,把酒敘談。
酒過三巡,沅沅忽然挺著大肚子從內室沖了出來,捧著一盤螃蟹喜滋滋地擺在桌上,朗聲笑對馮京說:「京,這是我剛做好的,快請你的朋友嘗嘗!」
二位同舍驚訝地看著她,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沅沅見他們不立即動箸,便自己抓了兩隻螃蟹,往二人碗里各放一隻,笑道:「吃吧,別客氣!」
雖然很有撲倒捶地的衝動,馮京卻還是努力讓自己不動聲色,朝兩位目瞪口呆的同舍略笑笑,道:「拙荊廚藝粗淺,讓二位兄台見笑了。」
同舍也忙賠笑,禮貌地稱讚:「嫂夫人手烹佳肴美味非常,我輩今日得以品嘗,真乃三生有幸。」
馮京只求沅沅快些退去,便對她說:「母親這幾日胃口不好,還請娘子入內陪伴,相從照料。」
沅沅應道:「阿姑晚飯吃得早,現在已回房歇息去了。」
「哦……」馮京思量著,又道:「娘子勞累一天了,也請早些回房安歇罷。」
「不累不累,」沅沅搖頭,連聲表示她對招待客人之事很有興緻,「你朋友難得來做客,我哪能躲在房中偷懶呢……再說,我就怕閑著,整天坐著躺著,反而會腰酸背痛。」
馮京心下無語凝咽,亦不好對她公開表示不滿,只得由她去,自己舉杯祝酒,將話題引開,惟望同舍不要太注意他這位夫人。
但是,沅沅的表現實在很難不令人注意到她。生怕客人吃不飽,她不停地穿梭於客廳和廚房之間,為他們加菜添飯。見客人碗中米飯快沒了,不待他們有表示便自己跑去添給他們。客人忙起身道謝,她很高興,也越發殷勤了,索性捧了一大缽米飯在懷中,見誰碗中略少一些,便隨手挖一大勺直直地蓋到他們碗里。
那兩位同舍原是文弱書生,哪裡吃得下這許多,到最後都像是跟沅沅打攻守戰,在沅沅「虎視眈眈」下以手遮擋著飯碗,且不敢走神,惟恐一不小心,手略移開就會又被她蓋滿一勺。
好容易捱到飯局結束,二位同舍落荒而逃后,馮京才斟酌著詞句,竭力勸沅沅以後不要在家中有男客時露面。
沅沅大為不解:「為什麼?我爹的朋友來家中做客,我媽就是這樣招待他們的。」
馮京估計跟她說那些男女大防和禮節儀制之類的大道理她也不會懂,便找了個簡單的理由:「我不喜歡你被別的男人看見。」
「哈哈,你真小氣!」她大笑起來,「怕什麼呀,反正他們看到得不到!」
馮京徹底放棄,抹著額頭上的汗坐下,暗暗嘆息。
面對著一桌殘羹冷炙,他忽然想到起初的疑問,遂拿來問沅沅:「你今日怎能買到這麼多肉食?是娘給了你許多錢了么?」
她搖頭,笑道:「你猜。」
馮京想想,還是沒答案:「猜不著。」
沅沅笑得更開心了,得意地朝他伸出兩手,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他頓時留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地,平日從不離身的金釧不見了。
他一把抓住她素日戴金釧的手腕,問:「你把金釧賣了?」
她愣了愣,然後又笑了:「是呀,賣了不少錢呢……」
他腦中轟鳴,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但覺身體微顫,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逐漸冷去。
他緊捏沅沅的手腕,無意識地加大著力度,直到她大聲呼痛,他才憤而撒手,拂袖離開,將自己鎖在書房內,任憑沅沅怎樣敲門懇求都不開。
這是沅沅首次見他發脾氣,連聲呼門而不見他回應之下開始哭泣,一壁哭著一壁扶著門滑倒在地,驚動了已睡下的馮夫人。她披衣而起,過來查看。須臾,馮夫人發出一聲驚叫,大力拍門,喚道:「快開門!沅沅不好了!」
門嘩地大開,馮京臉色煞白,迅速彎腰抱起了地上的沅沅。
她有早產的跡象。幸而救治及時,馮氏母子請來大夫穩婆,一番忙亂之後,胎兒好歹是保住了。
待眾人退去后,馮京坐在沅沅床前,黯然向她道歉:「對不起,今日之事,是我不對……」
沅沅擺首,含淚伸手到枕下摸索,少頃,摸出了那個馮京熟悉的金釧,給他看。
「我沒有賣……」她輕聲說,「我是跟你說笑的……早晨我去江邊捉螃蟹了,捉了很多,賣了一些,用那些錢買的魚肉……因為要幹活,怕丟了金釧,所以沒有戴……」
馮京有淚盈眶,輕輕擁她入懷,鄭重在她耳邊承諾:「沅沅,以後我會好好待你,不會再讓你過得這樣辛苦。」
而她在他懷中滿足地閉上眼,微笑道:「我不辛苦……只要你讓我在你身邊。」
陸【陶朱】
「要保大人還是孩子?」
沅沅分娩時,穩婆把這個殘酷的問題擺到了馮京面前。
沅沅胎位不正,腹中胎兒腳朝下,導致她難產,已經拖了一天一夜,她在房中慘叫著暈倒好幾回了,孩子還是沒生出來。
馮夫人以哀求的目光看穩婆,問:「不能都保住么?」
穩婆無奈地搖頭:「如果可以,誰還會問你們這種問題。」
「保大人。」馮京肅然說,沒有過多猶豫。
轉朝此時開始啜泣的母親,他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句:「一定要讓沅沅活下來。」
這事便如此決定,沅沅保住了性命,但她孕育的兒子卻沒了。
失去孩子,沅沅比任何人都要傷心,而且她生育過程中失血過多,身體損傷太大,也嚴重地摧毀了她的健康。從那時起,她便纏綿於病榻,形容枯槁,日漸消瘦,也經常哭泣,渾不見往日活潑靈動、笑靨常現的模樣。
為了給沅沅治病和進補,馮家用完本來就不多的積蓄,沅沅的身體卻並不見起色。一籌莫展之下,馮京去拜訪一位經商的從叔父,希望向他借些錢暫渡難關。
彼時那位叔父剛從江西採購金橘回來,聽說沅沅之事,亦慷慨解囊,借了不少錢給馮京,並取出許多金橘,讓他帶回去給沅沅品嘗,說:「這江西的金橘味兒好,今年連官家最寵愛的張美人都特意派人從京中趕過去買。我這一批,就是在向張美人供貨的那家果園買的。」
「張美人?」馮京有一疑問,「聽說東京瓦肆繁盛,天下四時土宜應有盡有,難道竟無這金橘,尚須張美人特意派人從京中趕去江西購買?」
叔父答道:「這金橘雖好,但京城中人卻不認得,並不常吃,宮中也沒把這果子列為江西供奉之物。而張美人幼年在家便愛吃,現在惦記著,京中又沒有,所以才派人大老遠地跑去採購。」
馮京略一沉吟,再對叔父道:「侄兒有一建議,叔父或可參考:叔父儘快再往江西,用可動用的所有錢再買一批金橘,然後運往東京,在那裡銷售,異日盈利,將不止一二倍。」
叔父猶疑:「京中之人一向不識金橘,往年也有人在那裡賣過,無不虧本。況且從江夏去江西,再趕往京師,路途遙遠,運費昂貴,賢侄的建議,豈非太冒險?」
馮京淡淡一笑,道:「叔父不妨一試,運費只管攤進售價中去,將來若虧了本,回來惟京是問。」
叔父思量再三,終於決定依他建議試一次。不久后回來,特意備了重禮喜氣洋洋地去馮京家中道謝:「賢侄良策果然奏效。我運了金橘去京中,掛上江西金橘的招牌后,不到兩日便被搶購一空。我一打聽,原來張美人派人去江西買這果子之事已經傳開,京城人都好奇,正想找金橘品嘗呢,可巧我的貨便運到了。我見買的人多,便把售價調高三四倍,竟然還是供不應求,正應了你那句話,盈利不止一二倍。」
馮京微笑道:「侄兒素日聽說,京中之人,無不視宮中取索為一時風尚,越是官家親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張美人既得寵,自然一言一行都頗受人關注,她若喜歡什麼,宮外人知道了必然會跟風采購,那售價自然沒有不漲的,所以侄兒才敢勸叔父做這金橘生意。」
叔父大讚馮京有見識,且知恩圖報,除了禮物外還取出一筆錢相贈。馮京推辭,叔父堅持請他收下,對他說:「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叔叔還指望賢侄能繼續出謀劃策,與叔叔一起做生意呢。這點錢也算是給你的一筆本金。賢侄讀書多,有遠見,若花點心思去經商,豈有不發財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難以養家的情況下,這確實像是個不錯的出路。略為考慮之後,馮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議,暫時擱下書本,開始與他一起經商。而效果很好,他相當聰明,會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遊刃有餘,堪稱長袖善舞,未過數月家中財政景況已大為改善。
於是他請來名醫為沅沅診治,亦不惜花重金為她求葯調理,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讓她繼續沉湎於喪子之痛的記憶里,他親自教她記賬,管理財務。他的這些努力終於開始見效,沅沅身體漸好,也對理財有了興趣,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半年後,當年曾與他把酒言歡的餘杭縣令任期滿,改知鄂州另一縣,途經江夏,馮京得訊后前往碼頭相迎,並設宴為其接風。其間馮京提及往日事,試探著問當初京中來的夫人身份,想必時過境遷,縣令亦不再有顧慮,遂坦然相告:「那時來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國母,皇后曹氏。」
皇后?馮京驚訝莫名。腦中一幅幅影像如書頁般翻過:紅綃紗幕後著紅素羅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顏女子在紺發少年的扶持下上車,端然坐著,簾幕垂下,隔斷他目光的探視;徑山寺內的夫人蓮步輕移,下頜微揚,髮髻高挽,脖頸弧線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雲飄過……那些都是她么,皇后曹氏?
雖然知道當今皇后姓曹,也隱約聽說過皇后是曹彬的孫女,但曹彬兒子有數人,孫女想必亦不少,他萬萬沒料到曾與表哥舉行過婚禮的那位曹氏女公子會獲選入宮,受冊為後。
「她入宮前曾在徑山寺許過願,因此後來特意去還願。皇后此行不欲興師動眾,一路擾民,故未列儀仗,只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駕護衛。」縣令解釋說,打量著輕袍緩帶的馮京,忽又嘆道:「當年下官很是羨慕馮兄,筆下詩作雋邁豪放,獲國母賞識,何其幸也!中宮閱馮兄大作后即斷言馮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貴顯。馮兄如今雖鮮衣怒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賈畢竟屬雜流,若馮兄甘於做一世陶朱公,豈非與中宮判詞相去甚遠?」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后,馮京鬱鬱不樂地入書房悶坐片刻,忽然想重尋幾本久違的經書來讀,但一顧書架,觸目所及皆是帳本,翻來翻去,竟怎麼也找不到他想看的書。
此時沅沅聞聲而至,臂中還抱著把算盤,微笑問他:「你在找什麼?」
「我那幾本《大學》、《中庸》呢?」馮京手指書架問。
沅沅想了想,掉頭跑回卧室,須臾,拿了幾冊皺皺巴巴、滿是污痕的書遞給他:「是這些么?」
馮京接過,眉頭一蹙:「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見書架上帳本沒地擱了,這些書你又許久不看,就拿去墊箱子底……」沅沅說,見馮京臉色不對,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變皺了,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就拿去晒乾壓平!」
馮京重重吸了口氣,把書拋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罷了。我也沒說要看。」
沅沅「哦」了一聲,再偷眼觀察他,很小心地問:「我可以留在這裡算帳么?」
他默然,但最後還是頷首同意。於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邊坐下,開始劈里啪啦地撥算盤。
他側首看著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竟無法覺察到往昔的親近感,兩人並肩而坐,之間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燭紅影里,她唇角的微笑顯得空前地遙遠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會明白。」馮京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念頭無可抑止地令他覺得悲傷。
當然他那無形的淚只流向心裡,並未形之於色,而沅沅算帳間隙轉頭看他時也只發現了他的失神。
「你這樣獃獃地看著我做什麼?」她笑問。
他依然凝視著她,問:「沅沅,你認識我么?」
她眨了眨眼,頗為不解,但還是認真作答:「當然認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認出來。」
他惻然笑笑,輕輕把她拉到懷中擁著,再不說話。
柒【許願】
次年,曾到馮京家中做客的那兩位州學同舍通過了在州府舉行的解試,準備赴京參加省試,即禮部貢院鎖試。馮京再次邀請他們至家中,設宴為其餞行。
宴中馮京把酒預祝同舍科場告捷、平步青雲,同舍連聲道謝,之後,其中一人注視馮京,甚是感慨:「當世才華蓋世,遠勝我等,若當初一同參加解試,只怕解元頭銜亦唾手可得,如今我們三人相伴進京,豈不快哉!」
馮京擺首道:「舍下書本塵封已久。何況,自隋唐至國朝皆有規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應舉。二位兄台已於解試中脫穎而出,釋褐在望,將來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卻不以結交工商雜類為恥,仍與京聯席共飲,京已深感榮幸,感激不盡。」
同舍聽了忙勸道:「當世何出此言?你我從來都是一般人,你雖做過一兩筆生意,卻也不必把自己歸入工商雜類。當世還年輕,若現在開始停止經商,繼續讀書,下次再參加貢舉,亦未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與附和,道:「國朝取士不問家世,雖說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詔令:『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當世行商時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強將你歸入工商雜類,你也可藉此條例應舉。不妨重返州學,潛心讀書,以待下屆貢舉。」
自今上即位后,往往每四年才開一科場,下一屆,也應是四年後了。馮京默然想,四年,足以發生和改變許多事……沅沅也應該會再生一兩個孩子了罷,她與孩子,是否都會健健康康、衣食無憂、平安喜樂?
於是,他抬目,淡淡對同舍一笑:「京安於現狀,無意應舉。」
同舍相顧無言,惟有嘆息。須臾,一人又道:「如今當世披錦衣、食饌玉,家有嬌妻,便把當年我們在州學中指點江山,縱論韜略,立誓治國平天下的豪言壯志拋在腦後了么?」
馮京擱下杯中酒,平靜地迎上同舍質問的目光,道:「如果連妻兒都養不活,又豈能奢談治國平天下?」
此次沅沅接受了馮京建議,並未露面,只與婆母在內室布菜,讓婢女端出來。其間馮夫人數次走至門帘之後,聽到了一些馮京與同舍的對話。
夜間,馮夫人喚兒子至書房,取出一冊他幼年所讀的《詩》,翻到最後一頁,遞與馮京:「這行字是你爹爹當年親筆寫的,你可還記得?」
馮京接過,看見父親熟悉的字跡:「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借緋馮京。」
當年他看不懂這官銜,問父親,父親便拍著他肩微笑道:「我兒將來若考中狀元,皇帝多半會給你這官做。」
話猶在耳,透過這行字,更好似又觸到了父親殷切的目光。馮京闔上書頁,黯然垂目。
「你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中舉入仕。」馮夫人緩緩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樣四處行商,受人冷眼,後來才因進納米粟補了個左侍禁的小官虛銜,好歹算是脫離雜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讀書,將來舉進士、中狀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門楣。不想現在兜兜轉轉,你竟又走上他當年的老路了……」
一語未盡,馮夫人聲已哽咽,淚落不己。
馮京朝母親跪下,肅然道:「兒子有負父母厚望,實屬不孝。但父親當年亦曾教導孩兒,好男兒要守信義、有擔當,聖人亦將修身、齊家列於治國、平天下之前。如今母親年事漸高,沅沅之病尚未痊癒,京豈可棄母親妻子於不顧,只求功名,不思養家?」
聽他這樣說,馮夫人亦難反駁,最後擺首嘆道:「我雖已有一把年紀,所幸倒還沒病沒災,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隨你清貧度日。不過沅沅如今身體不好,倒是常須進補……或者,我們現在讓她好好調理,過個一年半載,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準備應舉?」
想著那漫漫四年,馮京沒有順勢答應,只應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罷。」
這一語又聽得馮夫人傷心,掩淚道:「若你晚幾年再娶親,當不至於為家室所累,困於其間,不得遂志。」
默思須臾,馮京再度開口,對母親說:「沅沅之事,是我的錯。我當年放浪率性,鑄下此大錯。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倖,有失道義,無異於錯上加錯。錯誤既已鑄成,便要勇於承擔。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願意許她安穩的生活,以此來彌補曾經犯下的過失。所以,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亦甘心領受母親離開后,馮京仍留於書房,枯坐良久,這並無異處的夜晚似也變得格外漫長,他選擇了一個消磨時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執筆,痛飲清酒,奮筆疾書。」
終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掃落面前那一堆帶字的紙。紙張紛紛揚揚旋舞飄落,每一張上都寫著同樣的詩句:「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
半夜悠悠醒轉,見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於地的紙張已被拾起,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案上。
是沅沅來過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這個念頭:如果她來了,一定會嘰嘰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覺。
也許,是婢女所為罷。他懶得再求證,覺出夜間幽寒,頭也隱隱作痛,他便起身,拖著沉重步伐回到卧室。
沅沅躺在床上,側身向內,是沉睡的模樣。他和衣寂寂無聲地在她身邊躺下,無意驚動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靜。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這樣想。
而這之後,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靜,話越來越少,雖然面上仍常帶笑容,但也只是禮貌的微笑,以前那種朗朗笑聲日漸稀少。
連撥算珠的聲音也沒有以前歡快。馮京暗自詫異,終於忍不住問她:「沅沅,你有心事么?」
她笑了笑:「沒有呀。」
他端詳著她:「你氣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沒全好罷……沒事,總有一天會好的。」
上次難產確實給她留下了不少後遺症,她至今未痊癒,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繼續為她延醫問葯,但收效甚微,而且,她還不太配合治療,有一天,他竟發現她把要服的葯悄悄倒掉。
他又氣又急,過去質問她為何不服藥,她對他微笑,輕聲道:「葯太苦了。」
後來,她越來越厭惡服藥,索性公然拒絕,就算強迫她喝下,她也會很快嘔出來。
如此一來,她的病越來越重,終於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馮京來到沅沅病榻前,見昏睡著的她枯瘦憔悴,惟面色病態地酡紅,像一朵即將於夜間凋零的芙蓉,不禁悲從心起,落下淚來。
沅沅於此刻醒來,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淚,她淺笑著說:「京,帶我出去走走罷。」
他建議等她身體稍好些再出去,她卻堅持現在就走,於是他問:「你想去哪裡呢?」
她說:「有山有水就好,哪裡都行。」
他帶她去黃鶴樓,抱著她上到最頂層,讓她看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著他,面含微笑,觀孤帆遠影,日暮煙波,不時仰首告訴他眼前景色與家鄉之異同,直到暝色四合,月華滿川。
她沉默下來,凝視著月亮,目中卻無神采,軟綿綿的身體虛弱無比,彷彿所帶的生氣正被夜風吹散。
馮京心中酸澀,一手擁著她,一手為她攏了攏蓋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著在她耳邊說:「沅沅,據說月明之夜,在黃鶴樓上可以看見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細看看周圍,也許也能見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側首看他:「真的么?」
他點點頭,道:「是真的。據說一位守門的老卒子曾見過。那天晚上月色也是這樣好,照得黃鶴樓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餓了,睡不著覺,輾轉反覆間,忽然聽見外面有人談笑風生,他便起來探視,結果發現外面有三人,身披羽衣,足著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聲在周圍山間引出了陣陣迴音……」
沅沅瞬了瞬目,問:「他們是什麼人?」
馮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們是神仙。」
「那後來呢?」沅沅又問。
馮京道:「後來,他們走到山邊,面對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後石壁像門一樣豁然洞開,他們便如一縷輕煙那樣飛入門中,消失在山中了。」
沅沅環顧面前青山,追問:「是哪片石壁呢?」
馮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著,興許仙人會又在樓前現身。」
沅沅卻又迷惘地問:「看見仙人,又該怎樣呢?」
馮京建議道:「你請他們實現你的一個願望罷。」
「好主意!」沅沅雙目一亮,繼而表露得隴望蜀之意:「但一個願望不太夠……三個好不好?」
馮京故作沉吟狀,然後笑道:「應該可以罷。他們有三人,一人幫你實現一個心愿應該不太難。」
「還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許三個願,請他們幫你實現。」
馮京揚眉道:「唔……我當然沒意見,只是不知道人家仙人是否覺得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沅沅立即道,臉轉朝外,像是對著山間隱身的仙人說,「仙人當然對誰都一樣,幫人實現心愿,決不偏心,見者有份!」
馮京忍不住笑起來:「那你想許什麼願呢?」
沅沅反問:「不是要見到仙人才能說么?」
馮京道:「你這樣多話,仙人肯定被嚇得不敢現身了。不過他們一定藏在山中看著你,只要你在這裡許願,他們都能知道的。」
沅沅似乎也相信了,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那我們現在一起閉眼,各許三個願,請仙人為我們實現。」
見她那麼有興緻,馮京自然不會拂她的意,便頷首答應。於是二人同時閉目許願,少頃,馮京睜眼,見沅沅也正在轉顧他,遂相視一笑。
「你許的願中,有跟我相關的么?」沅沅關切地問。
「有,」馮京回答說,「第一個就是為你許的……我希望你儘快好起來,從此健康快樂地生活,長命百歲。」
沅沅恬然笑了,雙臂摟緊他腰,似想進一步縮短與他的距離,然後輕聲告訴他:「我的第一個心愿是:生,和你住在一起;死,和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遠都和你在一起。」
馮京頗動容,低首吻了吻她額頭,低聲道:「好,仙人聽見了。」
「你的第二個心愿是什麼?」沅沅又問。
馮京略為踟躇,但還是告訴了她:「我想,以後若有機會,為國為民做一點事。」
「那我的第二個願望應該能派上用場。」沅沅微笑著說出她這個願望,「我希望你日後中狀元,做大官……那樣的話,你便可以為國為民做大事了罷?」
馮京雙目微熱,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謝謝你,沅沅。」
沅沅接著問了最後的問題:「那第三個願望呢?」
這一次,馮京望著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不語。
沅沅亦不追問,依舊含笑道:「那我們都保留著第三個願望,暫時不說罷,想必仙人已經知道,會幫我們實現的。」
然後,她埋首於馮京懷中,倦憊地閉上了眼睛。
她許願時的好精神是迴光返照。回到家中后病勢如山倒,次日醫師宣布無藥可救,請馮京準備料理後事。
臨終之時,沅沅凝視守於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聲音對他說:「許願時,我還是忘了囑咐仙人,下輩子我們再相遇時,不要讓我成為你的錯誤。」
原來她聽見了。馮京恍然醒悟,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緊她身邊的被褥,心痛得無以復加。
「不要哭啊,京……」她無力地伸出手,想幫他拭淚,但怎麼也觸不到他。
馮京自己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動,觸摸著他手背上的皮膚,仍然保持著笑容,她又說:「沒有我,你也許會過得更好……我們祈求過仙人……」
她停下來,溫柔地看著他,忽然問:「你能猜到我的第三個願望是什麼么?」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顯得意地笑了,斷斷續續地說:「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個願望,我也想代你許,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狀元,還想要什麼……後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對仙人說,我的第三個願望,就是希望京實現他所有的願望。」
馮京大慟,一時說不出話來,引她手至唇邊,親吻著,淚亦再度滑落。
「我聰明罷?」沅沅輕聲道。
馮京勉強微笑著,好不容易才開口道:「我許的第一個願,就是要你好起來……沒錯,一定會實現的。」
沅沅微微擺首,道:「你許這個願時,仙人一定走開了,沒聽見。」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過,第二,第三個他們一定都聽見了,你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成真的。」
馮京低首不語,怕與她對視,會讓她感染到他的悲傷。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著的金釧上,提了個要求:「這個金釧,可以與我陪葬么?」
馮京一愣,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頷首,道:「這本來就是你的,你當然可以一直戴著。」
沅沅卻淺笑著抽手回來,自己退下金釧,遞給馮京:「剛才是逗你玩的,這根本不是我的東西,我才不要呢……」
馮京訝異,暫時未解她是何意,然後,沅沅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第三個願望,跟這金釧有關罷?」
馮京握緊適才接過的金釧,無言以對。而沅沅也無意等他回答,側首向內,說出她此生最後一句話:「金釧的主人,是在那條船上罷?」
說這話時,她仍保持著淺淡的笑容,但轉側之間,有一滴淚珠滑過鼻樑,墜落隱沒於她身下衾枕纖維內。
捌【鶯飛】
一團紅綢綵線精心紮成的繡球悠悠墜下,自東京金明池前街道一側的樓上,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帷幔之後,碰落了樓前馬上,新科狀元馮京皂紗重戴上的簪戴宮花。
馮京輕勒青驄馬,止步轉顧……黃衫加綠袍,回首風袖飄。
彩幕後影影綽綽的幾位女子身影似驀然被風吹亂,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隨之而起的,卻又是一陣輕快喜悅的清脆笑聲。
他唇角微揚,亦不再顧,待爭奪他簪戴宮花的路邊行人被呵道者摒開后,他以烏靴輕觸馬腹,引馬繼續前行。
這是皇佑元年,馮京三元及第,輝煌的成績與無瑕的容顏,使他成了聞喜宴上最炫目的綠衣郎。
於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擲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擲的可能是水果、紈扇,也可能是飾物、繡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後,更有豪門富室,擲以赤裸裸的財勢,例如張堯佐家。
對這些意識曖昧的飛來贈品,他不會投桃報李,一概拒而不納,及第之後收下的女子禮物,便只有唱名那天,中宮在太清樓上所賜的龍鳳團茶餅角子。
但那日,她隱於樓上彩幕珠簾后,他並未看見她,連賞賜的話,都是內臣傳達的。後來,他拾起樓上一位小姑娘誤墜的扇子,細細玩賞,薄露笑意——這柄紈扇曾經她御覽,便愈顯可愛。
亦想過下次與她相遇時,該與她說些什麼。但當他騎馬過金明池前路,迎面瞧見中宮儀仗鳳輿時,他猝不及防,渾然忘卻所有設想的話,只下馬低首,覲見如儀,像個初見夫子的學童般,等她問一句,再答一句。
見他沒了簪戴宮花,她讓內人將車輿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他簪上。那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後來他向人打聽,知道此花名為「平頭紫」。
紫,是士大夫喜愛的顏色,因為曳紫腰金,是大多數人的夢想。
她這隨手相贈的小小禮物也顯得大方而得體,應是對他的一種祝福。他再拜謝恩,恭送她起駕,再無一言。但其實,他很想問她,是否認出面前這位狀元郎,是曾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餘杭城外,追著她樓船跑的秀才。
今後,可有機會再問她?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重戴上「平頭紫」濕潤的花瓣,上面有清涼的觸感。
好像每次見她,她都會送些禮物給他。他忽然憶起,初見時,她贈他金釧;唱名時,她贈他龍鳳團茶;而今,是贈他「平頭紫」……那麼,餘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顫,黯然神傷,如今回想,他與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賜。
他提筆,給尚在江夏的母親寫信報訊,亦給叔父寫了一封,委託他在家鄉尋一片足夠大的墓地,留待將來他與妻子合葬。
母親的回信很快傳來,她在表達喜悅之餘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閨秀淑女,不妨早日締結婚約,迎娶過門。
何謂「中意」?及第以來,每日上門向他提親者倒是絡繹不絕,想招他為婿的既有名門望族,亦有當朝權貴,而如今婚姻於他,絕非成家立室那麼簡單了,每位議婚對象的身後都有一個盤根錯節的政治背景,娶了誰,就等於選了她家族的立場,他必須慎重選擇。
當然,從拒絕張家提親那時起,他心裡便有了個明確的方向。
這年中,皇帝下詔為狀元授官:以進士第一人馮京為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推恩借緋。
大宋官員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以下服綠,若以歲月資歷計,是入仕著綠,滿二十年換賜緋,又滿二十年再換賜紫。雖未及年,而其所任職不宜著緋綠,或皇帝推恩特賜者,即謂之「借紫」、「借緋」。馮京初授的官職只是從六品,以狀元身份獲賜緋衣,亦屬借緋。
竟與父親當年在書後寫下的那行字一點不差。馮京暗自訝異:將仕郎與守將作監丞的確是國朝狀元初授的階官名,推恩借緋也是慣例,但具體到通判荊南軍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預料的了。
馮京領命走馬上任,數月後還闕述職,聽見都中同僚正在議論知制誥胡宿拒絕為復內臣楊懷敏入內副都知之職草制的事。
楊懷敏是張貴妃心腹,因慶曆八年逆賊入宮之事遭到貶黜,出任高陽關鈐轄,後來入宮奏事,張貴妃從旁慫恿,皇帝有了復其原職之意,遂命胡宿草制。
文官左右諫議大夫以上、武官觀察使以上除授制誥,及立皇太子、后妃、封親王、拜宰相、樞密使、三師、三公、使相、節度使之類的大詔令,是由翰林學士起草,稱「內製」,而知制誥負責起草的「外製」主要內容是一般官員或外命婦的任免、誥封,通常是皇帝先將詔令詞頭送中書審核,再由中書傳給知制誥草制。
關於楊懷敏官復原職的旨意中書已經許可,但詞頭送至當制的知制誥胡宿手中時,他卻斷然拒絕草制,說:「楊懷敏當年管勾皇城司,宿衛不謹,導致逆徒竊入宮闈,又未生擒賊人,當時便有議者說他欲滅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誅,止黜於外,已是格外開恩,而今豈可復其原職?何況按舊制,內臣都知、副都知以過罷去者,不許再除。如今中書送到詞頭,臣不敢草制,還是封還給陛下罷。」
於是詞頭便被他依舊封還給皇帝了。
「今上問胡宿之罪了么?」馮京問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今上以此事問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說:『唐給事中袁高不草盧杞制書,近來富弼亦曾封還詞頭。』今上聽了頓時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讓楊懷敏補外。」
富弼?馮京目色一亮。這位目前在青州救災的富侍郎前幾年隨范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張,賢名遍傳天下,馮京在州學中亦早有耳聞,原已十分景仰,只是尚不知他還有過封還詞頭的故事。
同僚笑說:「國朝以來,敢於回絕內降詞頭的原本只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說今上推恩太頻,到後來皇帝下傳給他的遷官賜封之類的詞頭,他十有八九會封還於上。以致後來再有人求官討賞,今上就會對他們說:『不是我不給你們,是那白鬍子老兒不許。』但知制誥遠不如宰相位尊,本來若有詞頭下達,是不敢不奉命草制的,而富弼是國朝第一個公然繳還詞頭的知制誥。」
見馮京頗感興趣,他便繼續講述了此事經過:今上當年立后,本屬意於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獻太后覺得此女妖艷太甚,對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后,而讓自己義兄劉美之子劉從德娶了王氏。劉從德不久后病卒,而今上對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為遂國夫人,讓她出入內庭,亦有流言稱,王氏曾得幸於上。後來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發,被除名流放,王氏亦獲譴奪封,罷朝謁,今上曾明文詔命其日後不得入內。但慶曆元年,王氏竟又頻頻被今上召見,出入如故,中宮曹后不懌,但因王氏並非內命婦,又得今上維護,亦不便加以管束。諫官張方平上疏論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後來欲復王氏遂國之封,命富弼草制,而富弼當即繳還詞頭,態度堅定,決不草制。今上得知后亦感慚愧,遂取消了封命。
馮京聽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語,直到同僚出言問他意見,方微微一笑,道:「慶曆年間多君子。」
馮京躍馬往青州,正值鶯飛草長,春深時節。
問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尋去,過了一脈流水小橋,面前現出一壁青瓦粉牆,內鎖重樓飛檐。
想來此牆之後應是花園,鶯啼婉轉,風攜暗香,圍牆上方現出幾叢碧樹冠葉,而牆頭上則垂著數枝從園中蔓生出來的荼蘼花。
牆內傳來女眷笑語,喚人推動園中鞦韆。
他引馬稍稍退後,倚於橋頭,斜傍垂楊,在金色陽光下微眯著眼,漫視鞦韆揚起的方向。
也許圍牆太短,抑或鞦韆架立得太高,當鞦韆飛至最高處,上面的女子身影越過粉牆,驚鴻一現。
那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秀眉鳳目,螓首蟬鬢,脖子的弧度纖長美好,隨著鞦韆搖擺,她衣袂飄飛,雅態輕盈。
鞦韆第二次盪起時,她亦注意到他,訝異地側首看。他略一笑,從容引袖,輕輕抹去了飛上他額頭的一點楊花。
她借過牆鞦韆看了他三次,然後便停下來,牆內響起幾名女子低語聲,應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須臾,牆頭荼蘼花枝動,上方先是露出兩個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齊刷刷的劉海,然後,一張十三四歲小女孩的臉映入他眸心。
相較適才看見的女子,她臉形稍圓,膚色細白,眼睛大而清亮,觸及他目光時,她嘴角的笑靨尚未隱去,那純凈明亮的天真意態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小女孩雙手摁住牆頭,睜大雙目打量他,從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帶,直看到絲鞭駿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個指頭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乾淨的粉紅色,他覺得可愛,不由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驚動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麼,她倏地轉首後顧,對牆內的人說:「姐姐,把扇子遞給我。」
有人奉上紈扇,她接過,然後嚴肅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雙美目卻還是好奇地觀察著他。
他笑意加深,開口問她:「請問姑娘,知州府邸大門應該往哪邊走?」
「你為何要來知州府邸?」扇子後傳來她猶帶稚氣的聲音。
他回答:「我想拜謁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麼?」小姑娘立即追問。不待他回答,盯著他黲墨色涼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緋羅袍,她又補充了一個她更想了解的問題:「你是誰呀?」
他騎著白馬,立於草薰南陌,煙霏絲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馮京。」
(《醉花陰》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