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青雲霰(8)
第27章青雲霰(8)
宋一寒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勉強,又或許她沒有流露出什麼異常,他繼續道:「我記得那次我用過午膳便去了,後來還下了一場大雨,我覺得無聊,便在窗口看雨,直到雨漸漸停了,我擔心你找不到路,便想下樓去迎……」
「洛陽的富商,為何來我們這裡,還要請我們用晚宴?」韓未冬動了動身子,止住了他的話頭,問道。
宋一寒沒有起疑,聽她這樣問,便答道:「鴻臚寺的對外人脈,想必是夏家看中的,順便也打點一下新上任的朝內幾位官員。」
韓未冬點點頭,挑起一邊的車簾,剛剛挑起一絲縫隙,又放了下來,心中的不安還是隱隱襲來。直至西關街,車子減速,她的心卻逐漸加速了起來。宋一寒先下了車,馬夫放好車榻,他伸出手來,攙著韓未冬下了車。
門口一位白皙清瘦的青年握著扇子迎了上來,熱情道:「宋少卿與宋夫人夫妻恩愛,果然是名不虛傳啊,小弟看了自愧不如,若是給小弟媳婦看見了,恐怕日子就要散夥了!」商人便是商人,噓寒問暖的客套尤為拿手,儘管握著扇子,渾身上下卻和斯文沾不上邊,「小弟是夏家老三夏明,大哥已在包廂內等待諸位了,二位隨我來。」
繁蒼樓的後頭還有個院子,那四合院鬧中取靜,地段極佳,是宴請賓客的首選之地,價格自然不菲。今晚整個四合院都被夏家包了場,自然沒有閑雜人等。
韓未冬與宋一寒保持著半步之遙,可手卻被他牢牢牽著,耳邊是宋一寒與夏明間的寒暄,只聽其聲,可說了些什麼,韓未冬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在意的是今日的裙子選得優雅卻不呆板,袖口和腰際處的刺繡出自上等的綉娘之手,剪裁用的也是長安城裡最好的師傅,更不用說衣服料子。她的頭髮綰成了一個髮髻,只戴著一朵絲絹做的粉荷,足以以假亂真。她已為人婦,端莊大氣自然是最要緊的,這個年紀的女人的美,已然是要從內散發出來的從容優雅。她自忖沒有一絲的不得體,她還是當年的韓未冬,那個人高攀不起的韓家大小姐。
踏著不規則的細碎石子鋪成的路,院內已經點好了燈。正中央的那間屋子裡,劉侍郎夫婦、陳尚書夫婦都已經到了,正和一個男子說著些什麼,看起來聊得正歡。那男子側著身子,旁邊站著人,距離又遠,面容看得並不大真切,只是那個輪廓似曾相識,韓未冬的下頜往上抬了抬,挺直了腰背,繼續前行。
直至要進入廳堂時,夏明搶先一步跨入,高聲叫道:「大哥,宋少卿夫婦來了。」正巧,夏明站定擋住了韓未冬的視線,讓她無法直視那人,光影幢幢之間,她見著那人作揖抬起的右手上,赫然戴著一隻墨玉的扳指!
九
那人的影子往他們的方向快步走來,客氣地作揖道:「宋少卿宋少卿,久仰久仰!」隨即輕轉身體,夏明識趣地移開,那人又道,「宋夫人,更是久仰!」他直起身子,爽朗一笑,做了一個入座的手勢,又請了劉、陳兩家入座。他周旋在諸位官員之中,不見緊張,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個成功商人的氣度,直至他坐下,斟滿酒舉杯之時,韓未冬方有機會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對方的墨玉扳指上,洛陽夏家長子、墨玉扳指……都是那個人的標籤,眼前人的輪廓與他極其相似,年齡也十分相仿,眉眼之間也的確相像,可是……不是他,她看了又看,先前一路提著的心,一切的擔憂,此刻如釋重負,她輕輕舒了一口氣。但這樣的舒坦,只有一刻,很快,她又想起了宋一寒信箋上的內容:夏家長子。她耳邊響起剛剛夏明見到他們的時候口口聲聲喊的大哥,不對,夏家的長子,是夏至才對,他怎麼會是夏家的長子?
剎那間那些信息如潮水般湧來,有蘇菁對她說夏家家世複雜,有韓母告誡她夏家老爺子一走子孫們都在忙著搶家產,有那個人當年流露出一些與兄弟間疏離的點滴……她腦海轉得發昏,卻忘記了自己一直看著這位夏家長子愣愣出神。
「宋夫人可是出了名的賢內助,有機會得讓賤內好好向您討教才是。」夏家長子端著酒杯站起身來,似乎也注意到了一直看著自己的韓未冬,他的笑容親切,是逢場作戲的高手才能練就的恰到好處的表情。
韓未冬猛然回神,端起酒杯,迎上他的目光,正色道:「都是宋少卿懶得管我罷了,哪裡是什麼賢內助,比起在座的姐妹,可差得遠。」比起這位善於見風使舵的商人,韓未冬也算得上見過八方風雨,這種場合,看似捧場的話,稍不留神就會成為日後交際的芥蒂,所以她輕輕一句,推杯換盞間化解了。她笑不露齒,側身以袖遮杯輕輕飲了一口,又坐正了身子,不再盯著這人看了。
等到酒過三巡,那些夏家想打聽、想試探的都已經聊得差不多了,氣氛便輕鬆了一些。
話題不知怎麼扯到了新入長安的一位刑部官員身上,據說是立了大功,破了多年江洋大盜的案子,才得以提拔入京。
劉侍郎的夫人便來了精神,她道:「那個官員如何我不曉得,只是他的夫人倒是得意得很。」劉夫人出自官宦之家,雖然品級比起另外兩位有些低,但自視甚高,覺得「血統」純正,對那些沒有官家背景出身的人,素來有些排斥和不屑,「那日我們聚會,她將她官人的事情顛來倒去說了好幾遍,誰不知道,她官人能入京做官,是歪打正著罷了。」
夏家子弟來了興趣,男人對家長里短並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家長里短背後的利益走向。
劉夫人見眾人來了興趣,便笑著繼續道:「那江洋大盜打家劫舍的事沒少干,只是被抓了之後,供出了多年前的案子,才引得朝廷注意。」她鎖住眉頭,看了看宴客的主人,突然道,「哎呀,這和你們家還有些關係。」她拍了拍腦門,恍然大悟道,「夏家夏家,沒錯,洛陽夏家,做絲綢生意的……」劉夫人顯然有些失態,那種夫人間聚會的八卦勁兒拿了出來,道,「你們夏家是不是還有一個男的?還是嫡子!」
「嫡子」二字一出,眾人都不再出聲了,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韓未冬後背一涼,而其他人似乎都曉得今兒的這位並非嫡子,這話戳了人的痛處。劉侍郎冷冷呵斥道:「帶你出來應酬,婦人家家亂嚼什麼舌根!」這是給夏家長子一個台階下,說罷他斟滿杯中酒,抬手遙敬了一下那位長子。
夏家長子看見他舉起的酒杯,立即隱去臉上的尷尬,他不會因為女人的一句話翻臉,這麼愚蠢的事情,可不符合一個成功商人的處世原則,哪怕真的戳到了他的痛處:「劉夫人說的,怕是和我知道的,是同一樁事情。」他要討好這些官員,可以送珍貴奢侈的禮物,可最好的莫不是讓他們覺得欠自己一個人情,這一點上,他反倒是希望對方得罪自己的。
劉夫人見他不但不怪罪,反而接上了自己的話題,對自己消息的真實性愈發自信,又嗔怪地看了看丈夫,怪他剛剛當著眾人的面訓斥自己:「那個人的名字,叫什麼來著,我反倒不記得了!」她揉著太陽穴想得認真。
「夏至。」夏家長子平靜地回答道。
「對,夏至!」劉夫人附和地肯定道。
韓未冬面色平靜,卻悄悄地將手從桌面上移到了桌下,她再確定不過自己的手在發抖,但是她不能讓人看出來,特別是不能讓一邊的宋一寒發現。她把手縮進袖子里,死死抓住了腿上的裙子,努力地剋制著,臉上卻端著跟往常一樣的笑容,優雅得體。
「夏至的確是家父的兒子。」夏家長子不再避諱,如果要得到這些官員的認可,他必須變得無堅不摧,與其眾說紛紜,不如藉此機會說個「官方版本」,況且這位劉夫人既然如此好奇又好說,這次宴會結束,自己接下來的話,定能借她之口傳出去。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有些悲痛起來,「家父生前一直很重視他,可惜……他不大懂事,唉,家父生前對他也是恨鐵不成鋼。」
眾人不再說話,默契地將時間騰出來讓他說他想說的話。
「他一直尋花問柳,過得鋪張奢靡,為了女人一擲千金,是常有的事情,從家鄉洛陽,到都城長安,他的紅顏知己,數不勝數。」夏家長子盡量用客觀的語氣說道,但言辭間卻絲毫不客氣。
劉夫人立即附和道:「沒錯,我出閣前,他來過長安,那時候聲名狼藉我便有所耳聞了。不過後來,他好像消失了一陣子,恐怕是去別的地方花天酒地了吧,這種人的性子,是改不了的。」劉夫人也醒悟過來這位夏家長子和夏至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於是眼疾手快地讓自己站了隊,應著他的話添油加醋地說道。
「唉,真是家醜了,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啊。」夏明搖頭感慨道,比起他大哥的成熟老練,他那做作的樣子落在韓未冬的眼裡,一陣反胃。
夏家長子搖搖頭,一臉痛惜,接著弟弟夏明的話頭道:「他這日日花叢的性子,怎麼可能改?最後死在女人手裡,我們雖然痛心,卻不意外……」
死了?死在女人手裡!
韓未冬猛地一驚,目光如刀子般落在了夏家長子的身上。夏家長子看了一眼韓未冬,似乎很滿意這樣一語驚人的效果,繼續道:「父親屍骨未寒,他卻背井離鄉,不知道找了哪位相好的,又去了何處,我們一直尋他,畢竟他是夏家嫡子,想請他回來主持大局。」一旁的夏明點頭稱是,夏家長子遺憾地搖了搖頭,「夏家除了做絲綢生意外,還有些當鋪,一年多前,有人來當一枚墨玉扳指,正巧那日我在當鋪,見著那枚扳指,一下子就認出來是夏至的東西,於是抓住那前來當鋪的人問了個究竟。」
韓未冬尖銳的目光瞬間分崩離析,變得不可置信起來。
「那人是盜賊團伙的一員,奉命來當鋪當了贓物。說這贓物的主人,被他們殺了,扒了身上的狐皮大氅,見他手上的扳指成色很好一併取下了。那時候正是寒冬,等我們趕到的時候,那屍體還能依稀辨得出他的樣子,他只穿了一件單衣,身上的錢財都被賊人搶了去,一副潦倒的模樣……」
「夏當家的怎麼說他是死在女人手裡?」劉夫人已經渾然天成地改口,好奇地問道。
「因為那賊人來當的,還有一件東西,是半支白玉簪子,他至死右手的手心裡都死死握著一支白玉簪子,那賊人搶得心急,便將簪子的簪尾生生掰斷,可他手裡的那半截還刻著一個『韓』字,為了不知道哪位紅顏知己連命都不要了,不是死在女人手裡,是什麼?」夏家長子說得遺憾又悲傷,末了竟生出了几絲哽咽,「那時胞弟夏明還小,父親剛剛去世,夏家偌大的家業,我苦苦撐著,為的是夏家這個姓氏,這些年來被人誤會,被人說三道四,也已經司空見慣了……」他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不容易啊。」劉夫人一邊感慨,一邊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韓未冬坐得依舊筆直,臉色卻是慘白的,她的手絞在一起,在腿上發著抖。突然一隻大手覆蓋住了它們,宋一寒溫暖乾燥的手心讓她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
「是不是今天的酒,酒勁大了些,早就關照你不用喝,何必逞強?」宋一寒心疼的目光讓席間婦人投來讚賞的眼神。
韓未冬只是本能地搖了搖頭,笑了笑,她笑得很不得體,笑得很慘淡,她自己沒有發現,又或許她發覺了,也沒法控制。
眾人又說了些散場前的話,隨後便歡快地散了,夏家長子將他們一一送至門口。韓未冬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門口,又是如何坐上自家馬車的,直到馬車車輪緩緩轉動,她才發現身上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而額上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順著下頜流了下來。
她一把握住了身旁的宋一寒的手,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宋一寒的身上有些酒氣,卻是她覺得自己活著的唯一憑證,她微微張口,喘著氣。宋一寒抬起另一隻手,極盡溫柔地將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肩膀上。馬車依舊行著,因為路面不平稍有些顛簸,車外是蛙聲一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