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雲霰(9)
第28章青雲霰(9)
「那時候我在繁蒼樓的二樓包廂等你,待到雨小了,我便起身出來想迎你……」那是他們來時的話題,被韓未冬打斷過,宋一寒卻在這一刻續上了,「我在二樓走廊,見著一位女子,撐著二十四股墨荷傘,從車上下來,待到檐下,她徐徐收了傘,待傘上的水滴了滴,又踮起腳來,往樓上望了望,背著彩虹走了進來,讓我頭一次覺得《詩經》不是騙人的:蒹葭蒼蒼、窈窕淑女。她沒有走對包廂,可惜,我沒來得及阻止。」
這話像是抽離了韓未冬最後的一絲力氣,她整個人都癱軟地靠在了宋一寒的身上,她說不出話來,只是呼吸聲音更重了。她就是沒有力氣,從前那種骨子裡的驕傲精氣神兒已不知蹤影。
宋一寒是將她橫著抱回內室的,他將她小心地放在她最喜歡的美人榻上,想要來點燈的下人被他揮手攔下了。韓未冬雙手摟著他的脖子,臉上寫著的是無法掩飾的無盡悲傷,她眼中的悲傷似乎能將這黑夜吞噬了,她說不出話來,對著宋一寒搖了搖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她想要表達給宋一寒的意思很簡單,只有三個字——不要走。向來對她言聽計從的宋一寒,卻無情地將雙手鬆開,然後抬手理了理她額前凌亂的碎發,接著輕輕地俯身上前,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最後他在黑暗中轉身,轉身之際極盡輕柔地說道:「這一夜,你自己熬過來。」她抬手想抓住他的手,或是衣袖也行,卻什麼也沒有抓住,只聽見房門輕輕合上的聲音,那無邊的黑暗洶湧而來,她抬頭看著灑進來的月光,咬著嘴唇,眼淚噴涌而出。
原來他並不曾背叛他們的感情,夏至……這個出現在她最美好季節里的男子,有著最乾淨的孩子氣般的笑容的男子,他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浮現在韓未冬的眼前,她與他最後的聲嘶力竭,不是他們不懂愛情,而是他們的愛情沒法脫離與生俱來不愁吃穿的環境,他們誰都沒有錯,只是緣分盡了,而徒留的愛情只會讓他們彼此折磨。韓未冬努力地想坐起來,卻渾身乏力,她想著與他的最後一面,她說的那些絕情的話,她連一個笑容都沒有給他,誰會知道,那是他們最後的告別啊……她恨自己,如果一早知道那是一場生離死別,她最起碼可以與他說上幾句體己的話啊。那麼寒冷的天氣里,他至死都不放開他們的定情信物,他怎麼那樣傻!韓未冬寧願他活在嫣兒的萬花樓里,她寧願相信浪子不會回頭,寧願恨他怨他逼著自己忘記他,至少,至少他是活著的呀!她的眼淚無法停止,她取過榻上的帕子,捂著臉,不顧她這些年來端莊優雅的形象,蜷成一團嗚嗚地哭著……
可她又想起了宋一寒與她的對話,他其實一早就知道她這三年來的經歷,他一早就知道,可他生生等了自己三年,他說他三年來忙於治水多謝韓姑娘出現,那樣拙劣的謊言她竟然天真地沒有懷疑。他即使治水也可以結婚生子啊,可是他真的等了自己三年,他從未因為這三年怪過自己,指責過自己,他對自己……是那樣好。想到這裡,她又痛恨自己又心疼起宋一寒來。
紅塵再斑斕,誰知道那艷麗的色彩下受了多少罪和孽呢?
等到韓未冬坐直了身子的時候,她看見銅鏡中映出的並不是自己哭花的臉,而是一座樓,上書四個大字——慈悲客棧。
十
坐在我面前的韓未冬雖然淚眼婆娑,神態舉止卻流露出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看著我和我們之間的茶具道:「我真的可以回到我最想回到的那一刻嗎?」
從未在我接待客人時說過話的葉一城,破天荒地開了口:「韓姑娘,這世上的命一早就是定好的。有些時候,順水推舟才是智慧。」
我不大懂葉一城的話,但是似乎韓未冬有些明白,她紅著眼眶在葉一城的身上停了停,囁嚅了一下嘴唇,終究沒有回話。
我們之間的三杯茶已經涼透,韓未冬傾身上前,三指執起茶盞,自嘲一笑:「慈悲飲,一飲放下江湖恩怨。我韓未冬居深閨多年,哪有什麼江湖恩怨?」她側身飲盡,放回茶盞,執起第二杯,自言自語道,「慈悲飲,二飲忘卻紅塵疾苦?」她苦笑著說道,「紅塵本無罪,疾苦的是人心,關紅塵什麼事呢?」她抬手飲下,卻怔怔地看著我,自問自答道,「素問姑娘,你有沒有因為一見鍾情而奮不顧身地愛上一個人?我有。你有沒有因為時間的早或者晚,而無法愛上一個真正好的人?我有。你有沒有因為執著於眼前的黑暗,忘卻了身後的那片光?我有。」她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我很想告訴她,我很想體會她的心情,只要有人願意來接我,但是那個人,他一直沒有來。
韓未冬執起第三杯茶盞,看著我道:「慈悲飲,三飲不負人間慈悲?」我並不答話,抬頭看了看懸空的紅色燈籠,燈籠光圈下的她掩面哭泣,我想她從頭至尾並未做錯什麼,而命運本身不就是充滿了陰差陽錯嗎?人間的慈悲,不過是大徹大悟之後的放下罷了。韓未冬指縫裡滿是淚水,抬起頭來:「我想求一個了斷。」她終於抬手飲盡了盞中的茶。
對於韓未冬的強大,從她的故事裡,我已經有了充足的了解。看著眼前已經消失的人,我很好奇她的所謂了斷。葉一城將壺中的殘茶都灑在了茶台上,看著我道:「我也很好奇。」
烏金石的茶台上,起初並無變化,再定睛一瞧,發現畫面呈現的正是晚上。
烏雲緩緩移開,天上的一輪圓月顯露了出來,照亮了紅色牌匾上黑色的大字——蘇府,府內隱約傳來說話聲、笑聲。一位老僕人打著燈籠給身後的人引路,待到門口,老僕人身後的人對他低語了幾句,微微頷首,老僕人點點頭,待那人提著裙子跨過門檻才彎腰退下。那人行至門口處石獅子旁,借著燈籠的光,輪廓逐漸顯示出來的正是韓未冬。
韓未冬抬頭回望了一眼蘇府,目光回落在了石獅子上,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她終於發現自己回到了一切開始的時候,她使勁捏了捏袖子中的手指,微微的疼痛感讓她狠狠地鬆了一口氣。她緩緩閉上眼睛,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停下,然後她又回頭看了看蘇府門口的石獅子,再轉過身子,望著黑暗的巷子的方向。她的馬車,應該是從那個方向駛來,和若干年前一樣,然後……然後有了她和他的陰差陽錯,有了她和他的千帆過盡,有了她和他的陌路同途……
韓未冬希望那巷子里行來的馬車能快一些,又最好……慢一些,她此刻還是當初涉世未深的小女兒模樣,可是懷揣著的是一顆歷盡滄桑的心。她想最美不過初見,她想那時一個年少一個無瑕,她想那時候……多麼美好啊。
黑黢黢的巷子盡頭傳來了越來越近的馬車聲,車輪的聲音好似滾在她的心尖上,韓未冬垂著的手一下子攥住了她的裙子,她的手在微微發顫,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那聲音的方向。在黑暗與燈光交界處,駛來了一輛馬車,她一眼便注意到那車夫並不是她韓家的,剎那間她的眼眶蓄滿了淚水。
她清晰地記得挑起車簾戴著墨玉扳指的那隻手的主人,拉開包廂門引她入座的笑容,南山寺下他坐在她對面埋頭吃面時偷偷滴落的眼淚,站在長安街市送她的白玉簪子,長安城外石碑前他們倆決定要共度一生的擁抱,旅途中的兩人一馬,他與她街邊喝的那兩碗豆花……他與自己的一切,她通通記得,在這一刻回憶放肆地浮現在眼前,她終於站在了與他初識的路口,是孽是緣是劫是難?只有她自己心裡頭明白,明明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可因為愛,卻死死地糾纏在了一起,燦爛如煙火,可逃不過的是灰飛煙滅。
馬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驀地上前了一步,她好想看一看那車中人的臉,哪怕只有一眼,那張她拚命要忘記的臉,正是那張臉,笑的、哭的、生氣的,點亮過她的人生。雖然那一段人生並不都是甜蜜恩愛,可她是多麼想念,她誤會了他,帶著埋怨和倔強離開了他們的那段感情,可是如果沒有那個誤會,她也清楚地知道她與夏至,是走不到永遠的。儘管她明白那些道理,儘管她已經從開始到結局走了一遭,可她還是想他。
她張開了口,卻無法發出聲音。那馬車終於行至她的前方,一瞬間就擦身而過,她面向著這輛車,眼睜睜地看著它靠近自己,行過身前,那車窗的帘子只是隨風動了動,沒有人從裡面掀開帘子問她是否需要搭車,不過眨了兩下眼,那車子便駛過了,駛過了她這一生……她猛地轉身,面向它的背影走了兩步,終究還是握緊拳頭站定了。她望著那輛馬車勻速前行,聽著馬蹄聲漸行漸遠,終於,她的另一種人生消失在了拐角處。蘇府門前又恢復了夏夜的平靜,隱約聽見了內府里的聲音,韓未冬站在黑夜中,似乎連影子都能流出淚來。
天上的黑雲遮住了月亮,她聽見身後傳來的馬車聲,抬手擦了擦眼淚。韓府的馬車停在她的身後,丫鬟葉兒攙扶她上車坐穩,才吩咐車夫繼續前行。此時韓未冬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葉兒絮叨道:「小姐,蘇小姐一定要讓我捎些蓮子帶回去,這就耽誤了……」韓未冬點了點頭,葉兒繼續說道,「明兒下午宋家少爺約了喝茶……」韓未冬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在昏暗的車廂內有一點苦澀有一點無奈有一點寬慰,終於她開口道:「你跟宋家少爺說一起用午膳,城西有處館子不錯……」
她受老天恩賜有了一個選擇的機會,然而她最終的選擇只想做個了斷,她的了斷一如她強大的內心,從根源上狠狠掐斷了。都說初見最美,她的選擇是求了一個不見,真真是乾淨利落。但這乾淨利落里,有多少心酸、無奈和悲傷,的確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韓未冬看著被風吹起的帘子,那穿過帘子的風讓她想起了宋一寒,她與他雖未有驚濤駭浪般的激情,卻是相濡以沫的恩愛。她不覺得自己虧欠他,如果硬說要補償,她願意還一個先來後到給他,也還給她的命運。她終究還是認了輸,這個輸不是因為當年她回到長安覺得與夏至情斷於此,而是她終於曉得命運之線雖亂,卻有各自的軌跡,強求來的不是輸給似水年華,而是用盡全力相愛后的突然無力,各自放手,給各自一條生路的迫不得已。
她認輸了,也終於認命了,可是命運原本就是簡單而美好的。她不願再折騰,誰說這場疲於奔命的愛情里,受罪的只有她一個呢?
我看著身邊的葉一城,他將小泥爐上的紫砂壺裡蓄滿了水,又往爐上小心翼翼地添加了一些炭火,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成了這個客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側身見我看著他,開口道:「你以為什麼是順水推舟?」
我搖了搖頭,感慨道:「我以為她會選擇……至少,也會和夏至做一個告別,而不是人生不如不見。」
「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告別。」
小泥爐上的水慢慢沸騰起來,葉一城往紫砂壺裡添了一些水,蓋上壺蓋,看著我道:「你以為什麼是慈悲?」
我經營這家客棧的這些日子,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慈悲的含義太廣,我想既然我這裡能給人提供重來的機會,這恐怕就是最好的解釋了。
葉一城見我不答話,又道:「我從前做的大都是力挽狂瀾的事情,總有或多或少的理由。臨了,到我自己身上,卻覺得順其自然才好,所以一次次地給了那個小姑娘很多誤會,最終錯過我的姻緣。力挽狂瀾不是不好,而是應該用在最恰當的時候,可很多時候,面對命運的饋贈都會忽視,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奔波拚命。說到底,是我不夠智慧罷了。」
他前頭講的那些話,我需要回味個幾天才能明白,可是最後一句話,我一下子就懂了:「你不夠智慧沒有關係,正如你所說,我也有些笨,這樣我們才能相處得融洽不是嗎?」
葉一城看我對他寬慰地笑,轉移了視線:「你有沒有想過,一輩子待在這裡……」
「怎麼可能?」我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揮了揮手,「雖然接我的人沒有來,但終究是要來的,說不定啊,下一個客人便是他了。」
葉一城抿了抿嘴巴,說了兩個字:「也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