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月生花(10)
第38章月生花(10)
林素問乘著硃紅色的翟車,飾以金翠,車身被黑紅二色的帷幔包住,五匹赤馬在雪中格外醒目,到了城門口,前方的帷幔被隨從悉心捲起。今日初雪,皇后特意關照舒嬤嬤讓她多穿一些,雖然有外交任務,可也不能凍著。於是林素問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外頭還披著白貂斗篷,越之墨送行的時候,見她端坐在車內的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就像個包子」,被林素問狠狠瞪了一眼才忍住笑。
此時雪下得正緊,城外早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將士們的盔甲上都積著一層雪花,林素問探頭望了望外頭,不遠處立著一塊石碑,石碑上有八個大字「長治久安,天下大同」,凹進去的部分也都積著雪。林素問又坐了回去,看著遠方,除了落光了葉子的樹榦外,就是漫天的雪。她忍不住又傾身向前,從斗篷里費力地伸出手,接著天空中飄下的雪花,離開懷中小銅爐的手,更覺得雪花冰冷晶瑩,觸到指尖的一剎那她欣喜地笑了笑,這些天集訓的勞累在這一瞬一掃而空。她又歡喜地坐了下來,心裡盤算著,等到這茬兒完了,就趕緊回長安書院去,這雪不能白下,可以喊上同窗們痛痛快快地打個雪仗。想得正歡,遠方終於有了動靜。人馬由點變成線,不一會兒就駛到了林素問的前方,在舒嬤嬤的攙扶下,林素問下了翟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前來的主角魏國公主,竟然是一身戎裝騎在馬上,她從馬上跳下來,對林素問帥氣地拱了拱手,林素問按照練習好的禮儀,和對方行禮,並說了諸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的開場白。兩人走了一遍過場后,林素問才有空打量起這位傳說中的公主。她的年紀比自己大一些,傳聞說她比葉宗師小了幾歲看來不假,眉宇間有著獨當一面的英氣和果敢,對比之下林素問裹著貂絨斗篷的樣子更顯天真稚嫩。
「趕路有些累,坐你的翟車去可方便?」舜華率先說了一句不在禮儀程序內的話。
林素問一直被越之墨的「講義氣」熏陶著,大方地點點頭道:「好,請!」
待兩人坐到車內,舜華似乎對她的翟車很感興趣,不加掩飾地打量了幾個來回,道:「看來華夏皇帝寵愛你的傳聞是真的。」
林素問聽見有人說起父皇,沖著她認真地點點頭:「我父皇對我可是很好的,墨墨有的我都有,我有的墨墨可不一定有。」
「墨墨?」舜華的嘴角噙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哦,那位與你青梅竹馬的皇子越之墨吧?看來你們感情很好的傳聞也是真的。」她的個頭比林素問高一些,看著林素問的時候,頗有一副獵人注視著獵物的架勢。
林素問顯然沒有覺察到彼此之間的氣場差異,認真回答道:「他的確與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們的感情也挺好的。」她從斗篷內取出小銅爐,遞給舜華道,「這個也是出門前他送我的,你拿去暖暖手吧,還熱著。」
舜華怔了怔,有些生疏地接過小銅爐,道了聲謝,隨後兩人便一齊沉默了,耳邊只留下隨從們踏碎積雪的步伐聲。終於在臨近皇宮的時候,舜華問了這樣一句話:「我師兄怎麼沒有來?」
華夏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眾人都尊稱「宗師」的葉一城,在她口中是那樣親近的「我師兄」,林素問心裡有些酸,反問道:「不知舜華公主的師兄是?」
舜華笑了笑,有些不可置信地說道:「我與葉一城同門了五年,魏國上下都是曉得的,華夏難道連這樣的關係都不曉得?」
從見面到剛剛的氣氛都維持得恰到好處,這樣的對話終於打破了這種平衡,林素問聽見她說到五年的同門,心裡酸得厲害,挺了挺腰板,回道:「華夏上下都曉得葉宗師與我的師徒關係。」
「師徒?」舜華的聲音亮了亮,「師徒呀。」她笑了笑,輕輕拍了拍林素問的肩膀道,「我師兄在長安書院任教,我也是聽說了的,原來你也是其中之一。」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而林素問對她的了解僅僅局限於傳聞,偏過頭去不打算再吭聲。
舜華似乎沒有就此罷手的意思,側過身來頗有些神秘地說道:「你可知道我和你師父當年的事情?」
林素問嘴巴抿得緊緊的,坐得格外端正,沒有搭理她。第一眼見到這位舜華公主的時候,林素問對她還有一分好感,覺得這冰天雪地騎馬而來的也是條漢子,可是這一上車怎麼就變了一個人似的?想到這裡便沒有之前那麼生氣了,專心地想著她為何轉變如此之快。
待翟車停住了,隨從們捲起了厚重的帷幔,林素問一眼便看見了車外頭的葉宗師和越之墨。按禮應是林素問先行下車,不想她剛一起身,舜華已經搶先一步,幾乎是跳下了車,對著葉一城行了個禮,甜甜地道了一聲:「師兄,好久不見。」林素問走下翟車之際聽見葉一城回了一句:「近來可好?」她腳下便踩了個空,絆到斗篷上,差點跪了下來,幸好被舒嬤嬤一把托住,不想都落在了越之墨的眼裡。越之墨哈哈一笑,走上前來對林素問道:「怎麼看你怎麼像個包子,哈哈哈。」
林素問今天為了禦寒的確穿得臃腫了一些,這些日子後宮嬪妃們聽說她在禮部受了苦,變著花樣地送吃的給她補身子,不想補得有些過頭,所以臉蛋有些肉肉的。林素問也不是沒意識到這點,伸手揉了揉臉蛋,不想葉宗師走了過來,越之墨又對葉宗師說道:「宗師,我說她今天像個包子吧,你看像不像?」
林素問抬眼看見清瘦高挑的舜華,使勁揉了揉臉頰,一邊感慨自己的確有些肉,以後可不能吃這麼多了,一邊埋怨越之墨怎麼反覆說著這話,不想走到跟前的葉宗師低頭看了看她,回頭對越之墨點了點頭道:「像。」
林素問只覺得腳下一軟,立刻就感受到了舜華笑吟吟的目光,林素問覺得自己此刻就是一隻涼透了的包子。儘管葉一城俯身給她撣了撣斗篷上的積雪,她還是覺得大家在用看包子一樣的眼神看著她。
十一
第二天就舉行了接待的慶典,從前的這種外事活動,因為林素問只是旁觀者並無什麼感慨,這次她切身處地地參與了一回,卻將酸甜苦辣悉數嘗了個遍。
那是大雪紛飛的午後,將士們按照禮部的安排皆已經排列成數個方陣,整齊劃一的形象在雪中頗有氣勢。林素問綰起了垂雲髮髻,佩戴了一朵紅色的牡丹,這個季節本沒有牡丹,林素問頭上的這朵是工匠們用金銀絲線製作而成,若不近看是看不出真假的,連花蕊都栩栩如生。她又換上了工匠們花費數月時間趕製的禮服,明黃色為主調的禮服下擺便有十尺之長,上面鳥獸成雙,花團錦簇,富麗堂皇。
當林素問雙手交錯放於腹部前,出現在天元殿外的時候,台基邊的將士們都已挺直腰板收緊手中長槍,向她致敬。林素問腳下的積雪雖已清理乾淨,可紛揚的雪花還在落著,給腳下的石板路鋪上了一層晶瑩的地毯。她的紅唇在雪天中格外醒目,她的氣場足夠撐起這樣的壯麗,眾人心中的小公主,似乎借著這樣的形式宣告了她的成長。
一路前行,直至三丈龍鳳台基之下,她看見了身著黛色廣袖禮服的葉宗師,雪花落在他的眉眼上又迅速消融。
漫天大雪中,葉一城目視著林素問一步步朝自己走來,這個小姑娘真的就像她自己著急的時候所說——長大了,出落得傾國傾城。他從前希望她永遠不要長大才好,如今看見她的模樣,卻希望她能長得再快一些。只一會兒,林素問走到了葉一城的面前,葉一城的眼波轉了轉,他沖著走來的林素問微微一笑,隨即抬起手,從廣袖中露出的手心朝上出現在了林素問面前。
林素問有些緊張地回以一笑,接著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裡,隨後葉一城領著林素問邁上了雕有走獸的台階。林素問只覺他的掌心乾燥又溫暖,那種從指尖傳來的溫度能抵禦此刻的寒冷,讓她的緊張消於無形,她很想側一側臉看看葉宗師,他難得穿得這麼正經,這樣……好看,她也想問問他自己穿得這樣正經好不好看?分明是她自己指尖輕顫,卻以為是葉一城緊張,於是開口打趣道:「下回能有這樣的萬眾矚目,該是我成親的時候了。」她自己輕輕地笑了一下,目光瞥見葉一城面無表情,才覺得這個笑話不大好笑,便悻悻地閉上了嘴。
「背好了嗎?」葉一城聲音不大,只能讓一邊的林素問聽得清。
葉一城的發聲讓林素問身子微微一顫,她沒想到在這樣的場合下,葉宗師居然會和自己說話,葉宗師果然是葉宗師,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她壓低了聲音回道:「差……差不多了。」說罷被他握住的指尖忍不住動了動。
葉一城目視前方,繼續領著她拾級而上,低沉而有力的聲音響起:「等一會兒,我說一句,你說一句。」不等林素問反應過來,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你不用害怕,我與你同在;你不用慌亂,我必守護你,扶持你。我是你的宗師。」語畢,已行至頂端,他的手輕輕鬆開,林素問的手指頭在這一刻失去了溫度,可她的心裡卻有著無以名狀的安穩。
林素問轉身看向遠方,葉一城退後了半步,很快,葉一城的聲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本國華夏,見遠方來客,不亦樂乎。」
林素問微微一笑,隨即說道:「本國華夏,見遠方來客,不亦樂乎。」她的聲音帶著這個年紀的稚嫩,帶著皇家的風範,她的表情在這一刻神聖不可褻瀆。
這是一場冰天雪地中的外交見面,這是一場借著外交各懷心思的會晤,這是一場讓萬人見證了公主素問的成長禮。她於萬人之上,他在她身後,一臉的雲淡風輕,目光卻只落在她的背影上。
冗長的見面禮終於結束,華夏國在殿內設了筵席。開席后不久,皇上皇后款款而來,一行人會晤后,魏國公主便被安排到了林素問的身旁入座。精心打扮的舜華看著林素問的目光總帶著打趣的笑意,終於省去了繁文縟節,她也放鬆了一些,揉了揉太陽穴對林素問低聲道:「你非皇室親生,卻來迎接血統純正的本公主,難怪你如此慎重緊張。」
林素問下意識地看了看不遠處的葉宗師,他正與皇上說著話,顯然不知這裡的事情。林素問瞥了一眼這個越來越不討喜的女人道:「我慎重是因為這樣的典禮,並非你,況且宗師在我的身後,我又有什麼好緊張的呢?」頓了頓,又想起她的第一句「非皇室親生」的話,忍不住笑了笑,她不是沒有聽說過這些話,平靜地道,「我的生父為國捐軀,生母出身名門,養父養母是華夏皇上皇后,對於血統的純正上你理解得有些偏差,我並不吃驚。」說罷她直起身來,對舒嬤嬤道:「是時候回去更衣了。」素問不再理會她,只想著忍到她走了便好了。
在林素問整理好裙擺,對皇上皇後行了禮轉身之際,聽見了魏國公主的聲音:「本公主出訪列國,第一站便是華夏,不為別的,只為求親。」
林素問側著的身子凝住了,她不可思議地又回味了下這番話,隨後想想有些痛心:越之墨年紀與自己一般大小,娶了這個公主未免太慘了。
舜華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父皇離世后,並無男嗣,待本公主歸國后便繼承皇位,所以與本公主結親者,也會做魏國的國王。」她看了一眼林素問,帶著一如既往的笑意,又將目光移至殿上,挑了挑眉毛道,「舜華與華夏國葉宗師,有同門情誼,兩人都未婚配,也都有治國之才,若結兩人之好,可保邊境百年平安。陛下,您說呢?」
殿下一片安靜,連絲竹之聲都停止了,筵席的賓客都將目光集中在了這兩人的身上。林素問終於動了動,轉向殿上葉宗師的方向,她仰頭望著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他,恍惚中葉宗師也看了她一眼,隨即目光輕輕離去,帶著微笑道:「承蒙師妹有心,你是魏國公主,理當由對方提親才是……」話音未落,殿下的人們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更有人發出了笑聲。
林素問只覺得殿外的寒風都吹進了自己的身體里,凍僵了一般麻木起來,她僵硬地轉身,腦中都是雪花紛揚。這一刻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巨大孤獨,她孤獨地走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走在寒冬飄雪的台階上,走在三千將士讓出來的道路中,而那殿堂、台階和將士們,都將孤獨投還於她。她來的路上與他並肩而行,無懼風雪,一轉眼,她孤身一人走在回去的雪地里。她覺得葉宗師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可葉宗師的話還在耳畔:「你不用害怕,我與你同在;你不用慌亂,我必守護你,扶持你。我是你的宗師。」她突然停住了腳步,突然醒悟到,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是自己的宗師,她不曾享有過什麼特權,換作誰他都會如此,這份情誼給的是他的徒弟,而不是自己,師徒情誼而已。原來,她同葉宗師,從來沒有走近過,又談何走遠呢?這一刻她突然明白,患得患失的情愫,原來是愛啊。她的人生里第一次意識到愛,是發現對方並不愛自己的時候。
隆重的接待儀式結束的當天晚上,失魂落魄的林素問迎來了另一個噩耗——明天就要去書院里上課。帶來這個噩耗的自然是越之墨,只是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像往常帶著幾分不懷好意,而是有些欣欣然的喜悅,他說:「明兒我還是坐你的車去學堂,這些天實在太冷了,我心疼我那馬兒,倒不是非要蹭你的車,只是父皇說我的吃穿用度能節省就得節省,所以我想著你的車子……」
之前越之墨蹭自己的馬車從未如此解釋過,今兒絮絮叨叨了一堆。林素問「哦」了一聲,並未覺得異常,嘆了一口氣道:「好久沒有吃思源軒的包子了。」兩人就思源軒內的包子新品種交流了一番。
越之墨離開之際,又轉過頭來,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道:「哎,素問,別說,你今兒還挺好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