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時晴朗
第17章有時晴朗
1.末日
此時是二〇一〇年的秋季,離開醫院之後,時雨整天把自己鎖在家裡,拉緊窗帘一個人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角落。
瑪雅預言二〇一二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是世界末日,時雨提前兩年就開始等待它的到來。這短暫又漫長的十六年裡,她經歷過幾次自以為快要死了的時刻,分別是:二〇〇三年的非典、二〇〇九年的禽流感,還有就是千禧年的末日傳說。
一九九九年的時候,都在盛傳二〇〇〇年會迎來世界末日,時雨和孟朗當時只有四五歲,偶然間聽到這種說法后,孟朗問時雨信不信,時雨大幅度地搖頭。
孟朗欣慰地點頭,覺得時雨終於有腦子了。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時雨背著自己,像小松鼠一樣往家裡的雜物間儲備抵抗末日的裝備。
先是把一些零食、玩具放在那裡,後來隨著日子的臨近,時雨放了被子、腳踏車輪子,還有自己畫的全家福。
傻孩子把末日傳言當真了,孟朗試圖讓她相信末日傳言並不是真實會發生的事,她才不會這麼早死。
哪承想話一出口,時雨為了自己會死這件事而傷心起來,哪怕是世界末日,她只是想到要囤糧活得久一點,並沒有想到「死」這個字。
小孟朗撕開零食袋,笨拙地安慰她:「我比你大一歲會比你先死,我爸爸媽媽和你爸爸也會比你先死。」總而言之,你死我死一起死。
於是,時雨哭得更傷心了。
死掉就不會有記憶,在那個連鬼神都不知道的年紀,連對另一個世界的依託都沒有,死亡就是徹底的消失。
最後,小時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剩下的零食放到柜子里不敢再吃,下定決心要把晚飯偷出來,多囤些糧食,讓大家再活久一點。而孟朗看著被小姑娘放在地板上的「全家福」,裡面畫著時爸爸、孟媽媽、孟爸爸,時雨旁邊站著的人是孟朗。
「時霸王」後來想起,覺得那一年備受欺負的孟朗抓到了她的致命弱點:怕死又怕失去家人。於是他卧薪嘗膽十二年,終於用離開她的方式狠狠地「報復」了回來。
原來世界末日並不是指一個具體的日子,當你喜歡的人一個個離你而去,它也會悄無聲息地到來。
你不要不相信啊。
出院三個月以後,陳老師在沈慕的幫助下,找到了時雨的家。
陳老師還是像初中時那樣親切溫柔地握著時雨的手,問她要不要考慮一下學表演。
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很難的選擇。
在你知道一條路走不通的時候,理智就會帶你選擇另一條路,更何況在理智之外,還有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時雨聲音沙啞,一邊說抱歉一邊搖搖頭,以她家現在的條件,她報藝考可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她終於還是讓當初最信任她的人失望了呀。
可陳老師還是像初中時那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你不用太擔心,我會幫你的。」
她時雨何德何能呢?
陳老師略做思考,給出了答案:「很久很久以前我想的是種瓜得瓜,於是在發現沈慕不是我想要的種子后非常失望,可種子漸漸長大,長成一朵花,我才發現只要他有成長我就很開心。時雨,沈慕說他是因為看到你在舞台上的樣子,才沒放棄美術夢想。你知道嗎?他前陣子在國際大賽上得了獎,不出意外,明年就會出國留學。」
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整日都玩在一起的大家,有一天會爭著去更加遙遠的地方,曾經的時雨是,孟朗是,現在的沈慕也是。
「我以前以為不長出瓜就不是好種子,可是後來我發現真正讓人著迷的不是成熟后的果子,而是在種子成長時的無限可能。時雨,我也想讓你看到,除了唱歌以外,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時雨看著陳老師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覺得媽媽去世的時候,一定是把自己的一部分靈魂,悄悄藏在了別人的身體里,像是曾經的孟媽媽、眼前的陳老師,還有那些曾經對她好的人,所以她才會在那麼不幸的同時又那麼幸運。
陳老師溫柔地幫時雨擦了眼淚,說:「相信我,時雨,世界上沒有長久的悲痛也沒有長久的快樂,有時晴朗有時陰雨,這才是生活。」
很久很久以後,時雨終於理解了陳老師這句話。在時間的長河中,沒有永恆的悲痛與快樂,只有這兩者交織而成,想忘也忘不掉的耿耿於懷。
2.迴流
耿瑤是時雨來上海D大藝考的時候認識的。
D大的表演系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即使考不上,時雨也想去見見世面,畢竟回憶起來失之交臂要遠好於從未參與。
初試時,時雨的聲音比剛出院時好了一些,朗誦肯定會減分但也不至於完全沒有希望。
複試才藝展示的時候,時雨前面的人一個比一個跳得好,耿瑤就是其中之一,她的身姿身段特別美,眉宇間的悲情讓時雨很自然地聯想起《文昭關》里「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這句唱詞。
老實說,小時候,時爸爸是送過時雨去舞蹈班的,可是和D大這些教芭蕾拉丁、在國際上拿過大獎的老師不同,時雨的舞蹈老師最輝煌的戰績是和趙本山上過春晚小品《紅高粱模特隊》,時雨扭二人轉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的……
時雨的聲音條件和形體表演都不算好,得知進入複試之後,她找到D大的通知欄,對著校長和一眾老師的照片拜了拜。
謝謝,謝謝你們有獨特的發現人才的眼光。
三試時,考多人小品,時雨和耿瑤被分到同一組。
他們要表演的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講一個貧窮的父親送女兒上大學,被人誣陷偷竊,列車員前來調解。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時雨抽到了父親的角色。
不幸的點,在於反串難度大;幸運的是,對於父親這個角色,她的感觸很深。
整個小品里,時雨有兩個爆發點:一個是被誣陷時的爭辯,另一個是望著女兒離開的背影時的悲喜交加。
第一個爆發點,她憑藉著從小就有的戲精本質演得很好;第二個爆發點,在看到劇本的時候,時雨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最後也演得很好。
和故事裡一樣,時雨從火車站來上海藝考那天,時爸爸因為病情反覆沒能來送她。
時雨準備這個小品時,就想象著如果父親來,會是什麼樣子呢?
他應該會硬要幫她提著沉重的行李箱,到月台上欣慰地摸摸她的頭,為了讓她放心還會笑著擠出臉上的褶子,最後在她轉身上車的時候,眼睛里悄悄流出淚來。
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時,時雨已經表演結束並離開了教學樓。耿瑤主動找到時雨,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沒事吧?」
時雨茫然地搖頭。
耿瑤這才放心:「我看你的樣子好像很難過。」淚水滴落的同時揚起笑臉,喜悅和悲傷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把她嚇到了。
當然難過啦。時雨發現經歷過悲傷的事情之後,哭泣就變得越來越容易,只要你在腦海里再次調取那段悲傷的記憶,就會很快難過起來。
這種方法當然也有缺點。
每次這樣哭的時候,都相當於把曾經結痂的傷口再次扒開,讓它變得血淋淋。再經歷一次當時的痛苦,每一滴眼淚都要經過一次心口的迴流。
3.新朋
完成三試之後,時雨回到老家,又等了一段時間才看到成績。剩下的就是文化課的分數要達到藝術類錄取分數線,然後以專業成績擇優錄取。
時雨的文化課可是那個人教過的,有時候會覺得他雖然不在,但那場千萬人過獨木橋的考試像是他在無形之中牽著自己走過的一樣。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眨眼就過去了。
去D大之前,時雨趁著沒人發現,偷偷把小白的骨灰埋在了火車軌道旁邊的田野里。這樣她每次坐火車回來都能第一眼看到小白,像是原來每天回家時一樣。
那個會在時雨出門前親她的小天使,真的成為天使了。
姥姥在入站口千叮嚀萬囑咐時雨上了大學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擔心家裡。爸爸手術后,姥姥、姥爺照顧了他很久,年齡大加上勞累,讓姥姥臉上的溝壑更加清晰。
他們再也不是能照顧時雨的人了,時間把生活的重擔做了轉移,施加到更年輕的人身上,如同自然界的某種規律。
時雨輕輕擦去從她眼角流下的眼淚,抱抱姥姥:「我假期還回來呢,您要等我呀。」等她長大,等她有出息,等她能回報姥姥。
活著的時候,一定要固執地相信:總會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天。
大學跟時雨想象的不太一樣,來上海以前,時爸爸戴上老花眼鏡笨拙地上網查資料,指著一個室友欺負人的新聞問時雨:「小時候那些打人的招式你還記得不?」
時雨哭笑不得,要知道他閨女向來都是欺負別人的,她上前拿下爸爸的老花眼鏡:「爸,你什麼時候戴上眼鏡的?」
爸爸臉上的褶子隨著年紀增長更深了,他道:「老了眼睛看不清了,自然而然就戴上了。人啊,總是不知不覺就變老了。」
這其實是很心酸的一件事,好像是漫威電影里曾經無所不能滿天飛的超級英雄,一個個老到走不動路住進了養老院。比起體力上的缺失,不再拯救世界的日子裡,心理上的落寞更讓人難過。爸爸曾是她的超人,如今超人不再無所不能。
如果可以選,她寧願自己從未長大過。
真的到了大學,室友之間反倒相處得很好。時雨報到晚,分到的寢室是四人住的混合寢室,有包括時雨和耿瑤這兩個表演系的,還有一個戲文專業的許舟和一個導演系的欒安。四個人湊在一起正好可以拍一部電影,也因為不是同一個專業,像隔壁寢室那些競爭對比也不存在。
幾個人真正親密起來是因為許舟。某天上完課,耿瑤和時雨回來忽然發現寢室里有人在哭,聯想起那些女寢鬧鬼的傳說,兩人一齊跳回了門外。等過了一會兒欒安回來再一起進門,發現聲音是從許舟棉被裡傳出來的,枕頭旁還有一副被隨意放置的圓眼鏡。
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另外三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許舟自己掀開了被子,本來很甜美溫柔的姑娘,眼睛通紅地說想喝酒。
哭泣的起因是因為前男友,喝酒的間隙,許舟講了很長的一個故事,那些橋段有的清新美好,有的又很傷人。大家七嘴八舌說了很多,但是喝到後半段誰也不記得彼此剛才說過什麼。
只記得從KTV出來后,看到的月亮很圓,周圍霓虹閃爍,大家走路輕飄飄的,心口熱熱的,忍不住想唱歌。
四個女生挽著彼此,在大馬路上唱了一路的《葫蘆娃》,演MV一樣每個人都分配了角色,葫蘆娃、爺爺、穿山甲,還有蛇精女王大人。
別的寢室按照年齡排輩都是大姐二姐,到她們寢室就成了大娃二娃。
「葫蘆娃葫蘆娃,風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本領大!」
秋天的風還有些冷,可唱著唱著,葫蘆娃們漸漸有了抵禦寒風的力量,在「危機重重」的陌生環境有了「鋼筋鐵骨」的不死身軀。恍惚間,這座城市因為女生們的笑臉而溫柔起來,不似開始時全然陌生。
4.拍片
大學生活其實挺有意思的。
離開了家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手機已經沒有鍵盤和能摳下來的電池,全都換成了全觸屏智能機,美團、淘寶、微博各種軟體一下子走入人們的生活中。
科技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一下子各種變化快到不可思議。
好在寢室幾個人一起剁手取快遞,窮了一起在寢室躺屍,富了就一起出去吃好吃的,看到搞笑微博讀出來一起傻樂,逢年過節賣室友,有了喜歡的人大家就一起參謀,社團活動大家也一起參加,甚至還打起了南北派繫結合的麻將……
在一起久了,大家的笑點都變得很低,時雨也逐漸恢復開朗,真好呀!是這樣一群人,陪她適應新環境,陪她感受時代的新變化,軟化她的心牆。
只是偶爾她會想一下:如果那個人在,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呢?
萬萬沒想到的是南方的冬天要比東北還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在這裡的每個冬天都讓時雨這個從小長在雪地里的孩子覺得自己可能再也堅持不到第二年春天的到來了。
寢室里的空調壞了,沒有暖氣,空氣濕冷。大家裹著大被子凍得發抖,一起體驗不用吃樹皮版本的萬里長征,悶在被子里玩手機,說話都變得很小聲,把頭露出來聊天都會凍到鼻子。
照常結束夜聊后,時雨手腳冰涼地在被子里發抖,也不知道是真冷還是像以前一樣自己躲在被子里小聲哭。
哭完了還以為別人不知道,第二天又能生龍活虎的。
睡在對面的欒安敲敲時雨頭上的被子,自己笑嘻嘻地配音:「噹噹當。」
時雨吸了吸鼻子,像只雪地里的北極熊一樣探出腦袋:「芝麻開門。」
一個暖暖的電暖寶一下子貼住時雨的鼻尖,溫溫熱熱的,整個冬天一下就可愛起來。
大三的時候,幾個人聚在一起想著正好專業不同,要不趁著沒畢業大家一起拍個片子。
學戲文專業的許舟寫劇本,欒安當導演,耿瑤和時雨當演員,完美。
完美中的唯一缺憾在於缺少一個男主角,D大一個偌大的電影學院,帥哥早就被四個大三的老油條看膩了,大家準備去隔壁B大留學生樓找個外國人當男主角。
長得帥又有異域風情,最關鍵的是要滿足四個花痴拍戲這段時間的審美需要。
耿瑤要去和前男友過相戀三百天的紀念日,鑒於他們在兩百天的時候請室友吃了飯,這次很快就被放行。時雨就沒那麼好運,這邊剛露出要走的意思,許舟馬上拉住她可憐巴巴地撒嬌:「一起去嘛,人多壯膽。」
「攝影系的學長要找模特,我們約好今天下午要拍片。」
一聽到原因許舟就不逼她了,她們都知道時雨從大一開始一直在做各種兼職,她心疼地摸摸時雨的腦袋:「啊,對,瞧我這記性,快去吧,發現帥哥我們會拍照片發微信群里,大家一起決定。」
拍攝過程很順利。時雨上大學之後瘦了不少,一是演員的風氣如此,大家拚命減肥;二是經歷過那些事之後她胃口變得很不好,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一人吃兩人份食物了。從大二開始,學長和時雨合作了快一個學期,這次結賬學長還多給了時雨一些,時雨收錢的時候退了回去。
她禮貌地笑著:「不用,如果覺得我還行,下次再合作就是了。」
上了大學與男生接觸的機會多了,時雨反倒沒小時候那麼大大咧咧,多了些拘謹與避讓。
學長拿起相機看照片,像是知道她會這麼做,也不意外,問她:「這個學期不會有拍攝工作了,但是快中秋了,時雨,你那天約人了嗎?」
私人邀請啊,時雨回憶了一下時間計劃,然後笑著點頭。
「和誰,男朋友?」
時雨比了三根手指頭,調皮地眨眨眼。
「三個男朋友?」
學長的相機「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5.越洋信件
昨晚時雨和「男友們」聊劇本的時候,大家一致認為男主角的性格特徵要在生活中找,劇本會不知怎麼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吐槽大會,圍繞著許舟的前男友、耿瑤的前前男友和欒安現在的曖昧對象進行研究討論,最後一個個都說得咬牙切齒的。
許編劇推了推眼鏡,意思是寫死,一個個該凌遲的凌遲,該分屍的分屍,然後把劇名改成「前男友的101種死法」一定會有很多人想看。
耿瑤點了點頭,覺得很好,並偷偷發微信告誡了弟弟以後不要和編劇約會。
三個「男朋友」最後看向時雨,她從大一時什麼都不懂的純潔孩子進化到了現在夜聊大會講黃段子的第一名,卻依然掩蓋不了她「母胎單身」的事實。
「男朋友們」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
時雨從學長那邊出來,步行二十分鐘進入女寢大樓。宿管阿姨把時雨叫住,給她塞了一封信的時候,她愣了一下,現在很少有人會寫信了。
那封信寄件人的地址是美國,角落寫了一個大大的L。腦海里閃過一個名字,時雨拆信的時候手有些抖。
不是那個人。
是在美國的陸東延,明明加了微信QQ,寄信更像是要重點炫耀一下他在美國的生活,像是西餐吃多了不消化,想念三高食堂的做飯阿姨;美國夜生活多豐富,結果他前半夜路過某區,第二天一早看新聞才知道那裡後半夜發生了槍擊事件;還寫了美國妹子多漂亮,嗯,只是漂亮,他一再強調自己沒有因為人家漂亮而被騙財騙色。相信他才有鬼。
陸東延還附上了幾張照片,大多是他和妹子玩電競的時候拍的,長相還是宅男一枚,可是笑容卻多了起來。
最後一張是旅行風景照,看起來平常無奇,可看到他在照片背面寫的字時,她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說:時雨,我好像在瑞典看到孟朗了。
讀出最後三個字的瞬間,像是找到了封印多年的潘多拉之盒,鑰匙轉動,記憶如同翻滾的海浪從盒中洶湧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