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7)
第五章第三次刺殺
佛家六道,上三道指的是天道、阿修羅道、人道,下三道指的是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唐代以前,地獄大多譯為泥犁,也就是崔珏所說的泥犁獄。一切眾生,生死輪轉,恰如車輪之迴轉,永無止境,故稱輪迴。只有佛、菩薩、羅漢才能夠跳出三界,超脫輪迴。
按民間傳說,人死之後會變成鬼,其實不然,重生在上三道還是下三道,是根據人自身的業力大小而有所不同,此生良善,業力多,就會投生在上三道,此生作惡多端,業力薄,就會投生成畜生、餓鬼甚至進入泥犁獄受那無窮無盡的苦。餓鬼道的痛苦比泥犁獄少,但比畜生道大,進入泥犁獄是最痛苦的事。
至於你業力多還是少,自然便是由這位崔判官根據生死簿來判定了。玄奘終生修禪,吃齋念佛,即便今世修不到羅漢果位,脫不了六道輪迴,起碼也能進入上三道,可如今崔珏居然說玄奘死後將進入泥犁獄!
玄奘臉上卻絲毫也不驚訝,平靜地道:「使君為何這般篤定貧僧會進入泥犁獄?」
「因為,你有惡業未消!」崔判官道。
「哦?貧僧有何惡業?」玄奘問。
「哼,」崔判官忽然冷笑,「玄奘,你的僕從可查出來了嗎?看來你仍舊不信本君顯靈啊!」
玄奘一看,卻見波羅葉正趴在崔珏神像的旁邊,撅著屁股,撩開他的大紅披風,在裡面摳摸。聽見崔判官的話,波羅葉屁股一顫,忙不迭地跳了下來,一臉慘白,朝著玄奘搖搖頭,示意沒有發現。
「人皆有好奇之心罷了。」玄奘淡淡地應道,「且說說貧僧的惡業吧!」
「哼,」崔判官冷笑,「你的惡業不在自身,而在長捷!」
玄奘合十:「請使君詳細講來。」
「你難道不清楚嗎?長捷只是為你承擔了罪孽!」崔判官道,「你此次來到霍邑,急急忙忙地尋他,難道你的心中便沒有虧欠?」
玄奘默然不語,崔判官哈哈大笑:「你真想知道長捷的下落?」
玄奘一震,急忙合十施禮:「請使君告知。」
「也罷,本君這次顯靈,就是為了讓你和長捷見面,詳細對質,生死簿上些許不清不楚之事,本君也得記錄得詳細些才是。」崔判官哈哈笑道,「你出大殿二十步,左走三十步,靜默不動。長捷自然會出現。」
「多謝使君。」玄奘深施一禮,毫不猶豫轉身出了大殿。身後,崔判官轟隆隆的長笑連綿不絕。
「長捷法師,真的會,出現嗎?」波羅葉追過來,急急忙忙地問。
「反正也沒幾步路,看看便是。」玄奘表情凝定,彷彿絲毫沒有懷疑。
他走出廟門,夜色更加濃密了,只有借著大殿里的燭光才能略微看清腳下的路,山間頗為寒冷,夜風呼嘯,肌膚冰涼。按著崔珏的指示,他向前走了二十步,然後左轉,又走了三十步,才發現自己竟然到了懸崖邊。
這懸崖也不知道有多高,深不見底,陰冷的風從地下灌上來,僧袍獵獵飛舞。波羅葉追過來站在他身邊,向前方眺望片刻,嘟囔道:「什麼也看不見啊!」
「注意身後。」玄奘低聲道。
波羅葉吃了一驚,這才醒悟,兩人站在懸崖邊上,若是有人從後面悄無聲息地過來,伸手一推,兩人可要變成肉餅了。他出了一頭冷汗,轉身戒備地看著後面。大殿雄偉地聳立,燈火通明,殿前面的空地上沒有絲毫異樣。
猛然間,夜色里響起一聲輕笑:「玄奘,泥犁獄再見!」
玄奘心中劇震,還沒來得及動作,忽然腳下嘎巴一聲響,隨即一空,身子朝懸崖下呼地墜落,耳邊響起波羅葉的狂吼,他竟然也墜了下來……
就在墜落的一瞬間,玄奘心中閃過一絲懊悔,大意了,只注意身後了,卻沒想到真正的陷阱在自己腳下。他們雖然站在懸崖邊,但踩著的根本不是山石,而是拼合在一起的木板!
「法師,抓住我——」耳邊響起波羅葉的吼叫。
與此同時,玄奘只聽叮的一聲,眼前光芒一閃。黑暗中,這星火乍現的光芒極為刺眼,只見波羅葉手中握著一把短刀,狠狠地插在了岩石縫裡。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力氣,短刀竟然深深地刺入岩石,然後滑了出來。波羅葉又狠狠插了一刀,金器和岩石劇烈摩擦,刺啦啦的刺耳聲中帶出一溜火光……
兩人幾乎是擠成一團跌落,玄奘驚慌之下,一把扯住了波羅葉的衣服,刺啦一聲,波羅葉身上的袍子被撕裂。玄奘的手繼續抓撓,卻揪住了波羅葉的腰帶,猛然間,玄奘身子一震,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墜之勢!
玄奘一手揪著波羅葉的腰帶,一手抱著波羅葉的大腿。波羅葉渾身的肌肉都隆了起來,身子顫抖不已。玄奘兩隻腳左右亂蹬,想找到一個可以借力的地方,左腳忽然踩到一塊堅硬的凸起,玄奘大喜,伸長了腿腳探索,才發現那是一塊凸出來的岩石,只有腳面大小,更讓他驚喜的是右腳也在石縫裡找到一個凹坑,勉強插進去半個腳掌。他把身子往前一趴,整個人貼在了岩壁上。
這下子,波羅葉的負重大大減輕,左右腳亂蹬,也勉強找到一些可以借力的地方。兩人這才長長出了口氣:「阿彌陀佛。」
兩人抬起頭看了看,距離懸崖頂上並沒有多高,大約一丈而已。也幸虧這麼短,波羅葉才能手疾眼快用短刀插進岩石,否則再墜落幾丈,短刀的負重根本經不起下墜的力量。
「法師,您支持得住嗎?」波羅葉問道。
「沒問題,」玄奘喘了口氣,「貧僧這裡,腳下踩有東西。」
「那好,我上去找個繩索,把您拉上來。」波羅葉道。
玄奘點頭,抬頭看著他。波羅葉手腳摳著石縫,用短刀插著岩石,像一隻壁虎一般,慢慢朝懸崖上攀登。他整個人有時候借著山石的力量,竟能弓成個球形,把屁股挪到手所在的位置。這就是天竺的瑜伽吧?玄奘心裡胡思亂想。
一丈的距離,波羅葉足足攀爬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差不多到了懸崖頂,手指啪地摳住崖頂的岩石,波羅葉心裡一松——總算到了。
正在這時,只聽下面的玄奘一聲驚呼:「小心——」
波羅葉愕然抬頭,心裡頓時一沉,面前的懸崖上,靜悄悄地站著個人影。那人影整個身體都裹在袍子里,臉上戴著猙獰的鬼怪面具,正冷冷地盯著他。
「嘿,你好……啊!」波羅葉面色難看至極,勉強笑著打個招呼。
那面具人冷冷地看著他,並不作聲,腳尖朝前一點,腳掌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擰動起來。波羅葉只覺手掌劇痛,手指似乎給踩碎了一般,但他另一隻手握著插在岩石里的短刀,根本沒法反抗,只好強忍。那人見踩了半天,波羅葉額頭滲出冷汗也不撒手,頓時怒了,抬起腳狠狠地朝他的手掌踢了過來。
波羅葉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眼看那隻腳踢了過來,忽然虎吼一聲,手掌鬆開崖壁,胳膊突然一陣咯吧吧的脆響,竟然長了三寸,手腕一翻,抓住了那人的腳踝!
那人一聲驚呼,沒想到居然發生這等怪異的變故,還沒反應過來,波羅葉大吼一聲,猛力一拽,那人站立不穩,慘叫一聲,貼著波羅葉的身體墜了下來……
「法師,貼著崖壁……」波羅葉怕他墜下去砸著玄奘,急忙大叫。
玄奘早看清上面的變故,眼見那人影呼地落了下來,他非但不避,反而雙手迎了上去合身朝那人一撲。砰——那人影被玄奘一撲,頓時貼在了崖壁上往下滑落。玄奘左腿踩得最實,急忙一弓膝蓋,頂了一下,那人一聲悶哼,整個人被玄奘牢牢地頂在了懸崖上!
「法師——」波羅葉大吃一驚。
「快上去,找繩索救我們!」玄奘沉聲道。
波羅葉不敢怠慢,雙手攀上崖頂,一用力,整個人翻了上去,急匆匆向大殿跑去。
「麻煩你自己用些力氣可以嗎?」玄奘全力托著這個人,渾身汗如雨下,喃喃道,「貧僧……快沒力氣了。」
他懷裡這位這會兒那種驚魂感才過去,手足亂蹬,居然找到幾個支撐點,靠著玄奘膝蓋頂著臀部,才把身形穩定。此人險死還生,驚悸之意過去,才冷冷地盯著玄奘,道:「你為何救我?」
聲音清脆,嬌嫩,竟然是少女的嗓音。玄奘並不驚訝,他此時幾乎把這少女擁在懷中,那股體香浸了一鼻子,所接觸的地方又是綿軟柔膩,自然知道對方是名少女。
「我佛慈悲,飛蛾螻蟻皆是眾生,怎能見死不救。」玄奘道。
「哼。」那少女重重地哼了一聲,「哪怕這螻蟻要你的命,你也救它?」
「阿彌陀佛,」玄奘坦然道,「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豈是貧僧所能抗拒?救你,自然是佛祖的安排……姑娘,麻煩你用點力好嗎?貧僧的膝蓋被你坐得發麻了。」
「我偏要坐!」那姑娘惡狠狠地道,「把你這惡僧坐到懸崖底下才好!」說著,臀部倒往上提了提。
玄奘苦笑:「此時貧僧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用用力氣,貧僧就真的墜進那泥犁獄中了。姑娘想殺我,何不動手?」
那姑娘一滯,半晌才哼道:「你以為我不想把你踢下去嗎?你這和尚好生狡詐,明知道你的僕從在上面,我殺了你他必然不放過我,還跟我爭這個口舌。」
玄奘徹底無語。
這時波羅葉的腦袋從上方探了出來:「法師,您還,在嗎?」
「在在。」玄奘急忙道,「找到繩索了?」
「沒。」波羅葉道,「不過我,找到幾丈長,的幔布,擰成,一股了,我這就,放下來,法師您,可抓緊了。這東西,比不得麻繩,滑。」他頓了頓,怒喝道,「底下那,賊子,法師救了你,是慈悲,讓法師,先上來。敢跟法師,搶繩索,我把,你抖下去。」
那少女哼了一聲,不理會他。
布幔緩緩放了下來,那少女果然不去搶,玄奘想了想,怕這少女先上去再惹出什麼事端,便將幔布纏在自己腰間,把自己腳下這塊岩石讓給她踩牢了,這才讓波羅葉把自己拽上去。
到了懸崖頂上,玄奘才覺得手腳無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體抖個不停。
「法師,救不救她?」波羅葉道。
「救!自然救——」玄奘重重喘息了幾口,拚命揮手,「快快——」
波羅葉不敢耽擱,急忙把幔布繩索又扔了下去,那女孩兒自己倒乖覺,在腰裡纏了,波羅葉用力把她拽了上來。她一上來,波羅葉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息不已,這時才發覺渾身是汗,衣服幾乎能擰得出水來。
這少女也累壞了,手腳酸軟地坐在地上,三個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時間誰也無力起身,誰也無力說話。只有山風寂靜地吹過,篩動林葉和山間竅孔,發出萬籟之聲。
「綠蘿小姐,你還戴著這面具作甚?扔了吧!」玄奘看著少女臉上的鬼怪面具,不禁嘆了口氣道。
那少女的身子頓時僵直了。
「綠蘿?」波羅葉也呆住了。他這話癆可知道,綠蘿乃是崔珏的親生女兒,郭宰的繼女,怎麼這要殺他們的少女居然是綠蘿?
那少女瞪了玄奘半晌,才伸手解下面具,揚手扔進了懸崖。大殿燭光的照耀下,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孔出現在兩人的眼前。這少女就像荷葉上的一滴露珠,晶瑩透徹,純得不可方物,眼眸、玉肌、瓊鼻、雪頸,光潔細膩,整個人看起來宛如一顆珠玉。
可能是還年幼的關係,她身材比李夫人略矮,但纖細柔和,無一處不勻稱。便是這麼疲累之下跌坐著,也給人以驚心動魄之感。但此時看著玄奘的,卻像是一頭兇猛的小獸,隨時可能跳起來咬人。
「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綠蘿盯著玄奘,眸子冰冷地道。
「猜的。」玄奘說了一句,隨即閉了嘴。
綠蘿好奇心給逗了上來,不住口地追問,玄奘卻只顧喘息,毫不理會。她急了:「惡僧,你到底說不說?」
「阿彌陀佛。」玄奘淡淡道,「要貧僧說也可以,不過你要把大殿里的人救醒了。這些都是年老體衰之人,時間久了,只怕會有危險。」
「好,你說的!」綠蘿掙扎著站了起來,身子一趔趄,卻是方才崴了腳,這一崴,她才如夢方醒,怒道,「你詐我!你怎麼知道大殿里的人是我弄暈的?」
「我詐你作甚?」玄奘道,「你若是有同黨,方才自然會來救你;既然沒同黨,大殿里的人自然是你做的手腳。」
綠蘿怒不可遏,哼了一聲,倔強地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玄奘和波羅葉跟在她身後,到了大殿門口,卻不進去。綠蘿回頭瞪了他一眼:「怎麼不進來?」
「阿彌陀佛,貧僧怕中計。」玄奘老老實實地道,「你那迷香太過厲害,方才來的時候,貧僧若不是聞到味道似曾相識,貿貿然進入大殿,只怕早就和他們一樣,任你宰殺了。」
綠蘿氣得眸子里幾乎要噴出火來,這個老實的和尚在綠蘿的眼裡有如精明的惡魔,憤怒的同時也無比驚懼忌憚,只好一個人進去,重新燃起一根線香。
「法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波羅葉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怎麼法師竟然能認出這少女便是綠蘿?須知他們雖然在郭宰家裡住了幾日,卻並沒有見過崔綠蘿,更何況方才綠蘿還戴著面具,只怕郭宰來了也未必能認出自己的女兒。
玄奘還沒來得及回答,綠蘿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寒著臉道:「一會兒他們就醒過來了,醒來之後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會有所損害。」
「阿彌陀佛。」玄奘點了點頭,「你用這線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然有把握。」
綠蘿的眼裡又要噴火,玄奘急忙擺擺手:「小姐,請移步來談。」
三人到了懸崖邊,這回玄奘有了戒備,仔細查看地面是岩石還是木板,綠蘿氣得直哼哼。玄奘也不理她,查看完畢,才小心地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坐下。
「說吧,你到底怎麼知道是我的?」綠蘿不耐煩地道。
「你屢次刺殺貧僧,若貧僧不知道是你,豈非死了還是個冤死的和尚?」玄奘淡淡地笑道。
波羅葉頓時跳了起來,瞪著綠蘿大叫:「原來,是你?」
「你——」綠蘿的臉色頓時變了,她沒理會波羅葉,只是盯著玄奘,滿臉驚懼,「你知道是我刺殺你?」
「一開始不知道,後來自然知道。」玄奘憐憫地看著這個珠玉一般晶瑩的小女孩。她才十六七歲吧?卻有如此心機、如此手段來刺殺一個人,當真可畏可怖。
「自從涼亭遇到那一箭,貧僧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玄奘露出思索之色,「為何要殺我?貧僧思來想去,只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我來尋找長捷,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他們的防範。二是,和貧僧有什麼仇怨,故此來報復。第一個理由,至今貧僧還沒有絲毫眉目,暫且不論,可是第二條,卻有一些實實在在的理由。貧僧一路遊歷天下,從不曾與人結怨,因此,只能是因為其他仇怨,而遷怒在貧僧身上。」
綠蘿撇著嘴,卻一言不發,聽得極為認真。
「這遷怒,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貧僧的二兄長捷了。長捷逼死了你的父親,連累你母親青春守寡,你幼年喪父,你們母女原本家境殷實,無憂無慮,猛然間便墮落到悲慘的境地,對長捷的憎恨,貧僧自然想象得出。」一句「幼年喪父」頓時讓綠蘿淚眼盈盈,但這個少女倔強地翻了翻眼珠,把淚水硬生生忍了回去,這般凄楚憔悴之色,倒是無比惹人憐愛。
玄奘繼續道:「貧僧也問過李夫人是否恨我。李夫人答道,一飲一啄,皆有天命。是崔珏自己想死,願意拋下你們母女,才自縊而死,他若不想死,僅憑一個僧人的幾句話就能逼死他么?何況貧僧不是長捷本人,她不至於遷怒到貧僧的身上。貧僧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一個婦人,歷經亂世,看透世事沉浮,生死離別,自然懂得分辨人間是非。可是她的女兒呢?那時候你才十歲吧?年少不諳世事,父女情深,有如嬌寵的小公主,可是因為一個可惡的和尚,一切全都變了。父死母嫁,要將一個高大得如熊虎一般的陌生男人叫父親,這對你傷害有多大,貧僧完全可以想象出來。若說在你心中,對長捷的憎恨比李夫人強烈百倍,也不為過吧?」
此言一出,綠蘿頓時崩潰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嘩嘩地淌了出來,情緒徹底爆發,嘶聲罵道:「你這個惡僧,死和尚,破和尚,賊禿子,我恨死你了,恨死你那妖孽哥哥了。嗚嗚——」
一邊哭,一邊隨手抓著地上的石塊劈頭蓋臉地朝玄奘砸過去。波羅葉想阻攔,玄奘制止了他,憐憫地注視著這個可憐的少女,任憑那石頭砸在臉上、身上,砰砰砰,轉瞬間滿臉是血,傷痕纍纍。
玄奘只是垂眉靜坐,雙掌合十,口中誦經:「……聖女又問鬼王無毒曰:『地獄何在?』無毒答曰:『三海之內,是大地獄,其數百千,各各差別。所謂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無量。次有千百,亦無量苦。』聖女又問大鬼王曰:『我母死來未久,不知魂神當至何趣?』鬼王問聖女曰:『菩薩之母,在生習何行業?』聖女答曰:『我母邪見,譏毀三寶。設或暫信,旋又不敬。死雖日淺,未知生處。』無毒問曰:『菩薩之母,姓氏何等?』聖女答曰:『我父我母,俱婆羅門種,父號屍羅善現,母號悅帝利。』無毒合掌啟菩薩曰:『願聖者卻返本處,無至憂憶悲戀。悅帝利罪女,生天以來,經今三日。雲承孝順之子,為母設供修福,布施覺華定自在王如來塔寺。非唯菩薩之母,得脫地獄,應是無間罪人,此日悉得受樂,俱同生訖。』……」
這是一段《地藏菩薩本願經》。有一婆羅門女,「其母信邪,常輕三寶」,不久命終,「魂神墮在無間地獄」。婆羅門女知道母親在地獄受苦,遂變賣家宅,獻錢財供養於佛寺。后受覺華定自在王如來指引,夢遊地獄,見鬼王無毒,求令母親得脫地獄。婆羅門女醒來方知夢遊,便在自在王如來像前立弘誓願:「願我盡未來劫,應有罪苦眾生,廣設方便,使令解脫。」釋迦佛告訴文殊說:「婆羅門女者,即地藏菩薩是。」就是說,地藏王菩薩前世曾是求母得脫地獄的婆羅門女。
這段經文流傳甚廣,尤其是民間傳說更多,波羅葉和綠蘿自然聽過,玄奘的意思很明白,綠蘿只是為亡父盡孝道,深合地藏法門,自己又怎麼會在意她的辱罵和毆打。
綠蘿聽完經文,痴痴地坐了片刻,忽然伏在地上大哭了起來。玄奘輕輕嘆息,波羅葉走過來默不作聲地替他擦拭乾凈臉上的血痕,從懷中掏出金瘡葯敷上。
這時,廟裡忽然嘈雜了起來,窗欞上映出影影綽綽的人影,隨即有人聽見聲音,開門走了出來,一看懸崖邊端坐著一個和尚,不禁嚇了一大跳。這些香客也是無辜,吸入大麻雲里霧裡經歷了一番快感,被綠蘿救醒后一時疑神疑鬼,以為是崔判官顯靈,頓時磕頭不止,聽見外面有人喧鬧,才出來察看。
「法師,」這些人一看玄奘滿臉是血,卻端坐岩石上,面容端莊,有如神佛,不禁慌了起來,「法師怎麼坐在這裡,還受了傷?」
波羅葉懶洋洋地道:「方才,崔使君,顯靈,帶你們,周遊靈界,我家法師,在,替你們,護法。」
這廝的謊話張口即來,沒想到正好切中了香客們的心。他們吸入大麻,簡直是神魂飄蕩,如登極樂,還在疑神疑鬼呢,誰料想還真是崔判官顯靈,而且有聖僧在門外幫自己護法!
這真是天大的福緣,香客們感激得無以復加,恭恭敬敬地請三人前往大殿。綠蘿還有話要問玄奘,不耐煩和這些香客多說,叫他們盡皆散了,只說這和尚要講經,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否則神佛會震怒。香客們誠惶誠恐,見天色也晚了,紛紛回去休息。廟祝親自捧上來一壺香茶和幾樣粗陋的糕點放在大殿中,供聖僧講經時所用。
波羅葉早餓得很了,從吃過早餐之後,他們就一直靠大餅充饑,本想著在判官廟能吃一頓熱飯,沒想到碰上綠蘿,險些跌入萬丈深淵,真是又驚又怕又累又餓,他張開嘴巴,徑直吃了起來。
「和尚,你繼續說吧!」綠蘿這時恢復了平靜,淡淡地道,「你如何能確定在縣衙時,刺殺你的便是我?」
「貧僧不能確定。」玄奘坦然道,「若沒有後來種種,貧僧怎會懷疑一個年方二八的小女孩能做出如此聳人聽聞之事?當初貧僧到你家的第一天,與你父親夜談時,是你在屏風後面窺視吧?」
綠蘿哼了一聲:「自然是我。我深夜從周府回來,聽說有僧人在客廳,也沒多想就回了內宅。後來你們談得太晚,娘讓莫蘭給你們送夜宵,我一時好奇,就跟著莫蘭一起去看長安來的僧人。沒想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仇恨地盯著玄奘,「我從屏風后看見了你,你這張臉,我一輩子也忘不掉!它就如同一把刀刻在我的心裡,就如同一根刺,刺在我的肉里,就如同一個惡魔,時時刻刻出現在我的眼前!」
玄奘嘆息不已:「你說的是長捷吧?」
「沒錯,是那個妖僧!」綠蘿咬著牙,眼睛里閃過一絲恐懼,「他來霍邑那一年,我還不滿十歲,母親聽說有個奇異的僧人闖入縣衙找父親,一時好奇,就帶著我偷偷到二堂觀看。那個僧人的模樣,從此就刻入我的心中。我只見過他一次,幾乎是匆匆一瞥,可是這麼多年來,再沒有任何一個人的面貌,能在我心中如此清晰,也再沒有任何一個面孔,能帶給我無窮無盡的恐懼。」
玄奘哀憫不已,一夜晤談,奪走了一個女孩的父親。這個女孩兒從此把那僧人的模樣刻入心底,仇恨在午夜夢回的恐懼中滋長,這麼多年,這麼一個柔弱如珠玉般一碰即碎的少女,究竟是怎麼熬過這麼多可怕的日日夜夜?
「看見貧僧,你才失手打碎了茶碗吧?」玄奘嘆息道。
「不是失手,我是故意。」綠蘿揚起了光潔的下巴,冷冷道,「七年前,一個妖僧來見我父親,奪走了他的生命;七年後,又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妖僧,來見我的繼父……哼。我絕不容許他重蹈我父親的覆轍。不過這人……真是恨人,我把他心愛的東西砸得七零八落,他就是不回來,直到我故意把自己的額頭撞破,他才回來。」
綠蘿惱恨不已,口中的「他」,自然便是那位金剛巨人般的縣令郭宰了。
這個小女孩果然聰慧。玄奘露出笑容:「據說你從來不曾叫郭大人作父親,為何還如此關切他?」
綠蘿臉一紅,嚷道:「這是我的家事,干你何事?哼,這個粗笨愚魯的……我稱他父親作甚?」
玄奘點點頭,看來這女孩是嫌棄郭宰軍中出身,沒有文采了。怪不得郭宰附庸風雅,又是收藏古董,又是參禪論佛,看來除了李夫人的影響,也是為討這小女孩的歡心。這個金剛式的縣令,心思倒頗為細膩。
「你不肯改姓,也是這個緣故了?」玄奘道。
「我為何要改姓?」綠蘿怒了,「我爹是崔珏,不是那郭宰!那人再討好我,此生此世,我也只有崔珏一個爹爹!」說著轉頭看了一眼崔珏的神像,眼眶禁不住又紅了。
玄奘不敢再逗她,急忙道:「好吧,你的家事貧僧且不問了。你那天夜裡發脾氣,雖然當時貧僧不曉得怎麼回事,可是遭遇兩次刺殺之後,卻不得不懷疑到了你的身上。」
「哦?」綠蘿認真起來,「你且說。」
「第一次用弓箭刺殺,你很聰明,成功地將懷疑引到了他處。複合角弓,純鋼兵箭,連郭宰也以為涉及軍中。他無意中說起自己宅子里也有這種弓箭。但當時連貧僧自己,也懷疑是長捷牽涉了軍中的機密,才會引來殺手對付我。」
「沒錯。」綠蘿點點頭,「是我從他房中拿出來的。那日你和我娘在花園裡談話,我一看見就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妖僧,蠱惑完……郭大人,又來蠱惑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見牆外的槐樹,便冒出這個念頭,到郭宰的房中取了那張弓,又到庫房裡尋了一支箭,便出門爬上槐樹,射了你一箭。可惜,平素里練習得少,沒射死你。」
玄奘苦笑不已:「你不怕郭縣令發現箭少了一支,而懷疑你嗎?殺人未遂,也是重罪。」
「哼,」綠蘿不屑地道,「他性子粗疏,丟三落四的,連弓掛在哪兒一時也未必能尋到,何況在庫房裡放了幾年的箭支。」
「當時的確沒人懷疑你。」玄奘不得不承認這件事綠蘿做得隱秘,誰能想到一個小女孩居然帶著弓箭爬上大樹,殺人行刺呢?「可是到了第二次刺殺,貧僧就開始懷疑你了。」
「為何?」綠蘿滿眼不解,「我並未出手啊?是蠱惑周家那傻公子乾的,你怎能想到是我?」
「第一,若是外人,在六名差役值守,縣衙塔樓上架起伏遠弩的情況下,何必冒險刺殺?而且還在當天夜裡?誰都知道,白日已然遇到刺殺,當夜定是防守最嚴密的。貧僧是個和尚,不可能長住縣衙,終有出來的一天,他們既然有弓箭,只需耐心點等貧僧離開縣衙,走上大街,遠遠地就可以一擊斃命。何苦冒險衝擊重弩防守的縣衙?」
「有道理。」綠蘿認真地點頭,這一刻,這漂亮的少女臉上表情嚴肅,彷彿不是在討論殺人的可怕之事,而是在向老師學習。
「那麼,誰會急不可待,當天夜裡就冒險刺殺?」玄奘淡淡道,「自然是縣衙里的人了,準確地說是郭宅里的人。因為對他而言,貧僧在郭宅是最佳的刺殺機會,等我一離開,他的機會反而渺茫了。」
綠蘿呆住了,大大的眸子翻來覆去地打量玄奘,暗道:「這個僧人看上去傻傻的,和郭宰一般蠢笨,其實卻精明得緊啊!本小姐稍不留神只怕會吃大虧,以後還是提防些好。」隨後想到自己和對方著了相,暴露了,不禁大為沮喪。
「而且,讓這周公子做殺手是個敗筆。」玄奘道,「是白天你就把周公子藏在家中吧?」
綠蘿點點頭,頹然道:「你這和尚好生厲害,什麼都瞞不過你。那周公子喜歡我,平素里因我不假辭色,幾乎要發瘋。那日刺殺失敗,我去他家習琴,他見我悶悶不樂,就一直追問。我說有個可憎之人在我家中,我恨不得殺了他。周公子詳細追問,我就原原本本地說了,反正我父親被那僧人逼死,霍邑人都知道,沒必要瞞著他。周公子一聽,冒了傻氣,居然說,我替你出氣,藏在他床底下,晚上趁他睡覺時一刀捅死!」
玄奘不禁頭皮發麻,沒想到這世家公子如此漠視人命,為博紅顏一笑,竟然不惜殺人。這傢伙要真躲在自己床榻底下,晚上捅自己一刀,那可真要再入輪迴了。
「當時我被那周公子一撩撥,心也熱了。卻覺得他想的法子不妥,於是就妥善安排,帶著周公子悄悄回了家,讓他躲在房中。晚上給了他一根線香,讓他先把你迷倒,然後拖到池塘里淹死。」綠蘿說得平淡無比,彷彿在說如何宰殺一隻雞,「這樣即使有人懷疑,因你沒有掙扎的痕迹,也會被誤認為是夜晚到花園散步,跌入水塘中淹死。沒想到……」她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波羅葉,「讓這廝壞了事。」
玄奘心中暗嘆,周公子為她丟了性命,可她口中卻沒有一絲惋惜自責,這個少女當真無情……或者說,對她所愛的人關切深愛,不愛者漠視無情,性子實在極端。
他一直有個疑問,趁機問了出來:「你那線香是從哪裡來的?居然摻有大麻和曼陀羅?」
綠蘿機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買的。」
「在哪裡買的?」
「大街上。」
玄奘無語。
綠蘿仍舊戒備地盯著他,見他不問了,才鬆了口氣,說:「你繼續說。」
玄奘搖搖頭,繼續道:「對貧僧而言,要判斷出來簡單得很,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關係之後。一,兇手是郭宅的人;二,和周公子關係密切;三,對貧僧有強烈的恨意;四,家裡出了命案,你仍舊躲著不出來。除了你還有誰?」
綠蘿一陣懊惱,原來自己暴露得這麼容易。不過這事兒也不怪她,若是周公子得手,逃之夭夭,這樁案子只怕就是無頭冤案了,玄奘只好死不瞑目地去見佛祖。可是周公子意外失手,暴露了身份,對玄奘而言那就洞若觀火了。
「那你……為何不告發我?」綠蘿這時才覺得一身冷汗,頓時陣陣后怕。
「阿彌陀佛,」玄奘合十,神情複雜地看著她,「世俗律法嚴苛,唐律,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我佛慈悲,草木螻蟻皆有可敬者。佛法教化在於度人,貧僧如何能送你上那兇殺刑場?」
綠蘿鬆了口氣,但對他一直把自己比作螻蟻頗為不爽,哼了一聲:「難道你不怕我再度刺殺你?」
「怕。貧僧怎能不怕?」玄奘面對這個少女也頗為頭疼,苦笑道,「所以貧僧才急急忙忙溜出郭府,躲到這興唐寺。誰料想還是躲不過你。」
綠蘿咬著唇,說:「你這和尚,難道這次我設的局,也早被你看破了?」
「沒有。」玄奘無奈地道,「方才在懸崖下簡直生死一瞬,貧僧即使有割肉飼虎之心,也不願平白無故做了肉泥。只不過,貧僧來到判官廟時,你點了線香,想把貧僧熏倒吧?」
「又被你看破了。」綠蘿湧起無力的感覺,她怎麼也不明白,這傻笨和尚怎麼會如此精明?
「唉。貧僧已經被你用線香暗算過一次,那味道雖然香甜,對貧僧而言卻無疑鴆酒砒霜,怎麼還肯進入大殿?」他看了看波羅葉,「波羅葉雖然也被熏過一次,不過他在睡夢中醒來,鼻子早已適應了那股味道,因此並未察覺,貧僧可是記憶猶新。只好開門通風之後才肯進來。不過……沒想到你真正的陷阱卻在懸崖邊。」
綠蘿憤憤地瞪著他,喃喃道:「這讓我日後用什麼法子才能殺你……」
玄奘頓時頭皮滿是冷汗,自己被這種暴虐精明的小魔女盯上,這輩子可沒個消停了。他想了想,正色道:「綠蘿小姐,貧僧奉勸你一次,日後切勿殺人,否則後患無窮。」
「是嗎?」綠蘿笑吟吟地盯著他。
「正是。」玄奘也不打算用佛法感化她,對這小女孩,就該用實際利害來讓她害怕,「你在謀刺貧僧的過程中,累得周公子喪命,可想過後果么?」
綠蘿瞥了波羅葉一眼:「他又不是我殺的。」
波羅葉頓時僵住了。
「他不是你殺,卻是因你而死。」玄奘正色道,「他夜入郭宅殺人,波羅葉出於自衛殺了他,周家人奈何不了波羅葉,可是,他們會查自己的兒子為何去殺一個僧人。如果他們知道是被你蠱惑,才丟了性命,你覺得他們會如何對你?」
綠蘿的臉色漸漸變了,半晌,才遲疑道:「他們……不知道的吧?這件事我們做得極為隱秘……」
玄奘搖頭:「再隱秘也會被人查出來,尤其你和周公子的關係,周家人清楚至極,貧僧和他無仇無怨,能讓周公子殺我的,只有你。以周家的勢力,你想他們一旦查清,會怎麼對付你?對付你的母親,甚至郭縣令?」
綠蘿呆了,精緻的小臉上滿是恐慌:「這……這可怎麼才好?我……」她看著玄奘,眸子忽然閃耀出光芒,「我不回去了,我就跟著你,住到興唐寺里。周氏再厲害,還敢到興唐寺捉我?」
這回輪到玄奘呆了。這個小魔女……她要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