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生死(4)
第44章生死(4)
「哎,對了!」胡澎讚賞地哎了一聲,順勢從老闆手裡抽走兩張牌放在自己這邊兒,「你看,剛才你出的這些,我就能用這四張炸。炸完你管不上我,我接著出,現在我手裡沒牌了,你就輸了。」
胡澎跟哄孩子似的從老闆的錢堆兒里拿出幾十蘭特,在他跟前晃了晃:「這是我贏了,贏——了,拿走了啊!」
老闆還在琢磨那四張牌的玩兒法,皺著眉頭。胡澎佔了便宜,從吧台上跳下來摟著顧衿轉了一圈,面露得意:「中午請你吃好的啊!」
「我不吃,這錢你也不怕贏得虧心。」顧衿笑著啐他。
「你懂什麼,這叫中非娛樂文化的合理交流。」胡澎振振有詞,又跑過去跟雷西搗亂。雷西從電腦里抬起頭,無意和顧衿對視一眼,帶著尚未掩好的笑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帶著即將分別的味道。
顧衿知道,租了這趟船,去了好望角,他們就要分別了。
雷西要準備作品參賽,胡澎要寫關於這次大遷徙的長篇稿件,張教授夫婦要回上海指導學生的畢業作品,薩娜也要開始自己新的哲學課程。
所有人都有了一個新起點。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和譚禹分別以後,顧衿心裡總是隱隱不安,她後來也沒再見過他。
暴風雨停在了一個黃昏,夕陽壓在黑漆漆的雲層下頭,天空一半烏灰一半赤紅金黃,整個港口披上了一層特別奇妙的瑰麗顏色。
雷西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過來,很興奮:「快,收拾東西!有兩艘船剛回來,老闆答應租給我們了。」
在開普敦窩了整整五天,這個消息十分振奮人心,大家紛紛起來收拾行李,一窩蜂地徒步往港口走。
到了口岸,雷西分給他們一人一個麵包,說是留著晚上充饑。他則跟胡澎登港去看船上的具體情況,跟老闆砍價。
開普敦離好望角有六十公里,如果早上四五點鐘走,當天下午之前就能到。
顧衿脖子上掛著相機,背了一個快跟她差不多高的登山包,拖著箱子,她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地塞進箱子里,咬著麵包,坐在上面靜等。
過了一會兒,胡澎罵罵咧咧地跟雷西回來了。
顧衿站起來,張教授迎上去問情況:「怎麼了?不租嗎?」
「租!他媽的坐地起價,收了一千五蘭特不說,船上基本的航海設施要什麼沒什麼!還是最老的羅盤和指南針,連個熱水壺都沒,眼看著明兒早就走了,買也來不及!」
一籌莫展的時候,雷西想了個主意:「聽說那邊三號港都是咱們中國來出口的貨輪,他們船上的東西肯定全,咱倆過去跟人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幫上忙。」
胡澎猶豫:「行嗎……」
「都是中國人,有什麼不行的,裡面肯定有行家。」
胡澎從地上站起來,呸呸吐掉嘴裡的煙,大手一揮:「走!」
倆人在港口的暮色中漸漸走遠。
不一會兒,薩娜跑過來帶了消息說,雷西和胡澎在船上找到了可以幫忙的水手和船工,正在上頭拾掇,等天亮就能走。
顧衿放下心來。
夜色漸深,張教授夫婦去了從旅店老闆那裡租來的吉普車上休息。不願打擾,顧衿只能坐在石階上發獃,身邊放著大大的行李箱。
下了一場暴雨,空氣中燥熱的溫度消散幾分,風拂過,舒人心脾。
顧衿漫無目的地按著相機方向鍵,翻看著裡面存的照片。
從旅店出來的時候她剛剛洗過澡,頭髮披散著,跟一頭濃密的海藻似的散發著淡淡的香。
不知道看了多久,可能翻了有幾百張,她身後忽然有人出聲問:「這些都是在肯亞拍的?」
那人的身影在港口路燈下淡淡籠罩住顧衿,聲音低沉,熟悉。
顧衿背對著那人,以為是雷西,下意識地抱怨了一句:「對,你不是知道嗎……」
顧衿住口,手也停了。
不對,不是雷西,雷西知道這些照片都是在哪兒拍的。
她坐在箱子上,後知後覺地仰頭去看。
然後她對上那人漆黑平靜的眼眸。
那人蓄著乾淨利索的平頭,嘴角噙笑,穿著白色半袖衫,高高地站在她身後,兩隻手插在褲兜里,露出手腕和一截錶帶。
顧衿認識那塊表,勞力士潛航者。
映襯著港口昏黃的路燈,她在對方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茫然遲鈍的表情。
顧衿仰著頭,眼神茫然,毫無防備。
因為仰著頭的關係,她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和一條細細的銀鏈,風一吹,頭髮從頸窩拂開,細細密密的觸感撩得人皮膚髮癢。
旁政垂著眼,不動聲色地望著她。
兩人目光相對,交纏了十幾秒。
半晌,旁政悠閑地插著兜,往石階下邁了兩步,和她並排坐在那個銀色的行李箱上。
顧衿手裡還拿著相機,屏幕上停留的畫面是她站在一片草原上的背影,逆著光,她回頭,似乎不知道有人在拍她,眼睛眯起來,笑得開懷。
旁政從她手裡拿過相機,也不說話,自顧自一張一張翻照片。
越看,他嘴角噙著的笑意越深。
顧衿局促,一時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她想和他說話,可是張了張嘴,又發現說什麼都不對,都沒氣勢。
旁政看照片的速度很快,遇到那些風景和動物時他都極快略過,只有翻到人像時他才會微微停頓一下。
裡面顧衿的照片不多,大部分是雷西不忙的時候或者薩娜給她拍的。
端詳了一會兒,旁政從兜里摸出支煙含在唇間,啪一聲點燃了。
抽了一口,他淡淡噴出淺白色的煙霧,用拇指點了點屏幕。
屏幕上是他們一行人在離開肯亞時的合照,她和雷西站在最前面,他拇指點在雷西身上,問得漫不經心,有點居高臨下:「這小鬍子,是你新相好兒?」
顧衿驀地抬眼去看他,心裡明白幾分。他也和她坦蕩對視。
顧衿哼了一聲,別開眼睛看向別處:「你跟譚禹可真是好朋友。」
明明是一句嘲諷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就多了點賭氣意味,旁政嘴邊笑意漸濃,他把相機遞過去還給她。
顧衿伸手去接,拿了一下,他沒鬆手,顧衿鼓著臉又使勁拽了一下,旁政鬆開了。
轉而,他又把手抓在她手上。
他右手整隻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溫熱,無意識地輕輕摩挲她手上的肌膚。那手的觸感一如既往,纖細的,軟綿綿的,他都不用費什麼勁兒就能都攥在掌心裡。
旁政用拇指和食指去捏她的手,粗糲的指腹在顧衿細膩的皮膚上划著,那力道不輕不重,曖昧至極。
顧衿掙扎了一下:「撒手。」
旁政抬起左手抽了口煙,眯著眼,挑釁似的把煙霧全噴在她臉上:「不。」
他揉著她的手的力道越來越重,帶著某種暗示,腕子上那塊表在燈光的折射下十分顯眼,像是故意給顧衿看似的。
天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是顧衿感覺自己的臉快要燒著了。
不知道是晚上氣溫低還是怎的,顧衿全身開始細微顫抖起來。
她未施粉黛,披散著頭髮,身上有沐浴露的清香和剛才沾染上的他的煙味兒,穿著貼身的半袖T恤,深藍色的牛仔褲,擦得乾乾淨淨的白球鞋,裸露在外的兩條胳膊旁政都不用摸就知道,一定是涼的。
她身上的一切,都讓人覺得蠢蠢欲動。
這是旁政最熟悉的顧衿,也是相隔半年再見時,覺得陌生讓人卻步的顧衿。
她頭髮長得長了一點,瘦了一點,但是看上去,比記憶中她走的時候要健康一些。沒有那麼蒼白了。
旁政一直深深盯著她,顧衿在他無聲的眼神里,無處躲藏。
他靠她越來越近,始終用右手抓著她不放,雖然坐在箱子這側,可他上半身一直是朝她壓過去的,左手撐在箱子的邊緣,手指夾著煙。
他湊近她的耳朵,若有似無地用舌尖去舔她軟軟的潔白的耳垂,遠遠看去,好似耳語一般:「你長本事了啊……」
熱熱的呼吸噴在耳邊,顧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還沒等人走近,先聽到胡澎的大嗓門:「嘿!哥們兒,你幹嗎呢?到處找你找不見人!」
顧衿一縮,猛地推開旁政。
旁政被推了一把,大大咧咧地往後倒,雙手撐在行李箱上。他回頭,看見了雷西和胡澎從不遠處走來。
他揚聲問:「怎麼?都弄完了?」
「都差不多了,真得謝謝你。」雷西站在石階上,目光在他和顧衿之間看了一圈,半開玩笑道,「在船上找了你半天,結果跑這兒找姑娘聊天來了。」
剛才他跟胡澎從三號港往回走,隱約覺得路燈下面那人像他,距離一共就幾十米,他剛才和顧衿幹什麼他們不可能沒看見,因此兩人神情各異,雷西看旁政的眼光也多了幾分打量。
顧衿背對著他們理了理頭髮,然後也站起來:「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你。」胡澎沒心沒肺的,拉著顧衿介紹,「剛才我們去找人幫忙,多虧這位……旁?是姓旁吧?」
「旁政。」
旁政輕飄飄吐出口煙,也面對著顧衿站起來,擺出一副不認識的樣子。
「對,多虧這位旁先生,人家是從國內來非洲出口的,趕巧他們遠洋船隊今晚不走,貨輪上東西全,特意讓船工幫忙拾掇咱那破船。」
胡澎下台階拉了顧衿一把,讓兩人面對面,跟旁政介紹道:「旁先生,這是我們一起的,姓顧,顧衿,C城人,也是個爽快姑娘,本來想一會兒給你介紹的,沒承想你自己過來了。」
胡澎嘿嘿笑,畢竟是幫了大忙的恩人,示意顧衿跟人家打個招呼。
旁政反而先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你好,顧小姐。」
他笑著,眼尾紋路微微上挑,真像和她剛認識似的。
顧衿一口氣堵在心裡,也不示弱,跟他握手,禮貌地微笑:「你好,旁先生。」
真像他們第一次互相認識時那樣,兩隻手交握幾秒,隨即淡淡鬆開了。
旁政問:「還有什麼麻煩嗎?」
雷西說:「給加了油換了船錨和幾個螺絲,就是一會兒得試試水,還有就是那船上的羅盤和指南針太老了……不太會看。」
旁政把煙按滅在石階上,往上走了兩步:「走,去看看。」
仨人沒多猶豫,又一起往港口去了,留下顧衿一個人站在那裡。走了兩步,旁政似無意地問雷西:「你們怎麼安排顧小姐,明天早上五點走,她一個人留在這兒?」
胡澎:「沒事兒,不用惦記她,站台有我們租的吉普車,累了她就回去睡了。」
他剛才回來的時候見到那輛吉普車了,三菱拉貨的,後排已經睡了兩個人,她還哪有地方躺?
旁政抿著嘴唇:「安全嗎?」
雷西解釋:「在外頭風餐露宿習慣了,沒什麼安全不安全的,離得近,小顧自我保護意識挺強,出不了事兒。」
旁政問:「你們一直這樣?」
雷西說:「對,一直這樣。」
旁政點點頭:「辛苦。」
他沒再說話,只加快了腳步往他們租的那條船上去。
船上的羅盤確實有些年頭了,旁政彎腰鼓搗了一會兒,才給雷西說辨認的方法。
他站在操作室,因為身高的關係微微低著頭,聲音低低的:「老式八方位的傢伙,方位角正北,就是北極,是0°。」旁政指著羅盤的正上方,手往右移,「然後順時鐘90°是東,180°是南,270°是西。每個鄰近方位差45°。」
雷西湊過去看,皺眉問:「現在指的也不是正北啊?」
旁政又把手往左一劃,指著正北的方向:「現在是晚上,等到明天中午十二點,就是了。」
雷西直起腰,看向旁政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幾分尊重讚賞:「厲害,你常跟著船隊出來?」
旁政收回手:「像這回走這麼遠的,是第一次。」
旁政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帶了點京音,胡澎問他:「你是北京人?」
旁政不置可否,笑了笑:「我在北京長大。」
胡澎感慨:「怪不得呢。」
難得在異國他鄉碰上同胞,他第一眼就覺得旁政有點眼熟,胡澎打量著他,瞧瞧他的穿戴又瞧瞧他的臉,終於覺出哪兒不對味兒了。
試水確認安全之後,旁政留他們在貨輪的船艙里住一夜。雷西考慮到張教授夫婦年紀大,身體吃不消,又想了想顧衿,再三道謝著答應了。
一行人回去找那輛租的吉普車,旁政站在貨輪的碼頭等。
車子慢慢開過來,果然像雷西料到的那樣,顧衿已經睡著了。
為了不打擾車裡休息的張教授夫婦,她睡在皮卡後面拉貨的敞篷里,趴在行李箱上,怕受風,身上還蓋著擋臉的夾克。
她睡得不太安穩,一直皺著眉,似乎隨時隨地都能驚醒。
雷西他們一面安頓著張教授夫婦和行李,一面小聲討論著要不要叫醒顧衿。
「我喊她起來?」
「別了,她幾個晚上都沒睡好,一會兒給她抱上去吧。」
胡澎搬著行李箱,壞笑:「你抱我抱?」
雷西踢了他一腳,又回頭看了看顧衿:「我來,你搬完這個去睡覺吧。」
旁政無聲無息地站在車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忽然低聲說了句:「我來吧。」
「什麼?」雷西和胡澎一起扭頭看他。
只見旁政手腳輕緩地上了敞篷車,牢牢抱起顧衿。顧衿的臉被夾克擋住了一半,因為慣性又偏頭向右歪著,這下便徹底隱藏在旁政懷裡。
旁政抱著她從他們面前走過,輕描淡寫道:「我來,我送她去船艙,一會兒再出來幫你們搬。」
他高大的白色背影很快消失在貨輪的船艙里。
胡澎放下行李箱,拽著雷西小聲嘀咕:「這哥們兒,深藏不露。」
雷西不動聲色:「怎麼說?」
「身上就帶著那股子公子哥的勁兒,你瞧他穿的戴的,哪個都不是便宜貨,怎麼就偏偏這麼巧對咱這麼熱情?保不齊心裡憋著壞,小心點兒。」
雷西反問他:「對誰憋著壞,你還是我?還是張教授?」
胡澎噝了一聲:「小顧啊!那姑娘年紀輕輕的,你看剛才大老遠倆人那樣兒,肯定不簡單,搞不好啊,是想借著咱泡她呢!」
「也奇怪,平常顧衿睡得那麼輕,這怎麼抱起來都不見醒?你說——他不會趁著剛才咱們沒在,給她下藥了吧?」胡澎的眼睛睜得老大。
雷西沒說話,他想起了剛才在石階上見到兩人的樣子。他鼓著勁兒,一把提起兩個箱子送到船上,借著船工的力上了甲板。
他緊跟著旁政,聲音篤定清晰:「不會。他不是那種人。」
旁政踢開船艙一間休息室的門,那是船工知道他來特意收拾出來的,床比其他宿舍的要大,要乾淨,雖然這樣,這裡的空間依然很狹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