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完顏宗雋?雁斷山南

第10章 完顏宗雋?雁斷山南

第10章完顏宗雋雁斷山南

1.赤日

金天會四年(宋靖康元年)閏十一月辛酉晨,雪霽,有霧。

穿過辟開積雪的行道,二十多歲的戎裝男子自遠處馭馬馳來。節奏不疾不徐,漸行至汴梁城南門南薰門外。

金軍鐵騎夾道守衛於兩側,此刻人紛紛下馬,皆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恭迎:「八太子!」

金太祖完顏旻第八子完顏宗雋勒馬而下,一壁揚手示意兵卒免禮,一壁毫不停歇地拾級登上南薰門城樓。他摘下頭盔以一手攬著,隨意披散的長發於行動間向後揚去,在兩側剃髮結辮的女真士兵映襯下顯得尤為醒目。

城樓上的將領含笑相迎:「八太子來得真巧,那送降表的皇帝老兒即刻就要到了。」

宗雋微微一笑,站定在城樓正中,朝城內望去,果見一行車馬在被白雪薄霧模糊的背景中逐步浮現。

這天日赤如火,卻無光,頂著那一輪晦暗的血色紅日,細若遊絲的隊列遲緩地朝南薰門方向蜿蜒。

這是大宋皇帝趙桓帶領的素隊,前後約莫千人,本著向金出降的因由,不豎旌旗,不張傘蓋。

開道的宋騎兵在距南薰門數丈外停住,分列開來,讓趙桓以領騎的姿態先臨門下。趙桓左右一顧,但見鎮守這大宋京城大門的士卒全換了金兵,個個按刀執矛,神色肅穆,一派嚴陣以待的模樣,不由又是悲涼又是緊張。抬頭向上望,目光與城樓上一貌似統軍的年輕金將相觸,見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自己,眼神冷漠,唇角卻銜淺笑,趙桓倏地又是一驚,忙垂下眼帘,事先準備好的言辭瞬間全忘,茫然盯著面前鐵門下與塵泥相和的冰屑,不知該如何開口。

垂視趙桓良久,宗雋徐徐揚聲用漢語問:「來者何人?」

趙桓才又仰首,答道:「朕……朕是大宋皇帝……趙桓。」

「哦?」宗雋再問,「何故來此?」

趙桓呆了呆,臉龐上有越來越烈的灼燒感,艱難地控制住語調,用比剛才略低的聲音說:「朕欲往青城齋宮,與大金國相、二太子議事……請將軍開門治道。」

宗雋這才呵呵一笑,道:「大宋皇帝親出議事,甚好。皇帝陛下帶近臣親隨數十人出城即可,我自會另遣大金精兵護衛迎送,確保陛下一路平安,但請放心。」

趙桓見城門緊閉,門前金兵肅立,城樓上密密一層弓箭手正引弓待命,只得嘆了口氣,回首命親隨等八十餘人隨自己出城,其餘宋軍留於城內。

宗雋見狀遂傳令開門、放弔橋於護城河上,讓趙桓一行人通過。

趙桓道謝,正要前行,忽又望見門外鐵騎如雲,馬上驍將都虎視耽耽地緊盯自己,心下忐忑,猜大概自己乘馬而行未免顯得囂張,不如步行以示謙恭,便俯身欲下馬。不料此時卻聽宗雋厲聲喝止,趙桓聞聲大驚,剛點地的一足立即又縮了回來,尷尬地斜伏在馬背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城樓上的宗雋與身邊將領相視一笑,再吩咐左右兵卒:「奏知皇帝,這不是下馬處。」

兵卒一層層傳令下來,趙桓聲聲入耳,與一干近臣都羞愧得無以復加,卻也只有迅速乘馬如初,在金軍鐵騎的夾道「擁衛」下朝青城行去。

宗雋目送趙桓遠去,再轉身回望銀裝素裹的汴京城,微笑道:「今日真是好天氣。」

身側將領接話:「是呀,這大雪連下了八日,昨日才放晴。今天這日頭紅艷艷的,真好看,就是霧氣重了點……聽說昨晚這城中人看見了掃帚星……」

宗雋迎著紅日仰首閉目,感覺那晦暗紅光透過霧煙和垂拂於臉側的几絲散發沉澱入眼底,「白氣出太微,彗星見……」他又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座皇城氣數已盡。」

立馬一時許,趙桓一行抵達青城齋宮。出降議事要見的是金國相完顏宗翰及金太祖第二子完顏宗望,但宗翰只命人領趙桓入齋宮偏廳歇息,卻不出來相見,另簡單傳了句話:「二太子領軍駐紮在劉家寺,現天色已晚,往來不便,容來日拜見。」

趙桓本想議事後當日便回京,一聽這話心知敵酋有意將自己扣留於此,卻又無計可施,垂頭喪氣地坐下,愁眉不展。

隨行官員們面面相覷,悄悄交頭接耳低聲商議。半晌后,有人建議道:「城中軍民尚不知陛下今夜要留宿於此,為免引起無謂恐慌,陛下不妨下詔通告,駕報平安,以讓軍民安心。」

趙桓沉吟一陣,點頭同意,黯然命道:「為朕草詔:大金已許和議,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歸內。仰軍民安業,無致疑慮。」

獲金人許可后,一位宋臣奉黃榜乘馬馳向南薰門。趙桓沉默著枯坐至日暮,有金卒送了些湯餅入內供宋君臣食用,但趙桓瞧也不瞧,嘆氣推開。

「此地夜間風寒露冷,陛下還是多少吃一點暖身吧。」話音未落,一人邁步入內。趙桓抬目看,見又是此前在南薰門遇見的金將,頓感慍怒,側首不語。

宗雋卻也不惱,悠悠踱步細看眾人情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趙桓:「不知陛下可曾帶被褥來?」不待趙桓回答又微笑道:「我等本欲供進,但又念及陛下尊貴,平日所用之物必非凡品,我們準備的被褥粗陋,陛下若是用了,只怕晚上不得安寢。」

群臣這才想到,因無留宿計劃,確實不曾帶被褥,而這廳中只有幾件日常傢具,不見寢具蹤影,宗雋言下之意是不欲提供了。如今天寒地凍,沒有被褥如何安歇?便有幾人要上前問宗雋索要,不料趙桓揚手止住,唯冷冷對宗雋道:「多謝將軍。此事不勞將軍費心。」

宗雋一哂,也再不多話,轉身離去。群臣只得盡量將所帶衣物布帛拼湊在一起,選出有厚度的鋪在室中,勸趙桓藉此就寢,其餘人等圍聚在四周,瑟縮著閉目小寐。君臣都難成眠,但聽一夜寒風呼嘯,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明。

翌日,仍不見宗翰宗望人影,只有幾名金臣過來與趙桓商量,要請太上皇趙佶也出郊議和。趙桓婉拒,宋臣輪番上前勸說,金臣最後才拋下一言悻悻而退:「大宋皇帝果然仁孝。」

第三天午刻,宗翰終於命趙桓奉表與宗翰宗望相見於齋宮。二帥皆高大奇偉,宗望約三十多歲光景,身材尤顯瘦長,眉目與宗雋略有些相似。宗翰看上去大他十餘歲,面黑虯髯,貌甚威猛。

宗翰先讓人將齋宮屋脊鴟尾用青氈裹了,連帶著宮牆屋檐有龍處都以帷幕遮蔽,才在殿前院中設了香案,命趙桓呈上降表,並朝北遙拜大金皇帝完顏晟。

這日忽又狂風大作,齋宮中金國旌旗蔽日,迎風招展,如黑焰燎原。天空陰雲欲墜,化作羽片般雪花,重重疊疊地飄落在剛清掃乾淨的地上,不消多時又積起厚厚一層。

趙桓雙手托降表,面色青白地走向設香案處。踩在雪地上,聽最後的尊嚴與積雪在足下瓦解的聲音,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走到香案前,趙桓勉強跪下,舉降表準備交予宗翰身邊近臣高慶裔,卻聽宗翰揚聲道:「且慢!既是大宋皇帝親寫的降表,理應由皇帝陛下自己親口讀出,以示誠意。」

高慶裔將宗翰意思翻譯給趙桓知曉,趙桓無奈,慢展降表,甫念及開篇「臣桓言」三字已悲不自禁,兩滴淚落入身前雪中。金人毫不憐憫,個個薄露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宗望甚至故意對高慶裔道:「你讓他大聲點,聽不見!」

趙桓只得強抑悲聲,提高了聲音,一字字地將降表中屈辱謙卑的言辭朗讀示眾:「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謝罪者。長驅萬里,遠勤問罪之師;全庇一宗,仰戴隆寬之德。感深念咎,俯極危衷。臣誠惶誠懼,頓首頓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統。懵不更事,濟以學非,昧於知人,動成過舉。重煩元帥,來攻陋邦……」

宗翰與宗望未等他讀完已相視哈哈大笑開來,趙桓一怔,又不敢多作停頓,依舊強念下去。

「……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桓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待在二帥笑聲中念完這最後兩句后,趙桓合上降表,深埋頭,羞於讓人見其已如死灰的面色。

宗翰卻還不依不饒:「這禮還沒行完呢!」

高慶裔接過降表,欠身提醒趙桓:「陛下還應北向拜謝大金皇帝。」

趙桓泫然俯身,朝北叩首四次。諸宋臣眼睜睜地看著,皆紛紛掩面拭淚,歔欷不已。

禮畢,二帥請趙桓入席。行酒三盞后,趙桓見二帥面有悅色,方重提議和之事:「天生華夷,自有分域,本應各守疆土,友善共處。何況如今天意人心,未厭宋德,貴國將士出征已久,必也牽挂家中父母妻兒,不存戀戰之心,若兩國通和,遂有解甲之期,何樂而不為?」

宗望笑道:「若要我們現在率軍歸國,你給我們什麼好處?」

趙桓回首吩咐近臣:「將朕帶來的府庫金帛獻上。」

頃刻間堆積如山的金銀匹帛已呈於二帥面前。趙桓再低首補充道:「若和議締結,我將再選宮中奇珍及女樂數十人贈於二位元帥。」

宗翰聽了大笑應道:「你們京城既被攻陷,城中一人一物便都歸我大金所有,你哪還能拿這些什物來求和!不過你帶來的東西我們且先收下,就當是你賜給我軍中將士的禮物吧。日後該怎麼做,我們要聽大金皇帝詔命,暫時是走不了的,你這東道還得做下去,若這幾日我們還需些財物婢女,你可別吝嗇不給。」

趙桓無言以對,宗翰催他表態,他最後只得鐵青著臉點了點頭。宗翰才又笑道:「如此甚好。你出來多時,恐城中軍民不安,早些回去吧。」

趙桓如蒙大赦,忙起身告辭。二帥送其上馬,命宗雋帶侍衛護送他至南薰門。

城中官吏士庶得訊奔走相告,紛紛朝南薰門趕去,攜香瞻望絡繹於道。見雪中行道泥污,百姓主動運土填路以待御車歸來。待候到皇帝車馬現於天際,臣民歡呼喧騰,爭相傳報,再跪於御街兩側,山呼萬歲,聲動天地。

入南薰門后,數名前來迎接的大臣一見趙桓即扣馬放聲痛哭,趙桓見此情景亦攬轡而泣,淚浥絲帕,久久不能言,直至走到宮城宣德門前,才出聲嗚咽著說:「朕還以為不能再與萬民相見。」

2.和親

放趙桓回京后,金人每隔一兩日便移文開封府索要良馬、軍器、金帛、婢女等,因上次趙桓在青城齋宮沒明確答應速交三鎮之地,宗翰宗望聽宗雋建議,取宋河東河北守臣、監司親屬質于軍中,稱待地界分割后歸還。二帥又聽人說曾握重權的奸臣家中嬌妻美婢甚多,遂又特意命開封府取蔡京、王黼、童貫等二十家奸臣家屬送入軍寨。

此番送來的婢女中有一出自蔡京家的美人李仙兒,見了宗望竟也不懼,顧盼間不忘嫣然笑,看得見慣了宋女悲苦哭相的宗望十分歡喜,當即選她侍寢,一連多日對其頗寵愛。

相熟后宗望問李仙兒在蔡家的身份,李仙兒說她起初原是服侍道君皇帝第五女茂德帝姬趙福金的宮女,后茂德帝姬下降蔡京第七子蔡鞗,她便也陪嫁入公主宅,但始終只是個無名無分的普通侍女。

宗望奇道:「以你的姿色,當個皇帝娘子應該也不是難事,怎的連個偏房都混不上,莫非你們那駙馬爺瞎眼了?」

李仙兒幽幽嘆道:「我的爺,這裡有兩個緣故:一是茂德帝姬是我們太上最寵的兩個女兒之一,無人敢得罪她。她的母親大劉貴妃生前甚得太上寵愛,茂德帝姬又性情溫柔和順,從小就很乖巧,太上愛若掌上明珠,因此給她挑的夫婿是當時最有權勢的蔡太師家七公子。為讓她婚後也方便隨時入宮,太上甚至還下令在帝姬宅與宮城之間建飛橋復道——這是三皇子鄆王才有的殊榮……」

宗望插言笑道:「我明白了,駙馬見太上鍾愛帝姬至此,肯定也不敢明目張胆地納妾,若是惹帝姬不高興,立刻可走飛橋復道入宮告御狀,他小子麻煩就大了。」

李仙兒搖頭道:「也不盡然,還有另一原因:茂德帝姬不僅性情好,更有傾城傾國的容貌,男子見了沒有不喜歡的。駙馬爺當然也不例外,自尚帝姬后與帝姬一直很恩愛。我這樣的姿色,放到尋常女子中也許還算扎眼,但跟帝姬一比,就像蘆草之於牡丹,駙馬爺哪能看上眼呢!」

宗望聽了出神地沉思半晌,道:「我曾聽向大金投降的內侍鄧珪說,宋宮嬪妃、帝姬美如天仙,當時我還沒怎麼在意,如今聽你這般說,想來的確是真的了。」

李仙兒含笑道:「那是自然。我們太上書畫雙絕,鑒賞美女的眼光這天下更是無人能及,他選的嬪妃,生的女兒能不美么?」

宗望呵呵一笑,攬她腰入懷,再在她耳邊低問:「你剛才說茂德帝姬是你們太上最寵的兩個女兒之一,那另一個帝姬是誰?」

「王貴妃生的柔福帝姬。」李仙兒答,又道,「不過她雖然也長得嬌俏,可尚顯青澀,身形看上去還像個孩子,畢竟不若她五姐茂德帝姬纖穠合度,亭亭玉立。茂德帝姬今年二十一歲,正是女子最美的時候……」

此時見宗望半仰首呆看上方,貌甚神往,李仙兒便用手中絲巾作勢拂他鼻子,白他一眼,嗔道:「元帥這麼快就得隴望蜀了?不過這茂德帝姬跟我可不一樣,若是我等命賤的婢女,元帥知會開封府一聲就立馬有人乖乖地把我們送來,但帝姬是太上寵愛的金枝玉葉,官家與她雖非一母所生,但這些年待她也很好,元帥要見她可很難呢!」

宗望大笑著一掐她臉頰:「她爹她哥待她好又怎樣?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若要你們太上和官家在皇位性命與她之間選擇,他們會選什麼?」

次日宗望與宗雋擊鞠間隙聊及此事,宗望問:「我欲給開封府發個文書,命他們速將茂德帝姬送來,你看是否可行?」

宗雋以軟帕仔細地拭擦球杖下端的半弦月,淡笑不語,待把那杖頭拭得纖塵不染,才引至嘴邊吹了吹,半垂著眼帘道:「宋人好面子,二哥把話說得太直接,恐怕他們會矯情地故作反抗。不如換個他們容易接受的說法,例如,和親。另外,聽說茂德帝姬已嫁給蔡京的兒子,既要她和親,就要設法先除掉她那駙馬。」

宗望撫掌笑道:「還是你鬼主意多!這我先前倒沒想到。你有沒有看上的帝姬?也挑一個命開封府送來和親吧。」

宗雋擺首:「這我不急,宋人嬪妃帝姬皆歸我大金是遲早的事,我閑著沒事想找些漢人的書看,二哥順便幫我問開封府要些監書藏經吧,如蘇黃文及《資治通鑒》之類……二哥索要帝姬和親別忘了也給國相要點好處,其餘人等也要打點好,別給人日後在郎主跟前說閑話的機會。」

宗望一口答應:「這有何難?我美人金銀一起要,美人歸我,金銀讓國相拿去分便是……對了,這回問宋人要多少金銀合適?」

宗雋提起球杖走回球場,邊走邊朗聲笑道:「查查他們國庫還有多少錢,照著那數翻幾倍就是了。」

自此後宗望與宗翰商議,一面繼續以索要奸臣家屬為借口點名要趙桓送蔡鞗出郊,一面變本加厲地向宋索要財物。趙桓果真奉命於這年歲末把蔡鞗押送至青城交予金人監禁,財物方面因宋府庫已空,只得向百官、貴戚徵收金銀送往金寨,但仍遠遠不及金人索要之數。

天會五年(宋靖康二年)正月元旦,趙桓遣濟王、景王入金寨賀歲,並犒以金銀。過了七天,又派何栗來見二帥求減金銀之數。

宗翰冷眼看何栗道:「告訴你家皇帝,把我們要的三鎮之地割給我們再談減金銀的事。」

宗望也盯著他,提出和親的要求:「若你家皇帝答應送茂德帝姬與我和親,才可考慮議減金銀。」

何栗目瞪口呆,訥訥道:「割地之事容我君臣再議……茂德帝姬早已下降,現為人婦,皇上一定不會答應……臣不能奏請。」

宗望頓時拍案怒道:「你既做不了主,那跟你議事有何用?好,我就讓你家皇帝自己獻上,不煩再議!」

何栗聞聲才一哆嗦,又聽宗翰厲聲喝道:「回去告訴趙桓,立即再入軍寨與我們面議繳款限期,否則我立即領軍屠城!」

翌日二帥正式致書趙桓,並遣高慶裔前去邀令趙桓出城面議。趙桓不得已,只好於正月庚子這天再往青城。這次趙桓特意攜鄆王楷同往,宋臣何栗、馮澥、曹輔、吳幵、莫儔、孫覿、譚世勣、汪藻、郭仲荀、李若水等十人隨行。抵達金軍寨后二帥命趙桓及親王、宋臣留下,其餘兵卒內侍不得入寨,先行回城。

趙桓居於齋宮端成殿東廡,仍與上次一樣,金人不供被褥寢帳,且鐵索鎖門,禁止趙桓一行人出外。夜間又是苦寒難耐,眾臣唯有擊柝燃薪消磨時光,終宵難眠。

天明後趙桓求見二帥,二帥拒而不見,只命保靜軍節度使蕭慶出面索要人與財物,宋臣駁辯良久皆無功而返,最後只好再與趙桓商量。吳幵、莫儔低聲密勸趙桓:「事到如今,陛下不許以重利敵酋必會阻止陛下歸城,陛下萬不可因小失大……」

趙桓憂心如焚,亦沒了主意:「那朕該怎麼辦?」

一個時辰后,吳幵、莫儔扣門求見蕭慶,稱有大宋皇帝旨意要傳。待入到蕭慶廳中,卻見他身邊另坐了一人,金甲戎裝,眼睛正上下打量他們,目光犀利,二人頓時不寒而慄。

「無妨,」蕭慶見二人踟躇,解釋道,「這是八太子,二太子的親弟。」

吳幵這才開口,垂首說:「大宋皇帝允以親王、宰執、宗女各二人,袞冕、車輅及寶器二千具,民女、女樂各五百人入貢,歲幣加銀絹二百萬匹兩,以抵河以南地。」

莫儔上前一步,補充道:「此外,皇上還會另以宗女各一人饋二帥。還望兩位大人在元帥面前多多美言,請元帥早送皇上返城,日後皇上必有重禮相酬。」

蕭慶不語,轉視宗雋。宗雋微笑:「這些貢品還不錯,聽上去有些誠意。但和親一事你們皇上是不是忘了?你們應該提醒提醒他吧。」

吳幵、莫儔相視一眼,都甚為難,先後道:「這個……茂德帝姬是皇上御妹,太上又一向鍾愛,臣等實在無把握說服皇上……」

「你們一看就是聰明人,一定有辦法說服他。」宗雋笑著一揮手,「我相信你們。回去吧。」

果然,從蕭慶處回到端成殿這短短片刻內,二人已想到請趙桓獻出茂德帝姬的理由。待見了趙桓,二人先跪下叩首,轉述金人再請帝姬和親的要求,又相繼反覆勸道:「蔡京及其子罪大惡極,陛下即位后順應天意民心,殺其二子,將其餘數子流放嶺南,唯顧及兄妹情誼,不忍茂德帝姬受累,故特加恩蔡鞗,對其僅除名、勒停。多年來著意善待帝姬及駙馬,這固然是陛下仁德之舉,但蔡京畢竟是罪臣,茂德帝姬既是其兒媳,所得待遇應與其家人無異,陛下若因她帝姬身份厚此薄彼則有失公正,不是明君所為。如今蔡京女眷及駙馬蔡鞗已作為罪臣家屬入質金軍寨,茂德帝姬也理宜發遣,何況現在金二太子主動提出迎娶茂德帝姬,陛下不妨把握良機,借和親修兩國之好。一旦良機錯失,和議就很難締結了。」

透過門上縫隙,趙桓凝視門外又被金卒扣上的鐵索,怔怔地想了許久,最後啟開已凍得龜裂的唇,用乾澀沙啞的聲音宣布他的決定:「傳詔開封府: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議和,不使我民肝腦塗地。時事至此不獲己,已許茂德帝姬和親,立大河為界。」

3.哀笳

這日又如上次一樣,天一亮,京中百官僧道百姓便從城中各處趕至南薰門,以待皇帝大駕回城。等到午後尚不見御駕影蹤,開封府遂命兩名小吏前往齋宮探詢消息。經二帥許可,小吏得與何栗等數名官員相見,略通訊息。片刻后何栗手書一信命小吏連同趙桓的詔書一併帶回開封府。小吏甫一出門信件便被守在門外的宗雋截獲,展開一看,但見上面寫的是:「大金元帥以金銀表段少,駕未得回,事屬緊切,仰在京士庶,各懷愛君之心,不問貴賤,有金銀表段者,火急盡數赴開封府納。」

宗雋看完,淡淡瞥了見狀迎上的何栗一眼,何栗不由心虛,反覆仔細想信中可有措辭對金不敬之處,面對宗雋不敢隨意發話,只誠惶誠恐地欠身待他表態。

宗雋卻只一笑,把信仍舊封好遞給小吏,說:「帶回去,多抄幾份在城中張榜。」

這份公然向京中士庶索要金帛的榜文被迅速張貼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百姓知府庫已空,為皇帝早歸,許多人也應命竭盡家中所有獻上,連一位一向靠救濟維生的福田院貧民也主動納金二兩、銀七兩。但這些細碎金銀湊在一起仍不足數,於是兩日後,京中又出現了這樣的榜文:「聖駕三日不食,大金元帥怪金帛數少,未肯放回。仰尚書省尋差從官卿監,分頭四壁,直入居民家搜檢。」

尚書省增侍郎官二十四員再根括搜掘貴戚、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家,最後得金三十萬兩、銀六百萬兩,終備不齊金人索要的「犒軍費金」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開封府送上金銀,婉言再請二帥放宋皇帝大臣歸城,宗望一口回絕,斥道:「你們宋人就是麻煩,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這民間金銀有何難討的?限十五日前納入官,若有而不納、私有藏匿者,依軍法處置。說家裡沒金子,那宋人女子頭上黃澄澄的釵子又是什麼?全都收上來,今後不許以金為首飾器物。」

宗翰也在一旁不耐煩地接話道:「回頭你們繼續把城中金銀搜了送來,若是推脫說沒有了,我立即遣大軍入城搜空。」

開封府依二帥意思又再放榜道:「大金元帥台令:『候根刮金銀盡絕中來,當遣大軍入城搜空。』」京中士庶讀榜,皆相顧失色,只得依命將家中金銀首飾器物都一併獻出。

趙桓至青城第六日是上元節,宗望邀其及從臣去他所領軍隊駐紮的劉家寺觀燈。寺內設燈二萬盞,形狀甚精巧,繁星般點綴於院中,將冰天雪地都映出了艷紅暖色,若無兩側將士金戈光影,倒是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見趙桓觀燈似頗讚賞,宗望便朝他笑道:「這些花燈看上去眼熟吧?是我命開封府送來的……他們手腳還真快,昨兒剛下令今日就送到了。」

趙桓尷尬地略微笑笑,頓時失了觀燈的興緻,默然入席坐下。

宗望在堂上設宴三席,堂下設六席,露台設教仿女樂數十人,吹笙擊磬,十分熱鬧。開宴后自顧著與宗翰、宗雋等人猜拳勸酒,觥籌交錯大聲談笑,根本不看坐於一側的趙桓。趙桓見他們飲得高興,有意進言議事,屢顧二帥,而二帥佯裝不知,最後趙桓只得自己站起各敬二帥一杯,見他們神色未改,才開口說:「今日不意獲此良機,與大金二位元帥及眾將軍共度上元佳節,趙桓幸甚。然我至大金軍寨已達數日,叨擾元帥多時,心實不安。而今犒軍費金雖不足數,卻已夠大金將士一時之需,還望元帥容我告辭,我回京后必著力督促京中官吏,速集齊軍費送至青城。」

宗翰持酒漠然道:「錢沒還清就想走?好,把你家太上請出來換你吧。」

宗望亦乜斜著眼睛看著趙桓:「不錯,要想走,讓你爹帶著你妹子來換。」

其餘金將聞言均放聲大笑,而諸宋臣有的低頭無地自容,有的雖怒瞪二帥,卻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趙桓悲從心起,紅著雙目撫案嘆道:「太上出質,人子難忍;帝姬改嫁,臣民所恥!上次我下詔命開封府議茂德帝姬和親一事,聽說已被太上一口拒絕,消息傳出滿城嘩然。我豈有顏面重提此事!」

「呵呵,」但聽宗翰乾笑兩聲,「你還真要面子,怕遭臣民恥笑。設若我們乾脆把你家太上和你帝姬妹妹一塊兒捉了,帶著北上歸國,你說你的臣民是不是就不恥笑你了?」

趙桓被他一詰,一時語塞,久久說不出話。宗翰宗望也再不理他,繼續與親友開懷暢飲。

趙桓默坐垂淚間,忽聞露台上絲竹聲一變,簫管暫歇,一串琵琶聲驟然分明,錚錚然如鶯語花底、珠落玉盤,按曲調聽來,應是《慶宣和》。

眾人舉目望去,見彈琵琶者是一紫衣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娉婷約十八九,此刻閉目專註地彈奏,面無表情,渾然不在意他人眼光。

宗望揚揚得意地向眾人介紹說:「這班教仿樂伎是我今日讓開封府從汴京宮裡帶來的。彈琵琶這個據說是太上皇帝寵愛的國手。」

眾金將皆嘖嘖稱奇,一贊國手技高,一贊宗望行事迅速有效。

趙桓平日不好聲樂,父皇的樂伎他毫無興趣,幾乎沒有留意過任何人。如今聽宗望如此說也只多看了一眼,念及她是被強行從宮裡索要來的,心裡倍感凄楚,依舊垂頭悶坐。不想那琵琶女一曲奏罷竟擱下琵琶起身直直走至趙桓面前,曲膝跪下,請安道:「官家聖躬萬福。」

趙桓揮手讓她平身,再一看她,忽覺有些面熟,遂問她:「朕是否曾在宮裡見過你?」

琵琶女頷首,含淚微笑道:「奴婢與官家確有一面之緣。宣和七年十二月,太上決意內禪於官家后,曾請官家入見。彼時太上喚出我及另一姐妹,欲賜與官家。奈何官家只看我們一眼,立時便回絕:『我要她們作甚?』」

趙桓亦點頭,感慨道:「嗯,朕記得……」那時趙佶不得已決定內禪於他,顧及父子失和,有意彌補拉攏,便想賜二美人給他。但趙桓既不好色又對父親積怨難釋,故堅辭不受。

琵琶女道:「我等當時被官家拒絕,自是羞愧難言。但我對此從無怨言,倒是頗感欣喜:為人君者不好聲色,必存鴻鵠之志,乃萬民之福。」

趙桓聽得漸有赧色,苦笑道:「如今朕這般模樣,一定讓你失望了。」

琵琶女未直接答,但說:「奴婢今日午後隨教仿樂隊出城時,聽見城中百姓在傳唱著作郎胡處晦新作的《上元行》,留心記了下來,請官家許我現在唱出,若能得官家聽入耳,奴婢此生無憾。」

趙桓同意,和言吩咐:「你唱吧。」

於是琵琶女回座,抱起琵琶略撥幾聲,便隨著曲調清聲吟唱道:「上元愁雲生九重,哀笳落日吹腥風。六龍駐蹕在草莽,孽胡歌舞葡萄宮。抽釵脫釧到編戶,竭澤枯魚充寶賂。聖主憂民民更憂,鬍子逆天天不怒……」

聽她公然唱歌痛斥敵酋,在座宋人皆動容,雖覺痛快,卻也知其性命堪憂,一個個聽歌之餘都開始暗暗偷眼看金人反應。

宗翰宗望等人雖也粗學了一些漢話,但這詩歌就只能稀里糊塗地聽,能聽明白的唯宗雋、高慶裔及幾位通事。宗雋與高慶裔對望一眼,暫時都未做任何錶示,其餘通事見他們沒表態,也就都沉默著繼續聽。

琵琶女又唱道:「向來艱難傳大寶,父老談王似仁廟。元年二年城下盟,未睹名巨繼明道。都人哀痛塵再蒙,冠劍夾道趨群公。神龍合在九淵卧,安得屢辱蛟蛇中。朝廷中興無柱石,薄物細故煩帝力,毛遂不得處囊中,遠慚趙氏廝養卒……」

趙桓聽至此處,終於無法強忍,引袖掩面伏案慟哭,其餘宋人也悲聲四起,宗翰宗望覺出異狀,忙問宗雋高慶裔歌中有何深意。高慶裔開始翻譯歌中意思給二人聽,宗雋還是未發一言,凝神聽她唱。

樂音越來越激越,琵琶女鎖眉凝眸盯著堂上眾金將,神情也越發悲憤,玉指一劃,大弦小弦霎時齊鳴,她隨即揚聲高歌:「今日君王歸不歸,傾城回首一啼悲。會看山呼聲動地,萬家香霧滿天衣。胡兒胡兒莫耽樂,君不見望夕欷噓東北角!」

「角」字餘韻一了,她撫手一按,琵琶樂音隨之凝絕。幾乎同時,宗雋拍案而起,命道:「把她拿下……」

豈料他話未說完便聽露台上一聲巨響,依然站直的琵琶女倒提著剛被砸破的琵琶朝他冷冷一笑,隨後低首拾起一片尖銳的琵琶碎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割裂了自己咽喉。

鮮血四濺。帶著一點莫名的懼色看著她咽喉中如泉水般湧出的有熱度的血,本欲上前抓她的金兵也不禁後退了兩步。

琵琶女兀自強撐著站起,推開兩名過來想攙扶她的樂伎,又搖搖晃晃地朝趙桓處移了兩三步,褪為灰白色的唇邊有笑意綻開:「官家保重。來日重整旗鼓,一雪前恥……」

終於她無力支撐,咚地撲倒在台階上,除了四肢偶爾的痙攣,她開始歸於安寧。

大睜雙目,兩唇半張,久難閉上,趙桓全然分不出現下情緒是悲哀還是驚懼,只下意識地朝後縮了縮,像是要躲避自她頸下冒出,正向他蔓延的鮮血。

4.協議

開封府仍不時差人來詢問皇帝還駕之期,二帥命蕭慶出面敷衍:「元帥留皇帝赴軍中馬球會,待天晴宴罷便回。」城中太上皇、群臣無計可施,只能讓御史台、大理寺、開封府追捕不交金帛的庶民,行刑懲治。轉瞬之間,受刑者哀號之聲響徹全城。

宗翰見開封府拖了許久仍交不出金帛數,漸失耐心,與宗望等人商議:「他們皇帝老兒在咱們這裡,京中百官百姓終日哭天搶地盼著皇帝回去,卻還是交不出贖金,看來開封府的確是搜刮不出多少財物了。我們索性廢了這沒用的皇帝,殺入城中去,痛快搶掠一番便班師回朝吧。」

宗望沉吟良久,終還是擺首反對:「不可,趙桓暫時廢不得。現下康王趙構領兵在外,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名與我對抗,有趙桓在手中,我們便可挾宋主以令天下,趙構必有顧忌,會受我等牽制,若廢了趙桓,等於白賜趙構自立為帝的良機,倒讓他小子逞志!」

蕭慶隨即附議。宗翰大為不悅,存心譏諷宗望:「聽說趙構善射,膂力驚人,人也不笨,二太子都曾在他手下吃過虧。我從來只是不信,如今見你天天惦記著,莫非傳聞屬實?」

上次錯放趙構后,宗望一直追悔不已,趙構在軍寨中給他留下的記憶如同插在心上的一柄利刃,令他一念及便覺無法忍受。如今再聽宗翰奚落,更是羞惱交加,當著眾人又不便翻臉,轉頭冷道:「一個奸詐小人罷了。不勞國相費心,我遲早會把他捉回來碎屍萬段。」

蕭慶見二人都有火氣,忙婉言勸解:「傳言一向誇張,康王未必如此英武,但也確有些心計手段,若給他機會自立,勢必會成大金心腹大患,二太子的顧慮甚有道理。何況廢立這等大事,身為人臣不宜擅作主張,理應修書上奏大金皇帝,請郎主定奪。」

高慶裔往來京城多次,親眼看見過臣民等待迎接趙桓歸來的情景,此刻也出言勸說宗翰:「上次趙桓還京,京中臣民皆涌至南薰門接駕,山呼萬歲,喜不自禁。此番見趙桓久久不歸,也常前往南薰門守候,翹首以望,一紙有趙桓消息的榜文足以令他們涕淚交流。前日上元,那琵琶女為趙桓唱曲,不惜以命相謝。可見趙宋人心未去,目前尚不是廢帝時機。」

宗翰見自己心腹都如此說,也就暫沒再反駁,看看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宗雋,問他意見:「八太子意下如何?」

宗雋向他一欠身,不直抒己見,卻淺笑反問:「國相愛狩獵么?」

宗翰有些詫異:「那是自然。哪個大金男兒不愛狩獵?」

宗雋又問:「若要吃肉,我們把圈養的牛羊家畜一刀殺了即可,又何必親自翻山越嶺地追捕野獸?」

宗翰道:「那怎麼一樣!狩獵的最大樂趣不是最後吃肉,而是之前的追捕。」

宗雋笑意加深,徐徐頷首道:「不錯,狩獵的最大樂趣其實是看著獵物如何在你面前無用地逃跑躲避,在你即將用箭射穿它身體之時它如何對你搖尾乞憐。」

宗翰先是一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不由笑逐顏開,連連點頭道:「八太子好比喻!若我現在廢了趙桓領軍屠城,那就成一刀殺掉家畜的屠夫了。」

廳中人聞言均大笑出聲,廳中氣氛才漸趨輕鬆。宗翰又認真徵詢宗雋意見:「依八太子高見,現在我們該如何戲耍趙桓這獵物呢?」

「他不是愛面子么?」宗雋不假思索地說,「那就臊臊他。」

宗望亦來了興緻,立即追問:「怎麼說?」

「對一個女真男兒最大的羞辱莫過於搶走他的女人。」宗雋在眾人急切的注視下又漸漸呈出了他的從容微笑,「如果我們讓一個好面子的宋朝男人親手把他的妻妾姐妹送給我們,你們說,效果又會怎樣?」

數日後,宗翰將一份由宗雋、蕭慶與宋臣吳幵、莫儔議定的協議擺在了趙桓面前:

——准免道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為質。應以宋宮廷器物充貢。

——准免割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兩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宮女一千五百人,女樂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藝三千人,每歲增銀絹五百萬兩匹貢大金。

——原定親王、宰相各一人、河外守臣血屬,全速遣送,准俟交割後放還。

——原定犒軍費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須於十日內輸解無缺。如不敷數,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錠,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錠,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錠,宗婦一人准銀五百錠,族婦一人准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准銀一百錠,任聽帥府選擇。

宗雋與蕭慶站在端成殿前,目送宗翰親持協議走入趙桓所在的東廡。靜待片刻后不見宗翰出來,蕭慶遂問宗雋:「八太子以為,趙桓會在議定事目上畫押么?」

「會,當然會。」宗雋仰首漫視仍被青氈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齋宮鴟尾,道,「那個男人早已學會說服自己『忍辱負重』。」

此言甫出,便見東廡門開,宗翰大步流星地走出,迎面看見宗雋與蕭慶,笑著一揚手中文書:「那小子畫押了!」

自元月二十五日起,按協議准兌金銀、經開封府押送的宋女及財物絡繹入軍寨。其中女子上至嬪御、戚里權貴女,下至樂戶,數逾五千,每人皆盛裝而出,車載以往,無一不哀號痛哭,從車裡伸出手來,與相送的親友握手泣別,久久不放,直到押送的兵卒強行將她們分開。悲音迤邐一路,自京中過南薰門至青城、劉家寺,聲震天地。

金軍將這五千名女子逐一篩選,留下三千名年輕健康的處女,宗翰與宗望自取數十人,諸將自謀克以上各賜數人,謀克以下視等級軍功,各賜一二人,其餘二千人送還城中,仍命趙桓傳諭繼續採選補送。

二十八日,茂德帝姬趙福金被送至劉家寺宗望寨中。

她原本渾然不知「和親」之事。趙桓差人告之太上皇趙佶宗望指名要茂德和親,趙佶大怒,斷然回絕。駙馬蔡鞗出郊后茂德終日以淚洗面,帝姬宅中所剩無幾的人亦聽到點關於和親的風聲,但均以為,有太上皇庇護茂德不致招此厄運,為免茂德憂心,一直將此事瞞著她。到開封府接到趙桓送帝姬出城的旨意那日,茂德還在家中抱著哭著要爹爹的幼子垂淚,忽有人進來說太上皇請帝姬入龍德宮相見。茂德不疑有他,梳妝停當便上了轎,豈料這轎子一抬便抬到了金軍寨中。

轎簾一掀,她先看見不久前被選送入寨的侍女李仙兒帶笑的臉。在李仙兒攙扶下她出轎,足一點地就有墜入深崖般的眩暈感。定了定神,她看清周圍金國的旌旗,披甲的戰馬,一位高瘦的異族男子站在面前以熾熱的目光視她,伸手撫撫她已全然蒼白的面頰,含笑說:「一路辛苦。」

他掌中被刀劍磨出的陳年厚繭觸痛了她皮膚,她想退後避開,但手足如被縛一般動彈不得,她感到身體在不由自主地顫。

他似乎還跟她說了許多話,但她一句也沒再聽見,茫然回首一顧,只見金兵林立,她找不到來時的路。

宗望命李仙兒扶她入內,設宴為她洗塵,她沒反抗,靜靜地坐著不言不語,居然一直沒有哭。

宗望坐在她對面自酌自飲,此外不吃什麼,也不說話,只不時看她,彷彿真是秀色可餐。

如鴉雀般喋喋不休的是李仙兒。

她說,二太子率軍紀律嚴明,士卒無不拜服聽命,是大金第一大功臣。

她說,軍中稱二太子為佛子,意指二太子仁慈,一向不亂殺人。大金國相幾番欲領軍屠城,幸有二太子力阻,汴京才平安至今。

她說,二太子傾慕帝姬已久,留官家住這多時,就是為了請他聖旨,許帝姬和親,從此兩國通好,再無兵戈之災。

她說,若帝姬答應和親,官家即刻可以返京,駙馬與帝姬公子也能得以保全,否則,囚禁在青城的駙馬性命堪憂,開封府恐怕還會送帝姬公子出城與父「團聚」。

她說,二太子不會強迫帝姬,若帝姬不願和親也無妨,他會去京中請太上皇出郊,另議選別的帝姬和親。

終於,茂德無神的目中泛起了一層水光,在淚珠滴落時她淡淡引袖拭去,然後側首看李仙兒,帶一抹凄楚的微笑,以她向來柔和輕軟的聲音說出了抵劉家寺后的第一句話:「給我一杯酒。」

從來不勝酒力的她一杯杯地痛飲最烈的酒,終至如她想要的酩酊大醉。當宗望過來抱起她時,她抬星眸獃獃地看他一眼,隨即倦怠地闔上雙目。宗望低首吻了吻她此刻艷若桃花的臉,隨即抱著她志得意滿地走入內室。

5.燕歸

趙桓待茂德送到后,遣吳幵、莫儔找宗雋,婉言提請容君臣返京之事,宗雋卻說:「不必如此匆忙吧。如今你我兩國已結秦晉之好,大宋皇帝與我等便如兄弟一般,理應彼此多親近,還是留下多住幾天為宜。國相與二太子已在籌備下月初五的打球會,屆時請大宋皇帝參加,結束后我們再歡送你君臣回汴京。」

二人為難,道:「此前皇上已曉諭御史台告報百官,茂德帝姬出郊之日即可赴南薰門接駕,恐全城百姓現正在雪地里苦候呢……」

「這有何難,」宗雋一笑,「大不了我親自去南薰門走一趟,告訴他們別等了……哦,對了,這幾日我們缺些日用之物,軍中無聊,也想找點樂器和奕棋博戲之具解悶,一會兒我列個單子,你們讓皇上再寫個手諭,我順便帶去給京官看。」

吳幵、莫儔相顧嘆息,一籌莫展,最後也只得唯唯諾諾領命而退。

這日雪后初晴,陽光明麗,京中士民聽到皇帝將歸的消息大為驚喜,群情振奮,都迎著這好日頭爭先恐後地奔往南薰門,延頸企踵以俟駕回,豈料最終等到的不是趙桓而是一金將。但見那金將取出一卷文書付予城中宋臣,大臣們交頭接耳商議一番后,一份新榜文迅速貼出:「兩國通和,各敦信誓,車駕與二元帥議事,漸已了畢,只候旦夕回。仰士庶安業,勿致憂慮,及眾人聚集,恐誤大事。」

張榜后即有宋兵奉命驅散聚集在南薰門內的人群,但百姓哀戚悲嘆,久久不肯離去。宗雋立於城樓上,一邊等宋臣送出索要的物事,一邊冷眼看城中愁雲慘霧,面無表情。到日落時分,開封府派人將器物送到,有郊天儀物、法服、鹵簿、冠冕、乘輿、犀象、寶玉、藥石、彩色、帽襆、書籍尚樂、大晟府樂器、太常寺禮物戲儀乃至弈棋博戲之具,人擔車載,絡繹不絕。一旁士民看了皆面含悲憤,但在宋金士兵嚴密守衛下,無人敢有激烈舉動。

待最後一車器物送出城門,已月上柳梢。宗雋施施然邁步下樓,卻聽見此刻城中有人放歌,曲調甚哀,先是一人唱,繼而有多人相和,最後千百人同聲反覆吟唱,宗雋止步,凝神傾聽,聞其詞曰:「依依宮柳出宮牆,殿閣無人春晝長,燕子歸來依舊忙。憶君王,月破黃昏人斷腸。」

茂德入寨后第二日,宗望向宗雋提起有意放趙桓回京:「將這小子繼續留下弊大於利,國相有廢立之心,你會說話,多去勸勸他。我私下再問趙桓要點好處,再給我哥倆討幾個帝姬。」

宗雋見他容光煥發,言語間臉上有掩不住的喜色,說到「帝姬」那笑意更是差點便要從眼中溢出來,心知茂德於他顯然十分稱心,決意放趙桓多半也是茂德勸說之故,遂瞭然一笑,也不答應,只說:「是否廢立,我們已上書郎主,請他定奪。在他未發詔令之前,我們不便做任何決定。」

宗望一拍他肩,道:「郎主遠在上京,又不知這裡情形,必還是會讓我們拿主意。你只要記著到時幫二哥說話就是了。」

宗雋但笑不語,過了片刻才忽然換了個話題:「茂德帝姬很美吧?」

不久后,宗雋見到了茂德帝姬。

那日他去青城與宗翰議事,帶了宗翰意見回劉家寺找宗望。剛到宗望所居院落大門前,見有衛士在牆邊雪地里生火,數人圍聚在一起取暖談笑。那寬敞的院落中另有幾名新送來的宋女,寨中已無足夠的房間帳篷給她們居住,她們便只能擠在屋外廊下,僅以一塊青氈擋風,此刻已凍得面唇發青,瑟瑟地縮在一處相互依靠,看見金兵生火,均目有期待之色。

金兵留意到,相顧詭異一笑,便有人招手示意宋女過來:「來這裡暖和暖和。」

宗雋明白他們不懷好意,一時興起,遂停下閑看他們隨後舉動。

見他們招呼,宋女大多不敢過去,唯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實在無法忍受此間寒冷,終於站起,略有些遲疑地朝火堆走去。

才走至離火堆一丈處,便有金兵猛地伸手將她拖下抱住,箍於手臂中,宋女驚呼掙扎,卻怎麼也無法脫身。此刻另一名金兵已點燃了一根樹枝,一壁大笑道:「別急別急,這就讓你烤烤火……」一壁引樹枝朝宋女衣裙伸去。

火焰迅速蔓延上那女子的衣襟袖口,女子驚懼之極,嘶聲慘叫,用盡全力掙脫金兵掌握,那金兵也順勢放開,與同伴一齊站起,狂笑著看宋女身繞一團火焰在院中亂跑亂撞。其餘宋女也都起身,驚恐之下卻都忘了該如何解救,一個個欲哭無淚地呆立著看。

宗雋仍只旁觀,沒有相救的意思,大抵猜到這場惡作劇的結局,便沒了興緻,準備走進去見宗望。

而此時宗望廳中門帘微微掀起,一女子的半幅身影隨之現於宗雋目中。

半開簾幕半遮面,但就這隱約半露的容顏已足可看出她螓首蛾眉,膚如凝脂,此驚鴻一現,如晨光清美。

目睹宋女慘狀,她先是一驚,隨即簾幕很快垂下,蔽住她含悲的眼睛。

宗雋便又停住,等待宗望的現身。果然不消一瞬宗望已猛掀門帘沖了出來,一指宋女朝金兵命道:「滅火!」

金兵見他雙目圓瞪,額上青筋凸現,一臉怒相,個個心驚膽戰,立即一涌而上將宋女身上的火撲滅。

宗望瞥了瞥那身上多處燒傷,半躺在地上哀泣的宋女,又大罵一干士兵道:「大白天不好好操練卻在這裡點火生事,活得不耐煩了?都給我滾出去,各領二十軍棍!」

與此同時,那簾后的女子又悄然走出,隱於宗望身後。宗望此刻窺見宗雋,方露出笑容,拉女子出來,對宗雋說:「這便是你新嫂子茂德帝姬。」

宗雋上前見禮,茂德亦端然一福還禮,隨後輕移蓮步,走到燒傷宋女身邊,牽她起來,柔聲道:「跟我來。」再緩緩扶她走入室內。

這是個婉約如宋詞的女子,兼有顆柔軟的心,一言一行仿若吹面不寒楊柳風,她應是世間大多數強勢男子的理想。

由此宗雋更加理解宗望對她的迷戀,卻不禁暗自在心裡嘆了嘆氣。

6.廢國

二月初五,二帥邀趙桓攜數位大臣赴青城寨打球會。賓主入幕,宗望請趙桓坐於西向,自己與宗翰東向坐,言語間待趙桓格外客氣,頻頻敬酒,說些願兩國通好永為友邦之類的祝詞。趙桓喜出望外,自忖返京有望,與宗望往來酬答更顯殷勤。宗翰則態度冷淡,自顧自地飲酒,極少與二人接話。

酒過三巡,宗望對趙桓道:「聽說你們太上皇是個馬球高手,可惜宗望一直沒機會當面見識。你既是太上之子,想必球技也不俗,難得今日良機,不如你我一齊下場切磋切磋?」

趙桓忙欠身推辭:「慚愧!我從小不喜這等遊戲之事,雖身為太上之子,但他的球技卻未學得分毫,實不敢下場令二太子掃興。」

宗望呵呵一笑,也不勉強,自提了球杖朝自己的名駒走去:「皇帝陛下瞧不上這遊戲?我們女真男兒可都愛打馬球,這大金的江山便是一眾馬球高手在馬背上打下的。」

宗翰聞言也忍不住冷插一句:「這書獃子除了看書什麼都不會做,丟了江山也不奇怪。」

金人聽了都笑,趙桓忙問身邊通事此言何意,那金國通事也果然直譯了,趙桓好一陣難堪,抬頭見宗望策馬揮杖連連主攻對方球門,姿態強勁,聯想到他與己方作戰攻城拔寨時大概也是這般模樣,更覺不是滋味,獨飲一杯悶酒,不再看球。

宗望打了一會兒,球興正酣,場外卻忽有兵卒馳馬至,稟報說:「郎主遣宗磐大王來傳聖旨,即刻便到。」

宗望一聽,神色肅然,立即揚手叫停球賽,再命撤席,自己下馬與宗翰領眾金將分列恭候。須臾,有一肩寬體闊的彪形大漢手舉詔書疾步入院中,眾人迎上見禮,其餘金兵也都跪下,齊聲道:「恭迎宗磐大王。」

這完顏宗磐是金主完顏晟長子,因得金主寵愛重視,一向傲慢慣了,此刻冷冷一掃眾人,也不還禮,但對二帥說:「進去接旨。」隨即自己徑直朝正殿走去。

二帥與宗雋、蕭慶、高慶裔等近臣相繼入正殿。趙桓不得入內,也不知詔書上說什麼,只得與幾位宗臣在殿外等待,心中隱隱有不祥預感,時而站起來回踱步,時而坐下呆看正殿門,只覺這片刻時光漫長如千年。

終於等到二帥出殿,再度現身。趙桓忙迎上去,也不問詔書內容,直接乞求回宮:「元帥曾說,一待打球會宴吧便許我返京回宮,今事已畢,望元帥容我告辭。」

宗翰黑面看他,厲聲一喝:「事到如今,你還想去哪裡?」

趙桓受此威懾,惶惶然不知所措,宗望見狀拉他側移一步,和顏對他說:「返京之事容后再議,現在我先送你回齋宮居處休息。」

待到了端成殿東廡,宗望摒退其餘宋臣,只留下吳幵、莫儔,也不立刻說話,默然取出一卷帛書遞給趙桓。趙桓展開一看,見卷首三字竟是「敕趙桓」,知是金主寫給自己的詔書,不以以前的「大宋皇帝」稱呼,連「宋主」都不說,顯然是凶多吉少,頓時兩目一黑,險些站不住,吳幵、莫儔忙上前左右扶穩,趙桓才振作精神,勉強看下去,卻還不敢細看,半垂著眼睛,選重要語句迅速瀏覽:「背義則天地不容,其孰與助?敗盟則人神共怒,非朕得私。肇自先朝開國,乃父求好,我以誠待,彼以詐欺,浮海之使神勤,請地之辭尤遜……迄悛惡以無聞,方謀師而致討,猶聞汝得乘位,朕望改圖,如何復循父佶之覆車,靡戒彼遼之禍鑒,雖去歲為盟於城下,冀今日墮我於畫中。賂河外之三城,既而不與;構軍前之二使,本以間為,唯假臣權,不贖父罪;自業難逭,我伐再張……果聞舉族以出降,既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所有措置條件已宣諭元帥府施行。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趙桓越看越心驚,看到「既為待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持詔書的雙手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他抬頭看宗望,結結巴巴地問:「這這這……這是何意……」

宗望皺眉道:「陛下看不懂么?這寫的可是漢文,內容我就不明白了,只聽宗磐說,這詔書有個名兒,叫『廢國取降詔』。」

趙桓慘然一笑,再問宗望:「年來元帥要求我竭力滿足,乃至命我五妹改嫁和親。元帥亦屢次表示將表奏大金皇帝,願兩國通好,永為友邦。何故如今又背義敗盟,要行易姓廢國之事?」

宗望嘆道:「這你可冤枉我了。我為保你帝位,不惜頻頻與群臣爭執,導致國相對我不滿,今日打球會上他如何不待見我想必你也看見了。此外我多次表奏郎主,請他只立藩勿廢國,無奈他不接納,執意要廢了你。方才我跟宗磐力辯,說你既已同意准金納貢,再廢你便是背義敗盟,宗磐便說,詔書里寫著呢,是你們背義敗盟在先,我們不遵跟你簽的小小和議也算不得什麼。」

趙桓見他居然引詔書內容,倒打一耙說自己背義敗盟,一時氣苦,說不出話,手一松,隨著他長長一聲哀嘆,詔書墜於地上。

吳幵彎腰拾起詔書,恭謹遞迴給宗望,再與莫儔使個眼色,莫儔會意,與他一同向宗望跪下,乞求道:「二太子身份尊貴,又為大金立下赫赫戰功,必有回天之力。倘蒙再造,保全我大宋君國,待國相回軍后,無論二太子再要何人何物,我君臣一定唯命是從。」

「是么?」宗望側目觀趙桓表情,刻意提高了聲音道:「我倒是有意幫你們,誰讓你們皇帝是我大舅子呢!」見趙桓臉又紅到脖子根,得意之餘忍不住縱聲長笑,少頃收聲,對吳幵、莫儔說:「若你們皇帝答應再送我帝姬三人,王妃、嬪御七人,我或許還可再想想辦法。」

吳幵、莫儔連聲答應,宗望卻搖頭,指著趙桓道:「你們說了不算,要他手押為信。」

二人立即分工,吳幵轉身跪於趙桓面前力勸,莫儔找來筆墨,迅速寫好答應送宗望帝姬王妃嬪御的憑據呈於趙桓面前。最終二人半拉著趙桓的手在憑據上畫了押。宗望取過,出來給宗雋看了,確保內容無誤才含笑離開端成殿。

是夜宗望在眾將議事時果然再提趙桓之事,說:「郎主命宗磐大王帶給我們的詔書有兩份,一份可公之於眾的明詔,一份只予重臣的密詔。明詔雖允許廢國取降,密詔卻自許我等見機便宜行事。現下未到廢立時機,何況日前國相已同意我表奏立藩,不好中途變更。這廢國取降詔不如先存著,待郎主就立藩之事表態后再做打算。」

宗翰斷然否決:「郎主的意思廢國取降詔里寫得明白,密詔中便宜行事的話是指我們可酌情安排取降細節,可不是說大宋這皇帝就不廢了。我們理應按郎主意思行事,二太子毋須多言。」

宗望怫然不悅:「本朝太祖皇帝在世時常囑咐我們遵守與宋盟約,不得興兵伐宋,言猶在耳,郎主仰體此意,故命我等自便。如今宋主已投降,我們立為藩王,命他四時納貢有何不好?為何一定要廢了他?」

宗翰擺首,一瞪宗望:「二太子為何偏袒宋主,不顧大害?宋兵尚多,民心未去,如今放手,後患無窮。我們更立異姓,則宋國勢易動,我們借傀儡皇帝掌控中原,日後再取江南地,豈非善計?」

「正是!」宗磐當即拍掌叫好,「都元帥也是這個意思。」

他說的都元帥是金主完顏晟之弟、皇儲諳班勃極烈完顏杲,此人地位威望皆高,說話一向有分量。宗望見宗磐將他搬出來反對自己,頓時火冒三丈,也不顧宗翰宗磐面子,拍案道:「此次南伐,是我首謀,我當為政,廢不廢宋主應由我做主!」

「你做主?」宗翰嘿嘿冷笑,「那你將郎主置於何地?」

宗磐臉立即便拉長了。宗望見狀也自知失言,遂暫未開口。

宗翰又道:「我們領兵出征,為的是興我大金,給每人都謀些好處。可你呢,自己私納了帝姬,就想安心做宋朝的太平駙馬了,全然忘了該給大金臣民帶什麼回去……聽說這幾日那茂德帝姬把你迷得七葷八素,將士們逗一個宋女玩玩,你就氣得要以軍棍論處……」

宗望怒極,目呈赤色,雙手握拳像是立即就要揮出,宗雋與蕭慶忙一左一右將他拉住,低聲勸他冷靜。宗望好一會兒才壓下火氣,負氣道:「好,是否廢立你們自己決定,我再不管了。但廢主親屬不能像對契丹親屬那般虐待。」言罷重重抽手,一掌拍落桌上油燈,掀簾遠去。

廳中一陣沉默,片刻后蕭慶才發言,斟酌措辭對宗翰說:「留著趙桓當皇帝,我們要什麼他必定照給不誤,還可借他牽制康王。若廢了他,康王必自立,此人不似趙桓庸懦,大金再要降服只怕會費點周折……廢立之事,請國相再思。」

宗翰見他說得客氣,倒也不直言拒絕,只含糊敷衍說:「宋若真心歸誠於我,我自當保全。」

蕭慶見他不欲談下去,遂告辭而去。待他出門后,宗翰轉頭對宗磐道:「蕭慶是前遼國降臣,適才那些話,大王不必多在意。」

宗雋始終未表態,此刻也相繼離開前往宗望處,宗望一見他氣即不打一處來,指他斥道:「虧我們還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我剛才跟國相爭論,你為何不幫我說話?」

宗雋反問他:「二哥,那份說可便宜行事的密詔,宗磐宣讀完畢后是交給了你還是交給了國相?」

宗望一愣,回答:「是給了國相。」

宗雋又道:「郎主豈會不知你與國相在廢立一事上的爭議,讓宗磐將詔書交到國相手裡,那就是說,這密詔是給國相的,是讓他便宜行事,而不是你。郎主主意已定,我們再爭,徒惹他猜忌。」

宗望默然想了片刻,最後一嘆:「難道郎主……」

宗雋點頭:「他雖是我們叔父,但畢竟首先是皇帝。二哥功高震主,有時說話行事太率性,難免會令他不快,再有人攻訐就麻煩了。以後當著人面,就算不苟同他們意見,但態度還是委婉些為好。」

「呵呵,你是說,讓我學學你的樣?」宗望盯著宗雋笑,忽地振臂一指他,厲聲道:「我做不到像你這樣隱忍,而你也永遠不會有我的霸氣。我是猛虎,你是狐狸。我適合做的是元帥,是王者,而你只能躲在我這樣的人身後出謀劃策!」

宗雋淡然笑笑,也不惱火,朝宗望欠欠身,禮貌地倒退幾步,才轉身離去。

7.死節

翌日黎明,二帥令趙桓率隨行親王官員入青城寨,趙桓剛抵寨門便被勒令下馬,兩行手持武器的金兵將其帶至宗翰、宗磐、宗望面前,宗磐瞥他一眼,取出詔書交給高慶裔,高慶裔揚聲命道:「宋主趙桓及群臣下跪聽詔。」

領一干昔日大宋重臣,趙桓頹然跪倒在金人膝下,聽高慶裔高聲宣讀那份昨日已見過的「廢國取降詔」,頭越垂越低,待到高慶裔讀完最後一字,終於如同虛脫般斜倒於地。

身後宋臣驚呼,湧上前來扶他,卻被宗翰喝止:「都給我退下!」宗翰再一顧兩側金臣,點名道:「蕭慶、劉思,讓趙桓把身上皇帝冠服除了。」

蕭慶與金禮部侍郎劉思領命上前,促趙桓易服。宋從臣大多震懼,不知所措,唯吏部侍郎李若水衝上前去扶起呈半昏迷狀躺在地上的趙桓,切切勸道:「陛下不可易服!」趙桓抬眼看了看他,無言以對,只餘一聲嘆息。蕭慶與劉思示意金卒將李若水拉開,然後一人除冠一人解衣,迅速脫去趙桓的皇帝冠服,此過程中趙桓無一絲反抗舉動,唯聽李若水一邊掙扎一邊朝蕭劉二人大呼:「爾等不得無禮!」

蕭劉將除下的御衣交給兵卒,再命人送上一套金人衣裝,準備給趙桓換上,不想此刻李若水奮力掙脫金卒挾持,疾步上前奪過御衣緊緊抱著,怒眥欲裂地斥金人道:「大宋皇帝,自有堂皇袞冕,誰願穿你們這幫金人羯奴的衣服!」

宗磐一顧左右兵士,命道:「拖出去!」立即有金卒圍聚過去,奪走御衣,將李若水手足均束縛住,硬生生地半拖半抬下去。李若水不住反抗,怒罵不已,宗磐大為惱怒,快步走至他面前,兩拳狠狠擊在他臉上,李若水口鼻頓時血流如注,卻仍毫不示弱,「噗」地一聲將一口血水噴在宗磐面上,繼續痛罵。宗磐怒極,拔出佩刀就要砍下,忽聽宗翰在身後高喊:「且慢!」

宗磐回頭,宗翰面帶笑意朝他走來,按下他揮刀的手,拍著他肩道:「此人倒也忠義,若能勸他降順,日後對我大金必有大用處。大王就當給我個面子,留他一命吧。」也不待宗磐回答,就直接命兵士道:「把他帶至別室看守,不許為難。」

宗磐雖不快,卻也不便發作,悶頭走回去,看見趙桓已披了金人衣裝跪在地上,遂指他出氣,對一眾金將道:「明天把他爹他娘他的女人、兄弟姐妹和兒子統統押來,一個不許漏!」

二帥下令,命太上皇趙佶及太后攜宮眷次日出郊。趙佶還道是要自己去換趙桓回來,嘆道:「若以我為質,得皇帝歸保宗社,亦無所辭。」次日午後取御佩刀付從臣,即御犢車出南薰門。待到了南薰門才覺不妥——宗望領千餘鐵騎守在那裡,見了趙佶即目示騎兵上前,趙佶暗暗叫苦,在輿中頓足道:「大事不好!快取我佩刀來!」卻無人應,半晌才聽從臣帶泣回答:「太上,佩刀已被金人搜去……」

趙佶惶惶然坍坐輿中,宗望很快令人將他「請」出,劉思旋即上前為他易服,繼而金兵鐵騎擁之而去。緊隨其後,太后、妃嬪、帝姬、王妃、親王、駙馬等皇親貴胄皆在金兵押送下絡繹而出,周圍都人見狀大感不妙,立時放聲號哭。須臾,有一武將模樣的宋人自城內策馬奔來,揮舞著一卷詔書沖著號哭的百姓大喊:「監國令旨:皇帝出郊,日久未還,太上道君領宮嬪出城,親詣大金軍前求駕回,仰士庶安業。」

百姓再不信這安民令旨,有人回家整理行李拖家帶口地出來想設法出城,有人心知出不去了,索性找了武器分付家人持著,在城裡亂奔亂跑,悲呼聲遍傳全城。城中將領見民情極洶懼,難以控制,便斬了數人示眾,可非但沒壓下騷亂局面,反倒激起了民憤,軍民衝突四起,哭號聲夾雜著金戈聲響徹天際,通宵不息。

此前向金投降的內侍鄧珪早已私下造具妃嬪、帝姬及親王、皇孫等名冊,密送金營,宗翰遂檄開封尹徐秉哲按名逼索,找出躲藏在城中的其餘宮眷陸續押往金軍寨。

趙佶到了齋宮,宗翰宗磐又取出詔書責其敗盟,趙佶力辯不屈,堅持站立,不按二人要求朝北拜謝金主,宗翰便冷笑:「太上皇的脾氣還忒大!老婆孩子都被捉來了,你還有何顏面擺架子?」

趙佶回首一看凄惶飲泣的妻兒,想到他們即將遭受的厄運,不禁心酸落淚,語氣也軟了些,對宗翰道:「我與你伯叔各主一國,國家各有興亡,人各有妻孥,請元帥熟思。」

宗翰道:「自來囚俘皆為仆妾,此乃天經地義之事。因大金先皇帝與你有恩,你大老婆和你那皇帝兒子我可仍讓他們與你團聚,但其餘人等就非你所有了。」

隨即宗翰傳下令去,命帶趙桓出來與父相見。趙佶一見趙桓,悲憤交集,一把抓住他,哽咽道:「你當初若聽老父之言,必不遭今日之禍。」

趙桓羞愧難言,徐徐一顧諸宮眷,越發悲切,也握住父親手,父子二人相顧號泣。

宗翰有心勸降李若水為己所用,囚禁了幾日便又召他入帳相見,和言寒暄,李若水只是不理。宗翰意欲以利祿相誘,故意問他:「趙宋已亡,我奉大金皇帝詔要為宋國謀立異姓。依李侍郎之見,在宋臣名士中,誰人最為賢德,可立為帝?」

李若水冷笑應道:「賢德之人誰會不顧忠義廉恥為你所用?任你千挑萬選,肯做你等金狗傀儡皇帝的只會是些卑劣小人。」

蕭慶見他言辭刺耳,大拂宗翰面子,便出言勸道:「國相是個惜才之人,賞識李侍郎品性才能,有心著意栽培。宋主無能,雖有李侍郎這般良臣輔佐仍斷送了祖宗江山,想必李侍郎也曾有明珠暗投之嘆。良禽擇木而棲,我大金皇帝聖明,將帥齊心,若李侍郎肯轉投明主,出仕為官,與大金軍臣再創大業,將來必大富大貴,前途不可限量。」

李若水側首怒視他,指他痛斥:「你原本是前遼國降臣,背叛舊主甘為虎狼之邦鷹犬,天下人無不唾棄,如今竟敢勸我變節!若水雖不才,但義不食周粟的道理還是懂的,豈會步你後塵,做個背叛君父、為虎作倀的無恥之徒!」

蕭慶自歸降金國后雖仕途較順,頗得重用,但變節一事始終是心中隱隱一層陰影,很忌諱人提,不想李若水對自己來歷如此清楚,一番斥罵毫不留情,當下臉也綠了,正想拔刀,卻被宗雋止住。

宗雋朝蕭慶安撫性地笑笑,再反詰李若水:「我讀你們漢人的書,對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這事一直頗不解。商既亡,這首陽山的薇也應變作了周薇吧?他二人不食周粟,卻又為何肯食周薇?李侍郎不願歸順大金,自然是義不食『金粟』了,但入寨這幾日若不靠『金粟』為食,李侍郎又如何能活到如今,在這裡慷慨陳詞?」

李若水擺首道:「你們這裡的東西,哪些不是從大宋國土上搶來的?米是大宋米,水是汴梁水,如今竟厚顏以金冠之……也罷也罷,今後我誓不再飲一杯水。」

宗翰見難以說服他,只好再將他囚禁,而李若水果然遵守誓言,從此絕食,連水也不飲。三日後宗雋去探視,見他嘴唇暴裂,面色焦黃,形容枯槁,便嘆了嘆氣,好言勸慰道:「宋氣數已盡,再無可為之望,李侍郎今日順從,明日當富貴,又何必自尋苦惱呢?」

李若水閉目,看也不看他,只說:「天無二日,若水寧有二主乎?」

宗雋回首示意,一名服侍李若水多年的老僕隨即入內,見李若水這模樣立時便哽咽起來,抹淚慰解道:「主人父母春秋已高,天下勢既已如此,何不少屈,冀得歸省堂上雙親。」

李若水見老僕進來本已目露喜色,但聽了這話當即怒不可遏,叱道:「若水已以身許國,不復顧家,毋再多言!」

宗雋知其不可屈,遂不復言,回去對宗翰說:「這人倔強非常,恐怕是無法勸服了。」

宗翰卻還不死心,次日又請出李若水,對他道:「宋廢主宮眷雖出郊,但我無意驚擾城中官民,欲傳令城內官依舊視事。現任李侍郎為安撫使,望李侍郎答應,代我入城安民。」

「呸!」李若水直唾他面,罵道:「你是巨賊,我是大宋大臣,豈肯歸順巨賊,為你所用!」

宗翰驚怒之下命兵卒將他拖開,以鐵鎚撾破其唇,連牙齒都捶落幾顆,而李若水並不住口,繼續哄血大罵,宗磐見狀站出,向兵卒命道:「割斷他舌頭,狠狠給他脖子幾刀!」

眾金兵轉頭看宗翰,見他黑面坐著,沒有別的指示,於是應聲領命,李若水遂被金人以刃斷舌裂頸而死。

宗翰目睹全過程,待見李若水倒在血泊中,再也發不出一聲罵詞,才嘆道:「遼國之亡,死義者有十數人,南朝唯有李侍郎一人。」再吩咐左右:「找具棺木,將他好好殮葬。」

以死全節的宋臣只有李若水一人,但烈女卻成百上千。

第一批宮眷入金軍寨的首日夜間,宗翰宴請諸將,選十數名姿色出眾的宮嬪易歌女表裡衣裝,雜坐席間侑酒,宮嬪鄭氏、徐氏、呂氏抗命不從,宗翰即下令斬首示眾。

隨後宗望相中另三名宮嬪張氏、陸氏、曹氏,當眾調戲親狎,三女抗拒,宗望怒,隨手抓到一鐵竿,一下就刺入張氏腹部,透背而出。隨即命兵卒剝去她們衣服,都以鐵竿刺了,立於寨中軍帳前,任其流血三日。再有陸續搜到的妃嬪帝姬入寨,宗望便指以為鑒,往往嚇得她們花容失色,紛紛下跪乞命。

趙佶的妃嬪中年輕貌美者甚多,有一王婉容是近年來頗受寵愛的。入寨后王婉容一直穿粗布衣服,不事梳洗,終日低首在趙佶處服侍,刻意扮作尋常宮女狀,卻還是被宗翰次子看中。宗翰命人去趙佶處領王婉容出來,王婉容極力反抗,自兵卒臂中掙扎開來,沖回去跪倒在趙佶膝下,哀哀泣道:「臣妾決不以身事敵,求太上設法保全。」

宗雋聽見吵鬧聲,信步而至,聽到這話不禁笑了:「如今太上亦自身難保,如何能保全你?」

趙佶見自己昔日貴為一國之君,如今淪為階下囚,連保護一弱小女子的能力也無,不由悲嘆一聲,淚點撲簌而下,說不出一句安慰王婉容的話。

王婉容見狀心知宗雋所言不假,失望之餘緊緊摟住趙佶腿,痛哭道:「太上,太上,臣妾要留在太上身邊,哪兒也不去……」

趙佶不忍看她,側過頭去,掩面而泣。

「要留下來也並非不可。」宗雋垂首看著王婉容,朝她微笑,待王婉容含淚抬目看他時拔出佩刀拋在她面前,「你現在有兩條路可選:身後是門,面前是刀。或轉身出門去國相二公子處,或引刀自盡,魂魄長伴太上左右。」

王婉容沉默片刻,回首看看門外暮色,凄然一笑,手指輕輕撫過冰冷的刀面,忽地一咬唇,雙手握刀引頸一抹,一股鮮血霎時濺了趙佶半身。

趙佶大驚失色,先是下意識地站起躲避,少頃才回過神,跪地摟起即將香消玉殞的王婉容悲泣。

宗雋倒退幾步避開那新灑的血。貌似柔弱的王婉容的自盡讓他略感驚訝,但對這倒沒有任何負罪感。當年他隨父滅遼時便見慣了這樣的場面,父親對還是少年的他說:「亡國的女人貞節和生命本來就只能擇其一,我們給她們選擇的權利已是善舉。」

昨晚自己挑的兩個女子還不錯,拿一個賠給宗翰的兒子吧。離開此地時,宗雋做了如上決定。

8.柔福

此後一月內,以宮眷、貴戚女為主的宋女源源不斷地被押送入軍寨,而每天又都有許多女子以不同的原因相繼死亡:自盡、病亡,或被金國將士凌虐摧殘至死。焚燒成堆的屍體是金兵每日必做的事,白天軍寨上空黑煙裊繞,空氣中瀰漫著焦臭的味道,到了夜間,幽幽哭聲通宵不絕,常有人驚慌失色地叫喊說看見死去女子的身影在寨中飄浮。二帥聽得多了心裡也不免忐忑,便在城中找了禪僧五十四人前來誦經超度亡魂。但這鬼魅不靖的現象卻並未影響金人對宋女的態度,從二帥到尋常小卒,依然是每日挑選捕捉有姿色者玩弄,把軍寨變得像一個巨大的妓寨。

宗雋隨宗望駐紮於劉家寺。一日午後,他舒適地斜躺在自己軍帳中,命一名宮女跪於面前,舉著一冊從汴京宮中奪來的書,聽他的指令一頁頁地翻開供他閱讀。忽然外面一陣喧嘩,紛亂的馬蹄聲中夾雜著兵卒的笑聲與女子的呼喊聲,大攪他雅興,宗雋皺了皺眉,遂起身出去看發生何事。

帳前是一片空地,諸副將軍帳列於兩側,形成院落模樣。此刻有三五騎兵正策馬繞圈,將一個約莫十五六的宋女圍在中間,他們大笑著,一面馭馬一面相互拋接傳遞著一個小小的布包裹,就如傳球一般。

那少女身上灰色布衣暗啞破舊,但其下一截素白的裙幅雖濺有泥痕,卻依然白得耀目,是南朝上等的綾羅。想是此前有過一番掙扎,她髮髻鬆散,幾縷散發垂下覆於臉上,與宮眷們如今常做的那樣,她還以泥污面,滿臉塵土。不過這仍然模糊不了她精緻的五官,看得出,若梳洗乾淨,她必如茂德帝姬一樣,有足以驚人的秀色。

遠處有幾名宋女見狀害怕地出聲哭泣,她卻沒有做出同樣的舉動,孤零零地處於被騎兵圍困的院落中心,嬌小的身軀傲然直立,她怒視周圍的騎兵,清澈眼睛中的眸光烈如火焰。

騎兵們仍在嬉笑著傳遞那顯然自少女處搶來的包裹,少女靜靜地站著,目光隨包裹的轉移而移動。忽然,她伸手自發間拔下一支木簪,悄然握緊,並有意垂手,讓袖口擋住木簪的尖端。

這個動作不巧盡入宗雋眼底。他又露出了微笑,知道即將出現的景象必定很有趣。

在包裹傳到離少女最近處的騎兵手中時,她猛地衝上前,高舉右手中的木簪,奮力向騎兵所騎馬的臀部刺去。

那馬受驚,后蹄一踢,險些踢在少女身上,幸而她反應較快,側身避過,然還是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馬又長嘶一聲,前蹄揚起,繼而發力狂奔,騎兵未料有此一變,立即拋下包裹雙手緊拉韁繩全力馭馬。

這匹馬朝外奔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其餘的騎兵也紛紛勒馬停下,一時都愣住了。

那少女臉上現出喜色,快速站起,一瘸一拐地疾步朝包裹走去。走至包裹前,正彎腰去拾,卻見先有一人搶至,一腳踏在了包裹上。

那人二十多歲,作將領打扮。宗雋留意一看,認出他是千戶野利,萬戶蓋天大王完顏宗賢的表弟。

少女默然看著野利,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野利靴尖一挑,將那小包裹高高挑起,揚手抓住,高高舉著,再挑釁地朝少女一笑,抽出佩刀,作勢要斬破那包裹。

「不要!」少女忽地跪下,含淚懇求道:「今日凌晨我一個妹妹已經病死了,另一個妹妹也病得很重。這是我從司葯女官那裡找到的最後一點葯,請你把它還給我,讓我拿去治妹妹的病。」

野利略懂點漢話,大致明白她的意思,盯著她仔細看了看,簡單地命令:「洗臉。」

少女有些猶豫,但還是按他吩咐去一旁找了些雪水洗了洗臉,再用衣袖擦乾淨。

當她再次轉身時,那乍現的光彩令圍觀的金人均發出了一聲驚嘆。

野利越發得意,不等少女回來便自己走去一把摟住她腰,說:「你跟我走,我就還你。」

少女怒,揚手就想打他,野利輕鬆化解,狂笑著想把她拖回自己軍帳。一名南朝婦人忙快步走來,跪倒在野利面前,急急勸道:「將軍不可無禮。她是柔福帝姬,太上皇的女兒,尚未出嫁,二位元帥也吩咐過,要平安送到大金京城的。」

野利一愣:「你是誰?說什麼?」

婦人先答道:「奴家是大宋太上皇的貴妃喬氏。」隨即又把剛才的話用和緩語氣說了一遍。

野利聽明白后,頗不甘心地放開了柔福。

趙佶女兒有三十四個,大半已嫁人,未嫁的只有十數人,且其中有好幾名年紀尚幼,算下來妙齡處女只有寥寥幾人,二帥意欲獻給金主,因此這些未婚帝姬成了二帥三令五申重點保護的對象,嚴禁將士侵犯。

喬貴妃鬆了口氣,忙把柔福拉到身邊,朝野利賠笑道:「奴家與柔福先行告退……」

「等等,」柔福卻不立即走,轉向野利道,「把葯還給我!」

野利看看尚在手中的葯,嘿嘿笑道:「不能白給你,我有條件。」

柔福蹙眉問:「什麼條件?」

野利盯著她細白粉嫩的臉看了又看,笑道:「你讓我親親。」

柔福氣得雙頰緋紅,怒瞪他斥道:「無恥!」

「只讓我親一下就有葯了,多好的事。」野利故意搖搖頭,「可惜你不答應……」說著猛地把藥包拋向空中,揮刀就要砍。

「不!」柔福驚呼,手下意識地伸出,像是想搶那即將被刀劈開四散的藥包。

野利及時收回揮刀的手,另一手接住藥包,又側頭問柔福:「現在你答不答應?」

柔福胸口不住起伏,顯然是在竭力抑制怒氣。怔怔地想了許久,她終於一咬唇,抬目直視野利,說:「好,但你一定要還我藥包。」

野利大笑著一把攬她近身,刻意緩慢地將嘴貼近她的臉。她又要反抗,野利警告道:「你再動手葯就沒有了。」她便安靜下來,一雙眼睛含著怒火緊盯著野利,看他得意地笑著繼續朝她緩慢地低首,用長滿硬須的臉在她臉上反覆蹭幾下,再狠狠親了一口。

她果然沒有反抗,明明有淚水在眼中轉動,她卻竭力睜大雙目,不讓一滴淚落下,待野利親后她才掙扎脫身,冷麵要求:「把葯還我。」

不料野利縱聲長笑,再次拋起藥包,揮刀一劈,藥包破裂,裡面藥草藥片散落一地。

「啊,你……」柔福怒極,揚手就要打野利。野利抓住她手腕向側邊一拽,柔福隨即倒地。

「卑鄙無恥不守承諾的金狗!」她雙手撐地半坐起來恨恨地說,兩滴眼淚終於墜下,在地上塵土中點出兩粒潮濕的圓。

喬貴妃含淚彎腰想扶她起來,她卻擺首道:「喬母親,快幫我撿藥草。」言罷拭凈淚痕,跪於地上,低頭一粒粒地撿散落的藥草藥片。

喬貴妃答應一聲,亦如她那般去拾葯。此刻忽寒風又起,揚起一陣塵土,藥草隨之飄遠。柔福大急,四處亂抓亂按,終究抓不住多少。等風過後,她低頭一看手心裡所剩無幾的藥片,頓時失聲哭了起來:「怎麼辦?這麼一點怎麼夠給串珠煎藥……」

喬貴妃想不出合適的語言安慰她,唯有靠近她,把她抱在懷中,兩人相擁而泣。

捉弄完柔福,野利在自己部將喝彩聲中收刀還鞘,正欲回自己軍帳,一轉身卻撞見宗雋,立即滿面堆笑喚道:「八太子!」

宗雋沒理他,徐徐走到柔福身邊,垂目問:「你那妹妹患的是什麼病?」

柔福抬首愕然打量他,半晌才答:「風寒,很嚴重的風寒,渾身滾燙,什麼都吃不下。」

宗雋點點頭,回頭命令跟過來的野利:「你去城裡給她抓兩劑治風寒的葯回來。」

野利驚訝地反問:「特意進城抓藥給她?」

「對。」宗雋看著他,淡淡道,「女真男兒一言九鼎,別失信於女人。你既給了她承諾,就要還她葯。」

9.寧福

黃昏時宗雋應邀去宗望處赴宴,見侍宴的茂德帝姬神情鬱郁,眼睛哭得紅腫,似有何傷心事,宗望命她唱曲她不唱,偶爾擠出個微笑也宛如哭相,宗望瞧著心煩,便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便是。你那今日死的妹妹不必跟著尋常奴婢燒了,讓你爹他們領回去發喪埋了。」

茂德當即起身,和淚向宗望一福道謝:「奴家代香雲妹妹謝二太子恩典。」

宗望一擺手,轉朝宗雋解釋道:「她妹妹仁福帝姬趙香雲今日凌晨病死了,她哭了一天,就是要我答應讓她爹給這妹妹發喪……我就不明白,那仁福跟她又不是一個媽生的,管這麼多閑事幹嘛呢?」

宗雋一笑,立時想起了日間所見的柔福,遂問茂德帝姬:「帝姬是否還有一位名叫串珠的妹妹也病了?」

茂德訝異道:「八太子如何得知?串珠是香雲的同母姐姐寧福帝姬,她身子一向很弱,病了好些天,今日聽聞香雲噩耗,病勢越發重了。」

宗雋又問:「那柔福帝姬與她們是一母所生的么?」

「瑗瑗?」茂德搖搖頭,「不是。串珠與香雲是崔貴妃所生,瑗瑗的母親是王貴妃……八太子何有此問?」

宗雋微笑道:「今日我看見柔福為寧福找葯。」

茂德輕嘆一聲:「瑗瑗只略大串珠不足一歲,自崔貴妃出宮外居后,瑗瑗一直像同母親姐一樣照顧串珠。串珠如今病得這麼重,她必定很著急……可惜寨中已無藥材……」

崔貴妃出宮外居?宗雋覺得奇怪,正想再問,卻見茂德說著說著又泫然淚下。宗望不耐煩插話道:「沒找到葯可不能怨我,前幾天也是你求我把這裡所有的葯,全給了那時生病的儀福帝姬的。若再為找葯興師動眾地派人入城,國相又要說我有私心了。」

茂德拭淚嗚咽道:「是我姐妹命薄,我並沒有怨二太子……」

宗望也深嘆口氣,側身背朝茂德,猛地獨飲一杯酒,不再與她說話。

宗雋知他因茂德的緣故屢有關照她家人之舉,引起宗翰猜忌,二人言語間多有衝突,他心裡也不好過,於是便有意岔開這話題,另尋了笑話說與宗望聽。宗望心情果然漸好,繼續與宗雋談笑對飲,其間再沒看茂德一眼。

從宗望處出來,宗雋立即找人打聽到柔福與寧福居處,便尋了過去。

那是劉家寺一處破敗的院落,中間密密地支著一些破舊的帳篷,那兩位帝姬所住的跟其餘普通宮人居處無異,帳篷上滿是永遠縫補不盡的縫隙和破洞,凜冽的風隨時可以毫無困難地從四面八方灌進去。

宗雋尚未走近便聽見有爭執聲從裡面傳出。有兩三個女子在不住催促:「快喝,快喝,葯冷了就不好了……」

「我不喝。」一個少女聲音很清楚地響起,輕柔悅耳的聲音,語調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溫和,但語句里卻有不容商量的堅決,「這是我最後一次說,我不喝,你們可否聽進去?」

宗雋立於帳篷門邊一側,透過一個破洞朝內看去,見說話的是躺在中間的一名少女,年齡應該不會超過十五歲,眉目雅緻秀氣,但異常消瘦,露於被外的手纖細修長,隱見筋骨,若除去臉上病態的潮紅,她的膚色應該十分蒼白,像是久病纏身的模樣。

宗雋猜這便是寧福帝姬趙串珠,果然很快便聽見她身邊的柔福喚她「串珠」。

柔福一手托著葯碗,一手以勺舀葯汁,和言對寧福道:「串珠,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生病了總不愛喝葯,每次都要姐姐喂才勉強喝下去。如今這般大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呢……」說著將葯汁遞到寧福嘴邊,「服了葯病才會好,聽姐姐……」

柔福話還未說完寧福即厭惡地揮手一拂,柔福毫無防備,葯碗一斜,葯汁傾出大半,濕了柔福一片裙幅。

柔福黯然擱下碗,呆坐無言,倒是身邊的喬貴妃與兩名宮女忙不迭地取出手帕為她擦拭污痕。拭了一會兒,喬貴妃眼角餘光掃到那葯碗,忍不住嘆道:「串珠為何如此不懂事?這葯你二十姐得來不易,你何苦堅辭,這般傷她的心!」

推開了葯碗,寧福便又安靜地躺著,也不顧柔福神色,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聽喬貴妃問,才又以適才寧和恬靜的聲音答道:「正是因這葯代價太大,串珠才不飲,唯恐飲了會折福。」

她顯然知道了柔福向野利求葯的事,她語調如和風細雨,言下卻隱含譏刺不滿之意。宗雋細觀柔福,見她亦聽出寧福弦外之音,臉變得緋紅,頭也低低垂下。

喬貴妃自然也明白,臉上呈出幾分怒色,對寧福道:「瑗瑗這麼做不也是為了你?若是她自己病了,她必不會為求葯忍受他人半分委屈。這些年她對你這麼好,你沒半分感激也罷了,卻為何說話這般尖刻,讓她難過?」

寧福不慍不怒,反倒微微笑了:「喬母親,我是說,我與二十姐命不同。她是爹爹寵妃所生,我卻是庶人之女,貴賤原有天淵之別。我這庶人女命如草芥,留在宮中本就礙眼,經靖康之變更無生趣,早一天死是早一天獲解脫,你們根本無須救我。而二十姐如此矜貴,平日尋常人多看一眼已是罪過,如今為了我竟甘受金人折辱……」

她再看柔福,輕嘆道:「二十姐,你是個多麼驕傲的人,竟能咽下這口氣?以如此卑微態度面對金人,不像是從前的你。這碗葯價值不菲呀,其中溶有你這天子掌珠的傲骨。你說,若我這卑賤的庶人女服了這貴重的葯,是不是會折福?」

柔福仍未說話,喬貴妃已聽得連連擺首,蹙眉道:「你這孩子成日里都在想什麼?什麼庶人女?誰把你當庶人女了?你的母親雖已出宮,但這些年太上並未虧待你,瑗瑗與三哥更是待你如親妹,遠勝過其他異母妹,你何必要把自己看低一等,說自己是庶人女?」

「若我不是庶人女,二十姐與三哥又豈會待我不同?」寧福仍銜著她平和而冷淡的微笑,輕言軟語地說,「他們是待我很好,常來看我,逗我開心,凡我所求無不應允,尤其是二十姐,每年我生日時都會親自選衣裳送我。那些衣裳,真好看……但為何不送給別的姐妹?因為她們的母親在宮裡,會自己為她們做,而我是庶人女,我的母親早已被趕出宮,呵呵,很可憐,是不是?可是二十姐,很抱歉,我一直沒告訴你,雖然每次我都會穿上你送的衣裳給你看,但等你一走我就馬上脫下來,再也不穿。這碗葯也跟那些衣裳一樣,既然我快死了,請你再縱容我一次,允許我當面謝絕你施捨。」

聽她說完,柔福終於抬起了頭。清亮目光探入她眸心,柔福徐徐道:「你口口聲聲稱自己庶人女,其實,你真正介意的,是你母親的身份,她的被廢一直讓你覺得羞恥,因此你早就有輕生之念。這才是你不想服藥的主要原因,對么?」

寧福良久未語,靜靜地與柔福對視半晌后閉上了眼睛,道:「姐姐,我有些累了,讓我睡一會兒吧。」

柔福卻一下握住了她的手,目中淚光一閃:「不,我不讓你睡。我怕你像香雲那樣,睡著了就不肯醒來。聽我說話吧,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關於你母親的,我慢慢說,你仔細聽,好么?」

寧福惻然一笑,半睜目,說:「好。」

「我待你好是有原因的,」柔福輕聲道,「因為我答應過你母親。」

「我母親……」寧福沉吟著問,「她請你照顧我?」

柔福頷首,說:「五年前,爹爹命你母親出宮,移居別院。她出宮那天,大概是爹爹不許你們姐妹相送,隨她同行的只有寥寥幾名宮人,但宮中跑出來看她熱鬧的人倒不少,我那時不懂事,也在其中。許多女人對你母親指指點點,說一些冷嘲熱諷的話。你母親一向打扮得光鮮美麗,那天衣著則樸素無華,可是走路的姿態依然是舊日模樣,腰肢挺直,下巴微仰,在周圍宮人的非議聲中亦不損一絲尊貴。我看得出神,而她也看見了半躲於路邊樹下的我。」

寧福眉頭微蹙:「然後,她過來求你?」

「是。」柔福瞬目道,「她忽然快步朝我走來,問我:『瑗瑗,你與三哥今後替我照顧串珠好么?』我當時一下愣住了,不明白她為何會跟我說這個,最後只茫然點點頭。她隨後的舉動更令我吃驚——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無比鄭重地向我下跪,拉著我的手說:『瑗瑗,你一定要記得今日對我的承諾,替我照顧她,像對你同母妹妹那樣關心她、愛護她,不要讓她受委屈。你能答應我么?』我嚇壞了,手足無措地想扶她起來,她卻堅持要我清楚地答應才肯起身,又朝我再拜,才掩淚離去。」

寧福聽到此處,雙睫一顫,兩行清淚自眼角墜下,悄無聲息地滲入堆於枕上的散發里。

「那日的情景我也看見了。」喬貴妃輕輕為寧福拭去淚痕,道,「你母親用心良苦……她生你姐妹五人,當時兩個較大的女兒已經出嫁,仁福與永福都很小,性情又溫順,可託付給宮中姐妹撫養,唯有你,半大不小的年紀,心思又細,什麼事都明白,將你送到哪位嬪妃處你都不願意,只好讓你在原處獨居。記得那幾日我們幾位姐妹去看你,你一雙眼睛里滿是戒備,就怕我們把你帶走……所以那天我見崔姐姐向瑗瑗下跪,頓時就明白了,瑗瑗雖小,但她與三哥卻是這宮裡有能力、也有可能照顧你的人,而讓她以姐妹的身份接近你,也不至引起你的抗拒。」

「我原以為,我對她來說是多餘的,」寧福垂淚道,「她一直想要個兒子,以前對我也頗冷淡……」

「怎麼會?你沒發現么,她跟你很相似,都不是喜歡主動與人親近的人。」柔福又道,「可你母親出宮后無一日不惦記著你。其實你生日時我送你的衣裳全是她親手做的。她精於服飾女紅,尋常宮人制的衣裳哪有她做的好看?每年衣裳製成后她總要想盡辦法,不知道託了多少人,使了多少銀子才能輾轉送到我手中。她還特意囑咐我不要告訴別人衣裳是她做的,怕爹爹得知后不快,對你不好,也怕你知道后更加難過……每次看見你穿上她做的新衣我都會很高興……我一直很羨慕你。我的母親早薨,我連她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楚了……無論別人怎樣說你母親,怎樣看她,在你面前,她都是一個好母親。而你與我一樣,始終是爹爹的女兒,並不會因你母親身份的變化而改變。你想起母親時,應該記得她對你的好,要心存感激,而不是心存怨懟。」

寧福淚流滿面,撐坐起來,雙臂環住柔福的腰,將臉貼近她,泣道:「姐姐……」

柔福亦摟緊她,輕聲問:「現在服藥好么……你母親是個異常清傲的人,在宮中多年,從不曾見她求過誰,但為了你,她都可以放下她的驕傲下跪求我……我既答應了她,就會竭力做到。串珠,就算是為了成全我,你服藥好么?」

喬貴妃已把那小半碗剩下的葯汁遞了過來,亦從旁淺笑勸道:「你母親被廢也是因禍得福,名字不在宮眷名單中,倒逃過如今這一劫。現在她一定還在汴京,望眼欲穿地盼你回去呢。快喝了這葯,養好身子,日後才好回去與她團聚。」

寧福默然接了葯碗,緩緩將葯飲盡。柔福如釋重負地笑了,取過葯碗擱下,為寧福拭凈唇邊藥液殘跡,微笑道:「放心,九哥一定會救我們回去的……」再輕輕摟住她,在她耳邊說,「最重要是活著,因為有人在等你。」

喬貴妃見寧福肯服藥了也是大喜,道:「剛才葯灑了大半,我再去熬一點。」立即轉身去提藥罐,這時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自袖中取出一個香囊遞給柔福:「這是今日送葯來的野利將軍要我轉交給你的,說他是千戶,麾下有許多兵卒,他有一兄長還是金國的大王,以後若有人欺負你,你就亮出這香囊……」

聽她提野利,柔福怒火頓起,忿忿地打斷她:「喬母親收他這東西做什麼?還不快扔出去,別髒了喬母親的手!」

「且慢,」寧福忽然道,向喬貴妃伸出手,「給我看看。」

接過香囊,寧福仔細打量一番,對柔福說:「姐姐暫且收下,此物或許會有些用處。」

柔福不解,挑眉以問,帳外的宗雋也格外留心等待寧福回答,而她此時未說什麼,唯有一縷諱莫如深的笑意自她單薄的唇邊掠過。

10.香囊

宗雋再次見到這香囊,是在宗望宗翰的議事廳中。

那日提起向金主進獻帝姬之事,蕭慶忽然說:「這幾日劉家寺中人盛傳野利看中柔福帝姬,已私授香囊定情,並傳信於其表兄蓋天大王,欲請大王為他代聘柔福帝姬。不知是真是假。」

宗翰嗤笑:「未嫁的帝姬是要獻給郎主的,他區區一個千戶也敢做此非分之想?」

宗望也感詫異:「我們已屢次警告將士不得打這些帝姬主意,還有人企圖私納帝姬?」

宗翰冷瞥宗望一眼:「不過此事發生在劉家寺也不足為奇……」

宗望知他言下之意是,私納帝姬這頭是你開的,導致將士紛紛效仿,該碰不該碰的女人都想碰。心中自然大大不快,宗望便也刻意笑問宗翰:「前幾日在與宋廢主等人的太平合歡宴上,令郎設也馬帶走了洵德帝姬,不知現在他二人相處可好?」

宗翰沉著應道:「這事我已上奏郎主,請他下詔賜洵德帝姬與小兒。」

宗雋見他們又有爭鬥跡象,便介面將話題引回去:「若野利這事是真,恐怕應該略施懲戒,以免此後再生此類事。」

高慶裔也立即附和道:「不錯。不如將柔福帝姬找來,問問她便知真假。」

片刻后,柔福隨引路的金兵步入議事廳。看見宗雋,她目光稍滯,略有些驚訝。

除了唇角不可捉摸的淺笑若隱若現,宗雋看她的神情完全平靜,眼中不帶任何情緒,彷彿這是他們初次相見。

隨後高慶裔向柔福詢問野利之事,柔福這日態度頗好,頷首說認得他,再輕輕地自袖中取出香囊呈上,道:「野利曾脅迫我隨他走,我幸得宮人相助才令他罷手。後來他又讓人傳語與我,說他兄長是北國大王,富貴不異於南朝官家,並贈我這香囊。我反覆思量,未解其意。」

宗翰見這香囊形狀花紋是金國樣式,頓時臉一黑,揮手命柔福出去,再把香囊拋至宗望面前。

柔福應聲低首退去,在她轉身出外那一瞬,宗雋沒有忽略她目中不小心逸出的一抹黠色。這個小姑娘顯然明白她的呈堂證供,將給曾欺負過她的人帶來厄運,她十分配合地完成了事先設計的戲份,單純快樂地等待結果。

結果也許比她想象的嚴重。

「殺一儆百,斬!」宗翰向眾人宣布他的決定。

其餘人大多沉默,僅宗望反對:「不可!野利是宗賢表弟,我們好歹應給宗賢幾分面子吧?若宗賢前來與我們會合時見表弟被我們所殺,必會傷了和氣。」

宗翰冷笑道:「我向來秉公執法,處事不看私交,不怕得罪蓋天大王。」

宗賢也是金宗室中人,昭祖四世孫,本名賽里,多次領軍屢立戰功,身為萬夫長,號稱蓋天大王,現行軍在外。宗望與他私交甚篤,聽宗翰這話又是在譏刺自己徇私,正要理論,宗翰卻全然不顧,直問自己兄弟澤利:「野利現在何處?」

澤利回答:「在南薰門巡視。」

宗翰命道:「你速去將他就地正法,帶人頭回來。」

澤利答應一聲,立即出門。

兄弟二人快速應對毫不給宗望插話的機會,最後宗望眼睜睜地看著澤利領命而去,不禁拍案而起,怒道:「好,國相自會秉公執法,日後凡事自拿主意便是,再也不必與我這徇私枉法之人商量!」

言畢大步流星地走出議事廳。宗翰並不在意,待他走後笑對其餘人道:「我們剛才議到哪裡?繼續說。」

兩個時辰后澤利帶回野利人頭,宗翰讓宗雋懸人頭於劉家寺宮眷所住院落門前,以警告不聽命的將士。院內宮眷見狀無不驚駭,紛紛入內躲避,連柔福也只看一眼即低首入帳,面無喜色。但過了一會兒,又見簾幕再啟,一位少女在柔福攙扶下自帳篷內出來,倚門站定,悠然看向門上那顆滴血的人頭。

宗雋認得她,比柔福更小的帝姬寧福。

她仍在病中,面無血色,瘦伶伶的身子有氣無力地倚門而立,像是隨時會倒下。夕陽灑在她身上,許是覺得刺眼,她半低著眼帘,卻微仰著頭,薄薄的雙唇有柔和的弧度,拂向人頭的目光安寧,恬靜如湖水,不含一絲驚懼神色,彷彿她只是在欣賞一朵初開的花。

見柔福仍垂目不看野利首級,她淡淡地笑了,輕聲勸:「看呀,姐姐,不要饒恕對你犯錯的人。」

憶起她那晚意味深長的微笑,宗雋毫不懷疑柔福的供詞出自她的授意,或許病弱的她在此事上所起的作用還不止這些。宗雋皺了皺眉,那一刻這女子的影像令他有種難以名狀的不安。

回到自己大帳,宗雋喚來服侍他的宮女,問:「你何時入汴京皇宮的?」

宮女垂目答道:「奴婢八歲入宮,至今已有十一年。」

宗雋再問:「那崔貴妃被廢之事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宮女頷首說:「奴婢略知一二。崔貴妃早年也曾得寵於太上,生了敦淑、徽福、寧福、仁福、永福等五位帝姬和漢王椿。可惜漢王早夭,崔貴妃一直期盼再得皇子,但始終未能如願。後來她便求助於卜祝之流,請一位名叫劉康孫的卜者在宅中為她求子。宣和三年,太上當時最寵愛的小劉貴妃薨,太上悲悼不已,連哭了好幾日,後宮諸妃前去弔唁,也都泣不成聲,唯獨崔貴妃側目無戚容,太上便大怒,痛斥她心胸狹窄妒忌小劉貴妃。次年太上夢見小劉貴妃向他泣訴,說自己是被人作法詛咒而死。太上詢問眾宮人,便有人說出崔貴妃作法祈禱之事。太上親自去問崔貴妃,崔貴妃一向孤傲執拗,見太上問罪即冷笑,也不為自己申辯說明祈禱是為求子,反而出言頂撞太上。太上盛怒之下命人將劉康孫捕送開封獄,繼而問斬,崔貴妃也被廢掉,降為庶人,攆出宮去,從此宮中人再未見過她。」

11.賢福

與宗翰翻臉之後,宗望果然不再管事,終日沉溺於酒色,找茂德等宋女取樂。宗翰便讓宗雋接管劉家寺宮眷,並留澤利協助監守。

患病的女子越來越多,其中有好幾名帝姬。寧福服藥后逐漸痊癒,但緊接著賢福與保福又病了。其中賢福帝姬趙金兒的病有些怪異,前兩日只是頭痛、咽痛、寒戰,後來身上竟密密地起了一片片丘疹。

「看樣子是痘瘡。」澤利跟宗雋商量:「這病很難治好,又容易過給他人,不能再讓她住在宮眷營中。半裡外有一間無人住的茅草屋,把她帶去那裡吧。」

賢福尚只是個十餘歲的幼女,宗雋不甚上心,也就隨口答應。澤利立即讓人將賢福抬出,鎖進那半裡外的茅草屋裡,並駐兵把守,不許人接近。

不久后,宗雋聽見帳外喧嘩,有女子且訴且泣,想是被兵卒擋著,她無法靠近軍帳。宗雋命隨侍宮女出去看,很快宮女回來,回稟道:「柔福帝姬在外求見八太子,說賢福帝姬病重,又無人照料,她願與賢福帝姬一同鎖於茅屋內,直到帝姬痊癒。」想了想又補充道,「賢福帝姬是柔福帝姬的同母妹妹,柔福帝姬很傷心,如今哭得厲害……還請八太子成全……」

宗雋一哂:「賢福得的是要命的病。柔福雖不怕死,我可不能讓她跟著她妹妹死。不必理她,讓她回去。」

宮女領命出去傳話,然而柔福不肯離開,泣道:「金兒患的不是痘瘡,很快會好的,如果你們不願讓她回來,就讓我去照顧她……」

聲音隱隱傳入帳內,宗雋聽了不禁又是一笑,只覺這柔福頗有趣,自己本就弱小如雛鳥,偏還時刻伸展著短短的翅膀,想去保護比她更小的雛鳥。

站起身,宗雋掀簾出去,看向垂淚的柔福。

她哭得鼻頭都紅了,雙目微腫,不住以手拭淚,臉上手背上全是淚痕。見了宗雋,彷彿捕到一絲希望,她眼中閃著晶亮的光,對宗雋道:「那真的不是痘瘡。金兒從小就是這樣,受寒之後就會起疹子,但很快就好,只要飲食調理注意防寒,就算不服藥都會好,而且也不會過給人。請相信我,讓我去照顧她。」

「我相信你,但是恐怕寨中人不會都信你。」宗雋微笑道,「是不是痘瘡,我們等兩天再看如何?如果兩天後她的疹子沒化作膿瘡,我就讓你去見她。」

「不行!」柔福搖頭道:「讓她在那個又冷又沒人的屋子裡待兩天,她的病情會惡化的。」

宗雋收斂笑意,盯著她道:「在我面前,你沒有說『不行』的權利。」隨即一顧兵卒,命道,「把她帶回去。」

他折回軍帳,不理柔福反抗。任她被兵卒拖走,聽她哭聲漸漸遠去,他未曾有一次回首。

這日夜間,宗雋被一陣驚慌的呼喊聲和腳步聲吵醒,有許多宋女在寨中大呼:「走水了!走水了!」

宗雋也是一驚,當下一躍而起,出去看何處失火。

大火的源頭是隔離賢福的那間茅草屋,此刻烈焰滾滾,遠遠看去像一團火球。有幾簇焰火被風吹入寨中,也點燃了幾處帳篷,寨中金兵四處奔走,都在尋水滅寨內火焰,卻毫不管那熊熊燃燒著的茅草屋。

宗雋走至軍寨門前,冷眼看茅草屋火勢,澤利見狀過來,笑道:「這火不妨事,八太子無須擔心,回去歇息吧。」

宗雋也不側首看他,但說:「這是你乾的?」

澤利不否認,道:「患痘瘡的人就算死了也會貽害無窮,還是一把火燒了乾淨。」

宗雋沉默片刻,旋即一笑:「也是。」

澤利像是鬆了口氣,又去指揮寨中兵卒滅火。宗雋亦轉身欲回帳,此時卻覺白影一閃,有人掠經他身邊,朝茅草屋跑去。

那是位少女。應是突然驚醒,未及梳妝,她烏髮披散,幽幽地輕揚於身後。火光染紅了她白色的衣裙,裙袂飄舞,令她朝那火堆飄去的身影有落葉的姿態。

她急促地奔跑著,微微提高的裙幅下露出穿著繡花鞋的纖小雙足。未跑多久她即步履蹣跚,終於跌倒在地,但她又迅速站起,拖著不便疾行的小足再次向前奔去。

這是個熟悉的身影,宗雋認出了她,便跟了過去,在她再次跌倒時轉至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遲疑地看他,沒有伸手給他,含淚問:「火是不是你放的?」

宗雋答:「不是。」

「那麼,」她一把抓住他衣袍下擺,懇求道,「你讓人來救火,救救我妹妹!」

「來不及了,」他沒有給她一點希望,「火勢太大,若人在裡面,肯定早已死了。」

她悲呼一聲,爬起來又朝前跑,宗雋在後冷喝一聲:「站住!你再往前跑,我就把你所有的姐妹扔進火堆給你陪葬!」

她聞言一怔,也隨之停步,面朝那已燒得塌陷的火屋沉默地站立。過了半晌,她徐徐轉身面對宗雋。

陰冷的空氣因高溫蒸騰,使被火光映亮的景象有浮動的感覺,如倒影在水中輕漾。烈火燃燒在身後,長發飄散於風中,白衣的柔福容顏在晃動的光影中變得格外分明。那一瞬宗雋不由屏息,想起幼時曾見金色陽光灑落在天池上,有素色蓮花在水中綻放。

「毫無人性的夷狄,將來都會遭到報應。」她冷淡了臉色,悲傷與怒意化入詛咒般的話語中,一字字地說出來:「我的九哥是康王趙構,大宋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你二哥也懼怕的金人剋星。他會帶領著萬千大宋好男兒與你們作戰,總有一天會救出我們,把你們帶給我們的傷害與恥辱加倍地還給你們。」

宗雋悠悠笑著走至她面前,若無其事地隨意應道:「是么?」

她睜大眼睛盯著他,又說:「九哥會揮師北伐,殺掉一切侵略大宋的人。」

他彷彿仍全不介意,朝她低首:「哦?」

她略略後退,拉大這曖昧的距離:「也包括你,你會死……」

最後未吐出的字消失在驟然響起的裂帛聲響與她的驚呼中——毫無任何預兆地,宗雋雙手沿她脖子伸入,抓住衣領兩側,忽地兩下一撕,柔福三層上衣立即分為兩幅,宗雋揚手一拋,裂開的衣裳隨風湮滅於烈火背景里。

柔福立即交臂護於胸前,滑坐在地,雙手抱膝,借這個姿態和長發儘可能地遮住她只剩一件小小白色抹胸的上身。

她抬頭看他,若目中怒火可點燃所視對象,他早已隨之灰飛煙滅。

「你會死的,」她紅紅的眼裡分明盈有一層淚光,可她堅持不哭,大睜著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九哥會把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宗雋蹲下,與她對視,她毫不妥協,針鋒相對地瞪著他。宗雋便又猛然伸手,作勢要再扯她抹胸,她驚叫,急急朝後退縮,見他沒有再逼近,才意識到他適才的動作只是威脅,然而越發倍感屈辱,她埋首於膝上,雙肩顫動,開始啜泣。

宗雋緩緩站起,笑意銜於唇角,他朝她微微欠身,說:「抱歉。」

他踏著她壓抑的泣聲離去,想她應該明白,她可憐的尊嚴已隨汴京淪陷。

12.西風

次日澤利的兵卒從燒毀的破屋裡挖出一具小小的焦屍,略作裝殮后澤利通知宋人賢福帝姬薨。過了幾日保福帝姬趙仙郎病逝,帥府諸人商議之下決定將仁福、賢福、保福帝姬全交由宋人發喪,選了十一名庸懦無能的宋臣將靈柩護送回城。

火起那日後柔福大病一場,起初宗雋以為她也會死,暗中命部將找來葯交給她身邊的宮人,有時經過她的帳篷,會留意朝內看看。若她未睡著,且身邊無人的時候,她通常會仰躺著看穹頂,無聲地反覆念兩個字。念第一個字時雙唇朝內輕合,然後唇角再向兩側展開,並微微上翹,吐出第二個字,那時唇角上翹的幅度會形成一個微笑,而她的眼睛也同樣蘊含著淡淡的喜悅,像是透過穹頂看到了期盼的某種東西,或,某個人。

她像念咒語一樣天天默念著這兩個字,而她的病也在這樣的「咒語」下一天天好起來。

金天會五年(宋靖康二年)三月,金人奉冊寶立張邦昌為「大楚皇帝」,並於這月末宣布班師,押送宋宗室、駙馬家屬三千餘人及金銀表段車北歸。

三月二十八日,趙佶等人由齋宮被押至劉家寺寨。宗翰馳馬趕來,對趙佶道:「你與本朝太祖皇帝先立盟好,今既知悔禍,我會向郎主建議封你為天水郡王,趙桓可封為天水郡公。你妻與你兒均隨你同行,這期間也可不改服飾,以示郎主厚恩。」

趙佶惻然一笑,勉強「謝恩」。午間宗望宴請趙佶,趙佶見他因茂德帝姬之故對自己尚有幾分尊重,便婉言請求:「此番變故,罪皆在我,我自願北上請罪於大金皇帝。但我兒趙桓涉政日短,並無大錯,請元帥開恩,留他在南朝。諸王、王妃、帝姬、駙馬不與朝政,也請免發遣。」

宗望擺首道:「朝命不可違,我也無法。此去但請放心,郎主既封你為郡王,必會善待你,你在北朝也能過上安樂日子。」

趙佶再進言,宗望只是不理,趙佶無奈作罷,與從官相顧嘆息。

這日午後宗望命寨中帝姬出見父母,待他們少聚半日又再將其分開,命各自歸幕收拾行裝。次日起程,宗室、宮眷、從官共分為七軍,宗雋、蕭慶任都押使,押著車八百六十餘輛,滿載宋人浩蕩北歸。

四月一日,宗翰也隨後退師,押了趙桓、朱后及貢女三千人、工役三千家,從河東路進發。

行了半月,忽有使臣從京中來,帶給宗雋一卷密詔,說遼陽附近的曷蘇館完顏部猛安謀克興兵作亂,命宗雋速改道前往,平息叛亂。那是宗雋南征以前的監管之地,故宗雋未曾怠慢,即刻稟報宗望,請他另調將領任都押使押送宮眷,自己將先行北上。

宗望調來的是先在三軍押送趙佶、諸王、駙馬往燕山的蓋天大王完顏宗賢。

宗賢得到退師命令即直赴三軍,此前未與領五軍回朝的宗雋見面。二人相見后宗雋想起宗賢表弟野利被殺之事,擔心他心存芥蒂,便略略提及,向宗賢說明宗望的難處。宗賢聞言黯然,但很快一揮手,說:「八太子不必再提這事。我那弟弟糊裡糊塗的,行事一向莽撞,為色送命也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二太子儘力了,我很是感激,不會怨他。」

宗雋這才放下心來與他敘舊並交接相關事宜,啟程之前偶然與宗賢談起趙佶,隨口問他:「趙佶這些日子隨我軍北上,不知是何情形?」

宗賢笑道:「也沒什麼異狀,無非是整天長吁短嘆、哭天抹淚的……對了,前天他在驛館牆壁上題了一首詩,我也看不明白,就讓人抄了下來。」一面說著一面取出一頁紙遞給宗雋:「你學問好,幫我看看是不是反詩。」

宗雋接過展開,但見紙上寫的是一首七絕:「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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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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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完顏宗雋?雁斷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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